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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中國傳統文化網 二、『新臣』與『舊臣』的興替
【後漢書】卷二三【竇融傳】:隴、蜀既定,光武命竇融與河西五郡太守奏事東都,『融到,詣洛陽城門,上涼州牧、張掖屬國都尉、安豐侯印綬。引見,就諸侯位,賞賜恩寵,傾動京師。數月,拜為冀州牧,十餘日,又遷大司空。融自以非舊臣,一旦入朝,在功臣之右,每召會進見,容貌辭氣卑恭已甚,帝以此愈親厚之。融小心,久不自安,數辭讓爵位。』
竇融進京在建武十二年,當時東漢朝臣有新舊之別,史載甚明,這裡需要討論的是『新臣』與『舊臣』如何界定。前引【竇融傳】中一段話,即『融自以非舊臣,一旦入朝,在功臣之右,每召會進見,容貌辭氣卑恭已甚』云云,使人易於產生誤解:仿佛『舊臣』就是『功臣』,而『新臣』則不是『功臣』。但同樣據【竇融傳】載:建武八年(32年),融率河西諸郡兵,配合漢軍共擊隗囂,及『囂眾大潰,城邑皆降,帝高融功,下詔以安豐、陽泉、蓼、安風四縣封融安豐侯』。由此可見,卑恭以『新臣』自居的竇融,其實正是一位功臣。
『新臣』、『舊臣』的劃分是相對的,二者的界限在於其依附光武特別是入朝的先後,而不在於是否已取得軍功。具體說來,竇融等河西功臣在隴右平後始奉詔進京,他們此前既未參與光武經營河北的活動,也未投入光武征伐關東及關中的戰爭,其經歷與上面提到的『南人』、『北人』頗為不同。兩漢之際,河西長期和中原隔絕,由竇融主持的地方政權實際上處於割據狀態。竇融等人雖然久奉東漢正朔,接受光武封拜,但他們在朝廷中尚無一席之地,所以同建武元功鄧禹、吳漢等大批『舊臣』相比,就只能算是『新進』了。
耐人尋味的,是光武對待竇融一班新人的態度。如果說竇融獲光武召見,『就諸侯位,賞賜恩寵,傾動京師』,還只是一項虛譽,到他拜冀州牧、遷大司空時,就已擁有實實在在的權勢了,故連他本人也感受到『一旦入朝,在功臣之右』的顯赫。如果進一步聯繫建武十三年前後光武選相,於『(南、北)功臣並不用』的事例,便會發現對竇融的任命是非同尋常的。
光武優寵『新臣』的又一個顯著跡象,是新臣多與皇室結親。【竇融傳】:『融長子穆,尚內黃公主……穆子勛,尚東海恭王強女陽公主,(融弟)友子固,亦尚光武女涅陽公主』[9]。【後漢書】卷三四【梁統傳附子松傳】:『松字伯孫,少為郎,尚光武女舞,再遷虎賁中郎將。』按梁統本傳云:『(建武)十二年,統與(竇)融等俱詣京師,以列侯奉朝請,更封高山侯,拜太中大夫,除四子為郎。』梁統以武威太守隨竇融進京,也是一位『新臣』。統子松尚主,當是竇融、梁統等人在洛陽定居後的事。據【後漢書】卷一○【皇后紀】載:光武共五女,長女舞陰長公主,嫁給梁松;次女涅陽公主,嫁給竇固;另外三女分別嫁給韓光、郭璜及陰豐。韓光家族背景待考,郭璜、陰豐則出自光武后族。竇、梁二氏得與椒房之家比肩聯姻皇室,在當時又是其他功臣可望而不可及的。
『舊臣』逐漸喪失軍權後,『新臣』仍被光武委以軍事重任。【竇融傳】:建武二十三年(47年),竇融代陰興行衛尉事,融弟友為城門校尉,『兄弟並典禁兵』。光武建國後,長期由功臣任禁衛官職,直到建武十九年(43年),明帝被立為皇太子,始以陰皇后異母兄(明帝舅)陰識守執金吾。【後漢書】卷三二【陰識傳】:『帝每巡郡國,識常留鎮守京師,委以禁兵』;同年,識弟興拜衛尉,『典領禁兵』,從此開啟東漢以外戚執掌禁旅之端。竇融步陰識後塵,也是『兄弟並典禁兵』,證明光武對竇氏比其他功臣更為信賴。
另一位『新臣』馬援,原系隗囂部將,後歸光武,從平隴右立有大功。建武中後期,馬援是光武最為倚重的大將,『每有所謀,未嘗不用』[10]。他『北出塞漠,南度江海』,屢建功勳。建武二十四年(48年),他62歲時,仍獲准遠征五溪,『觸冒害氣,僵死軍事』。這在建武功臣中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
建武、永平之際,竇、梁諸家權勢炙手可熱,已有凌駕舊臣之勢。【竇融傳】曰:『竇氏一公、兩侯、三公主、四二千石,相與並時。自祖及孫,官府邸第相望京邑,奴婢以千數,於親戚、功臣中莫與為比。』【梁松傳】云:松以尚主,再遷虎賁中郎將,『與諸儒修明堂、辟雍、郊祀、封禪禮儀,常與議論,寵幸莫比。』以至馬援諸子要對馬援說:『梁伯孫(梁松字伯孫),帝婿,貴重朝廷,公卿以下莫不憚之』[11]。及光武崩,梁松『受遺詔輔政』,地位更是盛極一時。
新臣異軍突起,不免引起舊臣反感。【馬援傳】:建武二十五年(49年)春,馬援所率4萬漢軍在壺頭遭五溪阻擊,士卒多疫死。其時,馬援裨將耿舒與其兄書曰:『前舒上書當先擊充,糧雖難運而兵馬得用,軍人數萬爭欲先奮。今壺頭竟不得進,大眾怫鬱行死,誠可痛惜。前到臨鄉,賊無故自致,若夜擊之,即可殄滅。伏波類西域賈胡,到一處輒止,以是失利。今果疾疫,皆如舒言。』得此書即奏之,光武遂使梁松乘驛責問馬援,而援竟染疾身亡。
馬援一向以晚輩看待梁松,故其死後仍為梁松所陷,此是新臣間門戶、長幼之爭,與本題無關。耿舒對馬援的進軍路線持有異議,而兩條路線本來各有利弊,光武也難於決斷[12],未必就是馬援用兵的失誤。
不過,耿氏兄弟俱為舊臣中重要人物,耿更是北州名將、建武元功。【後漢書・耿傳】後論曰:『然自克拔全齊(指建武七年滅張步之役),而無復尺寸功。夫豈不懷?(李賢註:言豈不思重立大功乎?)將時之度數,不足以相容乎?』范曄所謂『時之度數』,其意不明,我懷疑暗指光武一朝抑制舊臣的趨勢。儘管從史籍中看不出耿有任何激烈的反應,但是只要他確『思重立大功』,便不會面對新臣如馬援輩軍事上一再得到重用,而他本人卻數年『無復尺寸功』的窘境無動於衷。『伏波類西域賈胡』,是相當鄙夷的語氣,流露出耿舒對馬援等『新臣』所存的偏見。耿參與對馬援發難,耿氏兄弟,可能還有其他舊臣,在此問題上顯示了一致的立場,他們實際上將矛頭指向光武的用人方針。
那麼,光武何以非要『舍舊臣而任新進』呢[13]?我認為,光武此舉依然是出於制御功臣、伸張皇權的目的。
如前所析,作為『舊臣』骨幹的南北功臣,在建武前期形成龐大的政治勢力,光武的專制地位不斷受到其衝擊。南北兩大功臣集團內部又有着盤根錯節的關係,他們暗通聲氣[14],彼此呼應,往往難於動搖。相反,『新臣』在東漢朝廷中勢孤力單,缺乏黨援,唯有攀附皇權才能立足。光武極力拉攏新臣,並藉以壓抑舊臣,恐怕是他在當時形勢下的唯一選擇。【後漢書・竇融傳】說他『每召會進見,容貌辭氣卑恭已甚,帝以此愈親厚之。』雙方是為各自的利益加快結合,如果僅強調君臣之際意氣相投的一面,就會背離問題的本質。
【後漢書】卷二【明帝紀】注引【東觀漢記】曰:『光武閔傷前代權臣太盛,外戚與政,上濁明主,下危臣子,後族陰、郭之家不過九卿,親屬榮位不能及許、史、王氏之半耳。』按照【東觀漢記】的看法,光武是接受前朝教訓,面對外戚干政嚴設防範。陰、郭之家固然是外戚,而竇、梁之家同樣也是外戚。竇融位至三公,『在功臣之右』;梁松『貴重朝廷,公卿以下莫不憚之』,均已見諸史籍。
『前代權臣太盛,外戚與政』,醞成王氏篡權的惡劣後果,此事對於在新莽廢墟上建國的光武帝來說,無疑是殷鑑不遠。然而,他最終還是賦予外戚極大的權勢,未能真正脫離西漢的窠臼。【後漢書】卷三二【陰識附弟興傳】載建武二十年(44年)夏,『帝風眩疾甚,後以興領侍中(按興本官為衛尉),受顧命於雲台廣室。會疾瘳,召見興,欲以代吳漢為大司馬。』儘管此議終因陰興固讓作罷,但由陰氏出任三公中最為顯赫的大司馬一職,已在光武考慮甚至實際安排之中。這表明所謂『後族陰、郭之家不過九卿』的結果,實非光武本意,【東觀漢記】之說並不確切。
我想,出現上述局面的一個重要原因,在於光武從前代繼承的政治體制中,官吏權力相互約束的機制尚不完備,光武必須反覆尋找新臣以牽制舊臣。而外戚由於與皇室關係特殊,容易得到信任,如果他們同時也具有從政能力,就無可避免地成為光武優選的對象。
東觀史臣議論東漢外戚問題,拘泥於『後族陰、郭之家』,而對竇融、梁松之輩避而不談,甚至忽略了光武曾準備以陰興代吳漢為大司馬的重要事實。縱觀東漢時代的歷史,竇、梁、馬諸家得以發展成強大的外戚勢力,影響政局達百年之久,其根源就在建武年間光武扶植新臣之舉。
三、文官與武官的進退
【後漢書・光武帝紀】論東漢初年『退功臣而進文吏』之事,將『功臣』與『文吏』並舉,是以有無軍功作為二者區分的唯一標準,可知此外所謂『文吏』,應包含文法之吏和儒學之士兩部分人。這與將『文吏』與儒生相對而言的場合,意義有所不同。
征諸史籍,建武年間獲光武重用的文吏,確實普遍具備儒學的背景,如太傅卓茂、大司徒(後改司徒)伏湛、侯霸、歐陽歙、蔡茂、大司空(後改司空)杜林、太常桓榮、光祿勛伏黯、劉昆、席廣、大鴻臚窪丹、大司農高詡、少府丁恭、司隸校尉鮑永諸人,西漢之際或『通經名家』,或『避世教授』,多為儒者所宗。
然而光武一朝功臣也頗具儒者氣象。趙翼【廿二史札記】卷四有『東漢功臣多近儒』一條,引述鄧禹、寇恂、馮異、賈復、耿況、耿、祭遵、李忠、朱祜、郭涼、竇融、王霸、耿純、劉隆、景丹等十餘位功臣事跡,證實『光武諸功臣大半多習儒術』。這是史家所熟知的。據此可知,建武時期在朝的『文吏』與下野的『功臣』,學術素養本來是相近的,雖說後者一般不如前者在經學方面那樣久負盛名。
【後漢書】卷二六【伏湛傳】稱:光武選用『文吏』時,對於『名儒舊臣』尤為青睞。也就是說,光武不但關心候選者在學界的聲望,而且注重其參政的經歷。本節上面提到的卓茂、伏湛、侯霸、歐陽歙、蔡茂、杜林、鮑永,及未提到的大司空宋弘、張純、光祿勛張湛、尚書令郭、申屠剛,於西漢末和新莽時或拜九卿,或任郡太守、縣令長,或應闢為郡縣掾史,均已得到了『舊臣』的資格。
我們再來看看建武功臣在同一時期的仕履,【後漢書】等史籍記載:邳彤為和成卒正(王莽分巨鹿為和成,卒正職如太守),耿況為朔調連率(莽改上谷為朔調,太守為連率),馬援為新成大尹(莽改漢中為新成,太守為大尹),李忠為新博屬長(莽改信都為新博,都尉為屬長),岑彭守棘陽長,景丹為固德相,遷朔調連率副貳,寇恂、蓋延、陳俊、堅鐔、馮異、王梁為郡吏,賈復、馬成為縣吏,耿純為納言士(莽以尚書為納言,下置士)。可信他們又與卓茂、伏湛之輩,有着類似的行政能力和經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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