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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中國傳統文化網
【後漢書】卷一【光武帝紀】謂東漢光武當朝,有『退功臣而進文吏』之舉,此事史證甚多,無庸贅言。問題在於,建武功臣中的許多人物與在政治上取代他們的文吏階層,實際上具有相近的學術素養和行政經驗,王夫之稱他們『皆出可為能吏,入可為大臣者』[1],光武何以卻要捨近求遠,罷退功臣,招攬大批文吏入朝呢?再者,光武稱帝時功臣勢力之大,足以改變三公人選,他們何以又接受光武處置,相繼讓位於文吏呢?筆者以為:『退功臣而進文吏』的局面雖形成於建武后期,但光武利用功臣內部不同集團的彼此制約,壓抑一部分急劇增長的功臣勢力,卻是從他即位時就開始的。光武建國後南北、新舊功臣間及功臣、文吏間地位的消長變化,牽涉建武一朝皇權的運作,表現為一個複雜的過程,並非一蹴而就。光武屢屢調整國家的權力結構,造成皇權強化的趨勢,應是認識建武時期皇權與功臣、文吏間關係的主要線索。筆者試圖依循這條主線,重新探索東漢建國初期的一段歷史進程。
一、南北功臣的制衡
光武『以征伐濟大業』,故建武元年(25年)六月初即位時,非但不能『退功臣』,而且還要任之以顯職。據萬斯同【東漢將相大臣年表】,其時除太傅卓茂外,大司馬吳漢、大司徒鄧禹、大司空王梁、驃騎大將軍景丹、建威大將軍耿m、虎牙大將軍蓋延、建義大將軍朱祜(大將軍杜茂與以上四大將軍官次相當,亦應入表)、前將軍耿純、右將軍萬修,均為開國功臣[2]。
又建武二年(26年)正月分封,以『功次輕重』[3]為標準,功臣自然是主要的受益者。【光武帝紀】:『封功臣皆為列侯,大國四縣,余各有差。』博士丁恭引古制以諫,光武竟宣稱:『古之亡國,皆以無道,未嘗聞功臣地多而滅亡者。』遂遣謁者即授印綬。相形之下,文吏尚未能獲得與功臣同等的優待。【後漢書】卷二六【侯霸傳】:霸以『明習故事』,累遷至大司徒,建武十三年(37年)卒於官,光武下詔吊曰:『唯霸積善清潔,視事九年。漢家舊制,丞相拜日,封為列侯。朕以軍師暴露,功臣未封,緣忠臣之義,不欲相逾,未及爵命,奄然而終。嗚呼哀哉。』文吏爵賞不得超越功臣,直到11年後仍為一項通行的原則。功臣在東漢新政權中的地位遠遠高於文吏,由此略見一斑。
建武功臣擁戴光武稱帝,同時對皇帝權力又有所干預。【後漢書】卷二二【景丹傳】:『世祖即位,以讖文用平狄將軍孫咸行大司馬,眾咸不悅。詔舉可為大司馬者,群臣所推唯吳漢及(景)丹。帝曰:「景將軍北州大將,是其人也。然吳將軍有建大策之勛,又誅苗幽州、謝尚書,其功大。舊制驃騎將軍官與大司馬相兼也。」乃以吳漢為大司馬,而拜景丹為驃騎大將軍。』孫咸經歷未詳,由『眾咸不悅』的情節,可知其軍功不及吳漢、景丹之輩。此例說明功臣最初在國家政治事務中擁有極大的發言權,有時甚至會壓倒光武的聲音。
功臣的官爵既由其軍功所決定,就難免對皇權表現出一種獨立性。【後漢書】卷二二【王梁傳】:建武二年,光武遣大司空王梁與大司馬吳漢俱擊檀鄉,『有詔軍事一屬大司馬,而梁輒發野王兵,帝以其不奉詔敕,令止在所縣,而梁復以便宜進軍。』光武以梁『前後違命』,派尚書持節往軍中斬梁,但最終又將其赦免。儘管功臣並非都像王梁那樣肆意妄為,然而他們無疑要比文吏難於控制。范曄論光武『退功臣、進文吏』事,着眼於他從武功到文治的轉變,固然不錯,但其中還有另外一層背景:即光武為了確立他在東漢政治體系中的絕對權威,需要對功臣有效地加以制約,用文吏為施政的爪牙。本文第三節將就此問題作詳細論述。
但是,功臣們畢竟已在政治上尤其是在軍事上取得舉足輕重的地位,光武開始只能通過南北功臣相互制衡以達到強化皇權的目的。
光武轉戰河北時,手下功臣大致有南北的分野。『南人』即從南陽、潁川追隨光武進入河北,充當其大司馬、破虜大將軍府早期僚佐的人物。『南人』見於記載者有鄧禹等十餘人,除朱浮為沛人,陳副原籍不明外,其餘均出自南陽、潁川二郡[4]。袁宏【後漢紀】卷二謂光武剛到河北時,『官屬腹心皆南方人』,不為無據。這些『南人』地域觀念十分強烈,【後漢書】卷一九【耿傳】:王郎發難,耿投奔光武,建議北征漁陽、上谷兵騎以擊王郎,『光武官屬腹心皆不肯』,曰:『死尚南首,奈何北行入囊中?』此謂『光武官屬腹心』,即指鄧禹一班『南人』,他們身在異鄉,總是懷念桑梓。
『北人』則泛指光武抵達河北前已活躍於該地,後又相繼投入光武幕府的人物。『北人』以河北土著居多,其中王梁等6人,【後漢書】有傳[5]。另如耿況、彭寵、景丹、吳漢、耿諸人,籍貫雖不在河北,但由於長期滯留此地,大多已供職郡縣,鄉土意識逐漸淡漠,在政治上與河北人士趨於認同。馮翊櫟陽人景丹,王莽時拜朔調(即上谷)連率副貳[6],降於更始後復為上谷長史,及附光武,光武遂稱之為『北州大將』,其原因就在於此。
如所周知,光武『誅王郎、銅馬於河北』,奠定其建國的基礎。而北人特別是上谷、漁陽諸將,在平定河北的大小戰役中尤為光武所倚重,軍功也比南人更顯著,所以他們在建武元年的權力分配中占有突出的優勢。萬斯同所列三公、諸大將軍,為當時最高官階,其中北人5名,南人僅3名;而且,大司馬位居三公之首[7],群臣所推薦的大司馬人選又都是北人。值得注意的是,光武特別提及景丹『北州大將』的身份,似乎僅憑這一點,理所當然應該入選。景丹作為上谷長史,在往援光武的同郡僚佐中位次最高,故獲『大將』之名。此事又反映了一種輿論,即北州諸將在選官時是普遍要優先的。
光武放棄初衷,改任吳漢為大司馬,是被迫向群臣論功授官的要求作出讓步。但【北堂書鈔】卷五二引應劭【漢官儀】,錄明帝甲辰策書云:『高密侯鄧禹,元功之首。』鄧禹以『元功之首』任大司徒,位次反在大司馬吳漢之下。【三國志】卷五六【呂范傳】注引【江表傳】載:孫權謂光武受更始使,撫河北,『未有帝王之志也。』鄧禹勸之以復漢業,『是禹開初議之端矣。』可知鄧禹稱『無功之首』,功在定策,不在軍功。另據高似孫【史略】引【東觀漢記】曰:『天下既定,將帥論功,吳公(即吳漢)為大。』建武時期群臣中軍功最盛者,當屬北人吳漢。鄧禹初封侯,胡三省曰:『蓋以禹功比蕭何,故封之。』是有道理的。然鄧禹、吳漢終依軍功高下排定位次,又與蕭何軍功低於曹參而位次列在第一的故事迥然不同。
建武初,北人權勢凌駕南人,光武的基本對策就是藉助南人鉗制北人。如上所述,北人軍功超過了南人,但光武選擇的第一位三公卻是南人。【後漢書】卷一六【鄧禹傳】所載光武遙授鄧禹大司徒之策,其中隻字未提河北戰事,證明鄧氏在河北的軍功微不足道。事實上鄧禹於河北平後始拜前將軍,位在北人吳漢、耿諸大將軍之下。光武即位5天之後,建武元年六月甲子,鄧禹破更始將王匡於安邑;僅過了7天,七月辛未,光武便匆匆以『平定山西』之功,發表鄧禹為大司徒。
鄧禹就任後,其他功臣才陸續得到安置。雖然光武迫於壓力,容忍眾多北人占據軍政要職,但南人中仍有鄧禹、朱祜、杜茂等數人,躋身東漢最高統治層。光武扶持親信的南人以便儘快駕馭新政權,其意圖顯而易見。
光武力求維持南北功臣權力的平衡,這種意圖在其分封活動中亦有所體現。【太平御覽】卷二○○引【東觀漢記】云:『光武功臣鄧禹等二十八人皆為侯,封余功臣一百八十九人。』又【後漢書・光武帝紀】建武十三年(37年)四月條:『大饗將士,班勞策勛,功臣增邑更封,凡三百六十五人。』建武年間大規模的分封,載入史籍的僅有建武二年正月、十三年四月兩次,上引【東觀漢記】所錄應是建武二年的那一次,故受封人數大大少於建武十三年。
『光武功臣鄧禹等二十八人』被史臣特意提示,可見其地位高於『余功臣一百八十九人』,他們疑即諸史所謂『建武元功』。這28人是否即為明帝圖畫於南宮雲台的28位『前世功臣』,尚難確認。不過,『雲台二十八將』皆從光武征戰河北,也都是東漢開國元勛,況且,『雲台二十八將』同樣以鄧禹為首,數量又與『光武功臣鄧禹等二十八人』相等,這些皆非巧合。二者可能就是一回事,至少『雲台二十八將』中的多數人,已在『鄧禹等二十八人』之內。『雲台二十八將』中有南人16名,北人12名,雙方大體上平分秋色。建武二年分封時的形勢,可信是與此近似的。
南人憑恃皇權與北人抗衡,皇權則利用南人遏止北人權力的膨脹,由此構成建武前期政治的一大特色。
光武大力提攜南人,在當時人們議論中也有體現。如【後漢書】卷三一【郭炒】:建武十一年(35年),郭調任并州牧,過京師謝恩,光武引見,『因言選補眾職,當簡天下賢俊,不宜專用南陽人。』史雲光武『納之』,表明所謂『選補眾職』『專用南陽人』,已是人所共見的事實。郭西漢末任漁陽都尉,王莽時又拜上谷大尹,與北州人士有着特殊的淵源關係。光武在漁陽郡將彭寵叛亂平後,立即將郭轉為漁陽太守,大約是想藉助郭在當地的聲望以安定局面。因此,郭批評光武用人,也有可能代表了一些北人的看法。
光武此後的做法的確有所更張,【後漢書】卷一六【寇恂傳】敘其建武十二年(36年)死前之事曰:『時人歸其長者,以為有宰相器。』寇恂最終卒於執金吾任上,光武並未順從『時人』的意願,選寇氏為相。比照前引建武元年光武更換大司馬一事,可以看出光武與功臣間地位的消長變化。又據【後漢書】卷一七【賈復傳】載:建武十三年,賈復罷左將軍官,以列侯就第,加位特進。『朱祜等薦復宜為宰相,帝方以吏事責三公,故功臣並不用。』賈復為南人,力薦賈復的朱祜也是南人。寇恂系北人,推舉寇恂的『時人』是否亦為北人,尚不清楚。至少我們知道南北兩大功臣集團,一直在設法維護自身的利益。然而,光武將北人寇恂、南人賈復統統排斥於三公之外,又是借南北功臣權力的制衡,為其他新興的政治勢力,進而也為君主專制的發展開闢了道路。
光武在建武中後期相繼解除功臣的兵權,是其處理功臣問題的另一項重大舉措,史家已多有論列。此事的開端在建武十三年四月,【後漢書・光武帝紀】該月條:『罷左右將軍官,建威大將軍耿罷。』按左右將軍分別為賈復和鄧禹,同書【賈復傳】揭示了這次罷官事件的內幕:『(賈)復知帝欲偃干戈,修文德,不欲功臣擁眾京師,乃與高密侯鄧禹並剽甲兵[8],敦儒學。帝深然之,遂罷左右將軍官。』『功臣擁眾京師』,是東漢初年的普遍現象,光武頗為憂慮。【續漢書・百官志一】『將軍』條云:『世祖中興,吳漢以大將軍為大司馬。景丹為驃騎大將軍,位在公下。及前、後、左、右雜號將軍眾多,皆主征伐,事訖皆罷』。現有史料足以證明,建武十三年以前東漢功臣拜將軍官者,並非『事訖皆罷』。功臣帶將軍名號,就有權領兵,故光武解決『功臣擁眾京師』之隱患的關鍵,就在於能否削奪功臣的軍職。
其時中都官中地位最高的武官是建威大將軍、北州大功臣耿,但光武並不是從耿開刀。南人賈復、鄧禹揣度人主心思,率先『剽甲兵』。光武『深然之』,遂罷其左、右將軍官。儘管我們無從斷定光武同賈復、鄧禹是否密謀在先,然而賈、鄧二人的免官,無疑給包括耿在內的其他功臣造成巨大壓力。耿明於『時之度數』,范書本傳說他不久便『上大將軍印綬』,拱手交出了兵權。這實際上是耿為形勢所迫採取的不得已之舉。此事清楚地表明:南北功臣間彼此制約,真正獲利的是光武本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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