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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學] 夷夏東西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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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元之治 發表於 2007-1-19 11:05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來源: 中國國學網
這一篇文是我在『九一八』以前所作【民族與古代中國史】一書中的三章。這一書已成之稿,大致寫在『九一八』前兩年至半年問。這三章是二十年春天寫的,因時局的影響,研究所遷徙兩次,我的工作全不能照預定呈規,所以這一書始終不曾整理完。現在把其中的三章,即本文的三章,編成一文,敬為蔡孑民師壽。因為本是一部書,所以中間常提到他章,現在改作『別見某文,未刊』。這一篇中的中心思想,是我十餘年前的見解,此數章寫成亦在數年前。這幾年中我沒有在這一線上用工夫,所以除字句略加修正及末一節以外,幾全是當年的原文。此文本應附圖,現在亦來不及作了。
二十三年十月
自東漢末以來的中國史,常常分南北,或者是政治的分裂,或者由於北方為外族所統制。但這個現象不能倒安在古代史上。到東漢,長江流域才大發達。到孫吳時,長江流域才有獨立的大政治組織。在三代時及三代以前,政治的演進,由部落到帝國,是以河,濟,淮流域為地盤的。在這片大地中,地理的形勢只有東西之分,並無南北之限。歷史憑藉地理而生,這兩千年的對峙,是東西而不是南北。現在以考察古地理為研究古史的一個道路,似足以證明三代及近於三代之前期,大體上有東西不同的兩個系統。這兩個系統,因對峙而生爭鬥,因爭鬥而起混合,因混合而文化進展。夷與商屬於東系,夏與周屬於西系。以下四章是為求能證明這個設定而寫的。先從商代說起,上溯夏後世者,因為後王事跡多,容易看清楚,先討論他,於了解此文之命意上似乎便當些。
1.亳―商―殷
一 商代發跡於東北渤海與古兗州是其建業之地
下列數事,合起來可證成本節標題所假定。
甲【詩・商頌】,『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又,『有娥方將,帝立子生商。』這個故事的意義,可以【呂氏春秋・音初篇】所記說明之。
有娥有二俠女,為之九成之台,飲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視之,鳴若諡隘。二女愛而爭搏之,覆以玉筐。少選,發而視之,燕遺二卵北飛,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終曰,『燕燕往飛。』實始作為北音。
商頌中所謂『玄鳥』及『有娥』之本事,當即此說之內容。此一神話之核心,在於宗祖以卵生而創業。後代神話與此說屬於一源而分化者,全在東北民族及淮夷。現在將此神話之重要材料錄於下方。

【論衡・吉驗篇】北夷橐離國王侍婢有娠,王欲殺之。婢對日,『有氣如大雞子,從天而下,我故有娠。』後生子,捐於豬溷中,豬以口氣噓之,不死。復徙置馬欄中,欲使馬藉殺之,馬復以口氣噓之,不死。王疑以為天子,令其母收取,奴畜之,名東明,令牧牛馬。東明善射,王恐奪其國也,欲殺之。東明走,南至掩W水,以弓擊水,魚鱉浮為橋,東明得渡。魚鱉解散,追兵不得渡,因都王夫余,故北夷有夫余國焉。(【魏志】三十夫余傳注引【魏略】同。)
【魏書・高句麗傳】高句麗者,出於夫餘。自言先祖朱蒙。朱蒙母河伯女,為夫餘王閉於室中,為日所照,引身避之,日影又逐。既而有孕,生一卵,大如五升。夫餘王棄之與犬,犬不食。棄之與豕,豕又不食。棄之於路,牛馬避之。後棄之野,眾鳥以毛茹之。夫餘王割剖之,不能破,遂還其母。其母以物裹之,置於暖處,有一男破殼而出。及其長也,字之曰朱蒙。其俗言朱蒙者,善射也。夫餘人以朱蒙非人所生,將有異志,請除之。王不聽,命之養馬。朱蒙每私試,知有善惡,駿者減食令瘦,駑者善養令肥。夫餘王以肥者自乘,以瘦者給朱蒙。後狩于田,以朱蒙善射,限之一矢。朱蒙雖矢少,殪獸甚多。夫餘之臣又謀殺之。朱蒙母陰知,告朱蒙日, 『國將害汝,以汝才略,宜遠適四方。』朱蒙乃與烏引烏違等二人棄夫餘東南走。中道遇一大水,欲濟無梁,夫餘人追之甚急。朱蒙告水曰,『我是日子,河伯外孫,今日逃走,追兵垂及,如何得濟?』於是魚鱉並浮,為之成橋。朱蒙得度,魚鱉乃解,追騎不得渡。朱蒙遂至普述水,遇見三人,其一人著麻衣,一人著衲衣,一人著水藻衣,與朱蒙至紇升骨城,遂居焉。號曰高句麗,因以為氏焉。  
【高麗好大王碑】惟昔始祖鄒牟王之創基也,出自北夫餘,天帝之子,母河伯女郎,剖卵降出。生子有聖□□□□□□命駕巡東南下,路由夫餘奄利大水。王臨津言曰, 『我是皇天之子,母河伯女郎,鄒牟王,為我連(`+欣)浮龜』,應聲即為連(`+欣)浮龜,然後造渡於沸流谷忽本西城山上而建都焉。永樂□位,因遣黃龍來下迎王,王於忽本東岡黃龍負升天。
高麗王氏朝金富軾撰【三國史記高句驪紀】始祖東明聖王姓高氏,諱朱蒙。(一雲鄒牟,一雲象解。)先是扶餘王解夫婁老,無子,祭山川求嗣。其所御馬至鯤淵,見大石,相對流淚。王怪之,使人轉其石,有小兒,金色,蛙形(蛙一作蝸)。王喜曰,『此乃天賚我令胤乎?』乃收而養之,名曰金蛙。及其長,立為太子。後其相阿蘭弗曰,『日者天降我曰:「將使吾子孫立國於此,汝其避之東海之濱,有地號曰迦葉原.土壤膏腴,宜五穀,可都也。」』阿蘭弗遂勸王移都於彼國,號東扶餘。其舊都有人,不知所從來,自稱天帝子解慕漱來都焉。及解夫婁薨,金蛙嗣立。於是時得女子於大白山南優渤水,問之,曰:『我是河伯之女,名柳花,與諸弟出遊,時有一男子自言天帝子解慕漱,誘我於熊心山下鴨綠邊室中私之,即往不返,父母責我無媒而從人,遂謫居優渤水。』金蛙異之,幽閉於室中。為日所藎引身避之,日影又遂而焰之,因而有孕。生一卵,大如五升許,王棄之於犬豕,皆不食。又棄之路中,牛馬避之。後棄之野,鳥覆翼之。王欲剖之,不能破。遂還其母。其母以物裹之,置於暖處,有一男兒破殼而出,骨表英奇。年甫七歲,嶷然異常,自作弓矢射之,百發百中。扶餘俗語善射為朱蒙,故以名雲。金蛙有七子,常與朱蒙遊戲,其伎能皆不及朱蒙。其長子帶素言於王曰:『朱蒙非人所生,其為人也勇,若不早圖,恐有後患,請除之。』王不聽,使之養馬。朱蒙知其駿者而減食令瘦,駑者善養令肥。王以肥者自乘,瘦者給朱蒙。後獵於野,以朱蒙善射,與其矢小,而朱蒙殪獸甚多。王子及諸臣又謀殺之,朱蒙母陰知之,告日:『國人將害汝,以汝才略,何往而不可?與其遲留而受辱,不若遠適以有為。』朱蒙乃與鳥伊摩離陝父等三人為友,行至淹W水,(一名蓋斯水,在今鴨綠東北。)欲渡無梁,恐為追兵所迫,告水曰:『我是天帝子,河伯外孫,今日逃走,追者垂及,如何?』於是魚鱉浮出成橋,朱蒙得渡,魚鱉乃解,追騎不得渡。朱蒙行至毛屯谷,(魏書雲,至普述水。)遇三人,其一人着麻衣,一人着衲衣,一人着水藻衣。朱蒙問曰:『子等何許人也?何姓何名乎?』麻衣者曰:『名再思,』衲衣者曰,『名武骨,』水藻衣者曰,『名默居,』而不言姓。朱蒙賜再思姓克氏,武骨仲室氏,默居少室氏。乃告於眾曰:『我方承景命,欲啟元基,而適遇此三賢,豈非天賜乎?』遂揆其能,各任以事,與之俱至卒本川。(魏書雲,至紇升骨城。)觀其土壤肥美,山河險固,遂欲都焉,而未遑作宮室,但結廬於沸流水上居之。國號高句麗,因以高為氏。(一雲,朱蒙至卒本,扶餘王無子,見朱蒙,知非常人,以其女妻之。王薨,朱蒙嗣位。)時朱蒙年二十二歲,是漢孝元帝建昭二年。
【朝鮮舊三國史東明王本紀】(案,原書已佚,日人今西龍在內藤虎次郎頌壽紀念史學論叢中所作【朱蒙傳說】據高麗王氏朝李奎報李相國文集中之東明王篇注釋輯錄成篇,並以朝鮮世宗實錄地理志平安道平壤條所載者補訂之。此處所引,即據今西龍氏輯文。)夫餘王解夫婁老無子,祭山川求嗣。所御馬至鯤淵,見大石流淚。王怪之,使人轉其石,有小兒金色蛙形。王曰:『此天賜我,令胤乎?』乃收養之,名曰金蛙,立為太子。其相阿蘭弗曰:『日者天降我曰,將使吾子孫立國於此,汝其避之東海之濱,有地號迦葉原,土宜五穀,可都也。』阿蘭弗勸王移都,號東夫餘。於舊都解慕漱,為天帝子來都。漢神雀三年壬戌歲,(四月甲寅。)天帝遣太子降游扶餘王古都,號解慕漱。從天而下,乘五龍車,從者百餘人,皆騎白鵠,彩雲浮於上,音樂動雲中,止熊心山,經十餘日始下。首戴鳥羽之冠,腰帶劍光之劍,朝則聽事,暮即升天,世謂之天王郎。城北青河河伯(青河今鴨綠江也。)有三女,長曰柳花,次曰萱花,季曰葦花,三女自青河出遊熊心淵上,神姿艷麗,雜佩鏘洋,與漢皋無異。王謂左右曰:『得而為妃可有後胤。』其女見王,即入水。左右曰:『大王何不作宮殿,俟女入室,當戶遮之?』王以為然。以馬鞭畫地,銅室俄成,壯麗於空中。王三席置樽酒,其女各座其席,相歡,飯酒大醉,云云。王俟三女大醉,急出遮。女等驚走,長女柳花為王所止。河伯又怒,遣使告曰:『汝是何人,留我女乎?』王報云:『我是天帝之子,今欲與河伯結婚。』河伯又使告曰:『汝若天帝之子,於我有求婚者,當使媒,云云,今輒留我女,何其失禮?』王慚之。將往見河伯,不能入室。欲放其女,女既與王定情,不肯離去。乃勸王曰:『如有龍車,可到河伯之國。』王指天而告,俄而五龍車從空而下。王與女乘車,風雲忽起,至其宮。河伯備禮迎之,坐定,謂曰:『婚姻之道,天下之通規,為何失禮辱我門宗?』河伯曰:『王是天帝之子,有何神異?』王曰:『唯在所試。』於是河伯於庭前水化為鯉,隨浪而游,王化為獺而捕之。河伯又化為鹿而走,王化為豺逐之。河伯化為雉,王化為鷹擊之。河伯以為誠是天帝之子,以禮成婚。恐王無將女之心,張樂置酒,勸王大醉,(河伯之酒七日乃醉。)與女入於小革輿中,載以龍車,欲令升天。其車未出水,王即酒醒。取女黃金釵,刺革輿,從孔獨出升天。河伯大怒其女,曰:『汝不從我訓,終辱我門。』令右左絞挽女口,其唇吻長三尺,唯與奴婢二人貶於優渤水中。優渤,澤名,今在太伯山南。漁師強力扶鄒告金蛙曰:『近有盜梁中魚而將去者,未知何獸也?』王乃使漁師以網引之,其網破裂。更造鐵網引之,始得一女,坐石而出。其女唇長,不能言,令三截其唇,乃言。王知天帝子妃,以別宮置之。基女懷牖中日曜,因以有娠。神雀四年癸亥歲夏四月,生朱蒙。啼聲甚偉,骨表英奇。初生,左腋生一卵,大如五升許。王怪之,曰:『人生鳥卵,可為不祥。』使人置之馬牧。群馬不踐。棄於深山,百獸皆護,雲陰之日,卵上恆有日光。王取卵送母養之,卵終乃開,得一男。生未經月,言語並實。謂母日:『群蠅k目,不能睡,母為我作弓矢。』其母以蓽作弓矢與之,自射紡車上蠅,發矢即中。扶餘謂善射曰朱蒙。年至長大,才能兼備。金蛙有子七人,常共朱蒙遊獵。王子及從者四十餘人,唯獲一鹿,朱蒙射鹿至多。王子妒之,乃執朱蒙縛樹,奪鹿而去,朱蒙樹拔而去。太子帶素言於王曰:『朱蒙神勇之士,瞻視非常,若不早圖,必有後患。』王使朱蒙牧馬,欲試其意。朱蒙內懷恨,謂母曰:『我是天帝之孫,為人牧馬,生不如死,欲往南土造國家,母在,不敢自專,云云。』其母曰:『此吾之所以日夜腐心也。』『吾聞士之涉長途者,順憑駿足,吾能擇馬矣。』遂往牧馬,即以長鞭亂捶,群馬皆驚走,一驛馬跳過二丈之欄。朱蒙知馬駿逸,潛以針捶馬舌,痛不食水草,其馬瘦悴。王巡行馬牧,見群馬悉肥,大喜,仍以瘦錫朱蒙。朱蒙得之,拔其針加餒雲。暗結烏伊摩離陝父等三人,南行至淹W,一名蓋斯水,在今鴨綠東北,欲渡無舟。恐追兵奄及,乃以策指天,慨然嘆曰:『我天帝之孫,河伯之甥,今避難至此,皇天后土憐我孤子,速致舟橋。』 言訖,以弓打水,龜鱉浮出成橋,朱蒙乃得渡。良久,追兵至。追兵至河,魚鱉橋即滅,已上橋者皆沒死。朱蒙臨別,不忍暌違。其母曰:『汝勿以一母為念。』乃裹五穀種以送之。朱蒙自切生別之心,忘其麥子。朱蒙息大樹之下,有雙鳩來集。朱蒙曰:『應是神母使送麥子。』乃引弓射之,一矢俱舉,開喉得麥子。以水噴鳩,更蘇而飛去,云云。王行至卒本川,廬於沸流水上,國號為高句麗。王自坐絕之上,略定君臣神。(中略)在位十九年,秋九月,王升天不下,時年四十。太子以所遺玉鞭葬於龍山,云云。(下略)
【清太祖武皇帝實錄】(故宮博物院藏本。按【清太祖實錄】今已發見者有三本,一名【太祖武皇帝實錄】,藏北平故宮博物院,是最初本。一名【太祖高皇帝實錄】,是一稿本,塗改數遍,藏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一亦名【太祖高皇帝實錄】,藏北平故宮博物院,已由該院印出,此為最後之本。又有【滿洲實錄】,藏瀋陽故宮博物院,已由該院影印,文飾較少,當在故宮第一本及中央研究院稿本之間。今錄故宮第一本,而註明瀋陽本之異文。)長白山高約二百里,周圍約千里。此山之上有一潭名他門,(瀋陽本作闥門。)周約八十里。鴨綠混同愛滹三江,俱從此山流出。鴨綠江自山南瀉出向西流,直入遼東之南海。混同江自山北瀉出向北流,直入北海。愛滹江向東流,直入東海。此三江中每出珠寶。長白山山高地寒,風勁不休,夏日環山之獸俱投憩此山中。(瀋陽本此下有雲,此山儘是浮石,乃東北一名山也。又以下提行。滿洲源流,滿洲原起於長白。)山之東北布庫里山下一泊,名布爾(瀋陽本作勒。)瑚里。初,天降三仙女浴於泊,長名恩古倫,次名正古倫,三名佛庫倫,浴畢上岸,有神鵲銜一朱果置佛庫倫衣上,色甚鮮妍。佛古(瀋陽本作庫。)倫愛之不忍釋手,遂銜口中。甫着衣其果入腹中,即感而成孕。告二姊日:『吾覺腹重不能同升,奈何?』二姊曰:『吾等曾服丹藥,諒無死理,此乃天意,俟爾身輕上升未晚。』遂別去。佛庫倫後生一男,生而能言,倏爾長成。母告子曰:『天生汝,實令汝為夷國主(瀋陽本作以定亂國),可往彼處將所生緣由一一詳說。』乃與一舟,『順水去,即其地也。』言訖,忽不見。其子乘舟順流而下,至於人居之處,登岸,折柳條為坐具,似椅形,獨踞其上。彼時長白山東南鱉莫惠(地名)、鰲多理(城名。此兩名瀋陽本作鄂謨輝鄂多理),內有三姓夷酋爭長,(瀋陽本作爭為雄長。)終日互相殺傷。適一人來取水,見其子舉止奇異,相貌非常,回至爭鬥之處,告眾曰:『汝等無爭,我於取水處遇一奇男子,非凡人也。想天不虛生此人,盍往觀之。』三酋長(瀋陽本作三姓人。)聞言罷戰,同眾往觀。及見,果非常人,異而詰之。答日:『我乃天女佛庫倫所生,姓愛新(華語[瀋陽本作漢言]金也。)覺羅(姓也),名布庫理雍順,天降我定汝等之亂。』因將母所屬之言,詳告之。眾皆驚異日,『此人不可使之徒行。』遂相插手為輿,擁捧(瀋陽本作護。)而回。三姓人息爭,共奉布庫里英雄(瀋陽本作哩雍順。)為王,以百里女妻之。其國定號滿洲,乃其始祖也。(南朝誤名建州。)
如上所引,可知此一傳說在東北各部族中之普遍與綿長。此即東北人之『人降』神話,在東北人以外,古淮夷亦有此神話:
【史記・秦本紀】秦之先,顓項之苗裔,孫曰女修。女修織,玄鳥隕卵,女修吞之,生子大業。大業取少典之子,曰女華,生大費,與禹平水土。
按此雖記秦之祖,然實敘夷淮之祖,因秦本嬴姓,嬴姓在商代,憑殷人西向之勢,自岱南出建部落於西北,事見秦本紀。淮夷本是東海上部類,【詩・魯頌】『至於海邦,淮夷來同』是其證。然則淮夷與東北沿海諸族同其人降之神話,本不足怪。且此處之神話,明明歸本於顓頊氏,顓頊正是東北方部落之宗神。【晉書】卷一百八(慕容)『@以大棘城即帝顓頊之墟也』可以為證。據此考量,淮夷有此神話,正自東北來,即當入之東北一類中也。
然而此一神話殊不以東北為限,殷商亦然。【詩】所謂『天命玄鳥,降而生商』,所謂『有娥方將,帝立子生商』者,據鄭箋云:『天使C下而生商者,謂C遺卵,有娥氏之女簡狄吞之而生契。』是謂玄鳥之卵,入有皇嚇之腹,遂生商祖。然則【商頌】中此一神話,與上文所舉後來東北各部族中之神話,明明白白是一件事,至少是一個來源。持此以證商代來自東北,固為不足,持此以證商代之來源與東北有密切關係,至少亦是文化的深切接觸與混合,乃是頗充足,很顯然的。[1]
乙、【詩・商頌】,『宅殷土芒芒。』我們要看商所宅之殷土在何處。自武乙以來所都之處,【史記】稱之曰殷墟,殷墟正在洹水南岸,今河南安陽境。不過這是後來的話,不足證殷商之本在河北。當更由他法尋求稱殷商部族之本土。【呂氏春秋・慎大覽】:『親c如夏。』高誘曰:『c讀如衣,今兗州人謂殷氏皆曰衣。』畢沅證之曰:『書武成,殪戎殷,中庸作壹戎衣,二字聲本相近。』然則殷即都,c韋衛三字當為一字之異體。今能尋衛韋之所在,則殷土之原來地望可知。衛者,康侯封所受之舊名,康侯之國名衛,並非康侯自他處帶去。(若燕之本不在薊,魯之本不在曲阜。)而為其地之舊名者,可以下列考量證之。康叔本封於康,故建侯於衛時猶目康叔,其子猶曰康伯,從此可知衛為昧邦(即詩之沫鄉牧野。)之本名,當今彰德衛輝大名一帶之地。韋者,一目豕韋,【左傳】哀二十四杜注曰:『東郡白馬縣東南有韋城,』晉白馬縣當今滑縣東境一帶,其四圍正在古所謂河濟之間。【呂氏春秋・有始覽】又云:『河濟之間為兗州,衛也。』此尤明示衛之地望,更由此可知稱殷之原來所在。其實殷兗(古作W)二字,或者也不免是一詞之變化,音韻上非不可能。此說如不錯,則殷,衣,韋,c,、W,衛,兗,盡由一源,只緣古今異時,成殊名耳。商之先世,於建業蒙亳之先(說詳下。)宅此殷土,則成湯以前先公發祥自北而南之蹤跡,可以推知矣。
丙、【詩・商頌】,『相土烈烈,海外有截。』試為『景員維河』之國家設想,最近之海為渤海,最近可能之海外為遼東半島或朝鮮西北境。相土為商代甚早之先王,在契之後,湯之前,並在王恆王亥之前。以如此早之一代,競能戡定海外,則其根據地必去渤海不遠。紂歿後,殷人以亡國之餘,猶得憑箕子以保朝鮮,朝鮮如不早在其統治之內,甚難以亡國餘燼,遠建海邦。然則箕子之東,只是退保遼水之外,『從先王居』而已,猶之金亡後猶在混同江邊保其女真族,元亡後猶在漠南北保其蒙古族。[2]
據以上三事,則最早最可信之史料――【商頌】――已明明告我們,殷代之祖先起自東北方矣!然證據尚不只此。
丁、王恆亦是殷先王世系中甚早者,他與有易有一段相殺的故事。(王國維考之甚確。)按,都邑之名每以遷徙而移,水名則不移。有易之地望可以易水所在推知其概。王恆王亥上甲微三世既皆與有易發生關係,而王恆且為有易虜去作牧夫,則此時殷先公之國境,必與有易毗連可知,即必在今河北省境北部或中部可知。查王國維所證與此事有涉之【天問】十二韻云:
該(亥)秉季德,厥父是臧,胡終弊於有扈,(易之誤,據王考。)牧夫牛羊?干協時舞,何以懷之?平脅曼膚,何以肥之?有扈(易)牧豎,云何而逢?擊床先出,其命何從?恆秉季德,焉得夫朴牛?何徒營班祿,不但(疑旦之誤。)還來?昏微遵跡,有狄(易之借字,據王考。)不寧,何繁鳥萃棘,(疑林之誤。)負子肆情?眩(亥)[3]弟並淫,危害厥兄,何變化以作詐,後嗣而逢長?
今更據文義推測此一故事之大略面目。一個故事,每因同源異流之故,化為幾個不同的面目。現在看看【天問】中這個故事的面目,果與其他記同一故事者合否。照這十幾韻中的含義,大約殷王季是這個故事中一個重要的人物,大約服牛之功是當歸之於季的,所以談到他的兒子們,一則曰:『該秉季德,』再則曰:『恆秉季德。』此點正與國語祭統合,二者皆以為冥(據王考,即季。)有大功。然則王氏以為『山海經天問呂覽世本皆以王亥為始作服牛之人,』在【天問】或不如此。【天問】既曰該恆秉季德,是此一重要製作,在王亥不過承襲父業,或者【天問】作者心中是以王季擔此製作之任者。王季有幾個兒子,其中亥恆皆能秉父德,不幸亥之諸弟(恆當除外。)實行『共妻主義』,偏這群人自己沒遭禍事,禍事到老兄頭上,所謂『危害厥兄』也。此與郭璞【大荒東經】注引【竹書】所云:『殷王子亥,賓於有易而淫焉,有易之君綿臣殺而放之』,當系一件故事之不同說法,【竹書】歸罪於亥,【天問】歸罪於其弟耳。所謂『昏微遵跡,有狄不寧』者,蓋上甲微在國敗君亡之後,能振作舊業,壓迫有狄,有狄為之不寧,此與魯語祭統所謂『上甲微能帥契』者相合。不過,據【天問】之發問者,微不是王亥之子,而是亥之弟之子,故有天道難知之感,以並淫作詐害及子兄之人,其後嗣乃能長盛,為不平也。如上所析解此一故事,諸書用之者大同小異,蓋此故事至晚周已有不同之面目。然其中有一點絕無異者,即湯之先世在此期中曆與有易鬥爭,卒能勝有易,故後世乃大。夫易水所在,古今未改,有易所在,即可推知。以數世與有易鬥爭之國,必為有易之鄰國可知,必在今河北省中部或南部亦可知矣。
戊、【山海經】中所說之地望,初看似錯亂,如匈奴見於南方,流沙見於東方之類。但全部排比一下,頗有一個線索可尋,而【大荒經】中之東西南北,尤不紊亂。今將【大荒東經】中所載一切帝王之跡抄之如下。
東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國,少昊孺帝顓項於此。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合虛,日月所出。有中容之國:帝俊生中容。
有司幽之國:帝俊生晏龍,要龍生司幽。
有白民之國:帝俊生帝鴻,帝鴻生白民。
有黑齒之國:帝俊生黑齒,姜姓。
東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鳥身,珥兩黃蛇,踐兩黃蛇,名曰禺□。(【北經】作禺。)黃帝生禺□,禺□生禺京。禺京處北海,禺□處東海,是惟海神。
有困民國,勾姓,而食,(郝懿行雲,勾姓下而食上當有閱脫。)有人曰王亥。兩手操鳥,方食其頭。王亥托於有易,河伯仆牛。有易殺王亥,取仆牛。河念有易,有易潛出為國於獸方食之,名曰搖民。帝舜生戲,戲生搖民。
有五采之鳥相鄉棄沙,惟帝俊下友。
東荒之中有山,名曰壑明俊疾,日月所出,有中容之國。
東海中有流波山,……其上有獸。……其名曰夔,黃帝得之,以其皮為鼓。
據此我們可說帝俊竟是【大荒東經】中唯一之帝。此外少昊一見,謂其孺顓頊於此;黃帝二見,一謂其為處於東海之禺□之祖,一謂其得夔;舜一見,謂其為搖民之祖:皆不多見。至於中容王亥,一為俊之子,一則殷先王,正在一系中。又帝俊之見於他卷者,僅【大荒南經】:『帝俊妻娥皇,生此三身之國』,『帝俊生季厘』,『羲和者,帝俊之妻』;【大荒西經】:『帝俊妻常羲』,【大荒北經】:『東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河水之間,附禺之山,……帝顓頊有九嬪葬焉。……丘方員三百里,丘南帝俊竹林在焉,大可為舟,……丘西有沉淵,顓頊所浴』。及【海內經】末段之綜記帝族統系。除【海內經】末段另文詳論外,所有【大荒經】南西北三方中之帝俊,多是娥皇一故事之分化。至【大荒北經】所記帝俊竹林,雖列入【北經】,按其所述之地望,實在東北。由此統計以看帝俊之跡,及其宗族,獨占東北方最重要之位置。帝俊既見於殷墟文字,稱曰高祖,而帝俊之地望如此,則殷代龍興之所在可知。
綜上列五事以看,直接史料與間接史料相互參會,均指示我們商起於東北,此一說謂之為已經證成可也。
二  亳
然而竟有人把商代也算到西方去,其故大概由於亳之地望未看清楚,太史公又曾胡裡胡塗說了一句。他說:『或曰,「東方物所始生,西方物之成熟。」夫作事者必於東南,收功實者常於西北。故禹興於西羌;湯起於亳;周之王也,以豐鎬伐殷;秦之帝用雍州興;漢之興自蜀漢。』這話裡邊,只湯起於亳一說為無着落,而徐廣偏 『希意承旨』,以說『京兆杜縣有亳亭』,於是三亳阪尹之外,復有此西亳,而商起東北之事實,竟有太史公之權威作他的反證![4]查亳之所在,皇甫謐已辨之,宋人亦有論及。在近代,有孫星衍(見外集【湯都考】。)胡天游(見【石笥山房集】。)郝懿行(見【山海經箋疏】。)金鶚(見【求古錄禮說】。)畢亨(幾九【九水山房文存】。)王國維(見【觀堂集林】。)皆主偃師之西亳為後起之亳,湯之始都應在東方。湯自東徂西之事,在今日已可為定論。諸家所說,今不具引,僅於所論之外,補申兩事:
甲、亳實一遷徙之名。地名之以居者而遷徙,周代猶然。宗周成周雖於周上冠字,其號周則一。魯本不在今山東南境,燕本不在今河北北境,皆因徙封而遷。(說見拙箸【大東小東說】。)韓本在渭水流域,而【詩・韓奕】,『燕師所完』,『以為北伯』之韓,必在今河北省境。魏本在河東,而遷大梁後猶號魏。漢雖仍封梁王於此,而曹魏初建國,仍在此地。後世尚如此,早年『無定居』時遷徙較易,則洛邑號周,韋墟號商,亦甚自然。魯有亳社之遺,可知亳者乃商人最初之國號,國王易其居,而亳易其地,原來不是亳有好些個,乃是亳王好搬動。或者有亳社之地皆可稱亳。王國維君證湯之亳為漢之山陽郡薄縣,(今山東曹縣境。)以【左傳】哀十四年,『宋景公曰,薄宗邑也』為證,其說至確,然不可謂湯之所居但以此為限。偃師之亳雖無確證,然湯實滅夏,夏之區宇布於今山西河南省中,兼及陝西,而其本土在河東。(詳下章。)【史記】:『湯遂率兵以伐夏桀,桀走鳴條』,【集解】引孔安國曰:『地在安邑之西。』按之【呂覽】等書記吳起對魏武侯云:『夏桀之國左河濟,右太行,伊闕在其南,羊腸在其北』,則鳴條在河東或不誤。然則湯對夏用兵以偃師一帶地為根據,亦非不可能者。且齊侯D鍾云:『成唐(陽),又□(嚴)十(在)帝所。受天命,刻(克)伐□(履)同,□(敗)乃靈師。伊少(小)臣隹□(輔)。咸有九州,處禹之堵(都)。』(從孫仲容釋。)則成湯實滅夏桀而居其土。此器雖是春秋中世之器,然此傳說必古而有據。又南亳雖若偏於南隅,然相傳成湯放桀於南巢,南巢竟遠在廬州境,則南亳未必非湯所曾至。大凡此等傳說,無以證明其然,亦無以證明其不然。如以亳為城郭宮室俱備之都邑,則湯之亳自當只有一個。如以其為兵站而有社以禱之所,則正應不只一地。且湯時兵力已甚盛,千里之間,南征北戰,當是史實。不過湯之中央都邑,固當以近於商宋者為差是耳。
此外濟河流域中以薄或博名者,尚有數處,其來源雖有不可知者,然以聲類考之,皆可為亳之音轉。
蒲姑。  【左傳】昭九年:『及武王克商,……蒲姑商奄,吾東土也,……肅慎燕毫,吾北士也。』【齊世家】作蒲姑。【詩・毛傳】同。杜云:『樂安博昌縣北有薄姑城。』按,漢志干乘郡已有博昌縣,當今山東博興縣。
肅慎燕亳之亳。  此亳所在杜無說,孔謂小國不知所在。然既與肅慎燕並舉,當鄰於肅慎及燕。
據司馬相如【子虛賦】,齊『斜與肅慎為界,』是古肅慎當即漢之朝鮮,與後世之挹婁無涉。或者此一在東北之亳即亳之初地,亦未可知。
齊博邑。  在泰山下,見【齊策】。
漢東郡博平縣。  在濟水之北,今山東博平縣境。【田齊世家】之博陵,【蘇秦張儀傳】之博關,當即此博。
楊守敬曰:『余以為秦縣之名率本於前,其有地見春秋戰國而漢又有其縣者,諸家雖不言秦縣,安知其非秦置?……使讀者知秦之立縣皆有所因,而漢志之不詳說者,可消息得之矣。』(見嬴秦【郡縣圖序】。)此說甚通。博,博平二名雖見於後,淵源當有自耳。
又按,『亳』『薄』二字,同在唐韻入聲十九鐸,傍各切。『博』亦在十九鐸,補各切。補為幫母之切字,傍為並母之切字,是『亳』『薄』二字對『博』之異僅在清濁。蒲姑之『蒲』在平聲,然其聲類與『亳』『薄』同,而蒲姑又在【詩・毛傳】【左】杜注中作薄姑,則『蒲』當與『薄』通。又十八鐸之字在古有收喉之入聲(一k)其韻質當為ak,而唇聲字又皆有變成合口呼之可能,是則『蒲姑』兩字正當『亳』之一音。亳字見於殷虛文字,當是本字,(【殷墟文字類編】五卷十五葉。)博,薄,薄姑等,為其音轉,以聲類韻部求之,乃極接近。此雖未能證明之假設,卻頗值得留意。
乙、蒲姑,博,薄,亳,等地之分配,實沿濟水兩岸而逆流上行。試將此數地求之於地圖上,則見其皆在濟水故道之兩岸。薄姑至於蒙亳皆如此。到西亳南亳方離開濟水之兩岸,但去濟水流域仍不遠。大凡一切荒古時代的都邑,不論在那一州,多是在河岸上的。一因取水的供給,二因交通的便利。濟水必是商代一個最重要的交通河流。殷墟發現的品物中,海產品甚多,貝類不待說,竟有不少的鯨骨。而卜辭所記,王常自漁,【左傳】所謂漁『非君所及』者,乃全不適用於商王,使人發生其同於遼代君主在混同江上釣魚之感。又『濟』『齊』本是一字,如用以標水名,不着水旁亦可。洹水之『洹』有時作『亘』,可以為證。卜辭中有『齊□』,而『齊 □』又近於夷方,此必指濟水上地名而言。(【殷墟書契前編】卷二第十五葉,『癸巳,卜貞王旬恰酰在二月,在齊□,隹王來正[征]□[夷]方。』 董彥堂先生示我此條。)商之先世或者競逆濟水而向上拓地,至於孟諸,遂有商丘,亦未可定。薄姑舊址去海濱不遠。此一帶海濱,近年因黃河之排沙,增加土地甚速。古時濟漯諸水雖不能如黃河,亦當有同樣而較弱之作用。然則薄姑地望正合於當年濟水之入海口,是當時之河海大港無疑。至於『肅慎燕亳』之亳,既與肅慎燕並舉,或即為其比鄰。若然,則此之一亳正當今河北省之渤海岸,去薄姑亦在數百里以至千里之內。今假定商之先世起源於此之一亳,然後入濟水流域,逆濟水西上,沿途所遷,凡建社之處皆以舊名名之,直到陝西省境,於是有如許多之亳。此設想雖不能直接證明,然如上文所排列之事實,惟似惟有此解能適合之。
三  商代拓土之三期
商代享國六百年之說,今無從確證。【史記】所載之世系,按之卜辭,大體不差。雖帝王之歷世甚多,然其間不少兄弟,或者【史記集解】引【汲冢紀年】『湯滅夏,以至於受,二十九王,用歲四百九十六年』之一說,較為可信。在此五百年中,大約有兩個時期拓土最力,一是成湯時,一是武丁時,合之湯前之相土,共三個時期。此情形【商頌】中說得很明白。於相土曰:『相土烈烈,海外有截。』於湯曰,『武王載旆,……九有有截。韋顧既伐,昆吾夏桀。』於武丁曰:『在武丁孫子。武丁孫子,武王靡不勝。龍縭乘,大Y是承。邦畿千里,維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來假。』照這樣看,並參以他書所記載,這三個時期拓土的範圍,當如下文所列。
一、相土的東都,既在太山下,則其西部或及於濟水之西岸。又曾戡定海外,當是以渤海為宇的。
二、湯時建國在蒙亳,其廣野即是所謂空桑,其大渚即是孟諸(即孟渚),蓋已取東夷之國,少吳之故域,而為邦畿,而且北向封韋,西向對夏,南向對淮水流域,均拓土不少。
三、盤庚,涉河遷殷後,其西北向之勢力更發達。重以『中宗祖乙』(參看初版【觀堂集林】九卷二十葉。)『治民祗懼,不敢荒寧,……享國七十有五年。』『高宗(武丁)時舊勞於外,爰暨小人。……不敢荒寧,……嘉靖殷邦,……享國五十有九年。』『祖甲……舊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惠保於庶民,享國三十有三年。』(均見【書・無逸】。)故其勢力能越太行,過伊洛,而至渭水。彼時南方之疆域今雖不可考,然既至南巢,已越淮水矣。又周稱周侯,崇侯之國在豐,此雖藩國不同邦畿,然亦可見其聲威所至。且『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一傳說(見【易・下經】),證以【詩經】,尤可信。【大雅・盪】云:『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小大近喪。人尚由乎行。內□於中國,覃及鬼方。』此雖記殷之衰亂,然衰亂時尚能波及於鬼方,強武時鬼方必為其臣屬可知。關於鬼方之記載,初不見於發現之卜辭,今春中央研究院始發現一骨,其辭曰,『己酉,卜貞鬼方,卜。』這樣記載的希少,似是鬼方既為殷人平定或威服之證。及紂之將亡,周人尚稱之曰:『殷商之旅,其會如林』,而周人之翦服東方,歷文武周公成王三世而『康克安之』。然則商人所建之帝國,盛時武力甚大,敗後死而難僵。此一東起海東,西至岐陽之大帝國,在當時的文化程度中能建設起來,不能不算是一件絕偉大的事。想必憑特殊的武器,及堅固的社會組織,方能做到。
[1]此節含義已見拙著【東北史綱】初稿第一卷一四至二四頁。彼處於本文所引資料外,更及『妣乙』一辭。今承董作賓先生告我:『王國維所釋「妣乙,二文實是「河」字,其「□」一字,則為「岳」字。』按董說甚確,故刪是段。
[2]【左昭】九,『肅慎燕亳,吾北土也。』此當為毫之本土,說詳下。又,朝鮮一辭不見六經,按之司馬相如上林賦,『齊……斜與肅慎為界』,西漢齊國之斜界正為朝鮮,或者戰國以來所謂朝鮮,即古之肅慎耶?說別詳。
[3]此處眩字疑亦亥之誤字。蓋上文正說王亥王恆上甲微,下文又說湯之創業,不應中間忽插入舜象故事,如王逸所解者。即使信【國語】:『商人E舜』之舜字不誤,亦應列於『簡狄在台嚳何喜』之前。【天問】驟看似語無倫次者,然若以『故事系統』論其次序,以韻讀定其錯間或不錯,當知實非漫無連貫者。故舜事無論如何解不當入之此處也。又眩胲二字在篆文雖不可亂,在隸書則甚易訛也。
[4]按,京兆有亳亭一說,【史記】曾言及。【封禪書】記秦地諸祠祀有云:『於社亳有三社主之祠。』【秦本紀】云:『寧公二年,遣兵伐盪社。三年,與亳戰,亳王奔戎,遂滅盪社。』【索隱】曰:『西戎之君,號曰亳王。蓋成湯之胤。』【集解】引皇甫謐日:『亳王號湯,西夷之國,……非殷也。』據此,知周桓王時之亳王.乃西戎君長,不關殷商。其居京兆杜縣,當由犬戎之亂,入據畿甸。西周盛時,斷不容臥榻之旁,由人酣睡。意者殷克鬼方後,子姓有統率戎人部落者,逮殷之滅,遂襲亳王之號,及周之亂,遂據杜縣。無論此說當否。此乃後代事,不能據之以證商代之淵源。商人何來,固當以早年地理證之,亳人發跡之所在求之,若求之於八九百年後之地名,恐無當矣。
2.夏    跡
商代發跡自東徂西的蹤跡已在上一章大致條別清楚,向上推一步便是夏代,我們且看夏代的蹤跡分布在何一方。
禹的蹤跡的傳說是無所不在的,北匈奴南百越都說是禹後,而龍門會稽禹之跡尤著名,即在古代僻居汶山(岷山)一帶不通中國的蜀人,也一般的有治水傳說。(見揚雄【蜀王本紀】,臧氏輯本。)雖東方系之商人,也說『浚哲維商,長發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明明以禹為古之明神。不過春秋以前書中,禹但稱禹,不稱夏禹,猶之稷但稱稷,不稱夏稷或周稷,自啟以後方稱夏後。啟之一字蓋有始祖之意,漢避景帝諱改為開,足徵啟字之詁。其母系出於塗山氏,顯見其以上所蒙之禹若虛懸者。蓋禹是一神道,即中國之Osiris。禹鯀之說,本中國之創世傳說(Genesis)。雖夏后氏祀之為宗神,然其與夏後有如何之血統關係,頗不易斷。若匈奴號為夏後之裔,于越號稱少康之後,當皆是奉禹為神,於是演以為祖者。如耶穌教之耶和華上帝,本是猶太一族之宗神,故【創世紀】言其世系,而耶穌教推廣到他民族時,奉其教之民族,亦群認耶和華為人祖,亞當為始宗矣。然則我們現在排比夏跡,對於關涉禹者應律除去,以後啟以下為限,以免誤以宗教之範圍,作為國族之分布。
所謂夏后氏者,其名稱甚怪,氏是族類,後為王號,何以於殷曰殷人,於周曰周人,獨於夏曰夏後?意者諸夏之部落本甚多,而有一族為諸夏之盟長,此族遂號夏后氏。今將歷代夏後之蹤跡輯次如下。
(1)見於【左傳】者
帝丘  僖三十一,『衛遷於帝丘。……衛成公夢康叔曰:「相奪予享。」公命祀相。寧武子不可,曰:「鬼神非其族類,不歆其祀。杞何事!相之不享,於此久矣,非衛之罪也!」』杜雲,『帝丘,今東郡濮陽縣。』
ベ胰十二,『ビ卸陵焉:其南陵,夏後皋之墓也,其北陵,文王之所以避風雨也。』杜雲,『ピ諍肱╀懦叵匚鰲!
窮石  此為夏之敵國,事見襄四年,本文及討論均見下章。空桑又曰窮桑,見昭二十九年。窮石當即空桑之音轉。至斟灌過戈鬲諸地所在,則杜云:『有鬲國名,今平原鬲縣。』『樂安壽光縣東南有灌亭,北海平壽縣東南有斟亭。』『東萊掖縣北有過鄉,戈在宋鄭之間。』
有莘  僖二十八,記晉文城濮之戰,有云:『晉侯登有莘之虛,以觀師,曰,「少長有禮,其可用也。」遂伐其木,以益其兵。己巳,晉師陳於莘北。』據此,有莘必去城濮甚近。有莘相傳為夏諸侯,伊尹其一代之小臣也。
斟灌  斟尋  襄四,杜云:『樂安壽光縣東南有灌亭,北海平壽縣東南有斟亭。』按,  【水經注・巨洋水篇】引薛瓚【漢書・集注】云:『汲郡古文,相居斟灌,東郡觀是也。』(段玉裁雲,【經韻樓集五】今本【水經注】觀訛為灌,而戴校未正。)據此,斟灌仍在東郡,去帝丘不遠。杜釋此之誤顯然。此地既誤釋,其釋斟尋之誤亦可推知矣。
東夏  襄二十二,『晉人征朝於鄭,鄭人使少正公孫僑對曰:『……間二年,聞君將靖東夏。四月,又朝以聽事期。』杜云:『謂二十年澶淵盟,先澶淵二月往朝,以聽事期。』按以二十年經傳所載事,杜說不誤。至澶淵所在,杜云:『在頓丘縣南,今名繁@,此衛地,又近戚田。』按,衛為東夏,則夏之本土當在東夏衛地之西,但持此一條以證夏境不在東土,已充足矣。
又昭元年,『子相晉國,以為盟主,於今七年矣。再合諸侯,三合大夫,服齊狄,寧東夏,平秦亂,城淳于。』杜於『寧東夏』下注云:『襄二十八年,齊侯白狄朝晉。』
又昭十五,『文公受之,以有南陽之田,撫征東夏。』按,晉文東征者為曹衛,此又以曹衛為東夏。
華夏  襄二十六,『子儀之亂,析公奔晉。晉人諸戎車之殿,以為謀主。……晉人從之,楚師宵潰,晉遂侵蔡,襲沈,獲其君,敗申息之師於桑隧,獲申麗而還。鄭於是不敢南面。楚失華夏,則析公之為也。』此指蔡沈及鄰於楚北境諸國為華夏。
觀扈  昭元,『夏有觀扈。』杜云:『觀國在今頓丘縣,扈在始平縣。』此皆夏之敵國,當即夏之邊境。
大夏  昭元,『子產曰:「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閼伯,季曰實沈,居於曠林,不相能也。日尋干弋,以相征討。後帝不臧,遷閼伯於商丘,商人是因,故辰為商星。遷實沈於大夏,主參,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及成王滅唐,而封太叔焉,故參為晉星。』杜曰:『大夏,晉陽也。』按,大夏與夏墟究竟在晉陽抑在翼,在地理書有異說,(如【括地誌】。)近代學人有異論,(如顧亭林,全謝山。)二地相去亦數百里。然皆在汾水之旁,不關山東也。
釣台  昭四,『夏啟有鈞台之享。』杜云:『河南陽翟縣南有鈞台陂。』
仍緡  昭四,『夏桀為仍之會,有緡叛之。』杜於此不能指其所在,但云:『仍緡皆國名』,哀元年注亦然。【史記正義】引【帝王世紀】云:『□之殺帝相也,妃有仍氏女曰後緡,歸有仍,生少康。』(此本哀元年傳。)【正義】於他地名幾皆有說,於此亦無說。
作者:傅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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