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晚報
都知道中國人最講吃,換句話就是特饞。林語堂先生說,見到一種魚類,德國人先考慮『分類學』,中國人想的卻是紅燒?清蒸?饞到『不能冷靜地觀察一條魚』,就沒法研究動物學。就連『饞』這個掛在嘴上的詞兒,到底什麼意思,也沒人捉摸。
『饞』很微妙,不容易認識。這個漢字出現得就意外地晚,東漢的【說文解字】裏還找不到呢。【辭源】舉出的最早例句,是唐代白居易的詩『慵饞還自哂』,笑自己又懶又饞。比他稍早的韓愈還把『饞』用在月食上,形容天狗貪吃大月餅。宋代『饞』字才大為流行,蘇東坡詩中多次出現,例如管一位愛吃竹筍的清官叫『清貧饞太守』。
【辭源】解釋『饞』是『貪吃』,等於想多吃,吃什麼不論;【辭海】講得更準確些:『貪嘴』。我在飲食史方面下過功夫,發現的例句大大早於【辭源】、【辭海】,是在西漢哲學著作【焦氏易林】中;更難得的是意思上也相當準確:『舌饞於腹』。這叫人想起了錢鍾書講的肚子跟舌頭吵架的有趣寓言:舌頭非常樂意吃館子,肚子抱怨說:你貪饞卻要我辛苦。作為酒囊飯袋的『肚子』是吃的代表,而作為賞味器官的『舌頭』是『饞』的化身。
中國的飲食文化這麼發達,國人都沒能弄清『饞』的定義,那洋人就更甭指望了。查查【漢英詞典】裏跟『饞』對應的gluttonous意思是『暴食』,還有greedy,是『貪吃、貪多』。形容饞,中國文言成語常說『饞涎欲滴』,英語裏只能描寫成『讓人舔嘴唇』、『讓人嘴裏出水』,饞涎是清水嗎?
『饞』確實夠得上一個研究課題。梁實秋先生曾經涉及,可惜淺嘗輒止了。他有篇文章就叫【饞】,【雅舍談吃】裏不收。他說:『饞,在英文裏找不到一個十分適當的字。羅馬暴君尼祿……常見其撕下一根根又粗又壯的雞腿,舉起來大嚼,好一副饕餮相!但那不是饞。』
提起饞涎,上年紀的人就想到那個俄國生理學家說的『條件反射』,說狗聽見餵食的聲響就會『嘴裏出水』。狗改不了吃屎,它的嗅覺比人高出幾千倍,當然不是聞不見臭味,但它不嫌。那麼貓兒愛吃腥,總該能證明動物也會欣賞美味了吧?你不如引用孟夫子那句名言:人的口味是一樣的(『口之於味,有同嗜焉』),然而那談的只是人的共性,準確說是人的『食性』。說到人們在吃上的個性,誰都知道那是『眾口難調』。孟夫子愛吃魚(『魚我所欲也』),可有人聞見腥味就想吐。
貓狗也好人也罷,說到吃食,首先想到的大多是物質方面,這接近科學家所關心的營養成分,是人體的生理需要。提高到美食層次,就進入人的精神世界了。前個世紀德國人就開始研究味覺、嗅覺,洋人的生理-心理學讓國人甘拜下風,然而那跟對『饞』的認識還隔着一層。饞的研究還是一片沒開墾的處女地。
關於『饞』,好吃的華人有特別豐富的體驗。我已搜集到大量文字材料,可供分析研究,或許能讓您『吃』透美味的道理,其中有典故作調料,還會讓你讀來津津有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