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綠衣
據說,【綠衣】是莊姜失寵而作。 綠兮衣兮,綠衣黃里。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絺兮綌兮,淒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詩經 國風 邶風 綠衣】 想起一句俗話:女人如衣服。這大概最能窺見我國古代女性附屬地位的一個比喻。『紅顏禍水』這四個字,同理。 【綠衣】的詩意眾說紛紜,莫能一致。 一說是丈夫悼亡之音,一說是怨婦自憐之句。一則溫情,一則淒婉。 但是巧合的是,他們都是由衣及人,所異的不過是身份處境。 想來,女人和衣服的關係是血濃於水:發明養蠶繅絲的是嫘祖,改進棉布紡織的是黃道婆,浣紗的是溪畔的村女,搗練的是長安的思婦。 我們的歷史中,有關衣服的發明和流傳,大半是歸功於女人的。 女人鑄造了衣服的形,也鑄造了衣服靈魂: 一代女帝武則天曾以『不信比來常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乞得高宗垂憐; 晚唐的花間詞女主角也會說:『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無怪潘岳,元稹,賀鑄,納蘭容若,幾世幾朝,哀音屢出,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是因爲女人也甘於以衣服自喻了麼。 倘若,一名男子在多年後,拾起故人的衣裳,將記憶晾曬,猶是多情。那麼這件衣裳,是不渝的信物。伉儷情深奈何天人永隔,碧落黃泉再見,也有衣袂翩翩似舉。那自然是皆大歡喜的。 倘若,這真的是莊姜失寵所作,那麼這件衣裳就是是班婕妤的團扇,梅妃的珍珠,卓文君的白頭吟,蘇蕙的璇璣圖,紅顏未老恩先斷,絲絲縷縷總關情啊。 往事不可追。 把那件綠衣放下來罷。 那邊的金線已經冷了。這一世她是莊姜,下一世,她又會是誰呢——陳阿嬌?而若非生在帝王家,說不定會是崔鶯鶯,霍小玉,杜十娘?或許還可以算上劉蘭芝和唐婉。正史那麼吝於給女人一個位置。可是野史在這一方面,倒是大不乏人。除了絕色的容顏和出色的才情之外,似乎這種不幸的遭遇也是可以記入緗帙的資本之一?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那也是要經歷一場滄海巫山才會有的想法。 就像【山上采蘼蕪》裡,他也是在『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余』里才回味到她的好處。衣服如花開一季,春去秋來,寒來暑往,哪裡能保得四時溫涼無虞。節氣一到,自然難逃秋扇見捐的命運。待了來年,風尚潮流早已改換舊河山,重見天日已是明日黃花。——更何況,還有人心易變呢。 豁達如陶淵明,也做綺語太息: 『願在衣而爲領,承華首之餘芳;悲羅襟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 『願在裳而爲帶,束窈窕之纖身;嗟溫涼之異氣,或脫故而服新!』
詩經綠衣
何況是我們——這個時代,生產與消費扶搖直上,我們連敝帚自珍的機會都可以堂而皇之地捨棄。儘管任由它金縷衣,翡翠裙,凌波襪,都在黑暗的空間和時間裡,經緯作肝腸寸斷,錦帆零落爲幛泥罷。 可是——此刻,我卻想起,在洪荒的眼前,人的命運,和衣服的命運,不也是一樣的麼。 衣服是一代一代的破繭,蛻化,翩躚。人卻常常今是而昨非。 垂衣而治也好,峨觀博帶也好,吳帶當風也好,那些人物都已俱之往矣,雨打風吹去了。 可是那些故事,那些珍珠、紈扇、詩書的靈,卻口耳相傳綿延無盡——這是不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呢? 漢代馬王堆里出土過一件素色紗衣,輕盈無匹,然而昨日紅顏已成白骨,遠不及它的壽命來得更爲長久。 ——打住。 似有風動衣袂,宛然無數時空交錯,擦身而過。 本文作者:宛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