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象山也是吸收佛禪之『明心見性』以爲己用的,其心學並非直承孟子,『十字打開』,反而是經過了程朱的。但陸不會作哲學的思辯和論述,概念含糊混亂,無明晰界定,故大張反支離之說,實質只在強調一個『用』字,切實踐履就是功夫。吾人若知朱熹走的也是『明心見性』之路,且比陸爲早,所謂『朱陸異同』,就會呈現完全不同的面貌了。現特將刊於山東大學【周易硏究】今年第1期的拙文轉發,期盼關注與賜教! 金春峰 於 2020.6.18
宋明理學的問題意識是回答佛禪的挑戰,揚棄吸收佛禪以爲已用,以重新挺立中華文化與儒學的主體地位。故從北宋二程到南宋朱熹和陸象山,都轉向了心學,只是表現形態和爲學方法有所不同而已。透過下面幾個問題的觀察分析,可以看到,朱陸『心學』及其爲學方法的不同與互補。 一、朱何以批陸是禪?禪宗是心性之學,稱爲教外別傳。它能風靡天下,一是繼承與吸収了中國心性爲宗的儒學傳統,爲中國士人所喜聞樂見;一是佛教基本教義:『緣起性空,物無自性』,『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等,爲之掃清了宇宙客觀存在的障礙。禪宗『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明心見性』『佛即是心,心即是佛』,『自性清淨』等,即是在上述基石上建立起來的。宋儒反佛,首先要挺立『天道』和宇宙的客觀真實性。周敦頤和張載作了這一工作。周敦頤的【太極圖說】及【通書】更有奠基的作用,故程朱的『心性論』總是從『天命『天道』『太極』講起,不驟講『心即理』。從先秦儒學源頭上看,孟子的心性學說,『性善』亦是首出。『性善』與天命、天道相聯繫,下貫於『心』,才有『仁義禮智根於心』,『存心養性以事天』,『盡心知性以知天』的越超命題;但陸象山直講『心即理』【與李宰】,【陸九淵集】卷十一,和禪宗驟講『心即是佛』形式上極爲類似。朱認爲陸是禪學,這是重要原因。現在學界講孟子,不講『性善』是首出,直接講『心學』,是不正確的。 禪宗在六祖慧能以後,『不立文字,直見本心』,其教人法門,發展出種種棒喝,獅子吼,『達摩是老臊胡,釋迦老子是乾屎橛。』【五燈會元】卷七,宣鑒語】視讀經明理爲邪門魔障,謂:『看經看教是造業,厭喧求靜是外道法』,『佛法無用功處,只是平常無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飯,困來即眠。』義玄語,【古尊宿語彔】卷四『終日不離一切事,不被諸境惑,名「自在人」。念念不見一切相,安然端坐,任運不拘,名「解脫」。』希運:【黃檗斷際禪師宛陵彔】陸象山講『到我這裡來,只是減擔』,『苟此心之存,則此理自明,當惻隱處則惻隱,當羞惡、當辭遜,是非在前,自能辨之。』【陸九淵集】卷三十五【語錄】『此理在宇宙間,何嘗有所礙,是你自沉埋,自蒙蔽,陰陰地在個陷阱中,更不知所謂高遠底。要決裂,破陷阱,窺測破個羅網。』同上和禪宗在方法上確有近似處。【語錄】載李伯敏問:『如何是盡心?性、才、心、情如何分別?先生曰:「如吾友此言,又是枝葉。雖然,此非吾友之過,蓋舉世之弊。今之學者讀書只是解字,更不求血脈。且如情、性、心、才,都只是一般物事,言偶不同耳。」伯敏云:「莫是同出而異名否?」先生曰:「不須得說,說著便不是。將來只是騰口說,爲人不爲己。若理會得自家實處,他日自明。若必欲說時,則在天者爲性,在人者爲心。此蓋隨吾友而言。其實不須如此,只是要盡去爲心之累者。如吾友適意時,即今便是。……俗諺云:痴狗逐塊。以土打獅子,便徑來咬人。若打狂狗,只去理會土。聖賢急於教人,故以情、以性、以心、以才說與人,如何泥得?若老兄與別人說,定是說如何樣是心,如何樣是性,情與才。如此分明說得好,劃地不干我事。須是血脈骨髓,理會實處始得。凡讀書皆如此。」』同上所謂『俗諺』即禪師語。強調『只是要盡去爲心之累者』,『適意』,全文直如禪師說法。 禪宗的宣講對象是佛門弟子。這些人剃度出家,名利世俗關已打破了,所求只是身心解脫,得大自在清淨涅槃境。『頓悟』,『去爲心之累』,『適意』,確是上乘法門。儒學講道德,道德是體之於身的切實踐履。陸強調躬行實踐,是切合儒學實際的。但爲此而只講直悟本心,並不符合儒學孔門的傳統。硃批評陸是禪,這亦是重要原因。 中國哲學天人合一,以『道德性理』——『善的意志』爲先天先驗,生而具於『氣之靈之心』中。陸講的『心』亦爲『氣之靈之心』,卻不講先天稟具之『性理』,成了『神識即理』。【朱子語類】說:『佛氏所謂性,正聖人所謂心。佛氏所謂心,正聖人所謂意。心只是該得這理。佛氏元不曾識得這理一節,便認知覺運動做性,只認得那能視、能聽、能言、能思、能動底便是性,視明也得,不明也得;聽聰也得,不聰也得。……它最怕人說這「理」指道德性理,都要除去了,此正告子生之謂性之說。』卷一百二十六意思說,佛取消了先驗、內具之『性理』,而以心之空靈虛明之本然作用爲性。不知心雖然空靈虛明,但其中含具萬理實際是仁義禮智四理,而歸根則只是仁。陸籠統地講『心即理』,故朱認爲陸是告子,是禪。 孟子以後,荀子、【樂記】、董仲舒、揚雄、韓愈等等以『性』爲人之自然本性,『心』爲神明之君、思慮情感的主體,沒有在理論上提出天命道德之性與心之內在關係問題。二程講『性即理』,隨即下一轉語:『性之有形者謂之心。』張載講『心統性情』、『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朱熹說:『聖賢論性無不因心而發』,『性具於心』,『理之在心謂之性。』這排除了離心而言性指道德之善性,以爲性在心外,是一抽象的理之『共相』,這種馮友蘭與牟宗三先生所講的『性即理』的觀念,也排除了『心即是性』這種混人心與道德本心之區分的觀念。陸卻完全離開了這一基點。 朱熹的心學以『十六字心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永執厥中』作根本,將心學源頭歸之於伏羲承天命而來。強調『人心惟危』,突顯了『存天理,滅人慾』及未發時『涵養本原』,已發時『戒懼省察』工夫之重要,和陸象山強調『頓悟』『簡易』不同。 朱熹思想的邏輯起點-----新舊『中和之悟』,亦是吸収佛禪『明心見性』而達致的。朱【答江元適】說:『熹天資魯鈍,以先君子之餘誨,頗知有意於爲己之學而未得其處。蓋出入於釋老者十餘年。近歲以來,獲親有道,始知所向之大方。』【文集】卷三十八【答薛士龍】說:『熹自少愚鈍,顧嘗側聞先君子之餘教,粗知有志於學,而求知不得其術,馳心空妙之域者二十餘年。』同上【語類】說:『某年十五六時,亦嘗留心於禪。一日在病翁所會一僧,與之語,其僧只相應和了說,也不說是不是;卻與劉說,某也理會得個昭昭靈靈底禪。劉後說與某。某遂疑此僧更有要妙處在,遂去扣問他,見他說得也煞好,及去赴試時,便用他意思去胡說。是時文字不似而今細密,隨人粗說,試官爲某說動,遂得舉。後赴同安任時,年二十四五矣。』卷一〇四『也理會得個昭昭靈靈底禪』,由禪師對朱的這一評價看,朱在十五六歲時,已對佛禪的心性觀有天才式的領悟。紹興中,朱【與開善謙師書】說:『向蒙妙喜開示,應是從前記持文字,心識計校,不得置絲毫許在胸中,但以狗子話時時提撕。願受一語,警所不逮。』其深受佛禪影響,是實有其事的。 【語類】卷八朱熹論佛教三門,說:『佛家有三門,曰教,曰律,曰禪。禪家不立文字,只直接要識心見性。……吾儒若見得道理透,就自家身心上理會得本領,便自兼得禪底;講說辨討,便自兼得教底;動由規矩,便自兼得律底。事事是自家合理會。』朱認爲儒是應三門兼綜的,但居第一位的是禪,故朱【答羅參議】說:『原來此事與禪學十分相近,所爭毫末耳。』【朱子文集續集】卷五『儒釋之分,只爭虛實而已。』【語類】卷一百二十四『蓋釋氏之言見性只是虛見,儒者之言性,只是仁義禮智,皆是實事。』同上在『惟明一心』、『心爲大本』、『心生萬法』這一點上,朱熹認爲儒佛是一致而沒有區別的。硃批陸爲禪,只是認爲陸把『教』和『律』丟掉了。有一首禪詩,說:『一拳拳倒黃鶴樓,一踢踢翻鸚鵡洲。有意氣時添意氣,不風流處也風流。』白雲首端著.楊歧派禪師近於陸之心學性格。『身是菩提樹,心是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染塵埃。』神秀近似於朱熹之『心學』性格。陸【少時作】:『從來膽大胸膈寬,虎豹億萬虬龍千,從頭収拾一口吞。有時此輩未妥帖,哮吼大嚼無毫全。朝飲渤澥水,暮宿崑崙顛,連山以爲琴,長河爲之弦。萬古不傳音,吾當爲君宣。』【文集】卷二十五與白雲首端詩同一氣慨!針對學生詹阜民的朿縛唯謹,陸吟詩曰:『翼乎如鴻毛遇順風,沛乎若巨魚縱大壑,豈不快哉!』【陸九淵文集】卷三十五仍是少時風格。『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同上直引五台山法華寺智通禪師的臨終偈語。見【景德傳燈錄】卷十風格確相一致。 二、鵝湖會朱陸分岐之誤解淳熙二年,朱陸在鵝湖相會。陸象山寫詩:『墟墓興哀宗廟欽,斯人千古不磨心。涓流積至滄溟水,拳石崇成泰華岑。易簡工夫終久大,支離事業竟浮沉。欲知自下升高處,真偽先須辨古今。』【陸九淵集】卷三十六【年譜】見墟墓,起悲哀;見宗廟,則欽敬,這是孝親敬祖之心。陸認爲爲學當以此爲根基。但朱實早有此說。如朱致何叔京第七書說:『兄弟之親,天理人倫,蓋有本能之愛矣,雖有不令之人,傲狠鬬防於其間,而親愛之本心則有不可得而磨滅者。』【朱子文集】卷四十陸之用辭幾乎與此相同。此書寫於乾道三年。朱所說乃李侗語,後面還有『惟聖人盡性,故能全體此理,雖遭橫逆之變,幾殺其身,此心湛然,不少搖動。』 同年,朱有『中和新悟』,謂:『未發之中,本體自然,不須窮索,但當此之時,敬以持之,使此氣象常存而不失,則自此而發者,其必中節矣此乃程顥【仁說】之意』。【文集】卷六十七【已發未發說】所謂『本體』即心本體,也即本心。 乾道五年,朱【答何叔京】第三十一書說:『然此心此性,人皆有之,所以不識者,物慾昏之耳。欲識此本根,亦須合下且識得個持養功夫次第而加功焉,方始見得。見得之後,又不舍其持養之功,方始守得。蓋初不從外來,只持養得便自著見,但要窮理功夫互相發耳。來喻必先識本根,而不言所以識之之道,則亦未免成兩截也。』乾道八年,第二十九書說:『仁是用功親切之效,心是本來完全之物,人雖本有是心,而功夫不到,則無以見其本然之妙。』第三十書又說:『人之本心無有不仁,但既汨於物慾而失之,便須用功親切,方可得其本心之仁。』『心是通貫始終之物,仁是心體本來之妙,汨於物慾,則雖有是心而失其本然之妙,惟用功親切者,爲能復之,如此則庶幾近之矣。』這和陸在強調『本心』這一點上,實是一致的。這些都在朱陸鵝湖會之前。 朱答【答何叔京】第十一書指出:『向來妄論持敬之說,亦不自記其云何,但因其良心發現之微,猛省提撕禪師語,使心不昧,則是作功夫底本領。本領既立,自然下學而上達矣。若不察於良心發現處,即渺渺茫茫,恐無下手處也。……所喻多識前言往行,固君子之所急,熹向來所見亦是如此,近因反省,未得個安隱處,卻始知此未免支離。如所謂因公以求程氏,因程氏以求聖人,是隔幾重公案,曷若默會諸心以立其本。』陸象山抨擊朱爲學的『支離亊業競浮沉』,朱也早已自己指出了。 乾道八年,朱熹與張栻討論【仁說】,朱總結說: 『蓋仁之爲道,乃天地生物之心即物而在。情之未發而此體已具,情之既發,而其用不窮遍及一切感應接應之物而無所限。誠能體而存之本於程顥之【仁說】,則眾善之源、百行之本,莫不在是。此孔門之教所以必使學者汲汲於求仁也。其言有曰:「克己復禮爲仁」,言能克去己私,復乎天理,則此心之體無不在、而此心之用無不行也』按:此即朱【大學·補傳】:『眾物之本末精粗無不到、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之意。又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則亦所以存此心也。又曰「事親孝,事兄弟,及物恕」,則亦所以行此心也按:使此心發用流行。又曰「求仁得仁」則以讓國而逃、諫伐而餓,爲能不失乎此心也指本心之體。又曰「殺身成仁」則以欲甚於生,惡甚於死,爲能不害乎此心也。』【朱子文集】卷六十七心學論述非常透徹。 同年【答吳晦叔書】七謂:『吾之本心渾厚慈良、公平正大之體,常存而不失,便是仁處。其用功著力隨人深淺各有次第。要之,須是力行久熟,實到此地,方能知此意味。』【文集】卷四十二 故【語類】論求仁,說:『求仁之要,只在不失其本心而已。』【語類】卷九十五 『仁者,人之本心也。』【語類】卷三十四 『良心者,本然之善心,即所謂仁義之心也。』【孟子集注·告子章句上】 鵝湖會年前一年,朱還與何叔京、呂子約等討論『心說』。朱【答何京叔】二十五謂:『伏蒙示【心說】,甚善,然恐或有所未盡。蓋入而存者即是真心,出而亡者亦此真心爲物誘而然耳。今以存亡出入皆爲物誘所致,則是所存之外別有真心,而於孔子之言,乃不及之,何耶?』【語類】謂:『人若要洗刷舊習都淨了,卻去理會此道理者,無是理。只是收放心,把持在這裡,便須有個真心發見,從此便去窮理此所謂『窮理』,理指道德之理;窮者窮盡之意----應對之事事物物無不合乎道德當然之則。』【朱子語類】卷十七『蓋人心本善,方其見善欲爲之時,此是真心發見之端。然才發,便被氣稟物慾隨即蔽錮之,不教它發。此須自去體察存養,看得此最是一件大工夫。』【朱子文集】卷四十『此一件大工夫』,即陸所謂『先立乎其大』,兩者思想基點是相同的。 淳熙元年,朱作有【觀心說】,謂:『夫謂操而存者,非以彼操此而存之也;舍而亡者,非以彼舍此而亡也。心而自操則亡者存,舍而不操則存者亡耳;然其操之也,亦不使旦晝之所爲,得以梏亡其仁義之良心云爾;非塊然兀坐,以守其炯然不用之知覺,而謂之操存也。』【文集】卷六十七 【象山年譜】載:『鵝湖之會,論及教人,元晦之意,欲令人泛觀博覽而後歸之約;二陸之意欲先發明人之本心,而後使之博覽。朱以陸之教人爲太簡,陸以朱之教人爲支離。此頗不合。』【朱亨道書】,【陸九淵集】卷三十六【年譜】記鵝湖之會引這概括並不準確。在人有『本心』、『發明本心』這一點上,兩人是相同的。 錢穆先生說:『【文集】卷四十有答叔京書共三十二通,最先當在孝宗隆興二年甲申,朱子年三十五,正值李延平卒後。其與叔京交,先後歷十二年。此十二年間,朱子先獲交於張南軒,次同游於呂東萊,正爲朱子一生學問思想創端開基最主要之階段。今即專一細讀其所與叔京諸書,亦可約略窺見朱子當時學問思想之大概。而鵝湖初會時,朱子之思想體系與其學術規模已大體確立矣。……凡象山之所持,朱子在鵝湖相會以前,多已先言之,則雙方之異同,宜別有在,亦可知矣。』這是合乎實際的。 三、陸學亦經過了程朱陸自謂其『心即理』之說直接得自孟子。實際上,亦經過了二程,也受朱熹的影響。 陸比朱小九歲,34歲乾道八年中舉,朱已43歲。陸的主考官是呂祖謙,鵝湖會前已與朱合編了【近思彔】。陸作爲學子,不可能不讀二程及朱、呂的著作,事實上陸也確是熟悉二程著作的。陸前期的一些書信,如卷三【與張輔之】,討論程顥【定性書】。【與曹立之】提到【大學】『致知知止,正心、誠意,知至至之,知終終之』,陸謂:『程先生說得多少分明』。故陸乾道八年之中舉【易卷】文,謂:『狎海上之鷗,游呂梁之水,可以謂之無心,不可以謂之道心!』中舉文【論天地之性人爲貴】則謂:『孟子言「知天」,必曰「知其性則知天矣。」言「事天」,必曰「養其性,所以事天也」。【中庸】言「贊天地之化育」,而必本之「能盡其性」,……誠以吾一性之外無餘理,能盡其性者,雖欲自異於天地,不可得也。』【陸九淵集】卷三十又謂:『人生天地之間,稟陰陽之和,抱五行之秀,其爲貴孰得而加焉?』同上與程朱講『性即理』及『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氣以成形而理指道德性理亦賦焉』朱熹【中庸章句】,說法一致。『心即理』之源頭還是從天道上來。朱在【問張敬夫】書信中說:『蓋心一也,自其天理備具,隨處發現而言,則謂之道心。自其有所營爲謀慮而言,則謂之人心。夫營爲謀慮,非皆不善也,便謂之私慾者,蓋只一毫髮不從天理上自然發出,便是私慾。所以要得必有事焉而勿正、勿忘、勿助長,只要沒這些計較,全體是天理流行,即人心而識道心也。』【文集】卷三十二,第七書道心人心的討論,最早是二程。朱對二程『人心即私慾』之說有所糾正。陸講『道心』雖只一詞,其所本則是程朱。 陸說:『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其本心無有不善,吾未嘗不以其本心望之,乃孟子人皆可以爲堯舜,齊王可以保民之義。』【陸九淵集】卷十一【書·與王順佰】『道塞宇宙,非有所隱遁,在天曰陰陽,在地曰剛柔,在人曰仁義。故仁義者,人之本心也。』同上,卷一【書·與趙監】這些天道人道合一的論述,是二程特別是朱熹早講的。 陸說:『儒者以人生天地之間,靈於萬物,貴於萬物,與天地並而爲三極。天有天道,地有地道,人有人道。人而不盡人道,不足與天地並。人有五官,官有其事,於是有是非得失,於是有教有學。其教之所從立者如此,故曰義曰公。釋氏以人生天地間,有生死,有輪迴,有煩惱,以爲甚苦,而求所以免之。……故其言曰:生死事大。其教之所從立如此,故曰利曰私。惟義惟公故經世;惟利惟私故出世。儒者雖至於無聲無臭,無方無體,皆主於經世。釋氏雖盡未來際普度之,皆主於出世。』【與王順伯書】,【陸九淵集】卷二程朱闢佛也持此說。程頤講仁突出一個『公』字,謂:『公而以人體之之謂仁』。陸之講義講利,又講公講私,未始沒有程頤的影響。 陸說:『我說一貫,彼亦說一貫,只是不然。天秩、天敘、天命、天討,是實理,彼豈有此?』【陸九淵集】卷三十五【語彔】 朱【答張欽夫】:『釋氏雖自謂惟本一心,然實不識心體,雖雲心生萬法,而實心外有法,故無以立天下之大本,而內外之道不備……。若聖門所謂心,則天序、天秩、天命、天討、惻隱、羞惡、是非、辭讓,莫不皆備,而無心外之法。』【文集】卷三十,第十書,此書寫於乾道四年,朱三十九歲時。陸之用詞與朱幾乎是一致的。 孟子云:『「盡其心者知其性,知其性則知天矣。」心只是一個心,某之心,吾友之心,上而千百載聖賢之心,下而千百歲復有一聖賢,其心亦只如此。心之體甚大,若能盡我之心,便與天同。爲只是理會此。』【陸九淵集】卷三十五這原於程顥之說。『塞宇宙一理耳,學者之所以學,欲明此理耳。此理之大,豈有限量?程明道所謂「有憾於天地,則大於天地者矣,謂此理也。』【與趙泳道】四,【陸九淵集】卷十二和朱熹所寫【盡心說】也是一致的。 陸說:『人皆有是心,心皆具眾理,心即理也。』【陸九淵集】卷十一【與李宰】『心具眾理』即朱熹的表述。朱淳熙元年【問張敬夫】謂:『心具眾理,變化感通,生生不窮,故謂之易。』【朱子文集】卷三十二 『萬物森然於方寸之間,滿心而發,充塞宇宙,無非此理。』【陸九淵集】卷三十四【語錄】這和程頤『沖漠無朕而萬象森然已具』類似。 『若必欲說時,則在天者爲性,在人者爲心。』這是程頤之說。 北宋,呂大臨有【中庸解】,提出『情之未發乃其本心,本心元無過與不及。所謂「物皆然,心爲甚」,所取準則以爲中者,本心而已。』【二程集】第四冊第1152頁,中華書局陸對此書深有硏讀,認爲是程顥所作,與朱熹展開過辯論。其『本心』之說,亦可說是經過呂大臨而來的。朱熹【中庸章句】謂:『天命之謂性即道心之謂也。』『道心』即仁義本心,亦可說受呂之【中庸解】之影響。 陸解人心道心,謂:『夫大中之道固人君之所當執也。然人心之危,罔念克念,爲狂爲聖,由是而分。道心之微,無聲無臭,其得其失,莫不自我;曰危曰微,此亦難乎其能執中矣。』【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永執厥中】,【陸九淵集】卷三十二『罔念克念』亦是朱的說法,朱說:『自人心而收之,則是道心;自道心而放之,便是人心。「惟聖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聖」,近之』。【仁說】陸【語彔】謂:『道心天理,人心人慾,亦非是……』【陸九淵集】卷三十四,朱與張栻早有此說。 鵝湖之會,朱熹、呂祖謙和陸象山討論【易】『三陳九德』之卦序排列。陸說:『【復】是本心復處,如何列在第三卦,而先之以【履】與謙】?蓋【履】之爲卦,上天下澤。人生斯世,須先辨得俯仰乎天地而有此一身,以達於所履。其所履有得有失,又繫於謙與不謙之分。謙則精祌渾收聚於內,不謙則精神渾流散於外。惟能辨得吾一身所以在天地間舉措動作之由,而斂藏其精神,使之在內而不在外,則此心斯可得而復矣。次之以【固】,又次之以【損】【益】,又次之以【困】,蓋本心既復,謹始克終……私慾日以消磨而爲「損」,天理日益澄瑩而爲「益」……蓋至於此,則順理而行,無纖毫透漏,【巽】風之散,無往不入。』朱、呂兩人大爲佩服。蓋陸此說與朱熹思想完全一致。【陸九淵集】卷三十六【年譜】淳熙二年王弼講『天地以無爲心』,以『靜』----『寂然至無』解【復卦】。程頤解【復卦】,謂『動之端乃天地之心見也。』朱熹則以人之本心對應『天地之心』。就是說,【復】是復人之本心。陸以『本心』解【復】,正與朱一致。【復】前後的許多說詞,則屬於工夫,與朱之強調『涵養用敬』『進學致知』也是一致的。陸【荊州日彔】【陸九淵集】卷三十五【語彔】下對【履卦】與【謙卦】有進一步的論述,謂:『「履,德之基」是人心貪慾恣蹤,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其志既定,則各安其分,爲得尊德樂道。「謙,德之柄」,謂染習深重,則物我之心熾,然「謙」始能受人以虛,而有入德之道矣。』與朱之講『道問學』,精神是相通的。 二程論『天理』,謂:『不爲堯存,不爲桀亡。人得之者,故大行不加,窮居不損。這上頭來更怎生說得存亡加減?是它元無少欠,百理俱備。』『萬物皆備於我,不獨人爾,物皆然。都自這裡出去,只是物不能推,人則能推之。雖能推之,幾時添得一分?不能推之,幾時減得一分?百理俱在,平鋪放著。幾時道堯盡君道,添得些君道多;舜盡子道,添得些孝道多?元來依舊。』『理則天下只是一個理,故推至四海而准。須是質諸天地,考諸三王不易之理。』以上爲【遺書】【二程集】,【河南程氏遺書】卷第二上,『二先生語』謝良佐說:『所謂天理者,自然的道理,無毫髮杜撰。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側隱之心,方乍見時,其心怵惕,即所謂天理也。要譽於鄉黨朋友,納交於孺子父母,惡其聲而然,即人慾耳。……所謂天者,理而已。只如視、聽、動、作,一切是天。天命有德,便五服五章,天討有罪,便五刑五用。渾不是杜撰做作來。學者只須明天理是自然的道理,移易不得。』【上蔡語錄】上陸謂:『此心之靈,此理之明,豈外鑠哉!明其本末,知所先後,雖由於學,及其明也,乃理之固有,何加損於其間哉。』【陸九淵集】卷七【與詹子南】『此理塞宇宙,誰能違之?順之則吉,違之則凶;其蒙蔽則爲昏愚,通徹則爲明知,昏愚者不見是理,故多逆以至凶,明知者,見是理,故能順以致吉。』【陸九淵集】卷二十一【雜著】『聖人之道洋洋乎發育萬物,峻極於天,優優大哉,天之所以爲天者是道也,故曰「唯天爲大」。天降衷於人,人受中以生,道固在人矣。』【陸九淵集】卷十三【與馮傳之】等等。實都是二程上述說法的翻版。 陸說:『韓退之言「軻死不得其傳」,固不敢誣後世不得無賢者,然直是至伊洛諸公得千載不傳之學,但草創未爲光明,到今日若不大段光明,更幹當甚事。』【陸九淵集】卷三十五【語彔】自認其思想是經過二程等而來。伊洛諸公是草創,他的使命則是使之更加發揚光大。 四、朱陸在爲學工夫上互補陸對朱熹所作的【四書集注】等傳注工作是否定的,以之爲支離亊業,他自已是不作的實際上朱不僅作了且作得極好,陸想作也不能作了。但陸對【易】【書】【春秋】都深有硏究,有著述。晚年想作【春秋傳】的解說,因調任荊門軍,未能如願。他有些話針對朱熹【四書集注】等傳注工作,謂: 『聖人之言自明白,且如「弟子入則孝,出則弟」,是分明說與你入便孝,出便弟,何須得傳注。學者疲精神於此,是以擔子越重。到某這裡,只是與他減擔,只此便是格物。』【陸九淵集】卷三十五,【語彔】 『【詩】稱文王「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康衢之歌堯,亦不過如此。【論語】之稱舜禹,曰:「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人能知與焉之過,無識知之病,則此心炯然,此理坦然,物各付物,「會其有極,歸其有極」矣。「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豈曰「小補之哉。」』【與趙監第二書】,【陸九淵集】卷一 『【論語】中多有無頭柄的說話,如「知及之仁不能守之」之類,不知所及所守者何事。如「學而時習之」,不知時習者何事。非學有本領,未易讀也。苟學有本者守此也,時習者習此也,說者說此,樂者樂此,如高屋之上建瓴水矣。學苟知本,六經皆我註腳。』【陸九淵集】卷三十四【語彔】 否認『道問學』的註疏工夫,對於儒門而言,實際是走了偏鋒了。故朱【答張敬夫】說:『子壽兄弟氣象甚好,其病卻是盡廢講學而專務踐履,卻只於踐履之中要人提撕省察,悟得本心,此爲病之大者。要其操持謹質,表里不二,實有以過人者。惜其自信太過,規模窄狹,不復取人之善,將流於異學而不自知耳。』【朱子文集】卷三十一硃批評陸自信太過,是合乎實際的。但『盡廢講論與讀書』,則並不合乎實際。 朱雖在『道問學』上多所用力,但亦強調『先立乎其大者』的重要。 淳熙七年, 朱【與林澤之】:『陸子靜兄弟其門人有相訪者,氣象皆好。此間講學卻與渠相反。初謂只在此講道漸涵,自有入德,不謂末流之弊只成說話,至人倫日用最切近處都不得豪末力氣力,可不深懲而痛警之也。』【陸九淵集】卷三十六,【年譜】朱在淳熙五年,差知南康軍兼管內勸農事,十二月赴任。任內主辦白鹿洞書院。兩家門人相互往來比較方便。 淳熙八年,陸訪朱熹於南康,朱請陸至白鹿洞書院,升講席。陸以君子小人喻義利章發論。講畢,朱熹深爲感動,說:『熹當與諸生共守,以無忘陸先生之訓。』又再三表示,『熹在此不曾說到這裡,負愧何言?!』【陸九淵集】卷三十六,【年譜】朱熹請象山書其講詞爲【白鹿洞書院講義】。直至晚年,朱對學生論述義利,幾乎完全發揮陸的觀點:『今人只一言一動、一步一趨便有個爲義爲利在里,從這邊便是爲義,從那邊便是爲利,向里便是入聖賢之域,向外便是趨愚不肖之途,這裡只在人立定腳跟做將去,無可商量。』『這是子靜來南康熹請說書,卻說得這義利分明,是說得好。如云「今人只讀書,便是利。如取解後,又要得官;取官後,又要改官。自少至老,自頂至踵,無非爲利。」說得來痛快,至有流涕者。』【語類】卷一一九象的講演,是理義與實際相結合的典範,不是高頭講章,學術論文,對士人之大弊痛下針砭,故能感動聽眾。 理論上,義利之辨本於孟子人有兩種性:食色之性與君子所性的『仁義禮智』之性,從其前者即可惟利是圖,從其後者即可惟義是守。淳熙八年,朱【延和奏札】云:『人主所以制天下之事者本乎一心,而心之所主,又有天理人慾之異,二者一分而公私邪正之途判矣。……舜禹相傳,所謂「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永執厥中」者,正謂此也。』【朱子文集】卷十三與陸義利之說不僅精神是一致的,且爲其補充了心性論的根據。 淳熙十年,朱致陸象山書,謂:『歸來臂痛,病中絕學損書, 卻覺得身心收管,似有少進處。向來泛濫,真是不濟事。恨未得款曲承教,盡布此懷也。』象山【年譜】 項平父是學陸學的,來求教於朱熹。朱朱【答項平父】第二書說:『大抵子思以來,教人之法,惟以「尊德性、道問學」兩事爲用力之要。今子靜所說,專是「尊德性」事,而熹平日所論,卻是「道問學」上多了,所以爲彼學者,多持守可觀,而看得義理全不仔細,又說別一種杜撰道理遮蓋,不肯放下;而熹自覺雖於義理不敢亂說,卻於緊要爲己爲人上,多不得力,今當反身用力,去短集長,庶兒不墮一邊耳。』【朱子文集】卷五十四同年,第五書說:『至論爲學次第,則更僅有商量。大抵人之一心,萬理具備,若能存得便是聖賢,更有何事?!然聖賢教人,所以有許多門路節次,而未嘗教人只守此心者,蓋爲「此心此理雖本完具」,但爲氣質之稟不能無偏,若不講明體察極精極密,往々隨其所偏,墮於物慾之私而不自知。是以聖賢教人,雖以恭敬持守爲先,而於其中又必使之即事即物、考古驗今、體會推尋、內外參合,蓋必如此,然後見得此心之真,此理之正,而於世間萬事,一切言語,無不洞然了其白黑。【大學】所謂「知至、誠意」,孟子所謂「知言、養氣」,正謂此也。』同上 淳熙十一年,【答呂子約】第二十四書說:『大抵此學以「尊德性、求放心」爲本,而講於聖賢親切之訓以開明之,此爲切要之務;若通古今,考世變,則亦隨力所至,推廣增益以爲助耳。』【朱子文集】卷四十七 淳熙十二年【答周叔謹】:『熹近日亦覺向來說話有太支離處,反身以求,正坐自己用功亦未切耳。因此,減去文字功夫,覺得閒中氣象甚適,每勸學者亦且看孟子「道性善、求放心」兩章,著實體察收拾爲要。其餘文字且大概諷誦涵養,未須大段著力考索也。』【文集】卷五十四 淳熙十三年,朱致書陸,謂:『熹衰病日甚,所幸邇來日用工夫頻覺省力,無復向來支離之病,甚恨未得從容面論。未知異時尚有異同否耶?』象山【年譜】 此年,朱【答呂子約】第三十一書說:『日用功夫不敢以老病而自懈,覺得此心操存舍亡,只在反掌之間,向來誠是太涉支離;蓋無本以自立,則事事皆病耳。』【文集】卷四十八 淳熙十五年,朱【與劉子澄】第十六書說:『日用功夫,只在當人著實向前自家了取,本不應與人商量,亦非他人言語所能干預,縱慾警覺同志,只合舉起話頭,令其思省,其聞之者,亦只合猛省提掇,向自己分上著力,不當更著言語論量應對這話禪學氣味很重。』【朱子文集】卷三十五 同年,第十五書又說:『不審比來日用事復如何?且省雜看,向里做些功夫爲善。熹病雖日衰,然此意思卻似看得轉見分明親切。歲前看【通書】,極力說個「幾」字,僅有警發人處。』同上『今淅東學者多子靜門人,類能卓然自立,相見之次,便毅然有不可犯之色。自家一輩朋友又卻覺不振。』轉引【陸九淵集】卷三十六,【年譜】 淳熙十六年,朱【答諸葛誠之】,謂:『南渡以來,八字著腳, 理會著實工夫者,惟某與陸子靜二人而已,某實當敬其爲人,老兄未可以輕議之也。』同上 朱熹晚年朱訓學生, 更加強調『立本』的重要,如訓廖德明,謂: 『根本須先培壅,然後可立趨向。』 『今且要收斂此心,常提撕省察。且如坐間說時事,逐人說幾件,若只管說,有甚是處!便截斷了,提撕此心,令在此。凡遇事應物皆然。』 『「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是要切工夫。佛氏說得甚相似,然而不同。佛氏要空此心,道家要守此氣,皆是安排。子思之時,異端並起,所以作【中庸】發出此事;只是戒慎恐懼,便自然常存,不用安排。「戒慎恐懼」雖是四個字,到用著時無他,只是緊鞭約令歸此窠臼來。』 『二三年前,見得此事尚鶻突,爲他佛說得相似。近年來方見得分曉,只是「戒慎所不睹,恐懼所不聞」,如顏子約禮事是如此。佛氏卻無此段工夫。』【語類】卷百一十三, 洪慶將歸時,朱召入與語,說:『議論也平正……,只合下原頭欠少工夫。今先須養其原,始得。此去且存養,要這個道理分明常在這裡,久自有覺,覺後,自是此物洞然通貫圓轉。』【語類】卷一百一十五『如今要下工夫,且須端莊存養,獨觀昭曠之原,不須枉費工夫鑽紙上語。待存養得此中昭明洞達,自覺無許多窒礙。恁時方取文字來看,則自然有意味,道理自然透徹,遇事自然迎刃而解,皆無許多病痛。此等語不欲對諸人說,恐他不肯去看文字,又不實了。且教他看文字,撞來撞去,將來自有撞著處。公既年高,又做這般工夫不得,若不就此上面著緊用工,恐歲月悠悠,竟無所得。』同上 訓陳文蔚: 『問 :「私意竊發,隨即鉏治;雖去枝葉,本根仍在,感物又發,如何?」曰 :「只得如此,所以曾子『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聖人之言,便是一個引路底。』【語類】卷四 訓潘時舉: 『本領上欠了工夫,外面都是閒。須知道大本若立,外面應事接物上道理,都是大本上發出。如人折這一枝花,只是這 花根本上物事。』 這些,說明朱對陸『先立其大』之『本心』說是完全肯定的,越到晚年越是如此。 陸強調先立志,發明本心,但亦是講『道問學』的。 陸本人十分重視讀書,說: 『束手不觀,游談無根。』【陸九淵集】卷三十五【語錄】 『後生看經書,須著看註疏及先儒解釋,不然,執己見議論,恐入自是之域,便輕視古人。』同上 『讀書固不可不曉文義,然只以曉文義爲是,只是兒童之學,須看旨意所在。』同上 『讀書之法,須是平平淡淡去看,仔細玩味,不可草草,所謂優而柔之,厭而飫之,自然有渙然冰釋、怡然理順底道理。』同上 『所謂讀書,須當明物理,揣事情,論事勢;且如讀史,須看他所以成、所以敗、所以是、所以非處。優遊涵泳,久自得力。』同上. 與朱熹所論基本相同。 在【論語說】中,陸說:『田野壟畝之人未嘗無尊君愛親之心,亦未嘗無尊君愛親之事,臣子之道,其端在是矣。然上無教,下無學,非獨不能推其所爲以至於全備,物蔽欲泊,推移之極,則所謂不能盡亡者,殆有時而亡矣。』【陸九淵集】卷二十一強調教和學的重要。 陸論孔子『十有五而志於學』至『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更發發揮『尊德性』與『道問學』,義理與學問交相養之義。謂:『聖人垂教,亦我所固有。』【陸九淵集】卷三十五【語彔】 陸講『格物是窮理』, 引邵堯夫詩云:『當鍛鍊時分勁挺, 到磨礱處發光輝』,謂:『磨礱鍛鍊方得此理明,如川之增,如木之茂,自然日進無已。』同上強調平時磨鍊用功。 淳熙三年,陸除國子正,講【春秋】六章,十年二月講【春秋】九章, 七月講五章。陸與【尤延之書】,謂:『不論理之是非,亊之當否,泛然爲寬嚴之論者,乃後世學術議論無根之蔽。道之不明,政之不理,由此其故也。』【陸九淵集】卷三十六【年譜】 淳熙八年,呂祖謙去世,陸作祭文,謂:『追惟曩昔,粗心浮氣。徒置參辰,豈足酬義。期此秋冬,以親講肄。庶幾十駕,可以近理。』【陸九淵集】卷二十六【祭文】 陸晚年更越來越宊顯了『道問學』的方面,如淳熙十二年,辭歸講學,『學者輻輳、鄉曲長老亦俯首聽誨』。【陸九淵集】卷三十六【年譜】 淳熙十五年,對學者『或教以涵養,或教以讀書之方』,謂;『先欲複本心以爲主宰,既得其本心,從此涵養,使日充月明。讀書考古,不過欲明此理,盡此心耳。』謂:『道者形而上者也,器者形而下者也。器由道者也。』 與朱熹辨【太極圖說】『無極而太極』,實亦是『道問學』之亊。同上其【荊門軍上元設厛皇極講義】【大學春秋講義四】,都是『尊德性』與『道問學』兩者結合的範例。 陸之不忘『道問學』,其哲理依據在強調『理』乃宇宙所固有,非學無以明之,如淳熙十六年【與陶贊仲書】謂:『吾所明之理乃天下之正理、實理、常理、公理,「所謂……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也。」學者正要窮此理,明此理。』【陸九淵集】卷十五『.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不由講學,無自而復。』【與李宰】二,【陸九淵集】卷十一『此理在宇宙間,固不以人之明不明、行不行而加損……所謂學之者,從師親友,讀書考古,學問思辨,以明此道也。』【與朱元晦】,【陸九淵集】卷二。『心於五官最尊大。【洪範】曰:「思曰睿,睿作聖」。孟子曰:「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陸九淵集】卷十一【與李宰】『天下有不易之理,是理有不窮之變,誠得其理,則變之不窮者,皆理之不易者也。』【陸九淵集】卷三十二【學古入官議事以制政乃不違】『此心之靈,此理之明,豈外鑠哉!明其本末,知所先後,雖由於學,及其明也,乃理之固有,何加損於其間哉。』【陸九淵集】卷七【與詹子南】『前言往行,所當博識;古今興亡、治亂、是非、得失,亦所當廣覽而詳究之。』【陸九淵集】卷十二【陳正己】 在知行關係上,強調非先明理,則是冥行。『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自【大學】言之,固先乎講明矣。自【中庸】言之,學之弗能,問之弗知,思之弗得,辨之弗明,則亦何所行哉,未嘗學問思辯而曰吾唯篤行之而已,是冥行者也。』【陸九淵集】卷十二【與趙泳道】『學者須是明理,須是知學,然後說得懲窒,知學後懲窒,與常人懲窒不同,常人懲窒只是就事就末。』【陸九淵集】卷三十五【語錄】 要之,朱陸雖相互批評,但亦是互補的。 五、何謂『本心』?漢字一字多義。『心』有器官之心、主宰之心、思想情慾之心、道德本心等多義。陸講的『心即理』實乃『道德本心』即理。『理』字亦多義,有自然原理、規律之義,亦有道德準則之義。陸講的『理』指道德準則,具體指仁義禮智,即價值義之『所應然』,不包括自然之客觀規律等必然性的東西。用康德的劃分,它屬於『實踐理性』或『道德理性』領域,不屬於理論理性範圍。陸反覆講『本心』,謂: 『人之所以異於禽獸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去之者,去此心也,此之謂失其本心。』同上,卷十一【書•與李宰】 『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此吾之本心也。』同上,卷十二【書•與陳正己】 『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其本心無有不善,吾未嘗不以其本心望之,乃孟子人皆可以爲堯舜,齊王可以保民之義。』同上,卷十一【書·與王順佰】 『仁義者,人之本心也。……愚不肖者不及焉,則蔽於物慾而失其本心;賢者智者過之,則蔽於意見,而失其本心。』同上,卷一【書·與趙監】 這些說法中,『本心』相當於康德所謂『善的意志』。馮友蘭先生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所出【中國哲學史】中,謂陸象山所講『心』,即是朱熹所講『氣之靈之心』。但這樣的『心』,包括人慾情慾情感在內,如何能是道德之理,如何能萬世一睽,永恆如一?這樣的『心』,除了惻隱,也可以情慾充塞,好色好利;也可以思慮混亂,『意必固我』,以利爲義。矛盾如此尖銳,故馮先生在【中國哲學史新編】中,解爲陸講的不是個人的『心』,而是一『宇宙的心』;但何謂『宇宙的的心』,並沒有賦予它以確切的意義。牟宗三先生解陸之『本心』爲『神聖的心』。王陽明說『滿街皆是聖人』。按『神聖心』的說法,則成了『滿街皆是神聖人』。聖人是道德完滿的人。於『聖』前加一『神』字,就會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聖人。學術界也有以『本體論』解之者,謂朱熹是『理本體論』,陸是『心本體論』。朱講的『性即理』乃柏拉圖之『共相』。陸之『心本體』論則以『心』爲形而上。這是以西套中的說法。按此說法,個人現實的心----『氣之靈之心』是從『心本體』分有而來;以這樣的『心』爲宇宙萬理和萬事道德之原,和陸之『本心』說顯然不相應。呂大臨【中庸解】謂:『取準則以爲中者,本心是也。』『本心』是判定是非善惡之準則。人心所發有是非善惡,『本心』是判定者,混『本心』與『人心』爲一,準則就不成其爲準則了。 朱熹在其晚年【答廖子晦德明】第十八信【文集】卷四十五,慶元四年至五年所寫中對『本心說』有經典式的論述,謂: 『蓋原此理之所自來,雖極微妙,然其實只是人心之中許多合當做底道理而已。但推其本,則見其出於人心,而非人力之所能爲,故曰「天命」。雖萬事萬化皆自此中流出,而實無形象之可指,故曰「無極」耳。』 『理』即『人心之中許多合當做底』。『做』指人倫日用之實踐及其遵循之當然之則, ,不包括自然界之必然規律、原理等,更非彼岸世界、形而上之『共相』。朱熹認爲它們皆是『自此心中流出』的。『出於人心,而非人力之所能爲』,是說它們是先驗的、生而即具於人心的,如見孺子入井,有惻隱之心產生出來,無間聖愚賢不肖,皆是如此,非個人所可有無。這種『先驗』、『先天』即是『天命』。早年,朱曾指出:『釋氏雖自謂惟本一心,然實不識心體,雖雲心生萬法,而實心外有法,故無以立天下之大本、而內外之道不備。若聖門所謂心,則天秩、天命、天討、惻隱、羞惡、是非、辭讓,莫不皆備,而無心外之法。』( 【與張欽夫】第十書,【文集】卷三十)所謂『萬事萬化皆自此中流出』,即是對此的又一次肯定。參照康德的說法,道德理性爲自己立法;此立法的『善的意志』是與生俱來而非由後天所得者,也即原自『天命』。此種種『合當做底道理』,因其無形無象,故稱『無極』。所以朱熹這段話可以說是把他關於『天命』『無極』和『本心』思想作了一個最完整的概括與總結。其表述則可以說是經典的。 象山所收兩個大弟子,一是袁絮齋,一是楊慈湖。楊慈湖曾問陸何謂『本心』?陸以實事指點,謂:『君今日所聽扇訟,彼扇訟者心有一是有一非,若見得孰是孰非,即決定爲某甲是,某乙非,非本心而何?』楊聞之,忽覺此心澄然清明,亟問曰:『止如斯耶』?象山厲聲答曰:『更何有也』!楊簡退,拱坐達旦,質明,納拜,遂稱弟子。【陸九淵集·年譜】但聽獄判案首先須如實了解案情,然後據法律判定孰是孰非。這是理性理智的事。據此而如實判之,不摻以個人私利和偏見,才是道德本心之發用。如果一方納賄,甚至買通上級強壓判案者以非爲是,而判案者仍堅持『直道而行』,就更是呈現了道德本心的價值和力量。陸的指點實近似於『本心』兼有全善全知全能的功能與作用,『上帝之心』或『神聖心』近似了。陸可能是這種想法。陸自謂:『我無事時只似一個全無知無能底人,及事至方出來,又卻似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之人。』【陸九淵集】卷三十五【語錄】但也可能是思想不縝密,表達疏漏之所致,亦可能是采禪宗『捧喝』之類的教法,讓楊自已去領悟。 楊簡在大悟以後,寫有【易已說】一文,謂:『天者己也,地者天中之有形者也。吾之血氣形骸,乃清濁陰陽之氣合而成之者也,吾未見乎天地身人之有三也。三者形也,一者性也。亦曰道也,又曰易也,名言之不同,而其實一體也。』【宋元學案】第三冊【慈湖學案】第2468頁『言吾之變化營爲深不可測謂之神,言吾心之本曰性。言性之本之妙不可致結,不可人爲加焉曰命。』同上,第2470頁以『性爲心之本』,但『性』又有不可見、不可知之『命』爲『主宰』。認爲天地變化、思慮營皆不能離開此一『主宰者』,此主宰可謂真我、本我。在【絕四記】中,楊謂:『此心之神,無所不通。此心之明,無所不照,昭昭如鑒。不假致察,美惡自明,洪纖自辯。』同上,第2477頁只要無意、必、固、我的干擾、蒙蔽,就能全善全知全能。但心既然無所不照,昭昭如鑒,意、必、固、我何能使之暗而不明?【本傳】記他和寧宗的對話:『陛下自信此心即大道乎?』寧宗曰:『然』。『問:日用如何?』寧宗曰:『只學定耳』。楊簡曰:『定無用學,但不起意,自然靜定,是非賢否自明。』同上,第2467頁陳淳在【答陳師復書】中說,楊簡及其門人『不讀書,不窮理,專做打坐工夫,求形體運動之知覺者以爲妙訣。又假託聖人之言,牽就釋佛意,以文蓋之。』同上,第2478頁形象地描述了其學風的特點。 謝山【城南書院記】說:『正獻袁夑之言有曰:「學貴自得,心明則本立。」又曰:「精思以得之,兢業以守之,是其全力也。」槐堂弟子陸象山弟子多守前說學貴自得,以爲究竟;是其稍有所見,即以爲道在是,而一往蹈空,流爲狂禪。……嘗謂其師大悟幾十,小悟幾十,泛濫洋溢,直如異端……正獻袁絮齋、袁夑之奉祠而歸,日從事於著書。或請小閒,則曰「吾以之爲笙鏞筦磬,不知其勞。」其【答文靖諸子書】惓惓「多識前言往行」,豈非與建安朱子之教相吻合乎?』【宋元學案】第三冊【絜齋學案】第2528頁袁和楊學風確大有不同。袁實際是朱熹『尊德性明本心』與『道問學以智輔仁』結合之繼承者。 【朱子語類】謂:『或說象山說「克己復禮」,不但只是欲克去那利慾忿倢之私,只是有一念要做聖賢便不可。曰:此等議論,卻如小兒則劇一般,只管要高去。聖門何嘗有這般說話!人要去學聖賢,此是好底念慮,有何不可;以爲不得,則堯、舜之兢兢業業,周公之思兼三王,孔子之好古敏求,顏子之有爲若是,孟子之願學孔子之念,皆當克去矣。看他意思只是禪。志公云:「不起纖毫修學心,無相光中常自在。」他只是要如此。然豈有此理?只如孔子答顏子「克己復禮爲仁」,據他說時,只這一句已多了!又何況有下頭一落索?只是顏子才問仁,便與打出方是!及至恁地說他,他又卻諱。某嘗謂人要學禪時,不如分明去學禪和,一棒一喝便了。今乃以聖賢之言夾雜了說,道是龍又無角,道是蛇又有足。子靜舊年也不如此,後來弄得直恁地差異!如今都教壞了後生,個個不肯去讀書,一味顛蹶,沒理會處。可惜可惜!正如荀子.不睹是非,逞快胡罵,教得個李斯出來,遂至焚書坑儒。若使荀卿不死,見斯所爲如此,必須自悔。使子靜今猶在,見後生輩如此顛蹶,亦須自悔其前日之非。又曰:子靜說話,常是兩頭明,中間暗。或問暗是如何?曰:他是那不說破處。他所以不說破,便是禪。所謂鴛鴦繡出從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他禪家自愛如此。』這段語彔在象山去世以後,指其後輩而言,牟宗三先生爲陸辯護,說:『陸【與胡季隨書】中並無「只是有一念要做聖賢便不可」之意,統觀【象山全集】亦無此語句。這只是「或說」之人憑其所聞於禪家之風光所加之誣枉之聯想,藉以爲譏笑之資。而朱子即藉此「或說」之言,說了一大套禪家奇詭之風光而加之於象山。此亦全是誣枉之聯想。』8把事情與時間弄錯了。 寧宗時期,韓佗胄專權,將朱熹等五十九人打成『偽學』『逆黨』,上書言事的大學生被流放編管。種種亂政橫行,固然主要是韓的罪過,但寧宗師心自用,大臣任免『專用內批御筆批出』,不經朝廷討論。【朱子語類】:『上即位逾月,留揆以一二事忤旨,特批逐之,人方服其英斷。』寧宗這種大膽胡行,與楊簡所謂『是非賢否自明』之說,不能說毫無關係。朱熹說:『人心易驕如此,今方知可懼。』【朱子語類】卷一百二十七也是對楊簡『直見本心』的批評。 綜上所論,朱陸的分岐所在,並不在朱是『理學』,求『理』---道德性理於心外,如以後王陽明所批評,格竹子之理而欲成爲聖人。陸則爲『心學』,求理於吾心。實際上,兩者都是講『道德本心』的;分歧只在『尊德性』與『道問學』的關係上。朱強調兩者相輔相成,實際卻在『道問學』上用力極多,如遍注【四書】及其他種種著作;陸則強調『先立其大』、『頓悟本心』;但亦未廢『道問學』,故兩人實是相輔而互補的。象山弟子楊簡等之流弊,不能歸於象山本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