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遠曰:『大本已立,則知釋墨之說不合理,而不受其蠱惑矣。至此,復覽他其學說,方可謂明辨是非,去粗取精,爲我所用。』余曰:『何謂先愛親,既爲人情,亦屬天理?至近者親也,吾戀慕吾親,吾與親人血脈相連,人情也;親生我養我,恩比天地,孰有大於父母之恩乎?自然愛親多,天理也。彼以愛無差異者,是悖人情而滅天理,徒賊仁也,奚愛乎!膚淺之人慕博愛之博,不知等差。博愛實中其不肖者之心耳。佛教以眾生平等,皆當愛,而於父母則分離之,豈非賊仁之大者!』 海天曰:『儒家愛自親始,非愛至親終。聖人未言愛至親終。』余曰:『吾言愛親爲始,非徒愛親,儒家以愛親之愛推人,勿曲吾言!』心遠曰:『何必聖人,此中亦無一人言愛至親終。』余曰:『愛無差等有悖於理,亦不能行,凡人皆有所愛之重者,孰無輕重乎?汝能愛路人如汝之父母妻子乎?以愛平等,本悖論也。物不可平等,愛亦豈可平等?愛本有差異,而異端邪說欲泯之!孝者以對父母也,若盡孝於人,則諂也。孔子曰:「非其鬼而祀者,諂也。」況非其父母,而孝之乎!人豈有無故愛人?父母不愛,而愛他人,汝以其爲大乎?【禮】曰:「不愛其親而愛他人,謂之悖德。」恆以平等博愛自標者,亦多掩其自私之情耳!』 海天曰:『愛之平等,能否,非吾所論。若以愛無差爲自私,豈理也哉!』心遠曰:『此偷換伎倆耳。愛不可能平等,孰雲愛無等差爲私乎?愛不可能平等,是天理,固也。彼自私自愛之人,愛親且不願,非自私而何?仁以愛親爲本,而彼等無地自容矣。謂愛無差等,特掩飾其愛親不足之缺,尤掩飾不能愛人之私也,船山先生意在於此,故曰中不肖者之心。而非偷換概念,易爲自私等於愛無差等,此狡辯也。』 余曰:『實然,既脫不孝之名,又得博愛之譽,何其巧也!船山一眼看穿。夫既不愛親,則人言不孝矣,而倡博愛,眾生平等,以掩飾己之不孝,佛之黠者,率多如此!糖果曰:『然反儒者乃以儒家愛有等差以攻儒!如黎鳴。』心遠曰:『一言即可駁之,黎鳴若愛無差等,可以與妻子之錢平分於人乎?俟彼言畢,得大筆資金,恐惟與妻子共用,路人窮人分毛不與也,則強其行愛無差等之說,分錢與汝,彼尚何言哉!余曰:『彼言愛眾生,欲化小愛爲大愛,徒飾其自私。彼之小愛且無,何言大愛乎!特詭辯耳,彼固不能行也。』糖果曰:『公言其言大而心私乎?我亦嘗爲其平等待怨家親人所惑,以此境界甚高也。』
余曰:『愛無等差說,早爲孟子所駁,此理之至淺者,而於今猶有爭議,可嘆如墨子之徒尚多也。墨家既衰,而天竺之佛教進中土,繼墨家而倡愛無等差,近世又耶教倡博愛。孟子距楊墨矣,孰闢佛耶愛無等差之說乎?愛無差等說,實中不肖者之心。』 心遠曰:『博愛之謂仁,如加前提,可以成說。由親親而仁民,以至廣博,仁愛本含博愛,韓文公雖見理不精,而未離儒家之仁。仁民而愛物,愛之博也。』余曰:『博愛,用也;仁,體也,墨佛之愛有用無體。擴充其仁,愛自廣博。異端開口即言博愛,而不擴充其仁體……復盡言之:仁爲體,愛爲用,擴充其體,其用自大,體不充,而欲大其用,未之有也。譬如樹根不深,所長焉高?瓶子不大,所容焉多?瓶子,體也,容多少水爲用。海納百川,因其體大也,而一瓶子欲裝一海之水,人皆知其不能也,體小也。言博愛者,不知充其仁之體,而遽大其愛之用,如以小瓶裝大海之水,吾知其言大而無實,徒言而不足以自行也。』
善哉船山之言親親也!皆人也,而必加厚其親,孰使爲之?不可求諸物理,而必求諸心,謂之天,則以爲理當愛親,亦墨子仁外之論矣,而愛親發乎不容已之情,豈天之命哉!仁之於父子,義之於君臣,禮之於賓主,智之於賢者,世人所謂命也,而孟子曰:『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莊子以父子君臣,無可逃於天地之間,則以君臣父子爲累矣,而又以爲天命,不可逃也。至於君子,豈謂累哉?此固有之性也,有父子,而有仁;有君臣,而有義,仁義由父子君臣而顯也,將盡之不及,而惡可逃哉!莊子猶不敢逃也,而佛氏則欲逃之,此佛氏之逆性絕倫也!嗚呼,仁義禮智,非由外礫,我固有之,仁則先愛其親,義則先事其君,禮則先敬其長,智則先待其賓,非有天理之命,心之自然者,君子推此心以及人,而愛溥眾庶;聖人推此心以及四海,而仁覆天下。聖人從心所欲,從此心也。孩提無不知愛親,心生而愛生也,而此心或亡,孔子所謂:『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不仁不義,不禮不智,皆喪其心也,逆父叛君,至於篡弒,皆喪心而病狂也。故欲操之,孟子曰存心,以仁存心,以禮存心,惻隱之心,仁之端也,仁義禮智,心之所發。孟子曰:『仁者,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墨子兼愛之說,不知求諸心,而流於無父也;告子義外之論,不知求諸心,而至於賊仁也。世之不仁不義,不禮不智者,皆不知求諸心也,況佛氏之斥爲貪愛之根,則死其心,徒以賊人而絕類乎!我之愛親,非理使然,心使然也,君子從其心以盡孝,小人違其心以悖倫。我之愛人,亦心使然也,未有其心,而欲愛人,徒自欺其心,則以長偽,君子豈可自欺哉!異端之博愛,其自欺也久矣!愛人不可教也,善養其心,則自愛人,強以理教之,徒長偽耳,奚能大其愛乎?人心莫不重愛於其親,而曰愛無差等,欲愛路人同父母,是違其心也,違其心,則亦賊仁矣,墨氏之流爲無父,而譏於孟子也。 有心而有我也,哀莫大於心死,心死則無我,無我則無愛無仁,釋氏之絕倫,其心死也久矣,其言無我,欲無心耳,無心則無君臣父子夫婦兄弟之倫矣,彼以爲累而欲逃之也。雖曰博愛眾生,皆自私耳,斥愛父母爲貪愛之根,而絕其根,其愛根已絕,而奚愛於眾生哉!釋氏絕其根,而君子善養其根,以至廣大,『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愛自博矣,奚必博而後愛哉!言博者,不知養其根,則根壞矣,弗望其愛也,而博愛之云乎哉!徒言之以欺世耳,彼固不能行之也。且言博愛,父母亦博中一物,愛弗能博矣,則父母不愛也,兄弟亦不愛也,子女亦不愛也,親可忘也,兄弟可殺也,子女亦可殺也,君也,民也,而奚不可忘,人也,奚而不可殺哉!而流於不仁,皆其愛之務博而不守約,而使愛根斬絕,不仁之念害及天下,豈不痛哉!樹之根絕,未有不死;愛之根絕,未有不賊仁,可勿察之! 【墨子·兼愛上】曰:聖人以治......請點擊下面『淘專輯』查看整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