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李斯之一 嘗怪李斯獻策於秦,輔秦成帝業,攘四夷,位極人臣,而後乃聽趙高邪說,廢嫡立庶,卒亂天下,身亦死於趙高之讒,何智於前而愚於後也!今而知李斯一功利之爲心,其智也小人之智,其愚亦小人之愚,無前後之異也。
李斯
君子必辨義利。孔子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孟子曰:『亦有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義利者,善惡之所分,福禍之所由也。聖賢崇仁義,抑功利,爲義利之辨者,所以存人道也。喻於義者,必上而升爲君子,爲聖賢;喻於利者,必下而流爲小人,爲夷狄,爲禽獸。天下莫明於利害者,聖賢君子也,爲其修仁義於內,處利害之外,而知之深,見之全也,小人之喻於利,惟知利之一端耳。君子知命,順受其正,身修德明,不立岩牆之下,君子之全也。君子之死也,盡其道而死,殺身成仁,非如庸人小人之桎梏而死也。故以殷紂之暴,而不能害文王;以趙鞅之狡,而不能殺孔子。趙鞅殺舜華,孔子聞之,嘆『物傷其類』,援車而返,明於仁義者必不蹈於害也。君子出處必正,不枉尺直尋,無適無莫,而義之與比。豈如小人之惟利是視,不知仁義,歆於當前之利,而不計其後之害哉!若法家之慘刻,熏於功利,迷於富貴,能進而不能退,大抵皆不得其死,如商鞅車裂、李斯腰斬、張湯自殺,主父偃族誅,皆爲利而生,爲利而死也。 李斯之爲楚上蔡吏也,以人之賢不肖譬如鼠之於倉廁,而慕功利富貴之心起矣。辭荀卿而去秦,以『詬莫大於貧賤,悲莫甚於窮困。』其不甘貧賤而欲富貴之心亟矣。秦王逐客而上書諫之,欲富貴之成也;及居丞相之位,長男爲守,諸男皆尚公主,女悉配公子,富貴已極矣,雖知荀子『物禁太盛』之理,而不能稅駕者,溺於富貴而不能舍也。始皇死沙丘,聽趙高之邪說,廢殺扶蘇而立胡亥者,懼扶蘇之親蒙恬,而己之富貴不得保也。蘇子瞻以爲使斯殺高以立扶蘇,其德於扶蘇,孰有過者,而蠱於高之說,身亦制於高,豈不愚哉!嗚呼!其愚也,知利不知義也,患得而患失也。惟慮其害,則昧於大體;惟患其失,則惑於邪謀,而爲其所不欲爲。雖知君臣之義,不可負始皇之託,而功利之念不敵忠義之心,忍爲戕仁害義之事。當胡亥之淫虐,又諫不以正,乃曰明主『滅仁義之途,掩馳說之口,困烈士之心。塞聰揜明,內獨視聽,犖然獨行恣睢之心』,盡古今之不肖所不忍言,而昌言之無忌,畏死患失之心甚,而言之無所避也!勸行督責以媚二世,爲持祿保身之術,秦政愈虐,天下已亂,方欲急諍,不亦晚乎!終不免於咸陽之腰斬,三族以夷,則其死也且不如荀息、伍員,而君子不哀其死。身死名毀,胥功利之心爲害也!君子修仁義,而利自在其中;小人崇功利,而害將隨其後。故義利不可辨也,仁義必利,離義而爲利,其利必害,可勿以爲鑒哉! 而法家之慘刻,亦甚矣,商鞅、李斯之刑人,殺人也多矣,懷利以事君,勞心以成秦人之功,瘁力以快秦人之欲,惟求一旦之富貴。富貴已極,乃被誅夷之禍,受不韙之名,欲求逐犬而不得,何爲也哉!主父偃之『生不即五鼎食,死即五鼎烹』,心苟沉溺於富貴,則罔顧其他也!作法自敝,以此刑人而亦身受其刑,爲天怒人怨之大慝,安能保於殘忍雄猜之主乎! 李斯爲秦相,焚夫子之六經,壞周公之井田,使王道不復於後世,而多弊政。漢儒區區修補,而不體聖人之微言大義,以致君於堯舜;宋儒嘵嘵爭論,而不得聖學之全體大用,以成功如文武。王道既滅,不可復,漢唐略爲小康,而繼之以篡逆盜賊夷狄之宰割,李斯之罪,上通於天!其受腰斬赤族之慘,非不幸也。而世儒多以李斯之罪罪荀卿,以荀卿爲之師也,師與弟子不同者多矣,豈可以徒之罪咎於師哉!且李斯雖學於荀卿,而所欲學者帝王之術也,非道也,史載斯爲上蔡令而嘆廁鼠之不如倉鼠,而以自喻,乃從荀卿學帝王之術,是其學也,出於功名富貴之心,非欲以成人明道也。 荀卿與李斯之不同也遠矣,荀卿法先聖,尊周孔、稱王道、述禮樂、重仁義,孟子以後戰國大儒也,雖立論有疵,而不失爲聖人之徒。斯從之學,止於其術,而不知仁義之道,師徒之論有所不合矣。按【荀子·議兵】載,荀子議兵,以仁義爲本,李斯疑曰:『秦四世有勝,兵強海內,威行諸侯,非以仁義爲之也,以便從事而已。』荀子曰:『非汝所知也!汝所謂便者,不便之便也;吾所謂仁義者,大便之便也。彼仁義者,所以修政者也;政修則民親其上,樂其君,而輕爲之死。故曰:凡在於軍,將率末事也。秦四世有勝,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一合而軋己也,此所謂末世之兵,未有本統也。故湯之放桀也,非其逐之鳴條之時也;武王之誅紂也,非以甲子之朝而後勝之也,皆前行素修也,所謂仁義之兵也。今女不求之於本,而索之於末,此世之所以亂也。』未達仁義之本,而以折詐力也有餘,知秦雖強,而本不立,終不久也。而李斯終不悟,辭荀卿入秦,以卑賤爲大詬,以窮困爲大悲,汲汲於脫貧賤而求富貴也。其輔秦滅六國,教以陰謀詐術弊之,以財結其名士以與秦親,間其君臣以使不和,乃以良將隨其後,其所爲之卑劣,正荀子所恥也。故斯爲秦相,荀子即哀其不終。 斯之不知仁義,惟以富貴爲心,夫人一旦迷於富貴,則是非有所不計,而亦罔於利害矣,故始皇崩於沙丘,趙高矯詔廢扶蘇,立胡亥之邪說得進,懼蒙恬之奪其位也。嗚呼!使斯知仁義,立斬高以安秦,扶蘇必德之,君子一心爲國,何慮位之奪?仁義必利,況未必奪其位耶!扶蘇、蒙恬既死不久,身亦隨之,具五刑,腰斬於咸陽,三族並滅,其爲害也孰大?故孟子曰:『仁者,安宅也;義者,正路也,舍安宅而弗居,棄正路而弗由,哀哉!』李斯之謂也。仁義,循之則安,違之則危,勿以仁義爲迂闊也。追逐富貴,以利相尚者,其以此爲鑒哉! 二零一八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