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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史] 三國雜論·之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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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揚鴻 發表於 2020-7-7 14:18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庸人之論,每分人以善惡,判人以忠奸,別人以正邪,而有非常複雜之人,不可以善惡忠奸正邪論,若曹操是也。酷虐變詐,殺邊讓、族桓劭、孔融,為惡矣。而方收英雄,不為猜忌殺劉備,張繡以害子之仇,降而不誅,畢諶以母故從叛,赦而用之,陳琳為袁紹作檄罵操及父祖,亦赦而用之,知關羽之忠於劉備,釋而不追,以全其義,見高柔之勤於吏事,抱文書而寢,哀而解衣覆之,懷蔡邕之故而贖文姬於匈奴,知文騁之忠而委以江夏之任。而禮賢下士,攬履而迎邴原;愛才似渴,建安七子,多為網羅,又豈非善乎?有王霸之度也。觀其後事,固殺後欺主,漢之篡成,而起兵討董,不似袁紹、張邈之觀望,袁紹與韓馥謀立劉虞為帝,而拒之,自謂諸君北面,我自西向,而以此不直袁紹,圖誅滅之,奮勇獨與卓戰,聽荀彧之計,效桓文之舉,迎獻帝都許昌,誅亂漢之李傕,逐反覆之楊奉,當此不可謂非忠也。

徒概之以奸,而何多得智謀之士,驍勇之將?大雅君子荀彧而盡謀輔佐,郭嘉、朱靈一見而傾心,李通拒袁紹之招,斬其使以示不貳,秦伯南以身救曹操而死。當其微時,漢太尉橋玄以妻子相托,李瓚,黨錮諸賢之傑李膺之子,而謂子宣曰:『時將亂矣,天下英雄無過曹操。張孟卓與吾善,袁本初汝外親,雖爾勿依,必歸曹氏。』討董之時,鮑信獨謂操曰:『夫略不世出,能總英雄以撥亂反正者,君也。苟非其人,雖強必斃。君殆天之所啟!』衛茲亦曰:『平天下者,必此人也。』袁曹對峙,劉表與紹通,而逸士王俊謂表曰:『曹公,天下之雄也,必能興霸道,繼桓文之功者也。今乃釋近而救遠,如有一朝之急,而望漠北之救,不亦難乎?』袁術與陳珪謀逐鹿,而珪答曰:『曹將軍神武應期,興復典刑,將撥平凶慝,清定海內,信有徵矣。以為足下當戮力同心,匡翼漢室,而陰謀不軌,以身試禍,豈不痛哉!』鍾繇說李傕、郭汜等曰:『方今英雄並起,各矯命專制,唯曹兗州乃心王室,而逆其忠款,非所以副將來之望也。』公孫度欲趁曹操遠征襲許,而涼茂責公孫度曰:『比者海內大亂,社稷將傾,將軍擁十萬之眾,安坐而觀成敗,夫為人臣者,固若是邪!曹公憂國家之危敗,愍百姓之苦毒,率義兵為天下誅殘賊,功高而德廣,可謂無二矣。以海內初定,民始安集,故未責將軍之罪耳!而將軍乃欲稱兵西向,則存亡之效,不崇朝而決。將軍其勉之!』袁尚遣高幹、郭援將兵數萬與匈奴單于寇河東,遣使與馬騰、韓遂等連和,騰等陰許之,而傅干說騰曰:『古人有言「順道者昌,逆德者亡」。曹公奉天子誅暴亂,法明國治,上下用命,有義必賞,無義必罰,可謂順道矣。袁氏背王命,驅胡虜以陵中國,寬而多忌,仁而無斷,兵雖強,實失天下心,可謂逆德矣。今將軍既事有道,不盡其力,陰懷兩端,欲以坐觀成敗,吾恐成敗既定,奉辭責罪,將軍先為誅首矣。』牽招呵公孫康使者韓忠曰:『曹公允恭明哲,翼戴天子,伐叛柔服,寧靜四海,汝君臣頑嚚,今恃險遠,背違王命,欲擅拜假,侮弄神器,方當屠戮,何敢慢易咎毀大人?』雖賊如黃巾,而與操書曰:『漢行已盡,黃家當立。天下大運,非君才力所能存也。』敵如袁術,與袁紹書曰:『漢之失天下久矣,天子提挈,政在家門,豪雄角逐,分裂疆宇,此與周之末年七國分勢無異,卒強者兼之耳。加袁氏受命當王,符瑞炳然。今君擁有四州,民戶百萬,以強則無與比大,論德則無與比高。曹操欲扶衰拯弱,安能續絕命救已滅乎?』亦視曹操為扶漢之臣也。

能為天下之士所傾向如此,非獨雄傑之姿足以服人,亦其英氣仗義之異於群雄也,討董卓,伐袁紹,征烏丸,皆義之正者也。曹操者,能為善而不免為惡,英雄而雜於權詐,始欲效忠而不終,豈可簡單論之?而其文採風流,多才多藝,登高能賦,為文通脫,御軍三十餘年,手不釋卷,兼草書亞崔張,音樂比桓蔡,圍棋埒王郭,復好養性,解方藥,異於其他奸雄之專於角逐者也,子丕植亦繼其英,善文多藝,又能流傳後嗣也。而亦有真性情,祭橋公,念郭嘉,臨死分香,豈可謂之偽哉?善惡並存,而相爭;忠奸皆生,而相易;正邪一體,而相激。雜而不純,不能為大仁;譎而不鬼,不能為大惡。一念於善,而或不免於惡;始懷乎忠,而終易於奸;當此秉於正,而於彼則成乎邪。

雖然,察其人,善多於惡;考其事,功大於過,為鬼蜮之論者,深文之詆矣;等於莽卓,已甚之辭也。蓋尊漢則貶曹,顯其奸,夸其惡,喋喋不休於篡漢之名。操子丕固篡漢,而操雖專橫,終身北面,未有有廢立,漢之欲亡也久,閹宦外戚亂之,黃巾反之,群雄窺覬之,操平黃巾,掃群雄,尊天子,懲閹宦外戚之失,明法圖治,微操,漢之亡忽諸,而天子不知死所矣。術之猖狂,紹之悖逆不知有名義,豈操之比哉?猶操延漢二十之祚,而豈可以亡漢之罪罪操?子丕之篡成,而罪輕於司馬、蕭道成、朱溫,有大功而篡也。羅貫中【三國演義】雖尊劉貶曹,備形曹操之奸,亦引鍾惺【鄴中歌】曰:『鄴則鄴城水漳水,定有異人從此起。雄謀韻事與文心,君臣兄弟而父子。英雄未有俗胸中,出沒豈隨人眼底?功首罪魁非兩人,遺臭流芳本一身。文章有神霸有氣,豈能苟爾化為群?橫流築台距太行,氣與理勢相低昂。安有斯人不作逆,小不為霸大不王?霸王降作兒女鳴,無可奈何中不平。向帳明知非有益,分香未可謂無情。嗚呼!古人作事無巨細,寂寞豪華皆有意。書生輕議冢中人,冢中笑爾書生氣!』操之雄謀韻事文心,功罪是非,固非書生所可輕議也,純以奸定人,篡定罪,貶其人一無足取,沒其功一無可錄,豈可服人,亦長刻薄而害世教。苛刻之論,有傷君子忠厚之心;過甚之毀,實非【春秋】公平之義。齊桓公之僭,滅項之惡,晉文公召王請隧之逆,【春秋】猶為之諱,微書之,不以此過沒前者尊王攘夷之功也,聖人之恕人如此,何後世君子專責操之罪哉?操之有善有功如此,而判之為大奸大惡,則甚於操之王莽、董卓、安祿山、秦儈將何以處之?等惡也,則何不如莽卓之猖狂恣睢?以此為懲惡,不知其長惡也;以此為防奸,不知為導奸也,志懷叵測者而以奸詐則可圖天下,貽子孫,悍然不顧名義,公然而行惡矣。而天位固僅非詐力可以圖也,操雖權詐,猶存乎名義也。

顧炎武【日知錄】言東漢風俗而咎曹操曰:『兩漢風俗漢自孝武表彰【六經】之後,師儒雖盛,而大義未明,故新莽居攝,頌德獻符者遍於天下。光武有鑑於此,故尊崇節義,敦厲名實,所舉用者莫非經明行修之人,而風俗為之一變。至其末造,朝政昏濁,國事日非,而黨錮之流、獨行之輩,依仁蹈義,捨命不渝,風雨如晦,雞鳴不已,三代以下風俗之美,無尚於東京者,故范曄之論,以為桓、靈之間,君道秕僻,朝綱日陵,國隙屢啟,自中智以下,靡不審其崩離,而權強之臣息其窺盜之謀,豪俊之夫屈於鄙生之議。所以傾而未頹、決而未潰,皆仁人君子心力之為。可謂知言者矣。使後代之主循而弗革,即流風至今,亦何不可,而孟德既有冀州,崇獎躍馳之士。觀其下令再三,至於求負污辱之名,見笑之行,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者,於是權詐迭進,好逆萌生。故董昭太和之疏,已謂當今年少不復以學問為本,專更以交遊為業;國士不以孝梯清修為首,乃以趨勢求利為先。至正始之際,而一二浮誕之徒騁其智識,蔑周、孔之書,習老、莊之教,風俗又為之一變。夫以經術之治,節義之防,光武、明、章數世為之而未足;毀方敗常之俗,孟德一人變之而有餘。後之人君將樹之風聲,納之軌物,以善俗而作人,不可不察乎此矣。』

人多以曹操唯才是舉,雖不仁不孝者亦用之,而謂操重才輕德也,而考之於史,非公允之論也。荀彧大雅君子也,曹操尊用之,比為張良之佐,委以蕭何之任,進為侍中、尚書令而不臣也。。荀攸,彧之流亞也,亦重用之,每稱攸曰:『公達外愚內智,外怯內勇,外弱內強,不伐善,無施勞,智可及,愚不可及,雖顏子、寧武不能過也。』令曰:『孤與荀公達週遊二十餘年,無毫毛可非者。』又曰:『荀公達真賢人也,所謂「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孔子稱「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公達即其人也。』又稱『荀令君之進善,不進不休,荀軍師之去惡,不去不止也』,謂子丕曰:『荀公達,人之師表也,汝當盡禮敬之。』多引聖賢之言,二荀以此見尊重,且令子盡禮敬之,豈不重德乎?陳群非郭嘉不治行檢,數廷訴嘉,嘉意自若。操愈益重之,然以群能持正,亦悅焉。才德並重也。彧嘗言於曹操曰:『昔舜分命禹、稷、契、皋陶以揆庶績,教化征伐,並時而用。及高祖之初,金革方殷,猶舉民能善教訓者,叔孫通習禮儀於戎旅之間,世祖有投戈講藝、息馬論道之事,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今公外定武功,內興文學,使干戈戢睦,大道流行,國難方弭,六禮俱治,此姬旦宰周之所以速平也。既立德立功,而又兼立言,誠仲尼述作之意;顯制度於當時,揚名於後世,豈不盛哉!若須武事畢而後製作,以稽治化,於事未敏。宜集天下大才通儒,考論六經,刊定傳記,存古今之學,除其煩重,以一聖真,並隆禮學,漸敦教化,則王道兩濟。"彧從容與曹操論治道,如此之類甚眾,操常嘉納之,亦非徒用才能而忽教化也。所用崔琰、毛玠、和洽、高柔、楊阜、常林、賈逵之吏,雖非仁人君子,亦皆廉直之士也。唯才是舉,而亦尊德行之士。然以漢末好以德行標榜,而多名不副實,名為君子,而無可效之能,無能者多負重名,無功者多享厚祿,標榜之致也。操知此風之不可長,而循名責實,課以功能,又以亂世須功能之士相濟,而唯才是舉,不分賢污。令曰:『議者或以軍吏雖有功能,德行不足堪任郡國之選,所謂「可與適道,未可與權」。管仲曰:「使賢者食於能則上尊,鬥士食於功則卒輕於死,二者設於國則天下治。'未聞無能之人,不鬥之士,並受祿賞,而可以立功興國者也。故明君不官無功之臣,不賞不戰之士;治平尚德行,有事賞功能。論者之言,一似管窺虎歟!』治世尚德,以為教化;有事賞能,以濟事功,未為非理也,以惟取德行為一偏之論。德者獎之以名,能者厚之以祿,乃為善也。操達權變,有德者尊之,有能者重之,無所偏廢,不拘一格,而豈迂儒之徒以道德責人哉!

又令曰:『古受命及中興之君,曷嘗不得賢人君子與之共治天下者乎!及其得賢也,曾不出閭巷,豈幸相遇哉?上之人不求之耳。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賢之急時也。「孟公綽為趙、魏老則優,不可以為滕、薛大夫」。若必廉士而後可用,則齊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無有被褐懷玉而釣於渭濱者乎?又得無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揚仄陋,唯才是舉,吾得而用之。』『夫有行之士未必能進取,進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陳平豈篤行,蘇秦豈守信邪?而陳平定漢業,蘇秦濟弱燕。由此言之,士有偏短,庸可廢乎!有司明思此義,則士無遺滯,官無廢業矣。』亂世欲求盪定,急於用人,則勿求全責備也。姜尚,德行不及周公,多權謀,而周武王用以伐紂,定天下之後,則重用周公治國;漢高祖亦用陳平無行之士,而成帝業,操之用人不拘行檢,亦何虧於古之英主哉?惟操矯枉過正,一一課實,急功近利,求才盡心,而興教化不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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