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小詮】
雪之為物,最得天地清寂之致。夜雪尤甚,世人但知"窗含西嶺千秋雪"之曠遠,鮮有體味"夜深知雪重"之幽玄。此中境界,非徒目視耳聞,實乃心齋坐忘所得。
昔張岱【湖心亭看雪】記崇禎五年十二月事,"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此十二字便是一幅雪夜真形圖。然其妙處不在摹形,而在"獨往湖心亭看雪"之"獨"字。雪夜之觀,原是孤往獨來的勾當,譬如禪家所謂"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箇中消息,非熱鬧場中人所解。
王右丞【冬晚對雪憶胡居士家】云:"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此二語最得雪夜神理。風竹之聲是雪來之兆,開門之頃見乾坤易容,詩人不着一字歡喜,而欣悅之意自現。雪夜之妙,正在這般不期而遇的驚喜。李義山"旋撲珠簾過粉牆"固是工筆,終不及王維這般淡墨寫意的透徹。
雪夜最宜烹茶。陸羽【茶經】論煮水之法,謂"其沸如魚目微有聲為一沸",雪水烹茶時,此"微有聲"恰與窗外雪落竹折之聲相應和。明人高濂【遵生八箋】載"掃雪烹茶",須"取臘雪積貯",此般講究,今人殆難想像。然雪夜茶事之要,不在雪之潔淨,而在烹茶人心中冰雪澄澈。昔年我在終南山夜宿,見老僧以鐵壺煮雪水,壺中翻滾的何嘗不是天地清氣?
雪夜亦宜讀禁書。金聖歎批【西廂】,謂"雪夜閉門讀禁書"乃人生至樂。此語大有深意:雪能障目,夜可藏形,二者相合,恰成一方絕塵天地。昔黃宗羲著【明夷待訪錄】,錢牧齋撰【列朝詩集小傳】,皆在雪夜呵凍而成。紙上墨痕與窗外雪色交映,文字乃有凜冽之氣。
今人觀雪,多急急拍發朋友圈,鮮有靜對一窗雪色至天明者。殊不知雪夜最是銷魂,正在其轉瞬即逝。范成大"開門片片灑人衣"之景,晨起即化;柳宗元"孤舟蓑笠翁"之象,日出便消。雪夜之於人生,猶如靈光乍現的頓悟,可遇而不可求。
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雪夜之味,大抵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