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宿九寨

憶宿九寨記

九寨溝者，世之奇觀也。余嘗一宿其間，至今思之，猶在目前。

初至溝口，天色已暮。山氣漸涼，遊人星散。余獨攜行囊，覓得一處藏家小舍。主人黧黑而精瘦，漢語不甚了了，然笑容可掬，引余入室。室中陳設簡樸，木床一，矮几一，油燈一盞而已。窗外山影幢幢，偶聞溪聲潺潺，如訴如慕。

夜半忽醒，見月光穿牖而入，地上霜白一片。披衣起坐，推窗而望，但見遠山如黛，近樹含煙。那月光原是極亮的，照得山谷通明，而樹影婆娑，竟在地上寫出許多古怪的字樣來。溪水在月光下泛着銀光，活潑潑地流着，全不似白日所見之碧綠。此時萬籟俱寂，唯有水聲與蟲鳴相和，使人頓生遺世獨立之感。

翌日破曉，主人已備酥油茶待客。茶味腥膻，初飲頗不慣，三啜之後，竟覺回甘。問其溝中景致，主人唯憨笑，以手遙指，道是"好看"。余遂辭出，沿木棧道徐行。晨霧未散，繚繞林間，日光透射，幻作七彩。湖水清澈見底，枯木橫陳，鈣華沉積，藍綠交錯，果然人間仙境。

行至五花海，遊人漸眾。有舉旗導引者，有喧譁拍照者，有擲石擊水者。湖水依然明淨，而岸邊已見果皮紙屑。一洋人立於湖畔，忽髮長嘆，謂其同伴曰："如此美景，十年後恐不復見矣。"余聞之默然。

午後暴雨驟至，遊人作鳥獸散。余避雨於一涼亭，見亭柱上刻滿"某某到此一游"字樣，層層疊疊，新痕覆舊跡。雨打湖面，激起無數漣漪，而湖水之色愈發深沉。想這九寨之水，歷千萬年而成，澄澈如許，而人心污濁，不過數十年間，便已浸染至此。

傍晚雨歇，雲霧升騰，山色空濛。余循原路返，見一老嫗彎腰拾撿垃圾，動作遲緩而堅定。詢之，乃知為當地藏民，自願為之，已逾十載。問其故，但云："山神不高興。"語罷，又俯身拾起一塑料瓶，納入袋中。

夜宿原處，月光依舊。忽聞遠處傳來誦經聲，低沉悠遠，與溪水相和。想是藏民在做晚課。余雖不解其意，然覺心神俱淨，白日所見之喧囂污濁，盡皆消散。

今別九寨已數載，每於都市喧囂中，輒憶那夜月光溪聲。世人但知九寨水色之美，而不知其夜色之清，更不解藏民護山之誠。山水之奇，終不敵人心之異。九寨之存亡，豈在水乎？在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