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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云:「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實則吾心可有不自知,而他人先知之者。如顏回,豈不並未先知己心,得孔子爲師,授之以道,始自知己心。即今兩千五百年,吾儕亦何由知己心,讀論語孔子語,乃始獲知己心。故孔子於人心,可謂乃一先知先覺。孔子亦僅知天,知古聖人心,乃知己心,並能獲知人心。吾儕生孔子後兩千五百年,亦爲一後知後覺,其義即在此。
俗又言「知道」。知道猶難於知心。心在己,道則在大群中。己之不知,何以知群,更何以知大群中之道?故知道必尤賴先知先覺。姑以飲食言,孔子「飯疏食,飲水,樂在其中」。顏子「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孔顏亦可謂在兩千五百年前,已先我而知飲食之樂。其實更在孔顏兩千五百年前之人,亦可謂早已先孔顏而知飲食之樂。孔顏乃承此傳統以爲飲食,而同得其樂。何嘗必如近人之所謂創造,乃始有此樂乎?今日吾人亦承孔顏以來兩千五百年前之飲食以爲飲食,又何嘗必有所謂進步,縱有進步,亦可謂微知有味。一飲一食,歷五千年之久,其間固有變,而更大則爲「承」。中國人不重變,而重承,承則必有「化」。化即由承來,前後相承處即謂之「道」。道中有化。但化則非變,儻謂之變,則歷五千年之久,居今又何由得知古,而居古則更不知何謂今。而今日吾人則盡求變,又不知所變之系何,故今日不知明日,又何由而有前後相承之道。
由此言之,五千年前人先我有飲食,已先吾而得人生之大道,此所謂人心之「同然」,而古人爲之先知先覺。五千年後人,仍此飲食,則爲後知後覺。但五千年來之飲食花樣甚多,中國人則謂之「文」,或曰「化」。故五千年來之飲食謂之「人文化成」,猶俗語言花樣變。而此種種花樣則皆屬人生,故謂之「人文」。飲食然,其他一切盡然,其爲之主要中心之心性,亦莫不然。
其次試言男女。孟子言:「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其實五千年前人已早有男女之欲,即知相愛,又知有別,於是而有夫婦之結合。生生不絕,成家成群,以至今日。故今人談戀愛,五千年前人已然。論其情意,何嘗有大變。但不能謂其無所化。故中國人言「人文化成」,人文即人生花樣,一切花樣皆由化來,故稱「文化」。花樣莫大於飲食男女。經長時間之繼繼承承,此則曰「道」。人道即天道,亦即自然之道。中國人稱「天人合一」,即人文與自然之合一。今日則重視科學,科學即非自然,亦非人生。實乃人生中一工具,一手段。故余稱西方文化爲「工具文化」,「手段文化」。中國人則用一「禮」字來把人生大欲飲食男女全都平易解決了,乃有功力用到其他方面去。西方人則不知中國人一「禮」字,僅用一「法」字來防止人生對飲食男女之種種活動。愈防止,而活動愈盛。而人生其他方面則反而全消失,全忘棄了。故其文化進步乃越簡單越狹小,遠不如中國之廣大而沉深,融通而悠久。
人生飲食維持小我之短生命,男女乃維持其人群之長生命。凡所得以維持人類之生命者,中國人則謂之本於天命之「性」。飲食男女則近性中之兩欲,而孟子稱之曰「大欲」。性則更大於欲。故中國人所重乃在「盡性」,而不在盡欲。西方人則僅知有欲,不知有性。亦可謂西方人乃知「性惡論」,不知中國人之「性善論」。故西方人信仰人生外有靈魂,靈魂始屬善,而人生則盡屬惡。故西方人於人生乃盡知飲食男女,而不知有中國人之所謂孝、弟、忠、信。中國中庸言「率性之謂道」,性中亦兼飲食男女,而人生大道則有外於此者。西方人不之知,印度佛教又排拒男女以求道,飲食不能盡拒,乃主素食。此在人道中,有承有舍,亦可謂之大愚不靈矣。耶穌教雖不排斥飲食男女,但凱撒事凱撒管,耶穌教則僅靈魂上天堂。不僅不賴有男女,並亦不賴有飲食,故有世界末日,惟靈魂天堂乃得更古長存。此等信仰,實非其他人類之所能想像。
但飲食男女,在時間中則爲人生之常道。在空間中,則亦各有限。飲食每日限三餐,夫婦限一男一女。故中國人言人生大道,縱不排除此二者,亦不奉此二者爲主要。
二
孔子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孔子乃中國之至聖先師,爲中國人道之大宗師。但孔子至七十之年,乃始有言「從心所欲」。可見心之有欲,在中國雖亦認爲乃人道中一大關鍵,但其所欲亦不能無失,亦不能盡從。孔子亦必至晚年乃能欲不逾矩。所謂「矩」,即俗言「規矩」之矩。西方則不言規矩,僅重法律。中國道家主「規」,儒家主「矩」,皆在人心中。非人心,即無以見規矩。而規矩則僅在指導人生一嚮往。西方人言法律,則在人心外,容易防止人心,爲人心一限止,故西方人即言自由,則必言法律。法律即以防止其自由。中國人則即心即道,道即人心內在之所欲。故謂「天人合一」。人生大道即人生之大法,而此所謂法乃禮而非刑。此則中西文化大相異之所在,又誰與深論之。
莊子言「執其圜中」。圜即規,僅有一「中」。凡天地間一切圓,皆同有一中,故有中即猶無中。因凡圓之中,皆同而無異。老子曰:「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中國道家尚「同」,主同不主異,故老子亦主「無」。矩則有四方,其隅各不同。儒家言:「先聖后聖,其揆則一。」非道家之僅有一中心。故儒家言同亦言「異」。如我與人,同爲人,而人各爲己,又相異。道家則言混沌,不再看重此異處。此爲儒道之相異。故儒家言人之相處,有同亦有異,如父慈子孝即屬禮。道家則不言禮。老子言:「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始。」忠信彼我一同,而禮則必分彼我賓主,不得有我而無彼,有主而無賓。孔子僅言不逾矩,故人道大同,而不害有分別之小異。五倫之道首夫婦,必言夫婦有「別」,其義深長。道家則僅言大同,而不再言別。儒道之不同乃在此。
儒家言四方,又言「兩端」。彼我賓主,即人道之兩端。實則死生存亡,亦即天道之兩端。儒家即言天,又必言地。天圓地方,亦即大自然之兩端。道家言天不言地,有陽無陰,乃只一端。儒家言:「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故儒家最愛言「中道」。
三
今果自歷史文化之進程言,飲食男女,在孔子前兩千五百年,如庖犧氏、神農氏時代一平民,即早已爲先知先覺。而孔子生兩千五百年後之春秋末年,已遠爲後知後覺。故孔子曰:「若聖與仁,則我豈敢。我學不厭而教不倦。」孔子所自負,不重在其稟於天,而重在其任於己。性稟於天,而學則任於己。故孔子尤貴言「學」。有學乃有教,而學又必先與教。先得孔子之心之同然者,乃遠在兩千五百年前犧、農時代之野人。孟子亦言:「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豖游,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沛然若決江河。」此所見所聞之善言善行,均出深山野人中。舜亦後知後覺,貴在其學而已。
孔子又言:「夏尚忠,殷尚鬼,周尚文。」尚忠,即貴在其能盡己之一心。尚鬼,則已走向外。古人與天皆在己之外,尚鬼則不免重外而輕內。尚文,乃回歸於己,而花樣則多了,一切古與天亦皆其花樣。今儻以中西雙方之文化演進言,亦可謂希臘重通商,已尚文。羅馬時代耶教興起,始尚鬼。較之中國,秩序顛倒,一若反其道而行。直至今日,實尚未能達於夏之尚忠時代。今日崇尚科學,花樣繁多,實仍尚文。以比之中國,則實當謂其尚未能直接走向人生大欲之真目標。雖亦尚鬼如宗教,尚文如科學,但尚忠之人生本源大目標,則實尚未能接近。孔子言:「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中國之夏尚忠即其質,而西方希臘經商則早已忘其質而趨於文。亦可謂中國自商周以後,早已進入文學時代、史學時代,而爲文質彬彬一君子。西方則自羅馬以迄近代,雖若日趨於文,而終缺其質。其如核子武器之發明,亦可稱爲科學大進步,但斷非文化大進步。其實核子武器之發明與飲食男女之人生大欲又何關,豈不正反其道而行?以中國古代人之所謂「文質彬彬」言,豈不大相違戾。
求富求強,亦可謂乃發源於人類求生存之本質。至於飲食男女人生大欲所存,則本源所在,與富強之間亦尚有距離。今爲求富求強,而忘棄其飲食男女之大欲,則實非進,乃退。而中國則在滿足其大欲之餘,尚多演進,而得爲一文質彬彬之君子。故余嘗謂中國乃一「藝術文化」,西方則僅是一「科學文化」,兩者之間,實有隔距。儻今日而孔子復生,其對西方文化,必當別有一番衡論。惟不當謂其求富求強乃在人生大道之進步中,此則決然可知者。
或言西尚「別」,中尚「通」。其實中國惟莊老道家言圓通。孔子言矩不言規,又稱「道之不行」,此亦與道家別。但言「執兩用中」。窮與通,亦道之兩端。儒家不貴通,而貴中,此亦當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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