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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姜光斗
亭以雨名,誌喜也。古者有喜,則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書;漢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孫勝狄,以名其子。喜之大小不齊,其示不忘一也。
余至扶風之明年,始治官舍,為亭於堂之北,而鑿池其南,引流種樹,以為休息之所。是歲之春,雨麥於岐山之陽,其占為有年。既而彌月不雨,民方以為憂。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與慶於庭,商賈相與歌於市,農夫相與忭於野,憂者以樂,病者以愈,而吾亭適成。
於是舉酒於亭上,以屬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則無麥。』『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則無禾。』『無麥無禾,歲且荐饑,獄訟繁興,而盜益滋熾,則吾與二三子,雖欲優遊以樂於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遺斯民,始旱而賜之以雨,使吾與二三子,得相與優遊而樂於此亭者,皆雨之賜也。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從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為襦。使天而雨玉,飢者不得以為粟。一雨三日,伊誰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歸之天子,天子曰不然。歸之造物,造物不自以為功。歸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這是一篇『小題大做』的文章,從一個亭子的命名,引發出一大段有關天下國計民生問題的議論,表現了作者與民同憂同喜的博大胸襟。正如虞集所說:『此篇題小而語大,議論干涉國政民生大體,無一點塵俗氣,自非具眼者未易知也。』(【三蘇文范】引語)
首段即以議論入題,論述以『喜雨』給亭子命名的意義。劈頭一句,單刀直入:『亭以雨名,誌喜也。』在由七個字組成的判斷句中,有意識地、也極自然地將『喜雨』二字嵌入。接着說明,從古以來就有這種做法,出現喜事,就以這件喜事給事物命名,表示不忘。於是用極整齊的排比句式,列舉古代三件以喜事命名的事:『周公得禾,以名其書;漢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孫勝狄,以名其子。』用來論證上述觀點,並再總括起來強調一下,喜事大小雖然不等,但表示不忘的意義卻是完全一樣的。文章通過這樣一段簡短的有理有據的議論,已將用喜事給事物命名的理由、意義申述得十分充足,於是下文再以三段文字,依次將『亭』字、『雨』字、『喜』字寫足。
二段寫作者來到扶風的第二年,為了整修官舍,在廳堂北邊造了一個亭子,『以為休息之所』。接着引出這一年當地春旱,『彌月不雨,民方以為憂』。到了四月,上天連續三次降雨,『官吏相與慶於庭,商賈相與歌於市,農夫相與忭於野,憂者以樂,病者以愈』,連用兩組形式整齊的排比句,生動地寫出了萬民歡慶天降甘霖的熱烈景象,最後以『而吾亭適成』這一句頓住,結束了這一段,並自然引入下段。這一段由造亭起,中間引出春雨,最後又回到亭子上來。以亭為經線,以春雨為緯線,編織了一段錦繡文章。
三段寫作者舉酒亭上向客人勸酒時的一番對話。採用遞進修辭格,五日不雨如何,十日不雨如何,然後又從『無麥無禾』引發出作者一段議論,從反面來強調這場春雨的巨大作用:如果沒有這一場春雨,『歲且荐饑,獄訟繁興,而盜益滋熾』,作者與賓客也根本不能『優遊以樂於此亭』,所以絕不能忘掉此事。這一段以亭子為線索,通過主客對話,將這場春雨的作用寫足。文章至此,已經到了頂端,似乎下面已無話可說了。
且慢,作者自有妙法,文章的第四段,又峰迴路轉,別具洞天。作者又特意寫了一首歌,以表達人民的喜雨之情。『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為襦。使天而雨玉,飢者不得以為粟。』又用形式整齊的排比句來強調春雨之可貴,妙在不直說春雨的作用如何,而是假設上天下珍珠寶玉如何,用這種手法來強調這場春雨比珠玉還要珍貴,從而顯示人民的喜悅,並為下文讚頌造化之功墊了底。歌辭接着寫,這場大雨,是靠了誰的力量?是誰的功勞?於是又用遞進修辭格寫道:『民曰太守,太守不有。歸之天子,天子曰不然。歸之造物,造物不自以為功。歸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採用頂真格,層層推進,既巧妙地頌揚了太守和天子的謙虛,又暗示這確實不是他們的功勞。至於『歸之造物,造物不自以為功』的思想,則來自老莊。【老子】第五十一章說:『道生之,德育之,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養之覆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老子所說的『道德』,就是造化。意思是說,造化產生萬物,畜養萬物,使萬物成長、發育、成形、結實,造化愛養萬物,庇蔭萬物,只是生養而不占有,只是推動而不居功,只是尊長而不宰制,這是一種最玄遠、最高尚的美德。這種思想,具有樸素的唯物的因素。蘇軾對喜降甘霖,既不歸功於鬼神,也不歸功於官僚帝王,而是歸功於大自然,這在當時是非常了不起的樸素唯物思想。至於下文所寫『歸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那是行文的需要,將『喜雨』落實到亭子上去,以呼應開頭,再次點示題目,突出中心,以完成與民同憂同樂的主題思想,並無其他意思。因為認真追究起來,太空也是大自然,即老子所說的『玄宰』,它當然也是不會居功的。
這篇文章寓議於記,別具手眼,思路活躍,筆致輕靈,文字精到,駢散兼施,結構緊湊,層次清晰,由總論命名緣由起,到分寫『亭』、『雨』、『喜』,層層深入,最後仍止於『吾以名吾亭』上。正如吳楚材、吳調侯【古文觀止】卷十一評論之所說:『只就「喜雨亭」三字,分寫、合寫、倒寫、順寫、虛寫、實寫,即小見大,以無化有。意思愈出而不窮,筆態輕舉而蕩漾,可謂極才人之雅致矣。』明代大文學家王世貞認為:『此篇與范文正公【岳陽樓記】看來筆力有千鈞重。』(【三蘇文范】引語)的確,【喜雨亭記】與【岳陽樓記】都立意高遠,議論宏闊,感情濃郁,胸懷博大,手法巧妙,是都能當得起這一評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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