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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謝嗣極
【孔雀東南飛】是漢樂府中最優秀的長篇敘事詩,這首詩成功地塑造了一組人物形象,這是以前的詩歌中所沒有的。正如沈德潛所說:『共一千八百五十字。古今第一首長詩也。淋淋漓漓。反反覆覆,雜述十數人口中語,肖其聲音面目。』沈德潛的評價無疑是精到的,對詩中人物的『面目』,前人雖已經作了很多分析研究,但因種種原因,比如戴著特定時代色彩的眼鏡去看人物,去看人物之間的關係;按既定的主題去圖解作品,就難免將人物『格式化』。再者,凡優秀的作品,總是常讀常新的。因此,當我們摘去原先的眼鏡,再讀這首詩仍會有新的發現。
劉蘭芝論者多把劉蘭芝看作是一個反抗封建勢力的女性形象,有人甚至把她比作卡捷林娜式的『黑暗王國的一線光明』,劉蘭芝的性格中固然有其反抗的一面,但如果僅看到這一點,便把劉蘭芝簡單化了。劉蘭芝的性格不是平面的,而是豐富的、複雜的。分析一個人物的性格要依據人物的言行,依據人物之間的關係。
我們先看劉蘭芝的言:『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十七爲君婦,心中常苦悲。君既爲府吏,守節情不移,賤妾守空房,相見常日稀。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非爲織作遲,君家婦難爲。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我們先要考查的是劉蘭芝說這些話的情境。劉蘭芝對丈夫說這些話的時間應該是焦仲卿剛從府中回家的那一天晚上。小兩口吃過晚飯後回到自己的房間,『相見常日稀』的一對恩愛夫妻終於有了兩人相處的空間和時間。長期的相思之苦,久積心中的委屈,一下子化成了上面的話語。其次要分析劉蘭芝說這番話時的情緒和情感。劉蘭芝的話包括四方面的內容:一、我心靈手巧,知書識禮,受過良好的婦德教育和文化教育。二、我嫁入你家後,心中非常悲苦。三、我勤勞本分,婆婆卻故意刁難。四、你家的媳婦我實在做不下去了,與其這樣還不如把『我』趕回家吧。根據這些內容,再結合劉蘭芝說話的情境,我們不難想像,她開始說話的時候,情緒還是比較平靜的,只是泄點怨氣,發點牢騷,漸漸地越說情緒越激動,以致說出『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這樣的話來。但這句話只是情緒激動時說出的,而絕不是真正目的。把這兩句話放在特定的場合中考查,在劉蘭芝的話中人們看到的是無奈,是嬌嗔。劉蘭芝愛焦仲卿,焦仲卿也同樣愛劉蘭芝。如果劉蘭芝真的想一拍兩散的話,那她不可能在大道口對焦仲卿說:『君既若見錄,不久望君來。』也不可能擔心『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懷』。更不可能拒絕縣令兒子的求婚。劉蘭芝剛強,心直口快,能承受艱辛的勞作,但不能忍受蓄意的刁難,她怨的不是『夜夜不得息』的勞苦,她怨的是『大人故嫌遲』的刁難。因此,當丈夫回來之後,她積久的怨氣一下子傾瀉出來,她這樣說,只是想從丈夫那裡獲得一點精神的安慰,求得一點心理的平衡。焦仲卿聽了劉蘭芝的話後,馬上就去找他的母親,這是劉蘭芝沒有想到的,但性格剛強的劉蘭芝這時不可能阻攔他,這樣事情便難以挽回了。
劉蘭芝知書達理,善於言辭,綿里藏針。臨行前,她向婆婆告別:『昔作女兒時,生小出野里,本自無教訓,兼愧貴家子。受母錢帛多,不堪母驅使。今日還家去,念母勞家裡。』這一席話,表面上看,句句是自謙,是自慚,是歉意。表現出了劉蘭芝有很好的教養,即便在被婆婆無禮地驅遣回家的時候也不失禮節。用事實說明,『此婦無禮節』是婆婆的無中生有。細加分析,卻發現話中有話,『出野里』、『無教訓』很有可能就是焦母平時指責劉蘭芝的話,『貴家子』也可能是焦母常常掛在嘴上的。現在把這些話一一回敬過去。劉蘭芝又很重感情,她與小姑告別時,眼淚頓時流了下來。她內心其實是孝敬婆婆的,儘管婆婆對她是那麼薄情。臨別時,她還叮囑小姑『勤心養公姥,好自相扶將』。可見她說的『供養卒大恩』,不是虛情假意。只不過她沒有,或者因婆婆總是找她的茬,她不願在婆婆面前表達罷了。
再看劉蘭芝的行:『雞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著我繡袷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劉蘭芝在被驅前爲什麼要精心打扮自己?論者見仁見智:一、陳祚明說:『臨當欲去,極寫此女華艷……如此何忍出之!「嚴妝」、「嚴」字,「事事四五通」句,所謂極意裝束也。』張玉谷也說:『被遺歸家,有何情緒;作此嚴妝,呈其美態……特借是再爲臨行固結府君之地。新婦苦衷,作者曲爲寫出。』皆指劉氏極意把自己裝飾得華麗美好。二、李因篤說:『……自初妝以至妝成,每加一衣一飾,皆著後復脫,脫而復著,必四五更之(更換四五次),數數遲延,以捱晷刻也……著畢,則新婦去矣。』則指劉氏不忍離去,故反覆拖延。三、余冠英說:『每事四五遍,或是心煩意亂,一遍兩遍不能妥帖。』我以爲這三種說法,都沒有能準確把握劉蘭芝的性格和精神。按陳祚明和張玉谷的說法,劉蘭芝的打扮,只是爲了以美貌來留住焦仲卿的心,讓焦仲卿不要把她趕回家。這種理解不合情理;焦仲卿愛劉蘭芝,不願趕她回家,劉蘭芝是知道的,焦仲卿聽了劉蘭芝的話之後立即『上堂啟阿母』也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劉蘭芝沒有必要用美貌來『固結府君』。『以捱晷刻』的說法更沒有依據。『雞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可見天剛亮,劉蘭芝就立即起身打扮,如果說是爲了拖時間,她沒有必要這麼早就起床。一大早就起床打扮,恰恰說明她希望早點離開這個家,遲早都要走,遲走不如早走,她要走得決絕,要走得讓她婆婆看似毫不留戀的樣子。『心煩意亂』可能有一點,因爲畢竟這是一對恩愛夫妻,但還不僅僅如此。『嚴妝』即盛妝,劉蘭芝剛強有餘,柔韌不足,自尊心強,能伸不能屈。她是漂漂亮亮地嫁入焦家的,也要漂漂亮亮地離開焦家,以示她『實無罪過』。她要走得體體面面,決不在她婆婆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顯得很傷心的樣子。她這樣精心打扮,是爲了做人的尊嚴,仿佛英雄赴刑場,要衣冠整齊,昂首挺胸。這是一個多麼讓人憐惜、令人敬佩、光彩照人的形象!
[HTH]焦仲卿焦仲卿是一個性格矛盾複雜的人物。他有反抗的一面,又有軟弱妥協的一面。他懼怕母親,但在母親那裡敢於爲妻子據理力爭,最後又屈服於母親的淫威。他不善於調解婆媳矛盾,聽了劉蘭芝滿腔委屈的敘述,馬上就對母親說『女行無偏斜,何意致不厚』,還說『結髮同枕席,黃泉共爲友』、『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取』,這些話,都是一個寡母不能忍受的。所以焦仲卿剛說完,焦母立即『槌床便大怒』。他沒有解決矛盾,反而激化了矛盾,於是只好採取權宜之計,讓劉蘭芝暫回家。儘管他對劉蘭芝說:『卿但暫還家,吾今且報府。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取。』其實他說這話時心中並沒有底。他只不過是走一步看一步,從故事的發展看,焦仲卿這一步走錯了。
他易衝動,不冷靜,甚至出口傷人。他聽說劉蘭芝再嫁,便跑來對蘭芝說:『賀卿得高遷。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卿當日勝貴,吾獨向黃泉。』有人說,他愛蘭芝,一旦聽說她背約再嫁,便不再對她像先前那樣低聲下氣,『哽咽不能語』了,而是斬釘截鐵地說:『賀卿得高遷……吾獨向黃泉。這是一種何等的大丈夫氣概!』我從中看不到什麼大丈夫氣概,恰恰相反,我看到的是小男人心理。不錯,他愛蘭芝,但愛得很自私,因而也就對蘭芝缺少關心和了解。前面說過,焦仲卿回家後劉蘭芝對他的一番敘述,並不是要他去向婆婆討個公道。她只是爲了傾訴,發點怨,撒點氣,耍點嬌,如此而已。這時,焦仲卿只要給劉蘭芝一點理解,一點安慰,劉蘭芝也就心滿意足了。他其實不懂妻子的心,所以他第一步就走錯了。他處事不果斷乾脆。臨別時,劉蘭芝叮囑他:『君既若見錄,不久望君來。』可是他遲遲不來,直到知道劉蘭芝要再嫁了,才匆匆趕來,來後不問青紅皂白,就氣急敗壞地對蘭芝指責、挖苦、諷刺,這不是一個理解妻子的人應有的行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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