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陶文鵬
詩歌創作的象徵藝術表現手法,就是用小事物影射大事物,用具體的個別事物暗示而不是直接說出普遍性的意義。南宋吳文英就是一位擅長運用象徵手法的詞人。他在戀情詞、詠物詞以及登臨懷古詞中,經常運用象徵來表現他對情人刻骨銘心的愛戀,對面臨危亡的祖國的憂慮和忠悃,對人生命運的深刻思考,這使他的詞意蘊含蓄、豐富,難以確指,甚至晦澀,令讀者浮想聯翩、品味不盡。下面,我們試賞析他的一些富於象徵色彩的名篇佳句。
先看【高陽台・豐樂樓分韻得如字】:
修竹凝妝,垂楊駐馬,憑欄淺畫成圖。山色誰題?樓前有雁斜書。東風緊送斜陽下,弄舊寒,晚酒醒余。自消凝,能幾花前、頓老相如?傷春不在高樓上,在燈前欹枕,雨外熏爐。怕艤遊船,臨流可奈清J?飛紅若到西湖底,攪翠瀾、總是愁魚。莫重來,吹盡香綿,淚滿平蕪。
這是吳文英與友人聚會於杭州豐樂樓,席間分韻唱酬之作。前五句寫登樓過程和所見景色。詞人輕描淡寫,展現出一幅秀美的天然圖畫。第六句陡轉,描寫東風緊送、紅日西沉,便用了象徵手法,借眼前自然景象曲折隱晦地傳達出南宋後期國運岌岌可危的時代氣氛和詞人壓抑、緊縮、悲涼的情緒。過片『傷春不在高樓上』承上啟下。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評云:『題是樓,偏說傷春不在高樓上,何等筆力!』從藝術表現角度看,這是詞人善於在關鍵處突作大頓挫、大轉折,使詞意波瀾起伏跌宕,即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所說『空際轉身』,運筆如神。而從其內蘊的情思意緒看,正暗寓着詞人滿腔憂國傷時的感愴。劉永濟【微睇室說詞】評云:『言傷春之情,何必登樓方有,即「燈前欹枕」、「雨外熏爐」亦已可傷。詞家每以「春」作國運的象徵,然則「傷春」作憂國說亦無不可。』尤其是『飛紅若到西湖底,攪翠瀾、總是愁魚』兩句,描寫詞人的愁思伴着飛紅進入到西湖底,攬動翠綠的波瀾,使游魚亦為之生愁。這兩句寫得美麗空靈又動盪悲哀,炫人眼目更令人驚心動魄!詞人移情於物,營構出『愁魚』這一新奇獨創的象徵意象來表現自我的深邃愁情。葉嘉瑩先生從這一意象揣度詞人『可能有悼亡的「鰥魚」之聯想』(【迦陵論詞叢稿】),徐永端先生說:『魚余同音;「總是愁魚」,即「總是愁余」之意。這裏可能用了雙關語氣。』(【唐宋詞鑑賞辭典】第1181頁)
對於這首詞的象徵意蘊,陳洵【海綃說詞】分析說:『「淺畫成圖」,半壁偏安也;「山色誰題」,無與托國者;「東風緊送」,則危急極矣。凝妝駐馬,依然歡會;酒醒人老,偏念舊寒;燈前雨外,不禁傷春矣。「愁魚」,殃及池魚之意。「淚滿平蕪」,則城邑邸墟,高樓何有焉,故曰「傷春不在高樓上」。是吳詞之極沉痛者。』他的解釋過於坐實,未免穿鑿附會,但說它是『吳詞之極沉痛者』,還是有見識的。劉永濟【微睇室說詞】對此詞的象徵意蘊解釋得比較靈活、中肯:『此詞寫登高眺遠,感今傷昔,滿腔悲慨。作者觸景而生之情,決非專為一己,蓋有身世之感焉。以身言則美人遲暮也,以世言則國勢日危也……蓋凡觸景抒情之作,作者本非有心比附,而是無形觸發,故能乍合乍離,縱橫往復,有時且迷離惝恍而不自覺。讀者安可刻舟求劍,然必有一二流露真情之處。即如此詞之「山色誰題」、「傷春」、「愁魚」以及「吹盡香綿,淚滿平蕪」等句之如此深切,自不能單從個人之事諭之,必不能不與其所遭之世無關。讀者如參以作者所生之時,所接之事,全面探索,亦可以窺見至隱。』他對吳文英詞運用象徵往往是『無形觸發,故能乍合乍離,縱橫往復,有時且迷離惝恍而不自覺』的藝術特徵作了精闢的分析,又告訴我們探索這類有意無意的高妙的象徵藝術作品的方法,對我們是很有啟發的。
讓我們再看夢窗的詠物詞【古香慢・賦滄浪看桂】:
怨娥墜柳,離佩搖,霜訊南浦。漫憶橋扉,倚竹袖寒日暮。還問月中游,夢飛過、金風翠羽。把殘雲剩水萬頃,暗熏冷麝悽苦。
漸浩渺、凌山高處。秋淡無光,殘照誰主。露粟侵肌,夜約羽林輕誤。剪碎惜秋心,更腸斷、珠塵蘚路。怕重陽,又催近、滿城風雨。
【古香慢】是夢窗自度曲。古香二字來自李賀【帝子歌】:『山頭老桂吹古香』句。據夏承燾【吳夢窗系年】考證,此詞作於理宗淳v三年(1243),借詠滄浪園中的桂樹,含蓄深婉地表現詞人面臨南宋衰亡的哀感。開篇三句從園中景物起興。『怨娥』,指蟬,蟬一名齊女。據【古今注】:『昔齊王之後,怨王而死。屍變為蟬,登庭樹G淚而鳴。』『離佩』,荷花,詞家常以水佩代荷花。姜夔【念奴嬌】詞有『水佩風裳無數』之句。『』,紅蓼,水草 。這兩句寫蟬聲墜柳,荷搖蓼草,都是秋深景象。『霜訊』句說,秋霜已來問訊南圃。『橋扉』,小橋所通宅院的門。『倚竹』句用杜甫【佳人】『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句意,想像桂樹像佳人薄袖凌寒,日暮倚竹,以擬人手法形容它的冷艷。詞人由桂花聯想到月宮。他問桂樹:你可是唐明皇游月宮所見有金風吹過、翠鳥飛過的那一株仙桂嗎?這裏暗用了【開天傳信記】載唐明皇游月宮事。『冷麝』,指桂花香。『把殘雲』二句說:日晚雲殘,天寒淺水萬頃,桂樹只是以冷香自我薰射,內心一定含着無限悽苦。『殘雲剩水』似已影射南宋河山殘破,猶言殘山剩水。這裏的象徵寄託不落痕跡,似無意似有意,極空靈、委婉,又沉痛悲涼。換頭三句,寫他登山高處,但見一片寒波渺茫,秋色冷淡無光,想到這原是抗金英雄韓世忠別墅的滄浪亭已經荒廢,韓公已逝,這斜陽秋樹是誰作主人呢?這裏語意雙關,寄寓着王朝瀕於危亡,國事無人主持的沉痛。全篇緊扣着滄浪園和桂樹來寫,緣情體物,又借物暗示影射,用筆幽邃而寓意深遠,在濃麗雕琢中有一股沉鬱之氣行乎其間, 象徵手法運用得十分高妙。同題材的【賀新郎・陪履齋先生滄浪看梅】,借看梅情事歌頌韓世忠的英雄業績並感嘆其壯志未酬,【八聲甘州・陪庾幕諸公游靈岩】諷刺吳王荒淫誤國,寄託弔古傷今的哀思,【高陽台・過鐘山】憑弔賢臣遇害,都更明顯地運用了象徵寄託的手法。他的許多詞句,如:『斷煙離渚,關心事,斜陽紅隱霜樹……淒涼誰吊荒台古。』(【霜葉飛】)『怕上翠微,傷心亂煙殘照,西湖鏡掩塵沙。』(【惜秋華】)『重陽正隔殘照,趁西風,不響雲尖。乘半暝,看殘山濯翠,剩水開奩。』(【聲聲慢】)『莫登臨,幾樹殘煙,西北高樓。』(【高陽台】)都是用自然景物意象暗示社會人事、寄寓家國之恨的象徵性詩句,它們都能使讀者有騰飛藝術的想像,去探求、領悟那隱含在具體形象中的那些精神性的、普遍性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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