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徐有富
明人謝榛說:『景乃詩之媒,情乃詩之胚,合而為詩。』(【四溟詩話】卷四)詩歌所要表達的主要是情,而情的載體主要是景。情與景相結合便產生了詩。本講將專門探討一下詩的情景問題。
一、詩的題材是物
世界上除運動着的物質外,一無所有。【周易・序卦】指出:『有天地,然後萬物生焉。盈天地之間者,唯萬物。』因此詩中用來表達感情的題材說到底就是物,物既是詩人感情的觸媒,又是詩的感情的載體。
人的感情實際上是人的主觀世界對客觀世界的反映。晉代陸機的【文賦】曾用形象化的語言說明了萬物對詩人情感的觸發作用:『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心懍懍以懷霜,志眇眇而凌雲。』梁代劉勰的【文心雕龍・物色】篇則專門探討了景物對作者的情感,以及文學創作的影響,指出:『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情以物遷,辭以情發。』其【明詩】篇還對南朝宋以後通過寫物來抒情的詩歌創作方法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鍾嶸的【詩品・總論】也表達了同樣的意思:『五言居文詞之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會於流俗。豈不以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為詳切者耶?』在鍾嶸看來,詩歌的創作方法就是通過『寫物』來『窮情』。應當說我國古代文藝理論著作對於這個問題談得已經非常透徹了。
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詩人已經清楚地認識到客觀事物對個人情感的影響,並將之寫入了詩歌作品中,如曹植【贈白馬王彪】:『感物傷我懷,撫心長太息。』阮籍【詠懷八十二首】之十四云:『感物懷殷憂,悄悄令人悲。』張協【雜詩】其一:『感物多所懷,沈憂結心曲。』謝靈運【游南亭】:『hh感物嘆,星星白髮垂。』唐人白居易的【庭槐】詩說得尤為明白:『人生有情感,遇物牽所思。樹木猶復爾,況見親舊知。』下面我們就以王安石【南浦】詩為例來說明一下這個問題:
南浦東岡二月時,物華撩我有新詩。
含風鴨綠粼粼起,弄日鵝黃裊裊垂。
『鴨綠』一句寫澄碧的春水被風吹起了細浪,『鵝黃』一句寫淡黃的柳條在風中搖擺。正因為這撩人的春光使得詩人很快樂,才寫了這首詩。
不少詩人還專門以某物為描寫對象寫了所謂詠物詩,清代的俞琰曾編過一本【詠物詩選】,收六朝至明代的詠物詩一千三百多首。其【序】云:『凡詩之作所以言志也,志之所動由於物也。感於物而動放形於言,言不足故發為詩。詩也者發於志而實感於物者也。詩感於物而其體物者不可以不工,狀物者不可以不切,於是有詠物一體以窮物之情,盡物之態。』如戎昱的【早梅】:
一樹寒梅白玉條,h臨村路傍溪橋。
不知近水花先發,疑是經春雪未消。
此詩將梅樹的位置,梅花的顏色,花期,以及早開的原因都寫得非常準確,詩人因為憑藉早梅傳遞的信息,早早感受到春天已經到來的喜悅,也就從詩中流露了出來。所以清人沈祥龍【論詞隨筆】說:『詠物之作,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國之憂,隱然蘊於其內,斯寄託遙深,非沾沾焉詠一物也。』
二、詩的題材是景物
任何物都不可能孤立地存在,就拿上面這株早梅來說,它必須有自己存在的空間與時間,比如地點是村邊,路旁,靠近一座小橋,橋下有一條小溪;時間是早春,梅枝在去年冬天還積過雪;此外,還有一位詩人正在欣賞着它,思考着這株梅花為什麼會比其它的梅花開得早。所以我們可以把詩的題材進一步說成是物的組合┨濉―景。景實際上就是人的眼耳鼻舌身所感覺到的環境。如【敕勒歌】。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此詩取材具有鮮明的地域特色與民族特色,寥寥數語,就表現出了北方少數民族地區所獨有的蒼茫寥廓的景象。元好問【論詩】絕句有云:『慷慨歌謠絕不傳,穹廬一曲本天然。中州萬古英雄氣,也到陰山敕勒川。』下面我們再欣賞一下宋人項安世【春日堤上】所描寫的長江岸邊的美景:
高高下下十五里,白白紅紅千樹花。
總在疏籬斷垣里,背堤臨水小人家。
作者出身湖北江陵,又在安徽池州當過官,這兩個地方均在長江之濱。此詩首句寫詩人春天在大堤上情不自禁地走了十五里,『高高下下』是近距離觀察花草樹木時所留下的印象。次句『白白紅紅』這兩組疊詞表現出了百花盛開,萬紫千紅的爛漫景色。三句中『疏籬斷垣』恰恰寫出了普通老百姓家園所呈現出來的真實狀態,籬笆編得很密,垣牆壘得很好,總是短暫的現象。這句詩同時也說明那些勃發着生機的花草樹木都處於自然生長狀態,而不是刻意栽培的。第四句說明這兒的小小老百姓們雖然住着低矮的房子,過着貧困的生活,但正是他們才擁有春天。詩中流露出了一種對自由寧靜生活的嚮往之情。
景物自然也包括人物,而且人物往往處於景物描寫的中心位置。如五代西蜀詞人李的【南鄉子】:
乘彩舫,過蓮塘,棹歌驚起睡鴛鴦。游女帶香偎伴笑,爭窈窕,競折團荷遮晚照。
此詞由遠及近寫來,開頭兩句為我們描寫了南國水鄉那明麗而又鮮艷的畫面。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第三句寫一曲棹歌驚起水面上成雙成對的鴛鴦,使它們撲騰騰地飛了起來。也許正是這一生動的畫面,使得乘彩舫出遊的少女們會心的、互相打趣的、頑皮的笑了起來,『偎伴』二字傳神地寫出了她們天真爛漫、笑態可掬的樣子。傍晚的陽光已經不那麼強烈了,但是少女們卻仍然就地取材,爭着摘下荷葉來遮擋陽光。詞的末二句告訴我們,那是她們在有意無意地展示着自己青春的活力、青春的美。
景物也包括事物。事物同樣也是詩人用來抒情達意的題材。【漢書・藝文志】指出:『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於是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皆感於哀樂,緣事而發,亦可以觀風俗,知薄厚雲。』白居易也說過:『大凡人之感於事,則必動於情,然後興於嗟嘆,發於吟詠,而行於歌詩也矣。』(【白氏長慶集・策林六十九采詩以補察時政】)人們把那些敘述人物事件的詩稱為敘事詩,如漢代辛延年的【羽林郎】:
昔有霍家奴,姓馮名子都。依倚將軍勢,調笑酒家胡。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壚。長裾連理帶,廣袖合歡襦。頭上藍田玉,耳後大秦珠。兩鬟何窈窕,一世良所無。一鬟五百萬,兩鬟千萬餘。『不意金吾子,娉婷過吾廬。銀鞍何煜~,翠蓋空蜘躇。就我求清酒,絲繩提玉壺。就我求珍餚,金盤膾鯉魚。貽我青銅鏡,結我紅羅裾。不惜紅羅裂,何論輕賤軀!男兒愛後婦,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故,貴賤不相逾。多謝金吾子,私愛徒區區。』
這首詩寫一位年齡只有十五歲的少婦,長得非常漂亮,打扮得也很入時,當壚賣酒,大將軍霍光家的奴才馮子都,狗仗人勢,以飲酒為名,跑來調戲她,遭到她嚴詞拒絕的故事。詩人借這個故事熱情地歌頌了胡姬對社會上貌似強大的惡勢力進行反抗的精神,同時歌頌了她堅貞的清醒的愛憎鮮明的愛情觀。此詩也是漢代社會生活的真實反映,具有普遍的意義。
正如朱光潛【研究詩歌的方法】所說:『詩寓情志於景於事,表達於語文。比如「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眼見印在書上的十六字是語文,楊柳雨雪是景,來往是事,而詩人所寫的對於時序變遷的感慨是情。』
三、情與景的關係
王國維在【文學小言】中指出:『文學中有二原質焉,曰景,曰情。』在詩中,情與景是是密不可分的。兩者關係大致有以下三種情況:
1. 觸景生情。【文心雕龍・物色】篇說:『物色之動,心亦搖焉。』韓愈【原性】指出:『情也者,接於物而生者也。』近人顧隨也分析道:『所有抒情詩的核心內容毫無例外地是詩人主觀地抒寫自己的情感。但人的情感不能無因而生;它有着產生它的客觀存在;情感也是客觀事物之反映。』(【朗誦了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以後……】,見【顧隨全集】第2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