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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劉艷雲
於鵠是唐大曆、貞元間的一位詩人。史料中關於他的記載非常少,【唐才子傳】中提到『於鵠,初買山於漢陽高隱,三十猶未成名。大曆中嘗應薦歷諸府從事,出塞入塞,驅逐風沙』。張籍【哭於鵠】詩中說:『野性疏時俗,再命乃從軍。氣高終不合,去如鏡上塵。』由此我們可以知道他經歷了隱居、出仕、再隱居的生活軌跡。正是由於他的隱逸經歷,再加上他創作了大量隱居和尋禪問道題材的作品,蔣寅在【大曆詩人研究】一書中把他定位為隱士詩人。但是如果深入研究他現存的作品,就會發現這位詩人的內心情感是如此複雜,他的心靈世界一直在隱居的現實、世俗的關愛與超脫的理想之間苦苦掙扎。
隱居生活――無奈的心靈掙扎
既然隱居空山,作品中自然要寫到隱逸生活。於鵠有時十分愜意於隱居生活的閒適,他的有些作品用平淡的白描手法,像一部部節奏舒緩的紀錄片一樣展示了自己的生活細節,透露出一種恬適閒散的心境,如【題鄰居】、【山中寄韋鉦】等。詩人對於隱居的享受還來源於對周圍自然風景的賞愛,他有一些作品描繪了山間優美清新的景色,展示了散淡的生活趣味。像這些詩句『草生垂井口,花落擁籬根』、『螢影竹窗下,松聲茅屋頭』,都展現了不加雕飾的原生態的自然。有時候他在景物的描寫中蘊含了更多的思考,最典型的就是這首【春山居】:
獨來多任性,
惟與白雲期。
深處花開盡,
遲眠人不知。
水流山暗處,
風起月明時。
望見南峯近,
年年懶更移。
詩人雖然是用白描的手法描繪山間的景色。但是仔細研究就會發現,在這首詩中詩人所使用的已經不再僅僅是再現現實的描述性意象,詩中的花、水、風、月都具有了象徵性的抒情意味。由這些意象組合起來的『深處花開盡,遲眠人不知。水流山暗處,風起月明時』這兩聯,我們無論如何不能說它們只是再現了現實。在這樣的詩句中,作為創作主體的詩人已經與自然這一審美客體化為一身。作品所傳達的是一種隨緣任性的內心感受,在這樣的作品中,我們還可以感受到盛唐王維隱逸精神的遺存。
但是,在詩人的內心深處,似乎總是還有未能擺脫的牽掛,看這樣的兩首詩:
三十無名客,
空山獨臥秋。
病多知藥性,
年長信人愁。
螢影竹窗下,
松聲茅屋頭。
近來心更靜,
不夢世間游。
――【山中自述】卻憶東溪日,
童年侍魯儒。
僧房閒共宿,
酒肆醉相扶。
天畔雙旌貴,
山中病客孤。
無謀還有計,
春谷種桑榆。
――【山中寄樊僕射】
前一首顯然是第一次隱居時的作品。三十尚無名,已是詩人巨大的失落,空山獨臥更是心有不甘。可是這一切似乎無法改變,只能任人去憂愁。末聯說『近來心更靜,不夢世間游』,恰恰透露了詩人由於不能實現『世間游』這一夢想而產生的深深的無奈,說明了原本心就是不靜的,『世間游』的夢是常有的。第二首更值得玩味,是寫給自己幼年時的同伴的。這首詩應作於第二次歸山之後。此時故交樊澤已加『僕射』之銜,正在山南道任職。此前於鵠曾依附樊澤在荊南幕中任職。詩中先追憶當初曾一同學習遊玩,可是今天,對方已成為朝中的顯貴,手握重權。而自己呢,仍是山中一介無名之士,無所作為。雖然詩人仍在以種春谷於桑榆來自娛自慰,但整首詩的情緒絕不是輕鬆平和,寫這首詩的目的也並非僅僅與老友敘敘舊。『天畔雙旌貴,山中病客孤』,明顯透露了詩人由於現實的巨大反差而生發的失落感,希求援引之意也就不言自明。
可是詩人為什麼還要隱逸呢?關於他第一次隱居,他的那首【長安游】把原因明確地告訴了我們:
久臥長安春復秋,
五侯長樂客長愁。
繡簾朱轂逢花住,
錦室珂觸雨游。
何處少年吹玉笛,
誰家鸚鵡語紅樓?
年年只是看他貴,
不及南山任白頭。
可見,他年輕時曾經長期居住長安求取功名,在長安都中,他看到了富貴者燈紅酒綠的生活,但是作為一個客居者,他的功名夢想未能實現,而且飽受着來自富貴階層的刺激。在他的筆下,長安城中富人們的生活是如此有聲有色,充滿巨大的吸引力,這在他那首【公子行】中也表露無遺。可是這一切註定和他沒有關係,現實只能讓他『年年只是看他貴』。在這樣的憤憤不平之下,他只好『不及南山任白頭』了。可見,於鵠的歸隱並非是像陶淵明那樣,因不願為五斗米折腰,為保存自己的氣節而歸隱;也不是像當朝的前輩王維那樣,要在山林之中尋得內心的空明無礙,與空山渾化為一體。他的歸隱只是基於現實夢想的難以實現,是被迫作出的選擇。而第二次歸山的原因,可以在他入仕之後的作品中找到一些線索。入仕之後他也時時流露出『不如歸山好』的念頭,但是並不能說明這是他心嚮往之的肺腑之言。可能由於地位的關係,入仕之後他所接觸到的也大多是沉淪下僚的官員,他們有的是『白首從戎客,青衫未離身』,有的只能出使到『磧冷惟逢雁,天春不見花』的邊地,有的甚至是『白頭無侍子,多病向天涯』的逐臣。進入仕途後的詩人還是未能實現自己的理想,而身邊這些人的經歷也不能給他任何精神上的鼓舞,一切都與自己美好的夢想相去甚遠,詩人的挫折感是顯而易見的。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心系空山是一種自我安慰,並非出於本心。
尋仙訪道――迷惘的精神追尋
隱逸文化發展到唐代,已經出現道隱合一的現象,這當然與唐代天子李氏家族對於道教的提倡有關。唐代又是禪宗文化的鼎盛時期,詩人與佛教徒交往很普遍,甚至詩人自身就參禪修佛。尋仙訪道成為唐代隱士詩人創作的重要內容也便非常正常了。
當然,一位隱居的詩人寫作這樣題材的作品,除了受社會風尚的影響,最根本的原因可能是為了高蹈出塵,堅定自己隱居的信念。我們不排除於鵠可能有這方面的主觀願望,而且他似乎也努力實踐過。但事實上,從他的作品來看,他的這一主觀願望並未實現,也註定沒有實現的可能。【唐音癸簽】中說『於鵠習隱,多高人之意,故其詩能有景象。【山中訪道】諸大篇,泠泠獨遠,不疑世外人作』,只是看到了熱鬧的表象,沒有深入到作品的核心。對于于鵠來說,尋求超脫之境將永遠是一個模糊而遙遠的理想。
首先,佛和道都是追求出世的,人們修佛習道是為了超越人世的煩惱。佛家和道家都有關於彼岸世界的一套理論,但不管是佛的脫離輪迴之苦,還是道的華美仙境,都需要修習者有堅定的信心,付出艱苦的努力。於鵠似乎很努力,去拜訪高僧神道時不辭辛苦,有時還要披星戴月、披荊斬棘。但內心深處的信念似乎並不是很堅定:
夜愛雲林好,
寒天月裏行。
青牛眠樹影,
白犬吠猿聲。
一磬山院靜,
千燈溪路明。
從來此峯客,
幾個得長生。
――【宿王尊師隱居】
這首詩是詩人冷靜的心靈自省。寒天月夜,環境清幽,恰好適合清修;宿於道者隱居,又有磬聲過濾塵心雜念,該是一種最容易進入角色、產生皈依之念的情境。但是詩人此時卻偏偏不合時宜的在思考『幾個得長生』,這只能說明他實在是塵緣未斷,領悟不到神佛的點化。而這一懷疑足可以摧毀他所作的所有的努力。
其次,於鵠訪道尋僧的詩篇有二十首左右,在他作品總數中接近三分之一,而且他所有的長篇都是這一題材。可以肯定在這些作品的創作上他是花了心思的。這些作品,從寫景到敘事,無不展示着出世外表之下內心的嘈雜。
我們先來看寫景。高僧仙道們修行的地方一般是遠離喧鬧的塵世,風景也定然清幽秀麗。於鵠自然也對這樣的景物多有描繪,諸如以『枯藤離舊樹,朽石落高峯』來形狀柏台山僧修煉之處的幽險,以『新雨閒門靜,孤松滿院涼』來襯托服柏先生居所的幽清。這些景物描寫不乏生動形象,但是有一點不足,他的絕大部分詩作中缺少那種與這樣的環境融為一體的情感。我們不妨把他同潛心修佛的前輩王維做一個比較,王維安於空山生活,而且有很深的佛學修養。他也善於寫景,善於刻畫空明幽清的詩境,但是他筆下的景物是情緒的外化,是那種空明無礙的寧靜心緒的化身。儘管我們從他的語言中看不到情緒的傾向,甚至感覺不到創作主體的存在,他筆下的景物也是那麼渾然天成,仿佛就是原生態的自然,但是理智仍然會告訴我們,這不可能就是自然的原貌,它們仍然是經過詩人情感過濾了的東西,是經過主觀意識修剪了的風景。它呈現出渾然的面貌是因為詩人最大限度的從心靈中接近了自然,與自然產生了共鳴甚至融為了一體。而於鵠,相比之下則缺少了這種來自心靈深處的體認與共鳴。他的絕大部分作品都是在用眼睛看風景,就像是一個遊客,在用欣賞的目光觀察風景,或者說像一個導遊,在細緻地解說風景的優美,表達一種與心靈無關的、情感最表層的欽羨。比較一下這兩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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