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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 俊
紈不餓死,儒冠多誤身。丈人試靜聽,賤子請具陳: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王翰願為鄰。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此意竟蕭條,行歌非隱淪。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主上頃見征,然欲求伸。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於百僚上,猥誦佳句新。竊效貢公喜,難甘原憲貧。焉能心怏怏?只是走ZZ。今欲東入海,即將西去秦。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
這首詩杜甫作於唐玄宗天寶七載(748),是寫給韋濟的。韋家在當時是個很顯赫的家族。韋濟的祖父、伯父、父親都官至宰相。這一年,韋濟由河南尹遷尚書左丞。此前杜甫已經寫過兩首詩給他:【奉寄河南韋尹丈人】、【贈韋左丞丈濟】,前一首的詩題下有作者的自註:『甫故廬在偃師,承韋公頻有訪問,故有下句。』可見,韋濟一度很關心杜甫,常去看望他,而杜甫也很尊敬韋濟,稱他為『丈人』。
這篇作品中,詩人仿佛為我們緩緩拉開了他十年坎坷長安路的序幕,我們可以真切地感受和體會到杜甫初入長安時的生活狀況與心態。天寶五載初,杜甫結束吳越齊趙的漫遊來到京城,『許與必詞伯,賞游實賢王』(【壯遊】)。除夕之夜,杜甫在一家客舍里無事可做,玩起了賭博的遊戲,『馮陵大叫呼五白,袒跣不肯成梟盧』(【今夕行】)。『五白』,『梟盧』是行話,杜甫這時要輸了,袒胸露足,大呼小叫,多麼愜意的生活!此時的杜甫,遊興未落,歡聚友朋,對新生活滿懷憧憬,正準備大展宏圖。天寶六載,杜甫參加了唐玄宗下詔舉行的一次考試,【資治通鑑】卷二一五記載:『上欲廣求天下之士,命通一藝以上皆詣京師。李林甫恐草野之士對策斥言其奸惡……委尚書覆試,御史中丞監之……遂無一人及第者,林甫上表賀野無遺賢。』奸相當道,欺下瞞上,嫉恨有識之士,唐王朝一步步走向衰落。杜甫初來乍到,涉世未深,對腐化的社會缺乏清醒認識,當滿腔的熱誠與期許碰撞上殘酷無情的現實,內心的波瀾可想而知。因此杜甫前兩首寫給韋濟的詩還是干謁之辭,這首卻顧不上作矯飾之態,『全篇陳情』(【杜臆】),向韋濟傾訴滿腹的牢騷怨憤。
開頭兩句橫空突兀,故作反語。服膺儒家事業,卻說『儒冠多誤身』,失望,委屈,憤激,長時間鬱結的感情一下子如破堤之水,衝口而出,一吐為快。接下來陳述自己的卓犖才華和崇高抱負。『早充觀國賓』是指杜甫二十四歲時參加過一次進士考試,雖然落第了,年少氣盛,並不十分在意。『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大膽說出,絕無謙讓』(【杜臆】)。吟詩作賦堪比曹植、揚雄,當代著名文士李邕、王翰都求見一面甘願為鄰。杜甫的自我期望非常高,要『立登要路津』,做一個匡弼天下的宰相,輔佐賢君,達到堯舜時的淳化與太平。杜甫的十三世祖杜預是晉代名將,功成封侯,此後一直到他的父親杜閒,家族中世代有人做官,杜甫受到家庭環境的薰陶,也以『奉儒守官』(【進雕賦表】)為己任。祖父杜審言則是他詩歌創作上的引路人,『詩是吾家事』(【宗武生日】),杜甫自覺地接過詩業傳統,並發揚光大。做官與作詩,便是杜甫願意為之努力終生的理想。來到長安,杜甫無疑要實施他的這兩個宏願,因此有了這番激昂驚人的表露,心情之迫切正為下文失志後的悲哀做了情感上的蓄勢。
『此意竟蕭條』以下,慨嘆辛酸不幸的遭遇。兩次入京考試,中間相隔十三年,『騎驢』與『肥馬』形成鮮明的對照。『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這是杜甫對干謁生活做出的高度藝術概括,在生活真實的基礎上提煉出來的藝術真實,倒不一定據字面意思理解成早晨等候在權貴者的門口,晚上在人家外出遊玩的馬車後面做跟班,吃着別人的殘羹冷炙。這四句詩透露出干謁給杜甫心靈上帶來的極大疲憊。在唐代,要想做官,就離不開干謁。【新唐書・選舉志】記載:『每歲仲冬,州、縣、館、監舉其成者送之尚書省;而舉選不由館、學者,謂之鄉貢,皆懷牒自列於州、縣。』推薦與自我推薦,成為仕進的重要途徑,干謁也就是很平常的事了。讓我們看看杜甫的好友李白、高適的干謁吧。李白干謁過蘇、李邕、韓朝宗、裴長史等等,夢想『遍干諸侯』,『立抵卿相』(【與韓荊州書】)。高適說:『有才不肯學干謁,何用年年空讀書。』(【行路難】其二)他也寫過一首【真定即事奉贈韋使君二十八韻】給韋濟,『方欲呈高義,吹噓揖大巫』,通篇干謁之詞。高適通過干求入了哥舒翰的幕府,杜甫在長安找不到出路,寫了【投贈哥舒開府二十韻】,想效仿高適從軍。干謁已是當時的風尚,不足為奇。葛曉音在【論初盛唐文人的干謁方式】中說:『統治者求賢禮賢的姿態使他們(干謁者)找到了自己與被干謁者在人格上平等的支點,從而在干謁中消除了仰人鼻息的屈辱感,理直氣壯地將干謁視為出於公心、平交王侯的合理行為。』然而,杜甫並不總能找到這種心理上的平衡。他在長安寫過不少干謁詩,除了上面提到的,還投詩贈給張、鄭審、鮮于仲通、韋見素。為了進入仕途,杜甫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但屈己干人畢竟與本性相違,他在離開長安時作的【詠懷五百字】中提到:『以茲悟生理,獨恥事干謁。』對先前的行為悔恨起來。即使到了晚年漂泊西南,杜甫需要朋友的周濟,仍然嘆到『艱危作遠客,干請傷直性』(【早發】)。由這四句詩我們可以讀出詩人兩難的尷尬境地,耿直心性的掙扎與痛苦,在污濁社會中的沉浮與覺醒。這時皇帝突然徵召天下之士,杜甫終於有了申志的機會,不想意欲翱翔蒼穹的鳥兒卻無奈地垂下了翅膀,遭遇挫折,這就是前面講的李林甫暗中搗鬼,使無人及第的事。
詩的結尾感謝韋濟的知遇之恩,浦起龍說得好:『先是有【贈韋左丞丈】詩云:「君能微感激,亦足慰榛蕪。」蓋嘗以推獎望之。是後韋必嘗以公之才誦言於當軸而莫有應者,公遂決計遠引,贈此致感,且以告別也。』(【讀杜心解】)漢朝的王吉與貢禹是好友,王吉做了官,貢禹跟着歡喜。這裡杜甫以貢禹自比,希望得到丞相韋濟的汲引,不願再像孔子弟子原憲那樣貧困。雖然事與願違,又怎能對誦讀自己詩歌的韋大人心存不滿呢,只是想要離去,又徘徊不前罷了。長安本是秦地,『東入海』、『西去秦』,都是說要離開京都,但又捨不得附近的終南山與渭水,古人一飯之恩尚且懂得報,何況韋濟如此賞識自己,怎忍心徑直而去呢?可是長安沒有容身之地,不得不離開啊。
『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杜甫願化作一隻出沒于波濤間的白鷗,不受任何束縛,無人能馴服。這隻白鷗會不會像李白所寫『大鵬一日同風起,摶搖直上九萬里』(【上李邕】)的大鵬呢?杜甫詩中多次出現鷗,『相親相近水中鷗』(【江村】),『但見群鷗日日來』(【客至】),『泛渚白鷗輕』(【遣意】),『鷗歸o故池』(【過故斛斯校書莊】),『鷗行炯自如』(【西寒望】)。它們雖然無拘無束地馳騁於天空,但並不一飛沖天,而是可親可近,眷戀、關懷着人間。到了晚年,詩人仍寫道:『萬事已黃髮,殘生隨白鷗』(【去蜀】),『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旅夜書懷】)杜甫生活在一個由盛而衰的時代,社會發生了急劇的變動,他始終保持着獨立的人格個性,不願隨波逐流,也不願隱居避世,時時不忘大唐江山,牽掛蒼生百姓。鷗的形象成了杜甫理想情懷的化身。
杜甫作詩的頓挫風格在這首早期的詩作中初露端倪,起首一股怨激之氣劈面而來,很快轉到款款陳情,自負裹挾着自嘆,肺腑之言,汩汩流出。干求無果,應詔而退,不如毅然離去,卻又心存不舍,最後宕開一筆,以白鷗作結,化解開頭的不平之氣,見出胸襟的坦蕩寬廣。如此的迂迴往復,正如王嗣所說:『直抒胸臆,如寫尺牘,而縱橫轉折,感憤悲壯,繾綣躊躇,曲盡其妙』(【杜臆】)。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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