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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劉淑麗
徐以【室思詩】組詩爲主的思婦詩在詩歌史上具有特殊的意義,此前一直未受到研究者的關注,現單列出來加以考察。徐筆下的思婦詩與建安其他作家的同類作品有著明顯的不同,其間透露出他對於女性以及思婦現象的關注與深刻思考。
徐詩現存四首,除卻【答劉楨詩】之外,其餘三首包括【室思詩】六章、【情詩】與【於清河見挽船士新婚與妻別詩】。對於存詩不多的徐來說,關涉思婦題材的詩占了他現存詩的四分之三,確實是一不容忽視的現象,就是在建安詩人之中,也是絕無僅有的。
前人對徐的此類詩作顯然未予以足夠重視。對中古詩歌進行全面評價的【詩品】中,徐被列爲下品:『白馬與陳思答贈,偉長與公幹往復,雖曰「以莛扣鍾」,以能閒雅矣。』『偉長與公幹往復』所指的即是劉楨的【贈徐詩】與徐的【贈劉公幹詩】。這裡,徐與劉楨的相互贈答,被比作曹彪與曹植的往復贈詩,是『以莛扣鍾』,意爲徐詩比之劉楨詩猶如以小木枝扣擊大鐘,所發出的聲響很小,影響甚微。劉楨詩之成就人所共知,此不贅述,但鍾嶸只把一首詩拿來評判,而全然不顧其他幾首詩的存在,顯然是沒有將徐爲思婦代言的詩納入視野,屬於考察不周,亦或沒有這一題材方面的認識。對於鍾嶸的抑徐揚劉,之後的論詩者頗爲不滿。胡應麟說:『以公幹爲鍾,而偉長爲小梃,抑揚不已過乎!』(【詩藪・外編】卷二)王士禎說:『建安諸子,偉長實勝公幹,而嶸譏其以莛扣鍾,乖反彌甚。』(【漁洋詩話】卷下)
下面我們先來解讀【室思詩】六章:
沉陰結愁憂,愁憂爲誰興?念與君生別,各在天一方。良會未有期,中心摧且傷。不聊憂餐食,慊慊常飢空。端坐而無爲,仿佛君容光。(其一)
峨峨高山首,悠悠萬里道。君去日已遠,鬱結令人老。人生一世間,忽若暮春草。時不可再得,何爲自愁惱。每誦昔鴻恩,賤軀焉足保。(其二)
浮云何洋洋,願因通我辭。飄搖不可寄,徙倚徒相思。人離皆復會,君獨無返期。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其三)
慘慘時節盡,蘭葉凋復零。喟然長嘆息,君期慰我情。展轉不能寐,長夜何綿綿。躡履起出戶,仰觀三星連。自恨志不遂,泣涕如湧泉。(其四)
思君見巾櫛,以益我勞勤。安得鴻鸞羽,覯此心中人。誠心亮不遂,搔首立。何言一不見,復會無因緣。故如比目魚,今隔如參辰。(其五)
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終之。別來歷年歲,舊恩何可期。重新而忘故,君子所尤譏。寄身雖在遠,豈忘君須臾。既厚不爲薄,想君時見思。(其六)
由於是連章體,每一章都有所側重。第一章寫離別的無由相會,見面無期,以至茶飯不思。『慊慊常飢空』既是指因無心進食而導致飢餓之苦,也表明情感生活的空白導致情感的饑渴,生活突然到了無爲而治的地步,唯一要做的是思念對方的容貌。第二章寫崇山阻隔,相距萬里,思念使人變老,由此感悟到人生的短暫易逝,如暮春之草朝不保夕。在天地與生命等大問題面前,自我煩惱顯得似乎很可笑,思念似乎微弱了些,但一想起昔日的恩情,微弱的身體又怎麼能夠承受得了呢?第三章寫音訊阻隔,思婦企圖托天上的浮雲傳達自己的思念,但浮雲又怎能靠得住,只能勾起無限感慨:他人別後有相會的時候,而自己卻永遠盼不到夫君的歸來。這使自己的生活狀態像東流水一樣,無盡地思念,更無心梳洗打扮。第四章寫秋日來臨蘭花凋謝,長夜不眠的思婦披衣出戶,凝視夜空中的繁星黯然落淚,由愛而生恨。第五章睹物思人,希望能像鸞鳥那樣插上翅膀,看到心中的那個人,感嘆昔日的比目魚,今日竟成了永遠也無法相會的參與辰。第六章就感情的忠貞問題展開思考,在感情上有始無終的人多,重新而忘故的人多,思婦雖與夫君相隔萬里,但沒有須臾忘掉他,也希望他像自己一樣,時時思念著對方。其實,第一章側重寫情感的空虛與思念,第二章側重寫生命的短暫與無法承受的相思之苦,第三章寫別後的無心梳洗與無盡思念,第四章由季節變更感發無眠,第五章以參辰喻夫妻不得相見,第六章希望對方也像自己一樣忠貞專一。總之,是將夫妻分離而守在閨中的思婦所能遭遇的可能的場景、心情與生活狀態都寫了出來,洋溢著對遠方人的拳拳思念,這種思念占據了思婦整個的思想、情感與生活,已經變成她們存在的意義,是她們存在的全部。
【室思詩】整個說來寫得較爲直白,似乎是由於作者的有意探索,也似乎是作者力圖建立這樣一種思婦詩的範本而作的嘗試。而【情詩】的寫作更近於成熟與完滿,簡直可以作爲建安時期此類題材詩歌的範本:
高殿郁崇崇,廣廈淒泠泠。微風起閨闥,落日照階庭。躑躕雲屋下,嘯歌倚華楹。君行殊不返,我飾爲誰容。爐薰闔不開,鏡匣上塵生。綺羅失常色,金翠暗無精。嘉肴既忘御,旨酒亦常停。顧瞻空寂寂,唯聞燕雀聲。憂思連相屬,中心如宿酲。
詩首先寫外物的崇郁淒冷,『高殿』、『廣廈』、『雲屋』、『華楹』極言居處之雄偉壯闊與華麗,反襯出思婦個人之壓抑、孤寂、落寞。微風吹拂,落日照臨,自然界的變化亦勾起內心之不平靜,風動亦是心動,落日則意味著又一次失望,徘徊與嘯歌乃思婦感於外物觸發而採取的行動。徘徊表示了憂鬱、無奈,心雖牽繫遠方,但爲女兒身卻只能煢守空閨;嘯歌乃內心鬱積的一種釋放,也體現了無法承載思念的重負而情緒泄逸。接著,思婦自述生活狀態。自從別離後,無心修飾,一如【詩經・衛風・伯兮】中思婦之『自伯之東,首如飛蓬,非無膏沐,誰適爲容』,悅己者既不在旁,修飾又爲誰看?心灰至此,是一種消極的生活態度。這種消極不僅影響了思婦的生活質量,也影響了她正常的生活秩序。爐薰不開,明鏡不用,衣服與首飾因懶得打理而黯淡無光,失去了正常的顏色,甚至無心吃飯。這一切表明了思婦過的是一種病態的生活,只有守候與等待,而無其他生活內容,可謂相思入骨。
我們注意到,不同於『古詩十九首』的詩中主人公有時難以確定性別,徐的【情詩】、【室思詩】與【於清河見挽船士新婚與妻別詩】都是以女性口吻來寫,最明顯的標誌即是這幾首詩中無一例外都以『君』來稱對方,這樣一方面表明了主人公的女性身份,另一方面也透露出對男性配偶的尊敬,利用這一稱呼,使男女各自歸位,詩中的思婦就更加自覺地扮演起女性陰柔的角色和對男性的依賴。雖然只是一字,卻體現了作者自覺的代言意識,因此,徐的這些詩可以看作是有意識的代言體創作。
通過上面對有關詩歌的解讀,我們感覺到,詩以女性口吻寫來,語氣舒緩婉轉,情感纏綿深摯,雖然極寫被相思折磨得茶飯不思、難以維持正常生活,但卻始終沒有怨言與悽戾之詞,甚至也不像『古詩十九首』中之思婦那樣喊出『昔爲倡家女,今爲盪子婦。盪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的春情難耐之詞,而是十分隱忍虔誠與忠貞,充滿了溫柔敦厚的氣質。從詩中所反映的內容來看,我們感到思婦的內心與生活完全被對丈夫的思念所占據,其情其感瀰漫於思婦整個的身心,似乎對丈夫的思念就是思婦們的空氣,離開它她們無法存活。這種對女性的塑造可以說是帶有很強的理想化色彩。換句話說,即作者本人希望思婦是這樣的形象這樣的狀態,這樣對待自己與丈夫的態度。在她們的世界中,丈夫就意味著一切,情感也意味著一切,似乎這些思婦是脫離日常人倫與家庭義務而存在於真空中的女子。這是徐的傾向,也是對思婦的審美化與唯美化,這就是徐筆下思婦形象不同凡響的意義。
在創作中,徐有意忽略日常生活中女子所應有的諸多倫理義務與操作性的工作,而將其塑造爲完全爲感情而活的形象,也許是爲了塑造思婦溫柔敦厚的性格,強調女子所承受的分離之苦,以及丈夫長期交遊不歸爲她們帶來的深深的心靈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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