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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高慎濤
釋道潛,字參寥,北宋著名詩僧,能詩善文,陳師道稱其為『釋門之表,士林之秀,而詩苑之英也』(【後山居士文集】卷六),與當時士大夫文人蘇軾、蘇轍、秦觀、曾鞏、陳師道等人多有交往,詩酒唱和,賞玩從游,情深意篤,成為文學史上一段佳話。
一、道潛生平考略
(一)籍貫與生卒
道潛籍貫向無爭議,【釋氏稽古略】卷四曰:『錢塘高僧名道潛。』(見【大正藏】卷四九)【咸淳臨安志】卷七明確稱道潛為『於潛浮溪村人』(四庫全書本)。【四庫全書提要】承此說。綜上可知道潛為錢塘高僧,裏籍為杭州於潛浮溪村。然而關於其生卒卻不見諸記載。幸運的是蘇軾的文集中留下了珍貴的線索。蘇軾【跋太虛辯才廬山題名】記:『太虛今年三十六,參寥四十二,某四十九。』(【蘇軾文集】卷七四)由文記可知參寥小東坡7歲,東坡為1037年生,則道潛生年當在1044年。道潛卒年文獻無確切記載,就現有資料來看,有兩說:一主崇寧末示寂,一主政和中逝世。【咸淳臨安志】卷七言道潛『崇寧末歸老江湖,既示寂』。吳自牧【夢粱錄】卷十七與上書記載相同。若以崇寧末示寂推算,則其卒年應不晚於1106年或在是年稍前。主後說者僅有陸游【老學庵筆記】卷七提及:『參寥政和中老矣,亦還俗而死,然不知其故。』據陸游『政和中老』的記載,茲推斷為公元1114年前後。另【參寥子詩集】卷一【秋聲】:『古槐花落小中庭,夜半風來卷夜鳴。潁水先生如尚在,呼兒應問此何聲?』蘇轍晚號『潁濱遺老』,與道潛時有往來,政和二年(1112)卒。此處『潁水先生』如指子由,則子由卒時參寥尚在,也就是說參寥至少在1112年時尚在世,則陸游『政和中卒』的說法更為確切。
(二) 賜號問題
道潛生前曾被朝廷賜紫衣,賜號『妙總』,蘇軾詩文中常見稱參寥子『妙總師』或『妙總大師』。【中華佛典寶庫】的【佛教人物傳】記『建中靖國初……詔復為僧,賜號妙總大師。』此說實誤。靖國初為公元1101年或稍後,而此前東坡的詩文中已稱『妙總』號,如【東坡全集】卷八四【答參寥】三首中就有『妙總』稱號,此詩自注是在惠州所作。東坡在惠為1094―1097年,至少在1097前已經有『妙總』的賜號。【東坡全集】卷八三【與參寥】載:『近遞中附呂丞相所奏妙總師號牒去,必已披受訖,即日起居何如?某來日出城赴定州,南北當又暌隔,然請會稽之意終未已也。』蘇軾在1093年9月出知定州,詩文中言『某來日出城赴定州』,則在出知定州之前蘇軾所託呂丞相所奏『妙總』師號的牒文已上奏,約在1093年9月前朝廷賜號頒下。
除賜號時間歷來說法不一外,對上文中提及的『呂丞相』也是各有說辭:或曰呂公著,或曰呂大防。【釋氏稽古略】記:『及呂丞相公著為奏妙總師名之,後與簡牘,則曰「妙總老師」。』此記載有誤。【續資治通鑑】卷八十一元v四年二月甲辰:『司空、同平章軍國事、申國公呂公著卒,年七十二。』呂公著早在1089年卒,呂大防卒於1097年,此處『呂丞相』不當指呂公著,應是呂大防。
(三) 法系歸屬
關於道潛的法嗣承繼,楊曾文【蘇軾與禪僧的交遊】(載【中國禪學】第2卷,中華書局2003年版)中猜測應屬雲門宗大覺懷璉的弟子,據現有資料完全可以確認道潛為懷璉弟子。
首先,蘇軾【宸奎閣碑】中提到英宗賜手詔給大覺懷璉之事是聽參寥所說,由此可知參寥與懷璉關係非同一般。(參楊曾文【蘇軾與禪僧的交遊】)其次,【參寥子詩集】卷一【送琳上人還杭】中曰:『少林真風今百紀,悵異至此何蕭條。喜君齊志早寂寞,同我十載淪芻樵。』(四部叢刊三編本,以下道潛詩僅標卷數)參寥與琳上人十載同住,當為同門關係。而徑山維琳禪師為雲門宗大覺懷璉法嗣,則二人應俱為雲門懷璉弟子。再次秦觀【淮海集】卷三十【與蘇先生簡】結尾云:『參寥在阿育王山璉老處,極得所。比亦有書來,昨雲已斷吟詩,聞說後來已復破戒矣。』(見周義敢編注【秦觀集編年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參寥依大覺懷璉,當是其弟子。複次陳師道【寄參寥】中說:『道人贊公徒,相識幾生前。早作步兵語,晚參雲門禪。』(【全宋詩】卷一一一五)由『參雲門禪』之語可以斷定其為雲門宗。【後山集】卷十一更是直言參寥為大覺之嗣,【送參寥序】說:『妙總師參寥,大覺老之嗣,眉山公之客,而少游氏之友也。』秦少游、陳師道與道潛為友人關係,其說可信。參寥確為大覺懷璉弟子,雲門宗下五世。
二、道潛詩風論
道潛不僅為禪門大德,於禪余間亦常作歌詩,其詩清麗脫俗,為當時文人所稱賞,有【參寥子詩集】十二卷傳世。晁說之評價曰:『孤山教體外,賦詩湯休上。後來數參寥,接手得宗匠。』(【全宋詩】,卷一二七)其詩風格多樣,略有如下數端:
(一) 幽深清遠之林下風流
詩僧因生活環境所限,所用詩料多山、水、風、雲、花、竹、琴、僧、寺之類,故而詩風常不脫衲子習氣、蔬筍氣。宋人姚勉【題真上人詩稿】曰:『僧詩味不蔬筍,是非僧詩也。』元好問【木庵詩集序】云:『詩僧之詩所以自別於詩人者,正以蔬筍氣在耳。』僧詩正是以其『蔬筍氣』創造了一種幽深清遠、瀟灑出塵的審美範式。道潛作為詩僧,其詩歌也不免多言山林野鶴,四時物序。張耒即指出了此點,【感春】曰:『吳僧參寥者,瀟灑出埃塵。詩多山水情,野鶴唳秋F。』如其【廬山雜興】數首,以登山臨水為一勝事,遠離塵俗,忘情山水之間。以清淨之眼觀清淨之山,觸目所得皆風流瀟灑。如『異花無冬春,瑤草亦芳潤』,『春風錦繡谷,紅素自相依』,『溪雨晝忽破,藤花照清漪』,以至於沉浸其中,『每往輒忘歸』。(【參寥子詩集】卷一)再如卷一【再游鶴林寺】:『招隱山南寺,重來歲已寒。風林驚墜雪,雨澗咽飛湍。壁暗詩千首,霜清竹萬竿。東軒謫仙句,洗眼共君看。』寫景造物雖無新奇,但中間四句卻極為清爽。尤其是『霜清』句,清遠渺茫。
多言山林野鶴固然可造就林下風流,然也會失之於氣宇狹窄,枯木灰槁。如【詩集】卷二【次韻太虛夜坐】寫天寒夜幕,意境就甚為蕭散,『窗根立凍缸』一句即見寒儉態。卷六【宿回峯院寄黃擇中察院】:『秋堂立四壁,物色夜蕭然。藜床抱孤影,起坐未成眠。』卷七【卜居智果】:『青燈殘篆夜寥寥,門外秋風振蕭蕭。』青燈隻影,深夜無眠,亦是淒涼。除意境蕭條外,過多的關注細小瑣細的事物,也造成了詩歌的眼界不廣。
(二)清麗絕俗之瀟灑出塵
山林之氣為僧詩所共有,道潛詩的特點更在於其清麗絕俗之姿。東坡謂其詩句『清絕與林逋上下,而通於道義,見之令人蕭然』(【咸淳臨安志】卷七)。陳振孫稱『其詩清麗,不類浮屠語』(【郡齋讀書志】卷一九)。所謂清麗側重於清中之麗,寂中之動,是與寒儉枯槁的蔬筍氣相對而言。東坡即稱道潛詩『無一點蔬筍氣,體制絕似儲光羲』(【山堂肆考】卷二八)。如其【細雨】詩云:『細宜池上見,清愛竹間聞。』再如『詩成暮雨邊』、『流水聲中弄扇行』等諸句有清氣無寒態,詩情濃郁,春意盎然。上舉數句曾得王荊公、秦少游、俞清老賞愛。(參【四庫提要】)道潛這部分詩在寫法上往往於尾句見功,或用盎然之花,如卷一【臨平道中】之『藕花無數滿汀洲』,或用青青之草,如卷七【春日雜興】之『野花汀草占春多』,或用悠悠之聲,如卷一【秋江】之『數聲柔櫓蒼茫外,何處江村人夜歸』,以飛動之態破平山遠水之靜,以枯木逢春之興替代三冬無暖氣之寒。
(三) 平淡自然之田園氣息
田園詩是道潛詩集中一個突出的題材,僅卷二、卷四就各有一組共八首田居四時詩,其他如描寫四時節序的詩也有着濃濃的田園之風。其詩集中出現『杖藜』十二次,言及陶潛亦十餘次,足以表明他對田園生活的熱愛。道潛不僅生活上心儀淵明,詩風詩法上也追步淵明。蘇軾【與參寥第二簡】曰:『筆力愈老健清熟,過於向之所見,……更當磨揉以追配彭澤。』(【蘇軾全集】卷七六)惠洪也揭示了這一現象:『道潛作詩,追法淵明,其語逼真處「數聲柔櫓蒼茫外,何處江村人夜歸。」又曰:「隔林仿佛聞機杼,知有人家住翠微。」』(【冷齋夜話】卷四)惠洪所引後詩為道潛名篇【東園】,既聞機杼聲,則距世極近。『仿佛』二字則又似忘世。詩人正是身處世間,而心在梵天,正得淵明『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之妙,悟淵明『心遠地自偏』之理。從佛教勝諦義看,世間即出世間,正如六祖【壇經】中所言:『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道潛正是深諳『平常心是道』的禪理,因而在詩中處處流露出自然任運之風。如卷一【邵仲恭許相過金山】中『時移物改何足論,身世悠悠本非固』,『鳩鳴屋角山雨余,花苞破紅滿芳樹』,看破生死,有陶潛之委運曠達;平淡自然,如陶詩之芙蓉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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