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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舜華
正德十二年(1517)梨園中人輯【盛世新聲】;後八年,即嘉靖四年(1525),吳江張祿【詞林摘艷】出;稍晚,郭勛編【雍熙樂府】出。據王國維【雍熙樂府跋】云『明代凡經三刻』,今存【四部叢刊】本爲嘉靖丙寅(1566)三刻本,初刻在嘉靖辛卯(1531)。
這三家曲選『搜輯自元以及我朝,凡辭人騷客所作長篇短章,並傳奇中奇特者,宮分調析,萃爲一書』,其意在於使『四方之人,於風前月下,侑以絲竹,唱詠之餘,或有所考』(【詞林摘艷】序)。其意義有二:一是所錄頗豐,元楊朝英【陽春白雪】、【太平樂府】、【樂府群玉】、【樂府新聲】等所錄的散套小令,遠不能與之相比。其中【雍熙樂府】卷帙尤多,據隋氏統計,凡二十卷,收錄套數――包括北曲散套、雜劇、戲文、南曲散套及諸宮調――1121套,雜曲小令1897首。二是出現較早,繼此以後,文人與坊間才掀起了收集、整理並刊行南北劇、曲的高潮。這三家曲選就戲文名目的著錄來說,早於嘉靖間【南詞敘錄】;就戲文佚曲的輯錄來說,早於嘉靖二十八年的蔣孝曲譜;就北曲的梳理來說,在明中葉北曲復興時也屬首開風氣者,尚早於嘉靖間李開先的【詞謔】。而我們今天所能見的宋金元明間戲文、雜劇版本,大多刊行於嘉靖萬曆以後――此前僅【永樂大典戲文三種】等數種,雜劇則僅【元刊雜劇三十種】;一些早期戲文的底本也最多可以追溯到弘治年間,如清陸貽典抄本【琵琶記】,據考是以弘治間本爲底本的,【西廂記】也以弘治本爲最早。因此,三家曲選中所錄雜劇與戲文,雖然只是零折散曲,不少卻是今天所存的最早版本,甚至是唯一版本。例如,【詞林摘艷】所錄雜劇三十四種中,今有全本存者不過十四種耳。以戲文而論,曲選中所錄極少,據筆者統計,【盛世新聲】僅10種11套(支),【詞林摘艷】僅11種14套(支),【雍熙樂府】卷帙最多,也不過23種40套(支),其中與【詞林摘艷】相同者9種12套;但所錄不少都是些首見,甚至不可再見的佚曲。
問題是,【雍熙樂府】等曲選究竟反映的是何時何地的曲唱情形,又反映了怎樣的社會情境呢?我們不妨從曲選的編撰並結合其著錄來加以推導。
從曲選的編撰來看,編撰者與內廷、教坊有密切關聯,所選曲目實爲教坊遺聲;序作者亦明顯表達了復古尚雅好北曲的傾向,而且試圖通過曲選的編輯、審定來規範當下曲唱,以求重續當下的禮樂傳統。也正是因此,三家曲選雖屬詞曲小道,卻往往爲一些正統目錄學家所著錄。以下不妨分而論之。
其一,曲選編撰者與內廷、教坊頗多關聯,並自稱種種L集都出於對明室教坊(禮樂)遺聲的追尋。
【盛世新聲】並未署編撰者姓名,劉輯在爲【詞林摘艷】作序時,僅含糊地稱【盛世新聲】爲『梨園中人』所作。『梨園』一詞,向來有特指與泛指二說。特指唐時宮內『梨園』。開元二年,唐玄宗選男女樂工之精者各數百人,入居宮城之內,特別訓練,政余並親自按樂,糾其訛誤,宮內遂有『皇家梨園弟子』與『梨花園』之名目。後人藉以泛指優伶、戲班、戲園或戲業等。(參見任半塘【唐戲弄】『梨園考』,第1111-1118頁)那麼,張祿所說『梨園』究竟屬何方何地的梨園呢?從各種情形來看,『梨園』固非特指,恐怕也不是一般的泛指,而應借指兩京教坊,即明朝自己的皇家梨園,則編者亦應是教坊中人。
【盛世新聲】又有福建龔氏大通樓藏本,此本卷目與早期著錄最爲相符,頗似原刊本。且此本題作『樵仙、戴賢、愚之校正刊行』,鄭振鐸頗疑此戴賢即是曲選作者。此後又有學者考訂『戴賢』二字實爲『臧賢』挖改。臧賢,號雪樵,乃正德朝教坊司奉鑾,一時權伶,【盛世新聲】此版特標戴(臧)賢校正,不知屬實還是託名。但不論如何,恰可以證明所謂『梨園中人』與內廷教坊的密切關聯。
【雍熙樂府】的編撰者,更直接地聲稱自己對曲目的搜輯來源於內禁:『予生長中州,蚤入內禁中和大樂。時得見聞,又嘗接鴻儒,承論說,似若仿佛其影響者。……乃於直侍之餘,禮文政務之暇,或觀諸窗幾,或命諸歌,臨風對月,把酒賞音,洋洋陶陶,久而忘倦。自惟際世雍熙,仰受隆恩,和平安樂,其能樂此,爰鋟諸梓,用廣其傳,仍其舊名曰【雍熙樂府】。』編者在『內禁中和大樂』,很可能也是一個朝廷樂司中的典樂者。此後又云『嘗接鴻儒,承論說』,已透露出當時儒臣追尋教坊遺聲,重建禮樂的風氣。
至於【詞林摘艷】的作者張祿只在曲選小引留下了若干痕跡,大約是一個治有園業、優遊文墨的處士,只因爲『好古博雅』,才有志刪定的。
其二,曲選序明確表達了復古尚雅好北曲的傾向,並試圖通過曲選的編輯、審定來規範當下曲唱。此一傾向正吻合明代中葉文士儒臣『重尋古樂』的衝動。
張氏在『自序』中道,重輯【詞林摘艷】是爲了使『四方之人,於風前月下,侑以絲竹,唱詠之餘,或有所考』,似乎曲選的編輯完全是爲場上服務的。其實也不盡然,曲選的編輯最終是在案頭完成的,張氏的序其實更多地表達了某種試圖以此曲選來規範場上曲唱的欲望。可以說,從【盛世新聲】到【雍熙樂府】,三家曲選的編輯透露了正德嘉靖間曲唱領域的一種復古傾向。這一傾向自張祿重輯【詞林摘艷】起尤爲明顯。
【盛世新聲】前有一段編撰者小引,道:『夫樂府之行,其來遠矣。有南曲、北曲之分。南曲傳自漢、唐,北曲由遼、金、元至我朝大備焉。皆出詩人之口,非桑間濮上之音,與風雅比興相表里,至於村歌里唱,無過勸善懲惡,寄懷寫怨。予嘗留意詞曲,間有文鄙句俗,甚傷風雅,使人厭觀而惡聽。予於暇日,逐一檢閱,刪繁去冗,存其膾炙人口者四百餘章,小令五百餘闋,題曰「盛世新聲」,命工鋟梓,以廣其傳。庶使人歌而善反和之際,無聲律之病焉。時正德十二歲在疆觀圉赤奮若上元日書。』
這段小引表達了如下幾層意思:一、將南北曲都視爲樂府之遺聲。這一點也可見【盛世新聲】源於教坊曲唱,曲選不廢南曲與明初曲觀正相吻合,而與明中期文人曲觀中尚北惡南之風相反。二、標舉重風雅、去鄙俗。以爲樂府皆出詩人之口,非桑間濮上之詞,與風雅比興相表里,故曲選所收主要爲『自元以及我朝,凡辭人騷客所作長篇短章,並傳奇中奇特者』(嘉靖四年劉楫序)。三、同時也爲村歌里唱保留了一定空間。四、『引』中還顯示出重音律的痕跡。編輯者對詞曲逐一檢閱,不僅刪繁去冗、擇精避俗,而且『宮分調析』(劉楫序),『庶使人歌而善反和之際,無聲律之病焉』。
正是因爲【盛世新聲】爲村歌里唱還保留了一定的空間,以至於版行以後,頗受到訾議,故僅隔九年後便有了【詞林摘艷】的刊行。
【詞林摘艷】的編撰者張祿指斥【盛世新聲】『貪收之廣者,或不能擇其精粗,欲成之速者,或不暇考其訛舛,見之者往往病焉』。劉楫在序中也說道,時人對【盛世新聲】『泥文彩者失音節,諧音節者虧文彩。下此,則又逐時變、競俗趨,不自知其街談市諺之陋,而不見夫錦心繡腹之爲懿』頗爲不滿;正是在此基礎上,『吳江張均天爵,好古博雅之士,間嘗去其失格,增其未備,訛者正之,脫者補之,粲然成帙,命之曰【詞林摘艷】』。
較之【盛世新聲】,張祿等人更爲明確地將元明之曲――所謂今樂府與古樂府,甚至作爲樂府之始的康衢擊壤之歌聯繫起來,備加推崇:『今之樂,猶古之樂,殆體制不同耳。有元及遼、金時,文人才士,審音定律,作爲詞調。逮我皇明,益盡其美,謂之今樂府。其視古作,雖曰懸絕,然其間有南有北,有長篇小令,皆撫時即事、托物寄興之言。詠歌之餘,可喜可悲,可驚可愕,委曲宛轉,皆能使人興起感發,蓋小技中之長也。』(張氏自序)今之樂猶古之樂也,此外,復重音律、重文采,這些觀點,都與【盛世新聲引】相似,只不過續有發展,在擇選上也更爲嚴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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