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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馬丕環
【詠懷古蹟】五首,是詩人於大曆三年(768)從夔州到達江陵所作。每首多以一位歷史人物爲吟詠對象,其一是詠懷庾信,嘆其『蕭瑟』,寄託自己的鄉關之思;其二是追懷宋玉,傷其『空文藻』,慨嘆自己的懷才不遇;其三是嘆惋昭君,悲其『怨恨』,以譴責君王的美惡不分;其四是詠唱劉備,感其身後『虛無』,以寄君臣相契之懷;其五是緬懷武侯,惜其大功不成,寄寓自己的無限哀思。組詩感情深厚,轉折跌宕,崢嶸多姿,或顯或隱地表現了詩人生活漂泊、政治失意的身世之感,是杜詩七律中優秀詩作。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這是組詩的第三首,因昭君村的古蹟而懷昭君,寄託著詩人身世之感。王昭君是名垂青史的女性。本名王嬙,漢元帝時人。西晉時避文帝司馬昭諱,改稱明君,也稱明妃。漢元帝景寧元年(前33),被遣嫁匈奴呼韓邪單于。漢成帝即位後,她上表求歸,不許,令從胡俗,最後死於匈奴。關於昭君的故事很多,樂府中經常歌唱,僅琴曲就有平調、胡笳、清調、問弦、蜀調、吳調、杜瓊七曲;而題詠的就更多,自石崇首作昭君詩以來,可謂不絕如縷,數以千計。其中不乏佳構,但最見工力者當推杜甫這首詠昭君的詩,被視爲詠昭君詩中的絕唱。
首聯以雄渾的筆勢,著重描繪昭君故鄉的自然環境,詩句發端不凡。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故這裡以『群山萬壑』來形容,而山壑並提,正寫出山勢像波濤起伏。『赴』字可謂畫龍點睛,將長江三峽山山相連、蜿蜒流走,有如萬馬奔騰、直趨荊門的形勢描繪得淋漓盡致。它不僅使千山萬壑都有了動感,也使荊門成了視境中的焦點。詩人在【長江二首】中寫及三峽江流的有『眾水會涪萬,瞿塘爭一門』的警句,用一『爭』字,突出了三峽水勢之驚險,這裡則用一『赴』字突出了三峽山勢的雄奇生動。這可說是一個有趣的對照。同樣的例子還有【奉觀嚴鄭公廳事岷山沱江畫圖】的『岷山赴北堂』。『群』字,極得音樂之美。李重華在【貞一齋詩說】中說:『音節一道,難以言傳,有略可淺爲指示者,亦得因類悟入。如杜甫「群山萬壑赴荊門」,使用「千山萬壑」便不入調,此輕重清濁法也。』誠然『千山』二字俱屬清音,讀起來聲音單調,不如『群山』二字濁清兼有,更能表現出詩歌語言清濁相間富於變化的音樂之美,讀起來風韻搖曳,富有韻致。另外,用『群山萬壑』,不用『千山萬壑』,或有可能是避與尾聯的『千載琵琶』犯重,因律詩中一般的字不重見,而『千載』之『千』不可改易,起句遂下一『群』字,既解決了這一矛盾,而『群山』視『千山』尤勝。詩人在描繪叢聚在三峽一帶的山嶺勢若奔馳的生動姿態後,隨即感嘆昭君人逝村存,點出題意。昭君乃湖北興山人,興山距離巫峽很近。唐代此地還有昭君故居遺址,所以說『尚有村』。『尚』字,見出人事滄桑,今昔殊異,千古之下徒令人感嘆[欷。山川靈秀之所聚,才孕育出絕代佳人。詩人把昭君村放在群山赴會、萬壑爭流的大背景來寫,實際上是寓讚美其人之意於其中。正如清人吳瞻泰【杜詩提要】指出的,『謂山水逶迤,鍾靈毓秀,始產一明妃,說得窈窕紅顏,驚天動地』。這種烘托渲染的手法,不乏先例,如【詩經・大雅・崧高】:『崧高維岳,駿極於天。維岳降神,生甫及申。』詩即祖此意。之後的元稹【寄贈薛濤】詩:『錦江滑膩峨眉秀,生出文君與薛濤。』手法也如出一轍。這兩句詩大小映襯,動靜相間,不僅使畫面顯得生動,同時使詩的意境更深一層,巧妙地爲全詩確定了悲壯的基調。
次聯是緊接人逝村存之意,以大開大合的筆法,概括了王昭君一生的悲劇,渲染昭君生前死後的淒涼。上句從空間落筆,寫昭君離開漢宮,遠嫁匈奴。『紫台』,即紫宮,漢代宮名,此指漢宮。『朔漠』,指北方沙漠之地。此指匈奴。『連』字把漢宮與匈奴相連,暗含昭君雖遠嫁朔漠,但心念漢宮。下句從時間著墨,寫昭君葬身異域,猶眷戀祖國。『青冢』,即昭君墓,在今內蒙古自治區呼和浩特市南二十里。【太平寰宇記】:『其上草色常青,故曰青冢。』據傳塞外草白,唯昭君墓上草色常青。『向』字寫出了昭君死後思漢的幽怨。『紫台』、『朔漠』,寫自漢宮直到匈奴的空間距離,而前者雍容華貴,後者地遠荒涼,彼此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從而有力地烘託了昭君生前遠嫁異國的悲哀。『一去』、『獨留』,寫自古及今的時間間隔。在如此漫長而寥廓的時空中,卻以『青冢』這個特殊形象,集中地表現昭君悲劇的全部過程。『紫台』與『青冢』的色彩對照,『朔漠』與『黃昏』的意境渲染,又營造出悲涼蕭瑟的氛圍,透出了強烈的悲劇色彩。『朔漠』、『黃昏』用的是疊韻、雙聲,更使詩思搖漾,增強了感人的力量。上聯寫的是生地,此聯寫的卻是死地,生死兩極又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展示了昭君一生的起點與終點。詩句意境遼闊,敘事含情,引人愁思。江淹【恨賦】:『若夫明妃去時,仰天太息。紫台稍遠,關山無極。搖風忽起,白日西匿……望君王兮何期,終蕪絕兮異域。』可以作爲這兩句詩內容的補充。
三聯掉轉筆鋒,一方面譏刺漢元帝的昏庸,一方面寫昭君不忘故土,魂魄夜歸。『畫圖』,【西京雜記】載:漢元帝后宮嬪妃宮人很多,不得常見,於是命畫工圖形,按圖之美者召幸。因而宮女多賄賂畫工,獨王嬙自恃容貌,獨不肯與,被畫得很醜而沒有得到元帝的召幸。後匈奴和親,元帝按圖將她嫁給呼韓邪單于,臨行召見,元帝見她很美,但爲時已晚。『畫圖』一句即指此事。『省識』,本略識之意,實即不識。『春風面』,指給人以一種愉快的美感的容貌。此指昭君美麗的面貌。『環佩』指婦女環鐲一類的裝飾物,這裡借指昭君。漢元帝只憑圖召幸,未識絕色,結果造成昭君抱恨天涯,葬身異域。昭君生前未能返回故國,能夠回來的只是她死後的魂魄,故曰『空歸』。『空』字,突出昭君遺恨之深,並深寓詩人的同情。『月夜』二字則傳神地渲染出魂歸時淒涼清冷的環境氣氛。『春風面』、『月夜魂』,一狀姿容秀美,一寫冷月孤魂,對得驚警。同一個昭君,昔如彼,今如此,諷意與同情隱於色彩不同的六字之中。兩句因果相生,明暗相伴,寫得有聲有色,情景交融。宋人姜夔在【疏影】詞中,直接翻用杜詩:『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可謂深得杜詩韻致,同樣風流搖曳。
末聯以琵琶寫怨,千載傳恨,極寫昭君的綿綿怨恨,從而歸結全詩主旨。『琵琶』,本北方少數民族的樂器,後傳入中原。『胡語』,胡音,指北方少數民族的樂曲。據【琴操】:昭君在匈奴,恨帝始不見遇,心思不樂,乃作怨思之歌。『怨恨曲中論』,即怨思之情從彈奏琵琶的樂曲中訴說出來。宋郭茂倩所編的【樂府詩集】卷五九『琴曲歌辭』有【昭君怨】一首,卷二九『相和歌辭』有【明君詞】、【昭君嘆】等吟嘆曲。所謂『怨恨曲中論』就是指這類詠昭君的曲子。『怨恨』,就是怨自己遠嫁,恨漢朝無恩。『千載』,則點出樂曲流傳時間之長,以見昭君怨恨之深,且與首聯『尚』字遙相響應。『分明』則說明樂曲主題鮮明,怨恨之情,溢於言表。宋人歐陽修【明妃曲】:『身行不遇中國人,馬上自作思歸曲。推手爲琵卻手琶,胡人共聽亦咨嗟。玉顏流落死天涯,琵琶卻傳來漢家。漢家爭按新聲譜,遺恨已深聲更苦。』不啻是這兩句詩的最好注釋。
這首詩由寫昭君村始,進而寫昭君的身世遭遇,最後歸結到昭君的怨恨。通首雖吊昭君,亦以自傷,是借古人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昭君是因元帝昏庸,不辨美醜而遠嫁異域,最後客死他鄉。詩人卻因疏救房g,直言進諫,遭到貶斥,以致終老江湖。二人遭遇有某些相似之處,因而借題發揮,詠以寄慨。明人王嗣【杜臆】說:『昭君有國色,而入宮見妒;公亦國士,而入朝見嫉,正相似也,悲昭君以自悲也。』正確地道出了詩人的旨意。全詩始終從形象落筆,未及議論,然卻寫得情真意切,身世之感,家國之思,盡在詩中。
(作者單位:廣西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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