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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戎麗娟
『興』是【詩經】以『經』傳世的重要概念之一,也是影響後世深遠、並被廣泛引用的文學理論名詞。毛公傳詩,獨標興體,然而關於『興』的含義卻聚訟紛紜,人言言殊。過去的著作多從解釋經義的角度研究『興』義,竊以為,在文學史的發展過程中,對於『興』義的理解經歷了從『用詩法』、『解詩法』到『作詩法』三個階段。這種變化似乎尚未為研究者所注意。故此,本文嘗試從歷史演變的角度,理出一個『興』義框架。
一、用詩
『興』的概念並不僅僅存在於【詩經】學範疇。『興』與『詩』發生聯繫,載於典籍的,最早可追溯到【周禮】:
大司樂……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周禮・春官・大師】)
鄭玄引鄭眾語云:『興,見今之美,嫌於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
此外,【周禮・春官・大司樂】又有記載:
以樂語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
對於這個『興』,鄭注以為:『興者,以善物喻善事。道,讀曰導。導者,言古以剴今也。』
鄭注以善惡勸諭說『興』,已經引起了後人很多爭議。(如孔穎達在【毛詩正義】中說:『其實作文之體,理自當然,非有所嫌懼也。』)考興之原義,私意以為首先當回到當時的歷史語境中。
據學者考證,【周禮】的產生時代至遲不會晚於戰國晚期。從文學批評史的角度看,春秋戰國時期尚沒有獨立的文學批評觀念。現在所謂的先秦文論,實際上是從先秦典籍中抽離出來的一些隻言片語,這些隻言片語,可以同時用來闡述文學、哲學、政治等多個領域的問題。因此,『六詩』所謂的比興、用以教國子的『樂語』,不太可能是當時人對詩歌表現方法的總結。
春秋時期列國大夫聘問,通行賦詩言志。【漢書・藝文志】中說:『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揖讓時,必稱詩以諭其志,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這種現象【左傳】中記載甚詳。『賦詩斷章,余取所求焉。』杜預註:『譬如賦詩者,取其一章而已。』賦詩引詩,只是借用他人詩句,申明己意而已,並不管原作者之意如何。按照【左傳】記載,當時士大夫對於『詩』應當是非常熟悉的;對於各篇詩的本義,也是沒有疑問的。因此,他們不管是賦詩還是聽別人賦詩,都很清楚詩作的原意。他們『只注重賦詩的人引詩的用意所在』,『好像後世詩文用典,但求舊典新用,不必與原義盡合』(朱自清語)。不管是賦詩還是聽賦詩,都是『用詩』。
從戰國時期諸子引詩、論詩的情況看,其實質仍然是斷章取義地用詩,與春秋賦詩言語專對的方法是一脈相承的。『賦詩』、『引詩』可以說是先秦對【詩經】研究的一種引申和發展。
在先秦著作中,【論語】也多次提到過『詩三百』以及『興』:
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論語・陽貨】)
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論語・泰伯】)
孔安國注云:『興,引譬連類。』所謂引譬連類,即由詩所描述的內容引申開來,聯想到與此類似的事理,但他所說『引譬連類』指的不是文學上的創作方法,而是修身的道理。【論語・八佾】中『繪事後素』、『禮後乎』、『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矣』,大概就是『引譬連類』的例子,認為子夏從【碩人】詩句中領悟到了自身道德修養的道理。孔子也在【論語・子路】中論述過:『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所以說,孔子教給弟子的『詩可以興』之『興』,也是用詩的方法。
由此可見,至少在先秦時代,人們所討論的『興』,是一種以『聯想』為思維特徵,以『賦詩言志』為方法、『使於四方』為目的的用詩方法。
二、解詩
先秦說詩,並不關心詩篇本義,只是斷章取義、申明己意,重要的是『用詩者』的意思。隨着年代離詩三百的創作時期越來越遠,『詩』本義也越來越模糊不清。解釋詩本義之濫觴,當為孟子。在【孟子・萬章上】中咸丘蒙問道:
詩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而舜既為天子矣,敢問瞽瞍之非臣如何?
孟子回答道:
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於王事而不得養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如以辭而已矣,【雲漢】之詩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遺。』信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
孟子不但致力於解釋詩義,而且創造出一套解釋的辦法:『以意逆志』、『知人論世』。以意逆志和知人論世,要解決的,自然不是如何表達自己的意思的問題,而是怎樣理解詩之原意的問題。孟子的文學批評理論對後世影響甚大。
及至漢代,【詩】被遵奉為『經』,對於『詩義』的闡釋自然變得重要起來。自毛【傳】標興說詩涉及到詩本義之後,興的含義便發生了變化。『六詩』之『興』與賦、比同列,成為解釋【詩經】創作方法、以申明【詩經】本義的概念。
【毛詩序】提出了著名的『六義』說:
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
【毛詩正義】釋曰:『賦、比、興是【詩】之所用,風、雅、頌是【詩】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是故同稱為義』。也就是說,『興』是『詩』之所以形成的方法,是【詩】的創作方法之一。由於毛詩影響巨大,其後說詩者受此說影響也甚大。在這種情況下,『興』在很大程度上是被作為解釋經義的工具來討論的。
那麼『興』的具體含義又是什麼呢?孔穎達又詳細解釋到:『司農又云:「興者,託事於物。」則興者起也。取譬引類,起發已心,詩文詩舉草木鳥獸以見意者,皆興辭也。』
與『取譬引類』說接近的還有王逸在【離騷章句】中說到:
【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
關於此處『依詩取興,引類譬喻』的含義,王逸又進一步舉例解釋道:『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於君,密妃佚女以譬賢臣……』那麼這裡的『興』的含義就很清楚了,在王逸看來,『依詩取興』是一種接近於現在所說的比喻的修辭手法,用王逸的話來說就是『引類譬喻』。
其後,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對比興作了專篇論述,第一次系統地論述了『興』的含義。劉勰提出:『毛公述傳,獨標興體,豈不以風通而賦同,比顯而興隱哉!』他解釋道:『興者,起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起情,故興體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則蓄憤以斥言,興則環譬以托諷。』劉勰總結【詩經】的興,說:『夫觀興之託喻,婉而成章,稱名也小,取類也大。……明而未融,故發注而後見也。』劉勰剔出『比興』,專篇論述,此後『比興』遂成為中國文學理論的一個重要範疇。劉勰特別重視『興』的作用,提出了『起情』、『環譬』、『托喻』等解釋,闡釋了『興』的多方面特質,給後人提供了更豐富的闡釋空間。
綜觀以上對於毛詩所標之興的論述,都是解釋【詩經】含義及其創作方法的,有『起情說』、有『譬喻』說、有『以善喻善說』等等,不一而足,但都是對【詩經】本身的討論。
三、作詩
從解經角度闡釋『興』義,兩漢以來餘緒不絕。隨着文學創作的繁榮,對於『經義』的解釋又反過來指導創作,『興』從解經逐漸衍生成為普遍的詩歌創作方法,進而成為儒家詩法之正宗。
晉摯虞所說的:『興者,有感之辭也。』首先把『興』與『感』聯繫在一起,雖語焉不詳,已含有普遍的文學創作方法之義。鍾嶸在【詩品】中又提出了:『文已盡而意有餘,興也;風物喻志,比也。』突破了漢儒的見解,從詩歌效果上來區別比興。鍾嶸對於比興的解釋雖然簡略,但對興義研究影響巨大。
唐初孔穎達【毛詩正義】作為官方定本,對於比興的解釋遵循漢儒【毛傳】、【鄭箋】的思路。
對興義發展貢獻巨大的是陳子昂。他在【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說:
仆嘗暇觀齊、梁間詩,采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思古人常恐逶迤頹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
陳子昂首先提出『興寄』說,把『興寄』和『風雅』並提,作為一種詩歌創作的理想,開啟了唐代詩歌復古運動。陳子昂所提倡的『興寄』,是一種以『復歸風雅』為旗號,通過在詩歌中興寄政治理想,達到干預現實的目的的詩歌範式,它既包括詩歌創作方法,也與詩歌思想內容有關。此後,『興』、『興寄』、『比興』、『風雅』等詞,也不再具有個別的特殊含義,而是被籠統地作為同一種詩歌創作理想的不同角度的表述。以『興』或『興寄』論詩,所重視的已經不是『興』本身的含義,而是詩歌整體的作用。
詩歌復古運動塑造了有唐一代的詩歌風貌。唐代詩人普遍重視『興寄』的詩歌創作方法。白居易稱張籍是『風雅比興外,未嘗著空文』。他自己也格外重視『美刺比興』的諷諭詩。他在【與元九書】中說:
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可傳者千餘首,至於貫穿今古,爾見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於李。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關吏】【塞蘆子】、【留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三四十首。杜尚如此,況不逮杜者乎!
柳宗元也大力提倡比興:
導揚諷諭,本乎比興者也。比興者流,蓋出於虞夏之詠歌,殷周之風雅,其要在於麗則清越,言暢而意美,謂宜流於謠誦也。
風雅比興的創作理想在唐代逐漸深入人心。連詩歌入門教材也都對它進行詳細解說,如皎然【詩議】:『比者,全取外象以興之,西北有浮雲之類是也。興者,立象於前,後以人事諭之,【關雎】之類是也。』
經過唐代詩歌復古運動,『興』作為詩歌創作方法牢固地樹立了它的地位,成為中國古典詩歌的『正宗』。
清陳沆作【詩比興箋】,以『比、興』論詩之高下。魏源在【詩比興箋】序中說:
嗣後阮籍、傅璇、鮑明遠、陶淵明、江文通、陳子昂、李太白、韓昌黎皆以比興為樂府禽操,上規正始。
以箋古詩三百篇之法,箋漢、魏、之詩,使讀者知比興之所起,即知志之所之也。
也是將『比興』作為詩歌正宗的意思。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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