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丁福林
三、在建安吳興三年創作高峰時期的生活
建安吳興即現在福建的浦城,當時隸屬江州,在六朝時期乃是近海多山的荒僻之地,一縣大約只有四百三十餘戶,凡二千五百二十餘人,距離詩人的家鄉京口又路途遙遠。因此這次貶黜,對詩人的打擊無疑是相當巨大的。元徽二年秋,詩人辭別妻兒,自京口出發,在臨行前他即寫下了【倡婦自悲賦】一篇,以失寵之倡婦自比,表示被貶黜的悲傷之情。然而詩窮而後工,在吳興艱難的貶黜生活也促成了江淹文學創作的成功。從江淹前往建安吳興到他重新回到京都爲止的三年不到的時間中,詩人創作了大量的優秀作品。其中詩作有【無錫縣歷山集】、【無錫舅相送銜涕別】、【赤亭渚】等數十首,賦作則有【倡婦自悲賦】、【去故鄉賦】、【泣賦】、【待罪江南思北歸賦】、【傷愛子賦】、【四時賦】、【恨賦】、【別賦】等十多篇,不僅數量眾多,而且最爲後人所稱道的名篇也基本上集中於這一階段。
在建安吳興期間,詩人盡情地瀏覽著吳興的奇山異水,【游黃Y山】詩就是他在這裡留下的名作;
長望竟何極,閩雲連越邊。南州繞奇怪,赤縣多靈仙。金峰各虧日,銅石共臨天。陽岫照鸞采,陰溪噴龍泉。殘淝Т木,(廣嗇)萬古煙。禽鳴丹壁上,猿嘯青崖間。秦皇慕隱淪,漢武願長年。皆負雄豪威,棄劍爲名山。況我葵藿志,松木橫眼前。所若同遠好,臨風載悠然。
詩題之黃Y山,前人多有不同之說法,【古詩箋】聞人釋首二句以爲『閩越即西甌,今建安郡是也』,據詩中所述,聞注當爲可信。詩融合元嘉詩人謝靈運『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以及鮑照『貴尚巧似,不避險仄』的特點於一體,但既不同於謝靈運山水詩的色彩絢麗,生機盎然,也不似鮑照山水詩的充滿肅殺之氣,而表現出詩人自身的創作特色,充分展示出人跡罕至的黃Y山奇險幽僻之獨特風貌。
在吳興他還見到了此前見所未見的奇異的動植物,這使他加深了對異鄉山水的熱愛,並將這些寫入了詩文之中。【草木頌十五首】序說這裡『葉饒冬榮,花有夏色,茲赤縣之東南乎?何其奇異也!結莖吐秀,數千餘類,心所憐者,十有五族焉。』在數千餘類中,他選擇了最爲喜愛的金荊、相思、豫章、木蓮等十五種植物進行了具體的描繪。而【石劫賦】則描述了在福建沿海地區的一種蚌蛤類特產石劫,這種蚌蛤春天大量繁殖,每每潮水發生時,石劫則於殼中伸細腳攫取食物,攢簇如聚蕊,故古人以之爲花。有些學者以爲此乃出於傳聞,其實是不準確的。詩人感而賦之,說:『我海若之小臣,具品色於滄溟。既爐天而銅物,亦翕化而染靈。比文豹而無恤,方珠蛤而自寧。冀湖濤之蔽跡,願洲渚以淪形。』已完全陶醉於對天生異物的遐想之中。
就在詩人優遊於建安吳興的山水之時,在元徽三年(475)的秋天,一個不幸的消息從家鄉傳來,他年僅二歲的次子江艽因病夭折。江艽雖年幼,卻因爲生於寅年的正月,與大詩人屈原相同,故而被江淹寄予了無限的希望。得此噩耗,詩人寫下了一篇【傷愛子賦】以爲哀悼,其中有云:『嗟奈何兮弱子,我百艱兮是尋。驗纖帶之夜緩,察葆鬢之朝侵。惟人生之在世,恆歡寡而戚饒,雖十紀之空名,豈百齡之能要。迅朱光之映夜,湛白露之凝朝。』鼻酸骨楚,可謂痛徹心脾。然而禍不單行,更大的打擊不久又接踵而來。在江艽病死的次年即元徽四年(476),一個更令詩人難以承受的不幸再次從家鄉傳來,詩人的妻子劉氏因愛子夭逝,憂傷過度而抑鬱成疾,終於不治而亡。
詩人此前在建安吳興所作詩文,如【傷愛子賦】中『奪懷袖之深愛,爾母氏之麗人』,【四時賦】中『眷庭中之梧桐,念機上之羅紈』,【採石上菖蒲】詩中『瓊琴久塵蕪,金鏡廢不看。不見空閨里,縱橫愁思端』,皆爲思念妻子之語。再從他三十多歲始有次子江艽的情況看,他好像也沒有妾媵,可見他們夫妻之間相當恩愛。這種深厚的感情使他在得知妻子去世的消息後隨即寫下了表現中年喪妻之痛的【悼室人】詩十首。詩採用民歌中四季相思的形式,抒寫一年四季對亡妻的無限哀思;又運用景物的變化推移,以及幻想與現實的結合,將他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纏綿悱惻的傷感與痛苦推向了極致。可以說是悼亡詩中別具特色之作。
如果說詩人在妻亡之前的作品某種程度上還帶有一些平靜曠達成分的話,那麼在接連遭受到喪子與喪妻的雙重打擊之後,卻是無論如何也曠達不起來了。所以,對他在建安吳興時寫出【泣賦】、【恨賦】與【別賦】那樣寄託莫名哀怨,集傷感與悲憤於一體的作品,應該就可以理解了。
【恨賦】與【別賦】是詩人最爲後人所傳誦的作品,也是歷代賦作中的傑構。【恨賦】選擇典型的歷史人物,作爲某一種類型的人物的代表,以抒寫他們的死生之感。通過秦始皇、趙王遷、李陵、王昭君、馮衍(敬通)、嵇康之死,分別抒寫帝王之恨、諸侯之恨、名將之恨、美人之恨、名士之恨、高人之恨,然後推廣至孤臣、孽子、遷客以及富貴者之恨。雖然這些恨人的生活時代不同,每人的具體情況不同,個性不同,死生的情緒也各不相同,但詩人都能將他們各自不同的恨寫得別具特色。如寫李陵:
至如李君降北,名辱身冤。拔劍擊柱,弔影慚魂。情往上郡,心留雁門。裂帛系書,誓還漢恩。朝露溘至,握手何言。
重在寫李陵投降匈奴後名辱身冤的傷感無奈,抒寫其有志難伸,有才難展的痛苦。賦的結尾說:
已矣哉!春草暮兮秋風驚,秋風罷兮春草生。綺羅畢兮池館盡,琴瑟滅兮丘壟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
將世事循環無端,榮枯同歸一盡之理,說得淋漓盡致,令人迴腸盪氣。
【別賦】可以說是【恨賦】的姐妹篇,內容表現人們離別的痛苦,手法與【恨賦】略同而又有變化。此賦以『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總領全篇,然後分述人間的種種離別。然而與【恨賦】不同的是此賦卻並不具體寫某一人物,而是按各種人物的類型予以描述,因而更具概括性,也更便於作者感情的抒發。如寫情人離別:
下有芍藥之詩,佳人之歌。桑中衛女,上宮陳娥。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明月白露,光陰往來。與子之別,思心徘徊。
幾乎完全採用民歌抒情獨白的形式,於纏綿悱惻的憂傷之中充滿了詩意的美感。
以上二賦採用四六的句式,屬對工整,但卻寫得參差錯落,自然流暢,豐富多彩;筆法時而簡勁,時而悲惋。熔鑄詩經、楚辭、樂府、古詩的句法詞語,卻渾然無跡;音韻暢朗優美,流麗自然,極具感人之魅力。可以說正是作者在充分經歷了身遭貶斥、流離他鄉而歷經艱難的別離之苦,以及中年喪子喪妻的切膚之痛的具體況味後的人生體驗與感悟。所以他在【恨賦】中乃自稱『仆本恨人,心驚不已』,應該並不是無病呻吟之語。
元徽四年七月,與景素同謀並在建康擔任羽林監的垣祗祖率數百騎兵逃奔京口,稱京都已經潰亂,勸景素速入。景素聽從了這一錯誤情報,倉促起兵。由於實力的懸殊以及準備並不充分,結果不到十日,景素即兵敗被殺。自此朝廷大權逐漸爲鎮壓景素叛亂而立下大功的鎮軍將軍、南兗州刺史蕭道成所掌握。蕭道成此前早就非常賞識江淹的文才,因此,在執掌朝政後爲奪取帝位的需要,下令將江淹從建安吳興召回。N明元年(即元徽五年,477)的春天,三十四歲的江淹終於離開與他相伴數年的異鄉山水,踏上了回鄉的路途,並寫下了【還故國】詩一首:
漢臣泣長沙,楚客悲辰陽。古今雖不舉,茲理亦自傷。山中信寂寥,孤景吟空堂。北地三變露,南檐再逢霜。竊值環海辟,仄見圭緯昌。浮雲抱山川,遊子銜故鄉。遽發桃花渚,適宿春風場。紅草涵電色,綠樹鑠煙光。高歌壓毓,微嘆依笙簧。請學碧靈草,終歲自芬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