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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潘知常
在閱讀【水滸】時,人們會發現,【水滸】唯一推重的,就是暴力。其中的英雄好漢所依賴的毫無例外的都是暴力的力量,身體的力量。都是憑藉著『該出手時就出手』來『風風火火闖九州』。
暴力是人的力量的表現形態之一,從一般意義上來講,我們也很難說它是好還是壞,而要根據具體情況來加以評價,但是假如要把『暴力』上升爲最高、最有價值,假如把『暴力』上升爲人類的最高力量,則無疑是一種失誤。由此而出現的困惑是:爲什麼會在人類的眾多力量中偏偏選擇暴力?『暴力』爲什麼成爲文化?『暴力』又爲什麼無恥地上升成爲美學?而在這一切的背後,我們看到的,則是正常的、健康的美感的被劫持這一不正常、不健康的現象。
【水滸】的第一回就講【張天師祈禳瘟疫洪太尉誤走妖魔】。而在它的背後,就是中國人心靈中某些從來不爲人所道的隱秘。【水滸】的第一回非常重要,這是一道令人恐怖的『黑氣』。書中描寫:『那道黑氣直衝上半天裡,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望四面八方去了。』我覺得這句話實在是中國人的一大發現。暴力本來是一道『黑氣』,但是到了【水滸】的時代,在它被正式地推上歷史的舞台的時候,卻竟然成了『百十道金光』。那也就是說,到了【水滸】的時代,中國人都開始隱約地自覺不自覺地認同『暴力』的存在了。都覺得應該有暴力,都覺得要在社會上生存就一定要靠暴力。暴力是人性之中最黑暗的部分,不管是俠客的暴力,還是皇帝的暴力,都是暴力。但是,暴力『看上去很美』,暴力在【水滸】的時代,偏偏成了中國社會最有力的武器。
而在【水滸】中,我們看到的也正是暴力無所不在的陰影。例如,【水滸】中到處都滲透著『以流汗爲恥,以流血爲榮』的觀念。按說,一個正常的社會應該是人人從事男耕女織,憑藉勤儉持家、憑藉勤勞致富去生活。但是,在【水滸】中我們非常吃驚的發現,其中沒有歌頌和肯定過任何一個勤儉持家、勤勞致富的人。【水滸】歌頌的都是『該出手時就出手』的那些人。而這些人的共同特徵,就是都以流血爲榮,以流汗爲恥。一個正常的和健康的民族的價值觀念必須是以流汗爲榮的,必須是以儘可能地不流血爲榮的。但是,我們這個民族爲什麼到了【水滸】時代竟然會以流血爲榮,以流汗爲恥呢?爲什麼我們這個民族到了【水滸】時代人們處理問題依據的不是法律不是正義更不是愛,而只是――拳頭和板斧?在【水滸》裡,我們看不到法律,看不到正義,也看不到愛,而拳頭和板斧,卻是在【水滸》裡從第一頁一直寫到最後一頁的。看來,中國人直到【水滸】時代,直到走上梁山爲止,都沒有能找到真正的推動歷史進步的力量,那就是愛的力量。在【紅樓夢】之前,中國也從沒有一部小說去謳歌過愛的力量,我們謳歌的都是仇恨的力量,我們謳歌的都是拳頭的力量。
比如說,我現在問人家一個問題,【水滸》裡哪些人物、哪些情節給了我們美的享受呢?我覺得,在【水滸》裡,基本上沒有給讀者美的東西。【水滸》裡哪些東西給了我們美感呢?【水滸》裡哪些東西給我們帶來了正面的快樂的感受呢?有哪些人?有哪些事?沒有啊。像武大郎,他本來應該是一個被肯定的人物,但是他在【水滸》裡卻沒有被歌頌。武大郎是一個小商小販。他靠正當勞動致富,他的起點很低,但是他希望能夠正常地在這個社會求得發展,應該說,中國社會需要的就是武大郎,但是中國社會最缺的偏偏也是武大郎。作爲對比的,是他的弟弟武二郎,因爲他的拳頭比哥哥要大,因此就可以『風風火火闖九州』,而且也在【水滸】中被大力歌頌。再如祝家莊、扈家莊、李家莊,那裡住的都是勤勞致富的平民百姓,而且只是希望過安定的田園生活的村莊,但是這些村莊都被打家劫舍的梁山所滅。這也是很不正常的,而【水滸】竟然把它作爲正常。這是很值得警惕的現象,說明【水滸】尊崇的是『以勤勞致富爲恥、以一夜暴富爲榮』。本來應該歌頌祝家莊、扈家莊、李家莊,可是【水滸】卻歌頌梁山。這樣的一種歌頌對嗎?我覺得完全是不對的。這只能說明在【水滸】時代,我們已經進入了一個完全的暴力時代。這是中國進入【水滸】以後最值得關注的現象:板斧決定一切,暴力決定一切。
問題在哪裡呢?其中有現實的失誤,也有美學的失誤。
從現實的失誤看,在【水滸】之中,我們看到人們已經形成了一種習慣的看法:世界就是一塊有限的『蛋糕』,你有我就無,你多我就少。那麼,我靠什麼辦法得到這塊蛋糕呢?『巧取』,或者『豪奪』。所以,打家劫舍就成爲所有人的生存的第一選擇。在這樣的基礎上通過暴力來解決問題,而且也只有通過力量能解決問題,就成爲【水滸】中所有人的選擇。這個社會已經充分地黑暗了。這個社會首先從哪裡黑暗起的呢?從專制主義黑暗起。就是先從皇帝開始。『成則王侯敗則賊』,首先成爲皇帝的趙家子孫,他們爲什麼能夠當皇帝,其實就是因爲他們意識到了暴力,能夠奪取天下。所以,是他們首先從暴力開始,而百姓接著就開始發現:他們爲什麼致富?他們不勞動而富有天下,我越多勞越少獲。竅門在什麼地方呢?所有的中國人竟然很快就學會了:原來法寶是『暴力』。所以,所有的中國人就開始走上了暴力的道路。這是一條利益最大化的道路,也是一條成本最小的道路。所以,中國古代的史學家經常評價說,中國曆朝歷代靠起義奪天下的皇帝多是『少無賴』,年少的時候都是無賴。劉邦、朱元璋是最典型的,兩個人都是大無賴,爲什麼他們能成事呢?就是因爲,他們首先意識到了暴力裡面出政權,結果這些人他們首先去施行暴力,接著老百姓逐漸地也學會了使用『暴力』。這個『暴力』是什麼呢?我們仔細看一看【水滸】我們就知道了,其實它就是把生存降低到動物的水平。我們看一看【水滸》裡最典型的幾句話。比如他們特別喜歡說自己是『綠林人士』,特別喜歡說自己的境遇是『落草』。我們不妨想一想,他們爲什麼喜歡說自己是『綠林人士』和『落草』呢?後來,想一想我們就想明白了:他們是在主動地使自己蛻化爲動物。也就是說,【水滸》裡的人開始發現了:哦,原來體量大的就能得政權,原來拳頭大就能實現利益最大化。那我幹什麼還要生產?我乾脆落草爲寇不就得了嗎?我可以打家劫舍嘛。一年三百六十天我都可以養尊處優,剩下五天去搶不就行了嗎?我搶一個祝家莊,我三年就不用搶了。在這種情況下,暴力就會成爲這個民族信奉的信仰。比如說,武松特別喜歡講一句話,我看所有的書里都沒注意,但其實我覺得很值得注意。他說,如果我不去打架,『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他把白己就當成一個動物了:『我要是不打架,我不是白吃了草料嘛。』這不是動物一隻嗎?
當然,我首先要肯定,用身體的力量來保護自己並非沒有正面意義。什麼時候有正面意義呢?在一個社會完全喪失了公平正義的情況下,有些人虎背熊腰,他就可以用他的身體力量保護他人。對於身體的正義性、暴力的正義性的強調,我們不能一概反對。以暴力反對暴力,如果他是站在弱者的立場上,老百姓就會覺得解恨。老百姓已經被欺負了99次,儘管只有一次被魯智深出手相救,他們就會認爲好漢是好人。然而,這些好漢並非真的天天打抱不平,而只是偶一爲之。【水滸】中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好漢紛紛上梁山時的【水滸】好看!爲什麼呢?因爲那個時候,它迎合了老百姓期望有些人能夠通過自己的身體力量來匡扶社會正義的心理。一旦有些人竟然做到了,這些人就被老百姓肯定爲好漢。然而【水滸】的『好漢』們一旦都上了梁山,【水滸】就變得不好看了。爲什麼呢?就在於上了梁山後,那種爲百姓打抱不平、伸張正義的事例一個也看不見了。上了梁山後,梁山好漢的所有行爲都是打家劫舍。梁山攻打曾頭市、攻打祝家莊有道理嗎?沒有任何道理。曾頭市、祝家莊都是老實本分的善良百姓,而且只是自己看家護院。結果宋江要去打人家。爲什麼呢?我們知道,宋江時代的梁山已經和公平、正義沒有關係了。宋江時代梁山上有兩萬人,每天要消耗的糧錢物資很多,那怎麼辦呢?他就去欺壓百姓。他打祝家莊的唯一理由就是解決吃飯問題。你仔細看一看【水滸】,宋江帶人打祝家莊,他的收穫是多少呢?五千萬石,夠他吃三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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