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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研究] 辜負胸中十萬兵,百無聊賴以詩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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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滿茶半 發表於 2012-6-9 17:33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作者: 謝超凡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消魂。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這首【劍門道中遇微雨】是陸游的一首紀行詩,記詩人自漢中入蜀經劍門關『道中遇微雨,讓詩人似乎很有遊興。此番『遠遊,『征塵雜酒痕,邊走邊喝酒,沿途觀賞景致,沒有哪一處不令自己高興。『消魂,也寫作『銷魂,在古典詩詞中可用以表喜悅之情,如秦觀【滿庭芳】詞:『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游國恩先生【陸游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即注為:『這裏是令人神往、使人眷戀的意思。末二句更好像因入蜀見『關山而詩興觸發。唐宋人論李白、杜甫、黃庭堅等詩歌成就,往往與四川聯繫,認為他們入蜀後詩歌創作力特別旺盛,如韓愈【城南聯句】即認為『蜀雄李杜拔。唐代詩人吟詩,又多有在驢背上之事。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自稱:『騎驢三十載,旅食京華春。【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八載:『世有碑本子美畫像,上有詩云:「迎旦東風騎蹇驢,旋呵凍手暖髯須。洛陽無限丹青手,還有工夫畫我無?」子美決不肯自作,兼集中亦無之,必好事者為之也。據【唐才子傳】卷二載:『白浮游四方,欲登華山,乘醉跨驢經縣治,宰不知,怒,引至庭下曰:「汝何人,敢無禮!」白供狀不書姓名,曰:「曾令龍巾拭吐,御手調羹,貴妃捧硯,力士脫靴。天子門前,尚容走馬;華陰縣裏,不得騎驢。」宰驚愧,拜謝曰:「不知翰林至此。」白長笑而去。孫光憲【北夢瑣言】卷七載:『或曰:「相國(鄭綮)近有新詩否?」對曰:「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上,此處何以得之?」蓋言平生苦心也。如今,陸游也騎驢入蜀了,是不是也會詩歌創作大盛,應當成為一個真正的『詩人呢?這一自問,似乎很有點自得之意。
  清人楊大鶴【劍南詩鈔序】言:『放翁非詩人也,頌其詩,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以意逆之,是為得之,夫志非他,情之發於性者。因此,當聯繫偉大愛國詩人的生平志向,特別是聯繫這首詩的具體寫作背景,可以發現此詩其實另有深意在言外。詩人一生以抗金報國為志,以壯志難酬為恨。此詩寫於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冬,四川宣撫使王炎從抗金前線的軍事重鎮南鄭被召回臨安,時在王炎幕府的陸游被改命為大後方的成都府路安撫司參議官。陸游本來早已下定『一身報國有萬死(【夜泊水村】)的決心,而且在南鄭前線,他曾『陳進取之策(【宋史・陸游傳】),卻『畫策雖工不見用(【自興元赴官成都】)。如今,被迫離開抗敵前線,『報國欲死無戰場(【隴頭水】)。他難道真的會有閒情遊覽、甘當詩人嗎?他在同時寫的【即事】詩中說:『渭水岐山不出兵,卻攜琴劍錦官城。可見他當時心情之鬱憤不平。在到達成都後,他的【夏夜大醉醒後有感】中又言:『欲傾天上河漢水,淨洗關中胡虜塵。那知一旦事大謬,騎驢劍閣霜毛新。卻將覆氈草檄手,小詩點綴西州春。心懷『洗『胡虜塵大志,一雙討敵『草檄手,卻只能『騎驢寫『小詩,真是『大謬!套用陸游『此身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訴衷情】)之語說,他此次遠調,是『此番誰料,心在南鄭,身去成都。明白了這些,再來看此詩,就能體會到此詩言外的深義。
  一、二句寫詩人由南鄭調任成都旅途中的自我形象,落筆平直質實、淺近滑易,似乎缺少詩的蘊藉美。但仔細閱讀,可知此句言事豐富,包蘊多種況味。葉紹翁【四朝聞見錄】乙集言陸游作詩,以入蜀為轉折,『皆寄意恢復。且陸游作詩,常『轉以詩外之事,盡入詩中(趙翼【甌北詩話】卷六)。『衣上征塵是因『遠遊,但詩人此番並非『遠遊,而是遠調,從渴望報國效力的前方被迫到自己極不願去的休閒後方。因此詩人借酒澆愁,於是『征塵中雜有『酒痕。『雜字,下得自然而凝重。既刻畫了現實旅途中詩人個體的外在形象,又顯現了詩人滿腹悲慨惋悒之情。因為詩人『衣上征塵,除實指調任旅途中所染塵埃,還虛指戰場飛揚塵土和詩人自己因『恢復宇宙之志(黃漳【書陸放翁先生詩卷後】)而奔競人生之途的辛勞。在南鄭,詩人以為可以實現平生之志,因而詩人的生活意態瀟灑豪邁。這在詩人於乾道九年(1173)春在成都所作詞【漢宮春・初自南鄭來成都作】中有描繪:『羽箭雕弓,憶呼鷹古壘,截虎平川。吹笳暮歸,野帳雪壓青氈。淋漓醉墨,看龍蛇、飛落蠻箋。但如今調離前方,壯歲將逝的詩人可能意識到未來的生活中只能『卻將覆氈草檄手,小詩點綴西州春了,一腔熱血、滿腹文才武略都將廢棄。所以沿途既『征塵僕僕,又借酒澆愁而『酒痕累累。如此『遠遊真是令人黯然『消魂。如金性堯選注【宋詩三百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即認為此處『銷魂是傷神之意,陸游的另一首詩【夜與子y說蜀道因作長句示之】,也是回憶此次自南鄭至成都之旅,言:『憶自梁州入劍門,關山無處不消魂。亞松托宿逢秋雨,小柏經行聽曉猿。當日只知悲客硌,歸來終亦老江村。吾兒生晚那知此,聊對青燈與細論。此詩表明詩人的『當日之旅是『悲客之旅,詩中『消魂一詞,乃是傷神之意,仍是用其最常見的意義。表露『當日之旅心情的【劍門道中遇微雨】詩,『消魂亦當是傷神,因為國讎未報,壯志難酬,心情痛苦,所以整個『遠遊途中,『無處不消魂。
  三、四句『詩人之問問得俊巧,表面是慶幸,而實際上是自嘲。陸游一生,『少年志欲掃胡塵(【書嘆】),中年亦『滅胡心未休(【枕上】),直到八十二歲高齡,還『一聞戰鼓意氣生,猶能為國平燕趙(【老馬行】),真是『一寸赤心唯報國(【江北莊取米到作飯香甚有感】)。如今,詩人只能如同前輩詩人,騎驢、入蜀。入蜀的必經之途劍門,以『雄、險、綠、秀而引起多少詩人詩興,李白、杜甫、岑參都在此留下逸懷壯飛的詩句,吟唱千古。『細雨也是撩人思緒的詩歌意象。如司空圖在【詩品】中對『典雅的解釋是:『玉壺買春,賞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雲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陰,上有飛瀑。落花無言,人淡如菊。陸游詩中也多有雨的意象,如『臥讀陶詩未終卷,又乘微雨去鋤瓜(【小園四首】其一)等。曾為『人誤許的『詩情與『才氣超然(【漢宮春・初自南鄭來成都作】)的陸游,當此景此情,是否只能吟誦山色奇雨呢?但詩人認為,作詩不應無病呻吟,『蓋人之情,悲憤積於中而無言,始發為詩,不然,無詩矣。(陸游【澹齋居士詩序】)冬日劍閣之險、雄,細雨之綿緲,當然會誘發陸游的悲惋情感流淌為詩句。正因此,詩人才發問:難道我這一生只『合(該)當一個詩人嗎?不然為什麼脫下戰袍,遠離前線,像詩人一樣『騎驢入劍門呢?陸游這一問,是詩人的自嘲,是詩人並不甘心的情感在無奈掙扎。這個『一寸赤心唯報國的愛國志士,如今卻要『辜負胸中十萬兵,百無聊賴以詩鳴(梁啓超【讀陸放翁集】其二),陸游該是多麼不甘心,多麼痛苦悲憤!
  所以,這首表面紀游的小詩,實際蘊含言外深意,看似自喜,實是自嘲,在自嘲的苦笑中抒發報國無門、壯志難酬的滿腔悲憤。葉燮【原詩・內篇(下)】中說:『詩之至處,妙在含蓄無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間,其旨歸在可解不可解之間。陸游此詩確實是這樣的,內蘊深含,意在言外,非仔細體味,難明其『旨歸。特別是詩人那『細雨騎驢入劍門的瀟灑形象那樣引人注目,以致常讓人忽視了詩中深蘊的『志士淒涼閒處老(陸游【病起】)和『百無聊賴以詩鳴的悲憤。其實,不僅陸游以『豈其馬上破賊手,哦詩長作寒鳴(【長歌行】)不平,古代詩人不甘心為文人、詩人者所在多有:『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楊炯【從軍行】),是積極說法;『吟詩作賦北窗裏,萬言不值一杯水(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黃景仁【雜感】),是悲憤說法;『自笑匡時好才調,被天強派作詩人(袁枚【自嘲】),是自嘲說法;『汝輩何知吾自悔,枉拋心力作詩人(黃景仁【癸巳除夕偶成】),是悔恨說法。這些詩都說得較顯豁,一看即明,不像陸游此詩意味深蘊,不體會詠求,難明其言外之旨。故陳衍【石遺室詩話】卷二十七評之云:『劍南七絕,宋人中最古上峯,此首又其最上峯者,直摩唐賢之壘。確為至當之評。
  (作者單位:華中科技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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