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蔣哲倫
記得魯迅先生曾經對文學選本發表過一些批評意見,大意是說,選本實乃選者借古人的文章寄寓自己的見解,讀者習焉不察,每每會被選者的手眼所拘限。但他同時又指出:『評選的本子,影響於後來的文章的力量是不小的,恐怕還遠在名家的專集之上,我想,這許是研究中國文學史的人們也該留意的罷。(【集外集・選本】,【魯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年版)確乎如此,我們常看到,一個好的選本不僅能爲所選時代的文學創作保留其精華,且透過選者的手眼,還能讓人窺見此一傳統被接受時的文化氛圍與審美心態,而若選家在選文時更附以有關資料及評點,則選本的價值愈益增大。【花庵詞選】正是這樣一部具有多方面功能的文學選本,所以在古今眾多的唐宋詞總集裡仍值得我們關注。
【花庵詞選】的編選者黃升,字叔D,號玉林,又號花庵詞客,南宋建安(今屬福建建甌)人,【四庫全書總目】考爲建陽人(建陽與建甌今同屬福建南平市)。生卒年不詳。按,據其吟友馮取洽所作【沁園春・中和節日爲黃玉林壽】詞『百年大齊,洽則平分二句,可見活到五十歲以上。而黃氏【唐宋諸賢絕妙詞選】自序末署『淳v己酉,則當理宗淳v九年(1249)時尚在世。據此推斷,他大約生存並活動於南宋王朝中後期的寧宗、理宗二朝。黃升爲人淡泊名利,絕意仕進,友人胡德方謂其『早棄科舉,雅意讀書,間從吟詠自適,被目爲『泉石清士(見【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首胡德方序)。他早年曾受知於泉州知州游九功,游氏【答黃叔D詩】也贊其『獨行固不移,尤在審去取(見【宋詩紀事】第6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後與魏慶之過從甚密,曾爲魏氏【詩人玉屑】題序。黃氏善填詞,存有【散花庵詞】一卷,收入【百家詞】(明吳訥編)、【宋六十名家詞】(明毛晉編)和【四庫全書】。又撰有【中興詩話補遺】(亦稱【玉林詩話】)和【中興詞話補遺】,原著已佚,魏慶之【詩人玉屑】並加收輯。除此之外,他留下的最大業績便是編選【花庵詞選】一書了。書中附有其個人的評語,後被【增修名賢草堂詩餘】所徵引,稱【玉林詞話】。
現在來看【花庵詞選】,這個書名並不是黃氏原有的。今存【花庵詞選】本由兩個部分組成:前一部分稱【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共十卷,選唐五代北宋時期134家詞17首;後一部分稱【中興以來絕妙詞選】,亦十卷,選宋室南渡以後88家,末附黃升本人詞,共760首。這兩部分在南宋以至明代的刻本中大都是分別成書、各自刊行的,可見原系兩個獨立的本子,並無統一的名稱。又,書中所載黃氏自序及友人胡德方序,在民國十三年(1924)武進陶氏涉園影宋本里均錄於【中興以來絕妙詞選】之卷首,而黃氏自序中又明確表達了編選此書以接續【花間集】、【樂府雅詞】、【復雅歌詞】等選錄唐五代與北宋人詞作之書的用意,故有人推斷黃氏之選起初僅限於南宋諸家(即【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後來方續成前面部分(即【唐宋諸賢絕妙詞選】),這也表明兩個本子原爲各自分立的。但因其皆出於黃氏之手,所選時代又相連屬,在流傳過程中便逐漸合二而一了。今存明末毛晉汲古閣【詞苑英華】本即將其合編爲【花庵絕妙詞選】二十卷,稱『絕妙詞選是沿用舊題,而冠以『花庵字樣,顯系爲了與周密所選【絕妙好詞】相區別。至【四庫全書】著錄時,則乾脆連『絕妙二字亦省去,徑作【花庵詞選】二十卷(後十卷加『續集二字),承襲以至今天。
然則,作爲一個選本,【花庵詞選】除了作爲詞的讀本外,在詞學史上還具有什麼重要價值呢?這又需要從編選者的意圖說起。我們且將黃升自序中的一大段話引錄如下:
長短句始於唐,盛於宋。唐詞具載【花間集】,宋詞多見於曾端伯所編,而【復雅】一集又兼采唐宋,迄於宣和之季,凡四千三百餘首。吁,亦備矣!況中興以來,作者繼出,及乎近世,人各有集,得數百家,名之曰【絕妙詞選】。佳詞豈能盡錄,亦嘗鼎一臠而已。然其盛麗如游金張之堂,妖冶如攬嬙施之祛,悲壯如三閭,豪俊如五陵,花前月底,舉杯清唱,合以紫簫,節以紅牙,飄飄然作騎鶴揚州之想,信可樂也。
這裡表白了幾層意思:一是黃升以前詞的選本最重要的有【花間集】、【樂府雅詞】、【復雅歌詞】三種(後一種今佚),他們分別代表唐人(包括五代)詞、北宋詞和唐宋詞合編的總匯,尤以【復雅歌詞】採錄較爲齊備,但年限只及於北宋末葉;二是南渡以來詞人輩出,詞作極盛,僅黃氏搜采所得就有數百家之多,更從中選出佳妙,以成此編;三是選詞數量雖有限制,或囿於『嘗鼎一臠,但所選對象卻已包羅盛麗、妖冶、悲壯、豪俊等各種風格,實足以體現南宋一代之概貌。綜合這幾層意思,黃氏的用心自不難窺見。【四庫全書總目】有云:『觀升自序,其意蓋欲以繼起崇祚【花間集】、曾V【樂府雅詞】之後,故搜羅頗廣。恰切地指明了黃升以續選一代詞自命的用意所在。我們知道,選本的價值不光在於能保存所選的資料,更主要的是,通過代表作的指認,能引導人們去把握一個時代的文學精神及其基本走向。前人所謂『選詞所以存詞,其即所以存經存史也夫(陳維崧【詞學序】,見【湖海樓文集】卷三,清乾隆六十年(179)浩然堂刊本),雖重在詞學與經學、史學相貫通的理念上,也包含『選詞即所以存詞之史的意味。黃氏此選(連同其後來續編的【唐宋諸賢絕妙詞選】)既以展示一代詞風爲標的,那麼『選詞存史必然成爲他的指導思想。胡德方序以爲『此選博觀約取……使人得一編,則可以盡見詞家之奇,已經隱約地透露出選者以選詞存史的消息。至毛晉【花庵詞選跋】便點明其『蓋可作詞史雲。近人龍榆生亦稱道本書『頗具文學史性質。這些都表明了【花庵詞選】『選詞存史的特色,是我們評價此書時所必須牢牢掌握的。
【花庵詞選】『選詞存史的特色,從各方面均有所反映。首先,在選詞範圍上,本書收羅宏富,別擇精當,確能顯現一代詞林的風範。前已述及,此書前後兩部分共選唐宋二代223家(包括黃氏本人)詞1277首,數量相當可觀,較之於【花間集】僅錄18家詞和【樂府雅詞】收輯34家詞作,應該說有了明顯的拓展。時代分布上,選唐五代詞26家104首,北宋詞108家413首,南宋詞89家760首,在體現詳近略遠的大原則下,安排也還大體均勻。故明人茹天成【重刻絕妙詞選引】譽爲『詞家之精英,可謂盡富盡美矣,能夠代表後世讀者對此書的肯定。尤其值得稱道的是,書中收載的並不限於當世的大家名篇,對於存量極少以及不爲人關注的作者及其佳作亦不忽略。如【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二錄有賈子明【木蘭花令】一首,題下附記云:『平生唯賦此一詞,極有風味。另,【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二選入吳彥高【春從天上來】、【青衫濕】二首,篇末綴語曰:『右二曲皆精妙淒婉,惜無人拈出,今錄入選,必有能知其味者。這些地方皆能見出選家博採旁收的功力。但選者也並不貪多務得。黃氏自序中述及當時流傳的【復雅歌詞】採集唐五代北宋詞已達4300餘首之多,而黃氏擇存僅17首(內中包括其自具隻眼的選篇),可見在鑑別上是下了一番工夫的。【四庫全書總目】謂其『精於持擇,『去取亦特爲謹嚴,非【草堂詩餘】之類參雜俗格者可比,【四庫全書簡明目錄】則稱其『去取精審,在曾V之上,所論洵爲允當。
其次,【花庵詞選】有自己的合乎歷史潮流的詞學宗旨,這也是它選詞得以『存史的重要條件。綜觀唐宋人現存的詞作選本,似可大別爲雅俗兩類。最早的【雲謠集雜曲子】所收都是唐代民間流行的曲辭,其合俗的性質自不待言。後起的【花間】、【尊前】、【金奩】諸集雖由文人編集,仍是爲妓樂傳唱而設,其不脫俗也很自然。直至南宋慶元年間問世的【草堂詩餘】,也還屬於那個時代流行歌曲集的類編,應歌而設、取便於歌者的根本性質並未改變。這種合俗傾向的長期持續,是與詞這一文體原本出自曲子以及詞以合樂的傳統有關。然而,自從文人學士染指作詞之後,其走向雅化的趨勢便不可避免。特別是北宋中葉蘇軾等人開了『以詩爲詞的風氣,詞作爲一種新興的詩體得到廣泛的應用;至南宋,崇雅更演化爲詞壇的主流風尚。在這種形勢下,後出的許多選本如【樂府雅詞】、【復雅歌詞】、【陽春白雪】、【絕妙好詞】等,均以『雅爲標榜,自不足爲奇。就具體詞人詞作而言,雅詞或俗詞皆有其存在的價值,不必故爲高下軒輊,但就詞這一特定詩體的演化過程而言,脫俗入雅在當時自有其歷史的合理性,如若一味株守詞以應歌的傳統來編詞集,不免會捨棄相當一部分雅化的作品,於是詞體的演進軌跡也就變得不分明了。黃升所選大致上與偏重雅歌詞的一路相應,而又有其自身的特色。一是他雖然尚雅,卻並不一概排斥側艷或近俗之作,像曾V編【樂府雅詞】,明確標榜『涉諧謔則去之,宣稱歷來歸諸歐陽修名下的『艷曲,皆屬偽托,『今悉刪除,這就顯得有頭巾氣了。而黃升卻在自序中表示對盛麗、妖冶、悲壯、豪俊的『佳作並加收錄,所以不僅選入歐陽修的『艷曲,還載錄不少【花間】諸人以及柳永、周邦彥等人的艷情詞作,態度要開放得多。再一點是同屬尚雅,而各家取向仍有歧異。如趙聞禮選編【陽春白雪】,正集八卷皆爲婉約詞,另立外集一卷收豪放詞,其宗尚婉約派的傾向十分鮮明。周密選【絕妙好詞】似亦偏向婉約,如吳文英詞錄有16首之多,爲周密自選詞(22首)以外最多的一家;他如史達祖10首、王沂孫10首,亦皆屬婉約派代表詞人,而豪放派大家辛棄疾僅錄3首,輕重之意顯然。相比之下,【花庵詞選】推重豪放清雅之風的趣尚便表露出來了,其選詞最多的四家爲辛棄疾(42首)、劉克莊(42首)、姜夔(34首)和蘇軾(31首),其中辛、劉、蘇皆以豪放著稱,而姜夔的清空作風也絕不近於軟媚,其餘如張元干、張孝祥、陸游、劉過諸人的豪放詞作在集子裡均占有一定比重。但書中所選也並不一味豪放,像錄詞24首的盧祖皋,就因其『樂章甚工,字字可入律呂,浙人皆唱之(【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八『盧申之名下注)而受青睞;一些婉約派代表作家如秦觀(16首)、柳永(11首)、周邦彥(17首)乃至史達祖(17首)等,都有相當數量的詞作闌入,而蘇、辛之類大家亦能注意體現其多樣化的風格側面。這樣一來,以豪放清雅爲主流、多種風格並行發展的詞史結構便大致建立起來了,它不僅體現著南宋中葉詞壇上對詞的演化的一種審美期待,從把握整個唐宋詞史的發展軌跡來說,也構成了一個不可或缺的方面,這或許是【花庵詞選】在『選詞存史上所提供給我們的最重要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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