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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研究] 青紅:吳文英端午詞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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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酒當歌 發表於 2012-6-9 17:35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作者: 夏明宇

  端午節是古人的情人節,艾枝插鬢角,菖蒲浮黃酒,初長成的女兒腕系紅絲線,身穿石榴裙,檀櫻依扇,芳艷流水,在濃得吹不開的南國薰風中徐徐出場。端午時節的吳文英,有過紅艷艷的歡欣,更多的則是無法排解的低回感傷。他寫端午節的詞並不多,但從其鍾愛的榴花和菰葉的青紅意象中,可以解讀出他由熱烈轉為消沉的心靈歷程。
  由祭奠偉大詩人屈原而濫觴的端午節,積澱到了宋季,早已演變為全民同樂的佳節。草薰風暖,花木爛漫,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這是南國最有生命力的一個季節。吳文英悲苦終生,熟稔濕漉漉的江南風物,徜徉於端午節的邊緣,眼前閃爍的是火辣辣的石榴花,耳畔縈繞的是碧綠的菰葉蕭索聲。
  石榴是江南最普通的植物,其綠中泛紫的葉子像雀舌一般吐露在枝頭。五月的石榴花灼灼奪目,古人用香艷的石榴裙來比擬美人,就是對它迷人風姿的禮讚。如碧海上的火苗,在寂寞中喧鬧,它用火樣的花瓣為夏天做了最動人的註腳。吳文英的作品中,寫石榴的不過幾篇,遠不及他詞集中的梅花、桃花等篇幅之巨,但是這靈光乍現的幾株石榴花,卻照亮了詞人幽暗的心田。如這首寫於詞人初到蘇州的【隔浦蓮近•泊長橋過重午】:
  
  榴花依舊照眼。愁褪紅絲腕。夢繞煙江路,汀菰綠薰風晚。年少驚送遠。吳蠶老、恨緒縈抽繭。旅情懶。扁舟系處,青簾濁酒須換。一番重午,旋買香蒲浮盞。新月湖光盪素練。人散。紅衣香在南岸。
  
  石榴花依舊如當年,而人事已經更改,異地相逢的驚喜,令詞人百感交集,他懷念的不只是那些花兒,更是像石榴花一般艷麗的情人。『愁褪紅絲腕』,她腕上的紅絲線,好似浸染了石榴花的色澤,睹花思人,卻只能在夢中追尋她的消息。『汀菰綠薰風晚』,夢中的菰葉(茭白葉)依舊在嘩啦啦地低吟,那水邊的倩影,又讓夢鄉激盪不安了。待夢醒來,韶華早逝,歲月蹉跎,唯有空悲切。上片由眼前的石榴花觸動愁腸,短暫的悲喜夢遊之後,他開始打算怎樣去度過這個異地的端午節了。下片詞人蕩舟遠行,買了濁酒和香蒲,獨自酌飲,直到初五的新月在水面上跳躍,他才遲遲離去。這首詞通篇寓情於景,情詞哀婉,含蓄蘊藉。詞人的情緒流清晰可辨,由眼前的石榴花起興,繼而夢回故園,驚醒後泛舟買酒,獨自過節,時光流逝功名未就的感傷悄然泛起。這是宋末文化人無枝可棲的憂傷心態的寫照。『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蔣捷【一剪梅】),就是詞人無法把握流光的無奈感嘆,燦爛得驚心動魄,淒清得黯然銷魂。
  類似的情景在夢窗的端午詞中頻頻出現,如【澡蘭香•淮安重午】:
  
  盤絲系腕,巧篆垂簪,玉隱紺紗睡覺。銀瓶露井,彩雲窗,往事少年依約。為當時、曾寫榴裙,傷心紅綃褪萼。黍夢光陰漸老,汀洲煙。莫唱江南古調,怨抑難招,楚江沈魄。薰風燕乳,暗雨梅黃,午鏡澡蘭簾幕。念秦樓、也擬人歸,應翦菖浦自酌。但悵望、一縷新蟾,隨人天角。
  
  詞人離開讓人傷心的杭城之後來到蘇州,姑蘇城賜給了他人生中一段最美好的時光,雖然十年拼搏並沒有讓他實現抱負,可是上蒼賜給了詞人石榴花般艷麗的蘇妾,直到離開蘇州的日子裏,她還一次次潛入他的夢鄉。為了生計,詞人隻身去了淮安。時值端午,又看到了讓他心動的石榴花了。『傷心紅綃褪萼』,眼前的石榴花已經凋謝,而他卻遠在天涯。詞人睹花思人,開篇便展開對佳人的回憶。心上人腕系紅絲線,戴着精美的首飾,靜臥在紗帳中,往事歷歷,在石榴裙上題字的溫暖時光如南國的和風般輕輕拂過。下片詞人想像愛人當日一人過節的情景:黃梅雨匆匆襲來,愛人放低簾幕,在浴盆裏撒上蘭草,洗去肌膚上黏膩的細汗,卻洗不去滲入肺腑的相思。閒剪菖浦,獨酌悶酒,或許可以一醉方休。又見新月跟隨他來到了天邊,詞人惆悵不已,可這柄寒冷的銀鐮如何能夠割斷思戀的弦啊。淮安是當時的南宋邊境,詞人對國運江河日下的憂患感同身受,那『怨抑難招』的苦悶裏包含了對愛情的期盼,也有對國難臨頭的擔憂。該篇由快要凋謝的石榴花發端,回憶與愛人在一起的美好往昔,感慨時光流逝,懸想愛人獨自過節的無聊,最後發抒自己望月思遠的清愁。先著【詞潔】評述這首詞云:『亦是午日情事,但筆端幽艷,如古錦爛然。』確為的評。【四庫全書提要】云:『詞家之有文英,如詩家之有李商隱也。』若從他們對石榴花的情感體認來看,確乎可以窺見一斑。李商隱面對情人遠離,石榴花開,吟哦出『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無題】),不也一樣睹花思人,情思低回嗎?詞人真乃義山隔代知音。夢窗反覆流轉的情緒,讓我們真切地看到他的心理流程,一個努力奔競前程的落魄詞人,對美好生活的嚮往之情,動人心扉。
  蘇州十年的打拼,並沒有兌現詞人心中的構想,他人生的理想如肥皂泡般漸次破滅了。就在他前程受阻之際,曾經給了他無限溫暖和安慰的蘇妾也悄然離他而去,他的五月大雪飄飛:
  
  結束蕭仙,嘯梁鬼、依還未滅。荒城外、無聊閒看,野煙一抹。梅子未黃愁夜雨,榴花不見簪秋雪。又重羅、紅字寫香詞,年時節。簾底事,憑燕說。合歡縷,雙條脫。自香消紅臂,舊情都別。湘水離魂菰葉怨,揚州無夢銅華闕。倩臥簫、吹裂晚天雲,看新月。(【滿江紅•甲辰歲盤門外寓居過重午】)
  
  詞人懷着對吳門的失望和對愛妾的眷戀,離開了這個給過他夢想和愛情的傷心地。詞人獨自寓居蘇州城外的盤門,恰逢黃梅雨送來了吳儂軟語的端午節,詞人只能在心裏默默地追憶蘇妾,卻了無憧憬重逢的喜悅和衝動。無聊的荒城外,疾雨澆殘了石榴花的身影,可是那些火樣的花瓣卻在他的心中盛開。那些在簾幕底下甜蜜私語的日子,隨着玉人手臂上的香氣一起消散了。菰葉瘋長的日子裏,陣陣愁苦的蕭瑟聲在風中越播越遠,唯有新月劃破了烏雲偷偷地伴隨着他。石榴花怒放的季節,夜雨卻讓他們對面不相識,這不正是蘇妾離去後詞人悲涼心境的寫照嗎?情人剛剛離去時,詞人的悲涼分外深重,時過境遷,他的愁悶因為麻木而減輕了許多,他們頻頻在夢鄉相約:
  
  潤玉籠綃,檀櫻倚扇。繡圈猶帶脂香淺。榴心空疊舞裙紅,艾枝應壓愁鬟亂。午夢千山,窗陰一箭。香瘢新褪紅絲腕。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
  
  這首【踏莎行】沒有標明『重午』,但是依據詞中的石榴、菰葉、艾枝、紅絲線等意象,當定為重午詞。楊鐵夫先生在【吳夢窗詞箋釋】中也云:此當是端節憶姬之詞。該篇上片好似一個電影片斷:濃艷的色彩、眩暈的香氣、精美的裝飾,強烈地衝擊讀者的視聽感受,令人應接不暇,影片中主人公香艷典雅又有點幽怨的形象呼之欲出。下片揭開了謎底,原來這些不過是一場午夢而已。夢醒後,伊人仿佛還在眼前,那繫着紅絲線的嬌嫩手腕上還留下淺淺的瘢痕,詞人急欲牽她的玉手,可是她卻急速離去。雨簾阻隔,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詞人沉浸於溫暖夢鄉,無奈晚風送來了菰葉嘩嘩的低語聲,這些動人光影不過是場短暫夢遊而已。此篇是夢窗懷人詞中的精品,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評論夢窗詞云:『介存謂:夢窗詞之佳,如「水光雲影,搖盪綠波,撫玩無,追尋已遠」。余覽【夢窗甲乙丙丁稿】中,實無足當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二語乎?』向來不屑夢窗詞的王國維,獨獨對此二語情有獨鍾,足見其感發人心的情感魅力。詞人匠心獨運,由夢境入,由驚醒出,再入再出,濃墨重彩地反覆抒寫他對夢境的迷醉。詞人靜靜享受着這個難得的春夢,沒有見到艷麗的石榴花,卻見到了比石榴花更讓他動心的石榴裙。可是無情的晚風不允他貪戀夢境,竟將尖刀一般鋒利的菰葉吹進了他的小屋,刺得夢境千瘡百孔。夢窗擅長寫夢,其詞集中共寫有176個夢字,兩宋詞人中無人能出其右。這首詞單寫夢境的瑰麗動人,從側面反映了詞人現實生活中的潦倒落魄,這些溫暖的片斷只是他暫時的情感補償,夢醒了,蒼白的生活會讓他的愁苦更重。
  
 樓主| 對酒當歌 發表於 2012-6-9 17:35 | 顯示全部樓層
  詞人離開蘇州後,打點了一番衰頹的心情,從此過起了仰人鼻息的清客生活。生活的艱辛讓他不願清醒地審視自我,而寧願活在夢鄉裏再也不用醒過來,如他作於生命後期的【杏花天•重午】:
  
  幽歡一夢成炊黍。知綠暗、汀菰幾度。竹西歌斷芳塵去。寬盡經年臂縷。梅黃後、林梢更雨。小池面、啼紅怨暮。當時明月重生處。樓上宮眉在否。
  
  該詞中幾乎找不到一點節日的影子,後期的詞人景況窘迫,早已沒有了過節的心情,連夢也沒有了當初的色彩,短暫的幽夢只能帶給他暫時的快樂。當年的紅翠清歡,早已芳塵遠去,遙想多年來音信杳杳的戀人,在端午節裏也衣寬人瘦了吧。詞人的心態頹然老矣,夢也沒有當初生死的纏綿了,風景也喪失了當初愁煞人的威力。一個滿懷希望的布衣詞人,幾經打拼後慢慢熄滅了追逐理想的烈焰,好似亭亭如蓋的荷葉,到秋來只能留得殘荷聽雨聲般淒清。他也沒有了渴慕愛情的焦灼心情,只是弱弱地痴想當年的美人還在不在了。『知綠暗、汀菰幾度』,詞人心裏只有菰葉的蕭索聲,不再有一朵妖嬈怒放的石榴花了。可見,隨着詞人心情的改變,其端午詞中的風物也在變化,而其中最富有江南風味的不過石榴和菰葉。石榴花以其嬌艷欲滴的火樣身影帶給人熱情和希望,而菰葉以其碧綠細長的婆娑腰身給人以柔弱淒清之感。當詞人激情昂揚的時候,自然會喜歡火紅的石榴花,而他落魄頹喪之際,菰葉淒清的影子就揮之不去了。
  綜觀以上五首寫端午的節令詞,大致可以看出詞人由激昂到消沉的心靈史。勃蘭兌斯認為:『文學史,就其最深刻的意義來說,是一種心理學,研究人的靈魂,是靈魂的歷史。』宋詞雖小,其折射出的震撼人心的靈魂衍變歷程並不比煌煌巨著弱小几分。初到蘇州,有着實現懷抱之志的詞人在端午節裏看到了『榴花依舊照眼』(【隔浦蓮近•泊長橋過重午】),妖艷的石榴花映紅了他渴求成功的眼睛;離開蘇州到淮安應差的詞人思念愛妾,『傷心紅綃褪萼』(【澡蘭香•淮安重午】),王國維謂『以我觀物,物皆着我之顏色』,傷心人眼裏的石榴花也如此哀傷,風景黯淡,但還沒有絕望;到了情人離去,前途無望被迫離開蘇州後,他的花兒因雨簾阻隔而不能見到了:『榴花不見簪秋雪』(【滿江紅•甲辰歲盤門外寓居過重午】),詞人愁苦至極,偏偏天公也不作美,用煙雨把石榴花遮蔽起來;離開蘇州日久,詞人的理想熱情慢慢散盡,那些艷麗的石榴花只能殘存在記憶中,幻化成了流光溢彩的石榴裙:『榴心空疊舞裙紅』(【踏莎行】),詞人躲進夢鄉,貪歡夢境的溫暖;在後期曳裾豪門苟且求活的日子裏,詞人的理想徹底散去,石榴花的影子便不復重現,連夢中也難以奢求,如【杏花天•重午】詞,灰心失望到了令人扼腕的田地。與火熱的石榴花相對應的是冷清的菰葉,隨着詞人心境日漸消沉,石榴花慢慢從他的眼中乃至心裏淡去,菰葉的形象在他的端午詞中卻多了起來,由紫紅轉為青綠,由熱烈轉為消沉,詞人的頹敗讓人痛心。一花一草,映照出一個人的靈魂,夢窗對生命中的普通植物都如此鍾愛,折射出他多情而隱秀的性靈。劉永濟先生認為夢窗是多情之人,『即一花一木之微,一游一宴之細,莫不有一段纏綿之情』(【微睇室說詞】)。劉氏之論,準確地剖析出夢窗寓濃情於草木的良苦用心,理想抱負和愛情都別他而去了,只有這些花兒始終對他不離不棄。詞人潦倒終生,而這些紅紅綠綠的花草所織成的錦繡世界,卻爛漫到了極點,也淒清到了骨髓。
  (作者單位:上海大學人文社會科學處)
  
  繡幄鴛鴦柱。紅情密,膩雲低護秦樹。芳根兼倚,花梢鈿合,錦屏人妒。東風睡足交枝,正夢枕、瑤釵燕股。障灩蠟、滿照歡叢,嫠蟾冷落羞度。
  人間萬感幽單,華清慣浴,春盎風露。連鬟並暖,同心共結,向承恩處。憑誰為歌長恨,暗殿鎖、秋燈夜語。敘舊期、不負春盟,紅朝翠暮。
  (吳文英【宴清都•連理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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