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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張桂萍
李長之(1910―1978),原名李長治、李長植,山東利津人。1929年入北京大學預科學習,1931年考入清華大學生物系,兩年後轉讀哲學系,同時參加了【文學季刊】的編委會。1934年後曾主編或創辦【清華周刊】文藝欄、【文學評論】雙月刊和【益世報】副刊,從此進入文學批評界。1936年出版【魯迅批判】一書,奠定了他批評家的地位。該年自清華大學畢業,遂留校任教。以後又歷任京華美術學院、雲南大學、重慶中央大學的教職。1940年在中央大學教授中國文學批評史,並任教育部研究員。1944年主編【時與潮】副刊。1945年任國立編譯館編審。抗戰勝利後隨編譯館由重慶北碚遷南京,主編【和平日報】副刊。1946年10月赴北京師範大學任副教授,並參與【時報】、【世界日報】的編務。這時他主要從事古典文學研究和文化藝術的批評,重要的著作有【批評精神】、【迎中國的文藝復興】、【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苦霧集】(一名【文學研究中之科學精神】)、【夢雨集】(一名【文藝批評與文藝教育】)等。建國後一直任北京師範大學教授,著有【陶淵明傳論】、【中國文學史略稿】、【李白】等。1951年由於發表了【武訓傳和武訓畫傳】一文,遭受批判,1957年被打成右派,此後其批評活動基本停止。
作為批評家,李長之涉獵的領域極為廣泛。他精通德文和英文,能閱讀法文、俄文、日文原著,早年不僅醉心於德國學術和文化的介紹評論,而且始終關注中國文化和文學研究,因此其文學批評方法有着中西結合、通匯古今的特點。另外,他的勤奮多才在現當代文化史上也是少見的,從他不足二十歲在北大讀書開始,到他50年代被打成右派,三十多年中他除了寫有幾百篇論文外,還出版了二十餘種專著,他批評過代表中國古代文化最高成就的孔子、屈原、司馬遷、杜甫、王羲之等人,以及幾乎所有現當代知名作家。他出版有詩集【夜宴】、【星的歌頌】,也翻譯過歌德的【歌德童話】、康德的【判斷力批判】、瑪爾霍茲的【文藝史學與文藝科學】。但他在文學批評上的成就和地位更令人矚目,他一生也是以批評家自居的。對於這一點,溫儒敏的【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史】和於天池的【批評家李長之】等論著都有深入的闡述。
在李長之數量眾多的批評著作中,【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是其古典文學批評和研究的力作。當代學者多把它看作是具有傳記批評色彩的專著,所採用的主要批評方法就是將作家的生平事跡與其作品相聯繫,注意抓住其本質特徵及其進展過程予以全面的批評。筆者想強調的是,他在闡述問題時表現出來的準確和敏銳,以及敢說敢為、獨立自信的氣概,顯示了李長之文學批評的總體特點。這一特點的形成與其對『史識』的認識和堅持是分不開的。
【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完成於1946年,1948年由開明書店出版,問世已近60年了,可以說是一本老書。但無論史學界還是文學界,一提起這本書,大家都會想起它豐富生動的內容和充滿激情的表述。它為什麼有這種經久不衰的魅力?對此,學者多從李長之先生表述上的富有文采和激情加以評價,但我想更為重要的原因,還是與李長之先生表現在書中的史識有很大的關係的。
與先前或同時代的【史記】研究著作相比,本書一個鮮明的特點就是明確提出了從『史識』出發進行撰述的宗旨。李長之先生認為,當時在大學裡開的『史記研究』的課,只講版本,講訓詁,講甲說乙說,而自己不說,甚而有的人只以點點『句讀』為事,充其量不過講講『義法』,如此而已。因此,作者在【自序】中提出:
我認為,史料不可貴,可貴是在史料中所看出的意義,因此,歷史不該只在求廣,而且在求深!
在後來的論述中,李長之先生還特別在第七章列出一節討論司馬遷的史識,並在很多地方指出其『史識』之所在:
司馬遷之難能可貴,並不只在他的博學,而尤在他的鑑定、抉擇、判斷、燭照到大處的眼光和能力。――這就是所謂識。就是憑這種識,使他統馭了上下古今,使他展開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事業,使我們後人俯首帖耳在他的氣魄和胸襟之下。學問到了這個地步,已近於一種藝術,因為它已經操縱在己,沒法傳給別人,也沒法為人所仿效了!
一個歷史家之可貴,並不在史料之多,而在對史料之了解,並能看出它的意義。……司馬遷之可貴,乃在他的『識』。由於他的『識』,於是他能對平凡的史料,而掘發出了意義。
讀書多不難,難在讀書要有理解。即以司馬遷之論孔子,論老子,論屈原,他是太會讀書了。這就又靠他的識了。
在李長之先生看來,司馬遷的【史記】使歷史著作成為一種藝術,靠的並不是堆砌史料,而是抉擇、鑑別史料的史識,而這些燭照大處的眼光和能力又必須通過讀書來培養。他所說的讀書不是鑽進故紙堆的『死讀』,而是要不斷磨練理解史料、鑑別史料的能力,促使自己的史識不斷提高。這些認識最終形成他對『良史』之才、學、識、德的理解:
一個人的『學』誠然重要,然而真正本錢還是在『識』,劉知幾說良史一定要有才學識,章學誠又加上德,然而三者或四者之中,最重要的還是『識』。因為『才』不過使一個人成為文人,『學』不過使一個人成為學者,只有『識』才能讓一個人成為偉大的文人,偉大的學者。至於『德』,那也仍是識的問題。能見大體之謂識,能察根本之謂識,有這種識,還會沒有史德麼?必須有『一覽眾山小』的境界,然後足以言史!
他在這裡提出識是『良史』修養中最緊要的一條。這不是他的創見,古代學者也多有這樣的看法,值得注意的是他對德、識關係的理解。他強調的識是能見大體、察根本的能力,從更深層看也是史家道德人格的修養,凡對歷史、國家、政治等大是非都能有通達之見的,還會沒有史德嗎?可見,他所說的識不是對某一具體問題的一偏之見,而是通識,是識與德的統一體。正因為有了這樣的認識,李長之先生評論【史記】時沒有炫耀自己的博學(儘管他在哲學、美學、文學、歷史學、心理學、語言學等方面都有很高的修養),而是儘量以良史的標準來要求自己,從總體的學科背景和貫通的發展趨勢發掘司馬遷及【史記】的豐富內涵。這可以說正是得司馬遷『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之深旨,表現了他善讀書的識力。
應當指出,本書是第一本把司馬遷同時作為史學家、文學家與思想家並加以系統考察的學術專著。作者從史學、文學、哲學的角度,對【史記】產生的時代特點,司馬遷的學術淵源、歷史觀點、政治思想,到【史記】各篇的具體作者、著作年代及其風格等問題,進行了廣泛的探討。作者在第七章【司馬遷的精神寶藏之內容――浪漫的自然主義】中,從思想淵源上探討了司馬遷的思想與儒家、道家和荀學的關係,認為司馬遷主要受惠於孔子,和孔子有『真正的共鳴』,但其根本思想還是道家。這主要源於家學,也受荀子學說中自然主義的影響。所謂『自然主義』是指司馬遷的思想帶有辯證法和唯物史觀色彩。由於漢朝受楚文化的影響,加之通西域後『異國情調』的輸入和漢武帝初期經濟的繁榮,造成了一個洋溢着浪漫精神的時代,這又使司馬遷的性格帶有了浪漫色彩。這樣,從思想上看,司馬遷是自然主義的,在性格上卻是富於浪漫和情感的――這是李長之對司馬遷和【史記】研究定下的基調。然後,他又揭示了司馬遷歷史家的身份和地位,說司馬遷『究竟是一個歷史家』,並從司馬遷的歷史意識、歷史哲學和歷史科學及政治觀、史官傳統等方面,突出闡述了司馬遷的史學思想及其在史學上的貢獻。在此基礎上,作者在【司馬遷的風格之美學上的分析】和【文學史上之司馬遷】兩章中,着重闡述了司馬遷文章的風格和美學特徵及其在文學史上的影響。書名中所謂『人格』包括對司馬遷思想、性格、心理及其成因的探討,『風格』則主要是分析【史記】一書的創造性特徵的構成,這樣就把史家司馬遷的個性特徵和偉大史著【史記】的創造性緊密結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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