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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陶文鵬
北宋『宰相詞人』晏殊,其詞筆調閒婉,語言典雅,氣象高華,情景渾融又深蘊理致,有不少廣為傳誦的名篇佳句。這裡從其【珠玉詞】中擷取幾例,作一些賞析。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這兩句出自晏殊的【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此詞寫懷人。上片說他在小園裡對酒聽歌,忽然想起去年歡宴的情景,一樣的暮春天氣,一樣的樓台亭閣,一樣的清歌美酒。在夕陽西下的時候,他同情人分手了。如今景象依舊,她卻杳然黃鶴,真不知道幾時才能回來。這三句由今思昔,將今昔時空與情景疊印表現,無一懷人詞語,卻滲透着深沉的懷人情意。筆墨洗鍊,又從容自如。下片借眼前景物寫今日的感傷。『無可』兩句說:看着春花凋落,春光易逝,深感無可奈何;又見燕子呢喃歸來,好像是曾經相識,更教人情懷難堪。這裡所寫的花與燕,都是詞人親眼所見的真實景物,同時又有隱喻、象徵的意味。古人常以花來比女子,『花落』,也就隱喻佳人的杳然無蹤或是已然辭世;『燕歸』,既補寫出去年歡會時有燕子在場,所以說『似曾相識』,同時也反襯出伊人未歸所引起的懷念、傷感之情。可見這兩句妙在物我交融,情景混一,亦興亦比,顯隱相映。細加品味,在寫景抒情中,還蘊含着人生哲理。對春花凋落的無可奈何,使人感觸到人生中很難阻止一些美好事物的消逝;似曾相識的燕子歸來,又教人體悟生活中仍然會有另外一些美好事物出現。花開花落也令人聯想到人生的生離死別,盛衰浮沉,亦如同大自然的運動變化、新陳代謝一樣,是一種規律,不以個人的情感、願望或意志而轉移,從而啟迪人們以一種樂觀的、理性的態度看待自然與人生。以上這些感發人們深刻、辯證地體驗自然與人生的哲理,並沒有直接表達出來,而是隱藏在生動具體的情景描寫之中,所以韻味含蓄,耐人細品。
這一聯是對仗句。在對仗中,用實詞作對比較容易,用虛詞對難度較大。難在虛詞很少,意義比較抽象,這兩句竟能以幾乎全是虛詞組成的『無可奈何』與『似曾相識』兩個成語上下相對,再加上『花落去』與『燕歸來』,意蘊相反又前後連貫,一悲一喜,一抑一揚,形成工麗又天然的妙對。令人擊節嘆賞。所以卓人月【詞統】卷四評云:『實處易工,虛處難工,對法之妙無兩。』唐圭璋【唐宋詞簡釋】也贊曰:『「無可」兩句,虛對工整,最為昔人所稱。』
一霎好風生翠幕,幾回疏雨滴圓荷。
這兩句出自晏殊【浣溪沙】:『小閣重簾有燕過,晚花紅片落庭莎,曲闌干影入涼波。一霎好風生翠幕,幾回疏雨滴圓荷。酒醒人散得愁多。』宋仁宗慶曆八年(1048)春,晏殊以故相之尊移知陳州(今河南淮陽),於西園隙地種植莎草,並作【庭莎記】一文,這首詞也是同年春夏間所作,抒寫酒醒人散後於恬適自得中略帶閒愁的心情。詞的前五句所寫都是酒醒人散後的景象,最後一句叫醒全篇,點明題旨。上片寫小閣燕過,花落庭莎,闌影入波。這一系列的景物意象,都表現了酒醒人散後庭園環境與詞人心境的閒靜安適。它們有由內到外、自上而下、從空中到水面的空間變化,反映出詞人視線的移轉與心緒的流動。如果說上片主要寫眼中所見,那麼下片『一霎』兩句轉筆寫身上所感,耳中所聞。『好風』,是使人感覺舒適的輕風。『圓荷』,是新生的小而圓的荷葉,又稱荷錢。這兩句對仗工整精緻,銖兩悉稱。『幾回』對『一霎』,又是互文見義。『疏雨』對『好風』,『滴圓荷』 對『生翠幕』,可謂毫髮無憾。這兩句在寫景中透露出詞人銳敏的外在觀察力、感覺力,以及極精緻的內在感受力。從翠幕忽然微微搖動,並溢散出絲絲涼意,他立即察覺到這一霎間好風來了。句中這個『生』字用得生動微妙,它體現了詞人感覺敏捷,感受精微。如果改用『吹』、『掀』,『翻』等動詞,就顯得太粗、太狠重、太直露了。下句寫疏雨,它的聲音是細碎的,甚至是時斷時續的,而疏雨灑落新荷之聲更為輕微,可是詞人還是聽到了,而且聽了『幾回』,可見他聆聽之專注、長久,可知他心境之閒,環境之靜。『幾回』句從五代孫光憲【思帝鄉】『看盡滿池疏雨打團荷』句化出。『圓荷』比『團荷』更形象。『打』字太猛烈,同『疏雨』不適應。晏殊換以『滴』字,感覺就有精細與粗疏之別。『滴』,準確地描狀出疏雨灑落圓荷上的細碎輕微之聲。正如唐代詩人孟浩然的名句『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夏日南亭懷辛大】)一樣,『滴』字是聲音短促幽細的入聲字,誦讀起來,唇吻間仿佛有疏雨竹露滴落。這兩句以風生翠幕的動態和雨滴圓荷的聲音,反襯出酒醒人散後的清靜環境和詞人閒適中略顯落寞的心情,從中可見詞人的敏慧詩心和雍容氣度。這是很有藝術個性的情景交融的佳句。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
這兩句出自晏殊的【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閒離別易銷魂。酒筵歌席莫辭頻。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全篇抒寫傷春念遠之情。上片首句『一向』,即一晌,一會兒。詞人直抒春光易逝,人生有限,盛年不再。次句說,在這短暫浮生之中,即使是尋常的離別,也使人悵恨銷魂。第三句說,既然愁苦難免,不如苦中作樂,對酒當歌,自遣情懷。這三句一氣呵成而筆意回曲,如近人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所評:『如石樑瀑布,作三折而下。……半首中無一平筆。』換頭『滿目』兩句,設想自己登高遠望遼闊的河山,只能徒然地懷思遠別的親友;就算是獨處家中,看到風雨摧落繁花,更令人感傷春光歸去匆匆。結拍句說,與其徒然感傷,還不如在歌筵酒席之中,好好愛憐眼前的歌女吧。
近代詞學家吳梅在【詞學通話】第七章中特標舉『滿目』兩句,認為比晏殊的名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勝過十倍而人未之知,卻沒有具體闡釋勝在何處。我認為這兩句同『無可奈何』一聯,各有佳處,難以軒輊,其妙有以下幾點:
第一,詞人將『滿目山河』與『落花風雨』,同『念遠』、『傷春』分別組合、映照,使物與我、景與情水乳交融。『念遠』與『傷春』四字點睛,點出了全篇主題。『空』字、『更』字,作為副詞修飾念遠、傷春,使詞人所抒發的思想感情倍加強烈深厚。正如鍾陵先生所作的細緻分析:『「空」字、「更」字,前呼後應,「更」是「念遠」再加上一層「傷春」,形成雙重感傷的組合,加濃了感傷氣氛,「空」兼指「念遠」、「傷春」都是徒然,是反覆體認後的自我悟識。』(【唐宋詞鑑賞辭典】,江蘇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第二,這兩句不僅感情深厚,而且情中有思,蘊含理致。當代詞學家葉嘉瑩在【大晏詞的欣賞】一文中指出:『如「滿目」一句,除「念遠」之情外,它更使讀者想到人生對一切不可獲得的事物的嚮往之無益;「落花」一句,除「傷春」之情外,則更使人想到人生對一切不可挽回的事物的傷感之徒勞。』的確,這兩句詞能夠觸引讀者聯想到人生理想追求的渺茫、生活道路的坎坷,啟迪人們對人生採取既理性實在又達觀超脫的態度,其哲理是相當豐富深邃的。
第三,晏殊在許多詞中抒寫傷春懷遠或閒適輕愁之情,多從小處落墨,寫庭園中的小景物,如前面賞析的兩聯,描繪的是樓台亭閣、小園香徑、落花歸燕、翠幕圓荷等。這一聯的上句卻一反舊套,展現遼闊無垠的山河,取景大,筆力重,氣象宏闊,意境高遠,下句再寫眼前的『落花風雨』,景小筆輕,這就形成了大與小、遠與近、剛與柔的對照,使人感受到豐富而不單調的情景之美,在其【珠玉詞】中堪稱別創一調,拓出新境。
第四,初唐詩人李嶠【汾陰行】有『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之句,南唐詞人李煜【浪淘沙令】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晏殊這兩句詞可能受到前人成句的啟發,但他能把前人分別營構的意象作創造性的組合,從中融入自己獨特的人生體驗,使詞句蘊含的情思豐富深邃,超越前人,難能可貴,值得稱道。
第五,『滿目』句緊承『等閒離別』,『落花』句緊承『一向年光』,又以『滿目山河』與『落花風雨』的具體意象,補足『有限身』和『易銷魂』的情意,於是在換頭處拓出大境,唱出洪亮悲壯之音,又使上下兩片融合無間。由此可見,精彩的警句,既是全篇的亮點,又是同篇中其他句子緊密聯繫的。
窗間斜月兩眉愁,簾外落花雙淚墮。
這兩句出自晏殊的【木蘭花】:『玉樓朱閣橫金鎖,寒食清明春欲破。窗間斜月兩眉愁,簾外落花雙淚墮。朝雲聚散真無那,百歲相看能幾個。別來將為不牽情,萬轉千回思想過。』此詞寫對情人的思念,主人公應是男子。起首兩句說,他對着門橫金鎖的玉樓朱閣,不由地觸引起人去樓空的痛楚。在這寒食、清明時節,春色最濃,但也是春天將盡的時候。詞人以美景反襯愁情。『橫金鎖』,鎖着的不只是玉樓朱閣,更鎖着滿樓、滿院的離愁別恨。『春欲破』的『破』字也用得生動、形象、有力。抽象的春,被詞人具象化為一隻開滿春花的瓶子,快要破碎了。『窗間』和『簾外』兩句,是工巧雅麗的對偶句。作者把『窗間斜月』與『兩眉愁』、『簾外落花』與『雙淚墮』直接組合成句,造成了情、景相襯與人、物互喻的雙重藝術效果。從情、景相襯的角度看,是說彎彎斜月,正照着窗間人凝愁的雙眉;這人看着簾外的落花,觸動離恨而兩眼落淚。從人、物互喻的角度看,天上的斜月彎彎,好似窗間人一樣兩眉愁聚;簾外落花簌簌,也像簾里人一般雙淚滴落。斜月和落花,既是興象,又是喻象。這樣,人物的情態與花月的形象交映互喻,渾融如一,而暮春月夜幽靜朦朧的特定環境氣氛與人物傷春懷人的感情心態,也就格外深濃地表現出來。這兩句詞感染人心的藝術魅力,首先緣自詞人敏銳的想象和聯想,這使他能從斜月彎彎、落花紛紛聯想到人的兩眉愁鎖、雙淚簌簌,抓住了二者的相似之點。其次也得力於詞人運用了大膽、精煉的句法,把斜月與愁眉、落花與落淚四個意象緊密『焊接』,形成意象的疊加,意象的和弦,產生了『張力』,奏出了奇音,並誘使讀者想象和妙悟,共同參與意境的創造。
獨孤及曰:『漢魏之間,雖已朴散為器,作者猶質有餘而文不足。以今揆昔,則有朱弦疏越大羹遺味之嘆。沈詹事、宋考功始裁成六律,彰施五彩,使言之而中倫,歌之而成聲。緣情綺靡之功,至是始備。雖去【雅】浸遠,其利有過於古,亦猶路鞀出土鼓,篆籀生於鳥跡。
(王世貞【藝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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