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一
附錄二 有關死亡的問題
醫學技術和醫藥科技的進步,有助於解救無數的生命和舒緩無可言說的痛苦。不過,在這同時,它們也對臨終者、臨終者的家人和醫生構成許多倫理道德上的兩難,這些問題非常複雜,有時候又難以解決。譬如,我們應該讓臨終的親友接上維生系統呢?還是拔掉呢?那些自己覺得受罪且必須死得漫長而痛苦的人,應該同意或甚至幫助它們自殺嗎?經常有人問我這些死亡和臨終的問題,我願意在這裏略述一二。
維生
約四十年前,大多數人都是在家裏過世的,但現在多半是死在醫院或安養中心。因此,藉機器來維持生命是一件真實而令人害怕的事實。人們於是問自己,到底要怎麼做才能保證有人道、有尊嚴的死亡,而不要讓生命做沒有必要的延長。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譬如,在嚴重的意外事故之後,我們如何決定是否提供維生系統給當事人呢?如果有人昏迷不醒,不能說話,或由於變性疾病而被認定腦死時,該怎麼辦呢?如果是一個嚴重畸形和腦部受傷的嬰兒,又該怎麼處理呢?
回答這類問題並不容易,但有幾個原則卻可以用來指導我們。依據佛陀的教法,一切生命都是神聖的;一切眾生都有佛性,誠如我們所看到的,生命提供給眾生覺悟的可能性。不殺生被認為是人類行為的第一原則。不過,佛陀也非常反對教條主義,我相信我們不應該固守一種觀點,或「官方的」立場,或針對這些問題做成規定。唯有根據自己的智慧,依據每一個情境來行動。
是否有必要以人工方式維持生命呢?達賴喇嘛指出一個重要的考慮因素--臨終者的心境:「從佛教的觀點來看,如果臨終者有機會可以擁有正的、善的思想,那麼讓他們甚至只多活幾分鐘都是很重要的,而且也有目的在。」他特別提到家人在這種情境下所受到的壓力:「如果沒有機會讓臨終者擁有正面思想,而花費大筆金錢,只為了讓某人活着,那就似乎沒有什麼道理了。但每個案例都必須個別處理,很難訂出通則。」
在死亡的關頭,維生系統或使用復甦器可能會成為擾亂、煩惱和分心的原因。我們從佛法和瀕死經驗的證據中得知,即使在昏迷狀態中,臨終者對於周遭所發生的每一件事情仍然非常清楚。在死亡前瞬間、死亡時、肉體和意識終於分離時所發生的事,對於任何人,尤其是對於尋求修法或安住於心性的精神修練者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時刻。
一般說來,延長死亡過程的維生系統,只會引起臨終者不必要的執著、嗔恨和挫折,特別在這不是出自臨終者本人的意願時。臨終者的親人在面臨這項困難的決定時,應該思考如果確實沒有復原的機會,那麼他們所愛的人在生命最後幾天或幾小時的品質,也許比起只是讓他活着來得重要。此外,因為無法真正了解神識是否仍在體內,我們甚至會弄巧成拙地把他們禁錮在無用的肉體上。
頂果欽哲仁波切說:
當一個人沒有痊癒的機會時,使用維生系統是無意義的。讓他們在安詳的氣氛下自然去世,並代替他們採取正面的行動,是一件很好的事。當裝上維生系統,卻沒有一點希望時,那麼停止機器就不是罪惡,因為沒有方法可以讓患者活下去,你只是以人工方式「維持」他們的生命而已。
對臨終者進行復甦的急救,有時也是多餘的,同時是不必要的干擾。一位醫生寫道:
醫院突然變成一陣忙亂,幾十個人衝到病床邊,做最後一線希望的急救。實質上,已經去世的病人,被灌進一肚子的藥,插了幾十根針,並接受心臟電擊。我們臨終過程的心跳速度、血氣值、腦波圖等被詳細的記錄下來。最後,當醫生都試過了,這種慌亂的急救才告一段落。
也許你不希望有維生系統或復甦急救,也許你希望在死亡之後,有一段時間不被干擾。你希望能夠像上師所推薦的,臨終時有安詳的環境,但怎麼能肯定你的願望會受到尊敬呢?
即使你說出你的願望,不要在醫院接受治療,你的要求也不一定會受到尊重。如果你的親人不同意你的願望,即使你還能清醒地說話,他們也可能會要求醫院做某種治療。不幸的是,醫生常常是順從家人,而非臨終者的願望。當你臨終時,如果想控制你的醫療照顧,最好的方法就是在家裏過世。
在某些地區,你可以透過「預囑」之類的文件,來表明一旦你無法為自己的未來做決定時,你希望接受什麼樣的治療。這是一種明智的預防措施,可以幫助醫生在碰到兩難情境時做決定。不過,這種文件並不具有法律的約束力,也不能預測疾病的複雜性。在美國,你可以與律師 簽署「醫療照顧永久授權書」,這是陳述你的選擇的最有效方式,也可以儘量確保你的選擇會受到尊重。在這項文件上,你可以指定一位了解你的態度和願望的代理人或法律代言人,他可以針對你的特殊病情做反應,並代表你做重大決定。
誠如我在第十一章所說的,我建議你要了解你的醫生是否樂於尊重你的願望,尤其是當你希望拿掉維生系統時,當你的心跳停止不想做復甦急救時。你要確定你的醫生告訴過醫院職員,也讓你的願望寫進診療書上。你要與親戚討論你的臨終問題。你要請家人或朋友在你的臨終過程開始時,就請職員拔掉任何監視器和靜脈注射導管,如果可能的話,把你從加護病房移到私人病房,試圖讓你周圍的氣氛變得寧靜、安詳,儘可能不要恐慌。
允許死亡的發生
一九八六年,美國醫學協會決定,醫生從即將去世的末期病患和可能會昏迷不醒的人身上除去維生系統,是合乎倫理的。四年後,一項蓋洛普民意測驗顯示:百分之八十四的美國人表示,如果他們依賴維生系統,又沒有痊癒的希望時,寧可不接受治療。
限制或除去維生治療的決定,通常稱為「被動的安樂死」。在病入膏肓的情況下,中止僅能延長几小時或幾天生命的醫療干預或拯救措施,讓死亡自然發生,這是可以被接受的做法。這包括中止侵略性治療、維生機器、靜脈營養注射以及心臟復甦器。有時候家人和醫生選擇不處理會導致死亡的衍生情況時,也是一種被動的安樂死形式。例如:骨癌末期的病人也許會衍生肺炎,如果不醫治肺炎的話,可能讓病人死得比較安詳、較少痛苦,而不拖延死亡。
那些已到疾病末期而決定自己拿掉維生系統的人,又如何呢?他們自己結束生命,是否就造了惡業?卡盧仁波切很明白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人們如果自己認為受了夠多的痛苦,希望獲准死亡時,就是處在不能稱為善或不善的情況下。我們絕對不能責怪任何人做了那個決定。這不是一種惡業,它只是希望避免痛苦而已,這正是一切眾生的基本願望。另方面,這也不是特別善的業,……這不能算是結束生命的願望,而是結束痛苦的願望。因此,它是無記業(中性的行為)。
如果我們所照顧的臨終者,要求我們拿掉維生系統,我們該怎麼辦?卡盧仁波切說:
我們也許無法挽救病人的生命,我們也許無法解除他的痛苦,但我們要以最清淨的心,盡我們最大的力量。不管我們做什麼,即使最後沒有成功,都不能被看成是惡業。
如果病人要求治療者拿掉維生系統時,會讓治療者處在困難的地位,因為直覺也許會告訴他們:「如果這個人還裝上維生系統,他就會死。」業報決定於治療者的動機,因為治療者是在剝奪某一個人繼續活下去的方法,即使那是病人叫我們這麼做的。如果治療者的基本動機一直是要幫助和利益那個人,並解除他的痛苦,那麼這種心態似乎不會產生什麼惡業。
選擇死亡
前面引用過的一九九零年蓋洛普民意測驗顯示,百分之六十六的美國人相信,一個人如果處在極端痛苦的情況下,又「沒有改善的希望」,就有自己結束生命的道德權利。在荷蘭,據估計每年就有一萬人選擇安樂死。幫助他們死亡的醫生,必須證明這是病人所同意的,他與病人充分討論各種方案,並且曾經咨商另一位醫生,提供其意見。在美國,這個題目很熱門,有一本書清楚地描述當人們到了疾病的末期時,有什麼方法可以自殺,這本書頓時成為暢銷書,也有人開始推動「主動安樂死」或「協助死亡」的合法化。
如果安樂死合法化,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呢?許多人擔心,被視為末期的病人,特別是極端痛苦的人,也許會選擇死亡,即使是他們的痛苦也許有辦法處理,他們的生命也許可以長一些。另一些人擔心,老年人也許會覺得他們有死的責任,因為選擇死可以減輕家人的壓力,節省家人的金錢。
許多為臨終者工作的人覺得,高水準的臨終關懷可以回答安樂死的請求。當她被問到立法中的安樂死問題時,羅斯醫師回答:「我覺得,制定這種法律實在是一件令人傷心的事。我認為,每個人應該運用自己的判斷,克服對死亡的恐懼然後,我們就能夠尊重病人的需要,傾聽他們的意見。」
人們對死亡的恐懼是難以忍受的,心神慌亂的,這是毫無意義。佛法提供死亡的不同態度,而且賦予它目的。達賴喇嘛指出:
你的痛苦來自你的業,無論如何,你都必須在這一世或其他世承受業果,除非你能找出淨化業力的方法。因此,佛教認為這一世你幸得人身,有能力以比較好的方式來承擔,你就應該去經驗業報;這勝於輪迴到無助的到(如畜生)時再來承受,那時候的痛苦可要大得多。
依據佛法,我們必須盡一切可能來幫助臨終者處理他們面對的衰竭、痛苦和恐懼,並提供愛的支持,讓生命的結束變得有意義。倫敦聖克裏斯多福臨終關懷醫院(St. Christopher's Hospice)的創辦人桑德斯說:「在我們的病人中如果有人要求安樂死,那就表示我們沒有盡到責任。」她反駁安樂死的合法化:
我們的社會還不致於窮到不能提供時間、愛和金錢來幫助人們安然去世對於那些身陷恐懼和憂愁之苦,而我們又可以解除其痛苦的人們,我們虧欠他們這一切為了做到這點,我們不需要殺他們……讓自願性的(主動)安樂死合法化,將是一種不種不負責任的行動,它會妨礙我們對於老弱、殘障和臨終者的真正尊敬和責任。
其他的疑問
在出生前或嬰兒期去世的人,他們的神識會有什麼發展?父母親能夠給予什麼幫助?
頂果欽哲仁波切解釋道:
在出生前、出生時或嬰兒期去世的人,他們的神識會再度經歷各個中陰階段,然後轉世。為一般死者所做的功德法事,也可以替他們做,例如:金剛薩埵的淨化法門和持咒、點光明燈、骨灰淨化等等。
在墮胎的案例中,除了這些修法外,如果父母親覺得懊悔,他們可以發露懺悔,祈求寬恕,虔誠修持金剛薩埵的淨化法,這對他們有所幫助。父母親也可以供燈、放生、幫助別人、贊助慈善或修行計劃,把所有功德回向給嬰兒神識的安樂和未來覺悟。
自殺者的神識會發生什麼變化?
頂果欽哲仁波切說:
當一個人選擇自殺時,神識除了跟隨它的惡業之外,別無選擇,很可能會有厲鬼控制和擁有它的生命力。在自殺的案例裏,法力強大的上師必須修特別的法門,如火供和其他儀式,才能解脫亡者的神識。
當我們死亡時,可以捐贈器官嗎?如果器官必須在血液還在循環,或在死亡過程完畢之前就摘除,該怎麼辦?難道這不會干擾或傷害死亡前的神識嗎?
曾經被我請示過這個問題的上師都同意,器官捐贈是極大的善行,因為它出自真誠想利益他人的慈悲心因此,只要這確實是臨終者的願望,就絕對不會傷害到正在離開肉體的神識。反之,這個最後的布施行為可以累積善業。另一位上師說,在布施器官時所受的痛苦,以及每一個心散亂的時刻,都會轉成善業。
頂果欽哲仁波切解釋:「如果一個人確實很快就將去世,也表達了捐贈器官的願望。他的心充滿慈悲,就算在心臟停止跳動之前,他的器官都可以摘除。」
把一個人的身體或頭部冷凍起來,等到有一天醫學進步可以使之復甦,該如何看待這種器官冷凍術呢?
頂果欽哲仁波切說這是毫無意義的。人在確實死亡後,他的神識就不能再回到肉體。把屍體保存下來以便將來復活之用,這種想法明顯地在誘引一個人的神識悲劇性地增加對肉體的執著,因此會更加痛苦,並且阻礙轉世。一位上師把這種器官冷凍比喻為直接進入寒冰地獄,甚至沒有經過中陰境界。
對於退化或得了痴呆症的老邁父母,我們能做些什麼呢?
這時候,開示佛法可能沒有用,但在他的面前靜靜地修行,或念咒,或念諸佛名號仍然可以幫助他。卡盧仁波切解釋:
你是在播種。你的發願和對他的愛心關懷,是很重要的。在這種情境下,你必須發自最誠摯的心意,真正關懷他們的利益和幸福。……父母親和兒女的緣非常強,由於這份緣,如果我們對待父母的方式,還為了其他眾生的利益,那麼就可以在細微的層次是得到許多殊勝的利益。
*
附錄三 兩個故事
我在西方的學生和朋友們告訴過我很多發人深省的故事,關於他們認識的人在死亡時,如何受到佛法幫助的過程。讓我告訴你兩位學生面對死亡的故事。
桃樂絲
桃樂絲因癌症死於倫敦聖克裏斯多福醫院的臨終關懷病房。她生前才華橫溢,是一位藝術家、刺繡專家、藝術史學家、導遊,同時也是顏色治療師。他的父親也是一位治療師,她對各種宗教和精神傳統都很尊重。她在生命的晚期才接觸到佛教,而且如她所說,「迷上了」佛教。她說佛法對於實相的本質,給了她最強有力、最完整的看法。讓我們聽聽在臨終前照顧她的同修道友們,描述佛法如何幫助她面對死亡:
桃樂絲的死亡對所有人都非常具有啟發性。她死得非常優雅而莊嚴,每一個和她接觸過的人都感受到她的力量,不管是醫生、護士、助理、其他病人或同修道友們,這些人有幸地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周能與她共處。
在桃樂絲住院前,我們去家裏探望她時,就知道癌細胞到處蔓延,她的內臟器官已經不行了。一年多來,她服用嗎啡止痛,現在她幾乎無法吃或喝任何東西;然而她從不抱怨,所以也看不出她的痛苦。她變得很瘦,而且很容易疲倦;但當有人來探望時,她就會熱誠歡迎,跟他們聊天,散發出愉悅、安詳而親切的氣氛。她最喜歡躺在沙發上,聆聽索甲仁波切開示的錄音帶,當仁波切從巴黎寄來一些對她有特別意義的帶子時,她往往欣喜萬分。
桃樂絲對自己的死亡作了仔細的準備和規劃。她不希望有任何未了的事情讓別人去處理,所以她花了幾個月時間處理這些事務。她幾乎對死亡沒有恐懼,只想把所有事情處理完,然後可以專心地面對死亡。她對自己這一生沒有真正的傷害過別人而甚感安慰,而且她也信受奉行教法,如她所說「我已做了我的功課」。
當時間到來,桃樂絲必須到病房,而要離開那曾經充滿多年收藏的家,她只帶了隨身的一些東西,頭也不回就離開了。她把大部分的東西都送人了,只帶了一張仁波切的照片,以及一本談禪坐的小書。她將生命簡化到一個小包包裏,如她所說:「輕裝簡行」。她把離開這件事視為理所當然,如同只是外出購物而已。只說「再見,我的家。」揮揮手,就走出門了。
她在醫院的病房變成一個很特別的地方。床邊的小桌上,擺放仁波切的照片,照片前,一直點着蠟燭。當有人問她是否要和仁波切說話時,她笑笑,看着照片,然後說,「不用了,他一直在這裏啊!」她常常提到仁波切所說的,創造一個「恰當的環境」,所以她在牆上掛了一幅有彩虹的美麗圖畫,正對着她,房間裏也永遠有很多朋友送她的花。
桃樂絲一直到最後都能控制各種狀況,而且她對教法的信仰堅定不移。整個過程反而似乎是她在幫助我們,而不是我們在幫助她。她一直很愉快、有信心、而且幽默,從她的勇氣和自信中,有一種莊嚴顯現出來。她永遠愉悅地歡迎我們,讓我們了解到死亡並不一定是陰鬱可怕的。這是她給我們的禮物,我們也覺得能跟她在一起是很榮幸的事。
我們反而幾乎都依賴桃樂絲的力量了,所以當知道她需要我們的支持時,突然覺得很不好意思。當她在計劃喪禮的細節時,我們突然了解,在關心所有的人之後,她現在需要的就是解決這些事情,然後可以專心面對自己。她也需要我們容許她這麼做。
她的死亡過程很困難也很痛苦,而桃樂絲像一位戰士一般。她儘可能自己處理這些痛苦,不去麻煩護士,直到她的身體完全撐不住為止。有一次,她還能起床時,護士輕輕問她要不要用坐式的便器。她掙紮起來,然後笑着說「看看這個身體!」我們看見她只剩下皮包骨了。她的身體雖然越來越衰敗,可是精神卻越來越散發出光芒。她似乎了解到身體已經完成任務了:已經不再屬於她,只是暫時居住而要隨時丟棄的東西。
雖然環繞着輕鬆和愉悅的氣息,桃樂絲的死事實上是很辛苦的。她也經過了很多陰鬱和痛苦,但都以極度的安詳和毅力來克服。在一次昏迷而痛苦的夜晚之後,她擔心自己可能隨時都會死亡而無人陪伴,所以要求我們隨時有人陪她。我們就開始了二十四小時的輪流看守。
桃樂絲每天都修行,她最喜歡的是金剛薩埵的淨化法門。仁波切建議她讀有關死亡的教法,包括基本頗瓦法。有時候我們坐在一起,大聲讀給她聽;有時候我們唱誦蓮花生大士的咒語;有時候我們只是靜坐。她有時會打盹,醒來後說「噢,好棒啊!」當她精神較好而且有意願時,我們就讀些中陰教法的段落給她聽,幫助她記得她將會經歷的各種階段。我們對她的清明程度都很驚訝,但她只想用最基本、最簡單的方法修行。當我們來換班時,都會被病房中安詳的氣氛感動。桃樂絲躺在那兒,眼睛睜大,凝視虛空,甚至連她睡覺時都如此。照顧她的人則在一旁輕輕地念着咒。
仁波切不時會打電話來探問病情,他們相當自在地談論距死亡還有多遠。桃樂絲會坦誠地詢問自己的狀況,比如「還有幾天就結束了」。有一天護士把電話推車推進來,說:「阿姆斯特丹來的長途電話」,桃樂絲眼中充滿光芒及喜悅地和仁波切談話。掛上電話後,她告訴我們仁波切要她現在不必再讀了,只要「安住在心性中,安住在光明中。」當她瀕臨死亡前,最後一次接到仁波切的電話,她說仁波切告訴她:「不要忘了我們,有空來看我們!」
有一次醫生來查房及調整藥劑,她用一種非常簡單而直截了當的方式解釋道:「你知道,我是佛家弟子,而我們相信死亡的時候,會看到很多的光。我相信我已經開始看到一些閃爍的光,但我想我還沒真正看到。」醫生們都很驚訝她的清醒和活力,他們說,一般像她這種病情,通常是不醒人事的。
當死亡接近時,桃樂絲漸漸分不清日夜,也越來越深深地沉入她自己。我們約略可以看到四大分解的徵象,她的臉色開始改變,清醒的時刻也變少了。桃樂絲已經準備好要走,但她的身體仍未放棄,因為她的心臟還很有力,所以每個夜晚都是一個考驗,隔天早上醒來她通常很驚訝又活過了一天。她從不抱怨,但我們可以了解她受了許多苦。我們盡全力讓她舒服一些,當她不再能喝水時,我們就以水潤濕她的嘴唇。一直到最後三十六個小時,她婉拒任何讓她維持清醒的藥物。
桃樂絲接近死亡之前,護士們移動她的身體。她捲曲成胎兒的姿勢。她的身體枯槁,沒有力氣移動或說話,她的眼睛仍然有神而張開,凝視前方,從她躺着的地方看着窗外的天空。就在死前最後一刻,她輕輕地動了一下,望着黛比的眼睛,用一種堅定的眼神溝通了一個訊息,好象在說:「時候到了」,帶着輕輕的微笑,然後回望虛空,呼吸輪流一、二下,就走了。黛比輕輕放下桃樂絲的手,讓她不受干擾地繼續內在的分解。
臨終病房的工作人員都說,他們沒有見過像桃樂絲對死亡做這麼充分準備的人。事隔一年,她的神情和啟發仍然讓所有的人難以忘懷。
瑞克
瑞克住奧瑞崗,患有愛滋病。他曾是一名電腦操作員。前幾年,他四十五歲時,來參加我在美國舉行的暑期閉關,對我們說起有關死亡、生命,以及疾病對他的意義。我很驚訝瑞克才跟我學了二年的佛學,竟然有如此的了悟。在這段短短的時間裏,他以自己的方式,掌握了教法的精髓:恭敬心、慈悲心、心性的「見」,並且將這些溶入他的生命中。瑞克坐在椅子上,面對我們,說出他對死亡的感覺。藉着這些話語,希望可以傳達這次感人的場面:
二年前,當我知道我即將死亡時,我做了很自然的反應:哭喊。而我也得到了回答。在好幾個星期的高燒中,好幾次半夜裏我感覺到自己就要走了,而它幫助我渡過了這一段日子……這恭敬心,這哭喊……當這是你僅能做的,我們有蓮花生大士的許諾,他會在那兒幫助大家。他也未食言,他對我證實了好幾次。
如果不是蓮花生大士--仁波切說他就在我們的心性中,也就是我們的佛性;如果不是那個莊嚴光輝的現前,我不可能承受我所經過的。我知道我絕對沒辦法。
我了解的第一件事,就是必須對自己負責任。我面臨死亡的原因,是因為我得了愛滋病。那是我自己的責任,不能責怪任何人;事實上甚至連自己都不能責怪。我承擔了這個責任。
在尚未接觸分解之前,我對自己以及可能有的各種神明發誓,我要快快樂樂地過日子。做了這個決定之後,我就堅持去追求。這在任何一種訓練心的方法中是很重要的;你必須先下定決心要改變,如果不想改變,任何人也無法替你改變。
我們的任務……就是要處理日常的各種狀況。首先要感激你在這個身體裏,在這個地球上。這是我的開始--感激地球、感激眾生。現在我感覺到身旁的事事物物漸漸在流失,我對每個人和每件事更加感恩。所以我現在的修行專注在感恩上,不斷奉獻出對生命的讚嘆,對無所不在的蓮花生大士的讚嘆。
不要像我多年的老毛病一樣,誤以為「修行」只是端坐和念咒而已。修行遠遠超過這些。修行是如何面對每一個你碰見的人,修行是如何處理針對你而來的惡言。
當你從靜坐的位置站起來時,才是你修行的開始。在生活中如何應用修行,需要藝術和創造性的想法。在生活中有一些可以用來幫助修行的事物。譬如,我頭太昏,無法觀想金剛薩埵,就站起來去洗盤子,想像手中的盤子就是整個世界和受苦的眾生,並且持咒……?班雜薩??……,想幫助眾生洗掉苦難;當我沖澡時,想像金剛薩埵的光芒像水一樣衝掉我身上的罪惡;當我走到戶外時,陽光就好象金剛薩埵身上的光芒照射下來,進入我的身體;當我看到一個美貌的女人走在街上時,一開始也許會想「多美妙的女人啊!」可是我馬上會誠心地供奉給蓮花生大士,然後放下。我們必須在日常生活裏修行,否則只是空有信念,「有一天我會到天堂;有一天我會成佛。」但是,不是有一天你會成佛,因為你現在就是佛;你修行,就是在練習做本來的你……。
利用日常生活中的情況來修行是很重要的。如同仁波切常說的,如果你們修習了懇求和祈請幫助,那麼在中陰階段你會很自然地去照做……。我將敦珠仁波切的話編成一個咒:「無法回報的大慈悲上師啊!我永遠記得您。」有些時候,為只能想到這句話,是我當時僅能做的修習,但它很有用。
所以……快樂,負責,感恩……不要將生硬、儀式化的修行和生動、多變、流動、開放、榮耀的修行混淆。經驗告訴我--雖然聽起來像是說說而已,但事實上不是--我到處看到蓮花生大士,那就是我的修行。每一個人,尤其是那些麻煩的人,那些讓周遭人活得不愉快、痛苦的人,對我而言,都是上師的加持。後來我也認為,這個病是上師的加持,它是福報的。這麼大的榮耀,我可以細細地體會。
我刻意訓練自己才能做到這樣。以前,我常常喜歡批判事情,批評別人;也愛抱怨這,抱怨那的。決定開始訓練自己的初期,心中也常有持續不斷的評語出現;我決定改變,在冰箱門上貼小紙條,告訴自己「不要批評!」
如果你的心老是在分別:「這是好的--這不是好的,我不要……」,老是在期望和恐懼之間,在愛恨之間,在高興和悲傷之間徘徊,當你執著這些極端時,你的心就被攪亂了。有一位禪師說過:「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意思是說你的佛性在哪兒,快樂就在哪兒。
所以,我開始處理我的概念心。一開始好象是不可能的事,但我越修就越發現:如果你讓念頭留在原處,不去執著,就不會產生問題。只要跟它們和諧相處,維持快樂的心情,因為你知道你本身就有佛性。
不用去感覺你是否有佛性,這不是重點。重點在信任,在信心;重點是恭敬心,就是完全信服。如果你對上師有信心,肯用功,並且在遇到困難的時候,想辦法將教法帶給自己,訓練自己的心不要重蹈過去的習氣,如果你能和正在發生的事安然相處,不要過分注意,過一陣子你會發現任何事情都不會持續得太久的;煩惱也是如此。尤其是我們的肉體,所有的事物都會改變,如果你就讓它們去,它們就會自然解脫。
像我目前的狀況,當恐懼如此明顯地籠罩着我,而我覺得好象快要被它吞噬時,我必須掌握自己的心。我了解到恐懼不會殺死我,它只是某個經過心裏的念頭而已,只要我不去碰它,這個念頭會自己解脫。我同時了解到中陰境界是一樣的,當你看到衝着你來的某種可怕情境時,事實上不是從別處而來,而是來自於你自己的心中!是我們所有壓抑在身體裏面的能量釋放出來的。
當我在訓練我的心時,我發現,有一個點,有一個界線你要劃清,不能讓自己超過它。如果超過了,你就可能產生心理問題,你會變得抑鬱,或意志消沉,或者更嚴重,甚至發瘋。有些人以為心告訴他們的是事實,結果變得不平衡,甚至瘋狂。我們都有這種經驗,但超過某一條界線你就不能再走下去……我曾有過恐慌的打擊,就好象面前的地上有個大黑洞似的。但當我提醒自己不要這樣想,並且隨時保持快樂後,我就不再看到黑洞了。
有些人對我而言比家人還親。因為你們用另外一種方式讓蓮花生大士來到我面前,經由關懷、關心及愛。你們似乎不在意我罹患愛滋病,沒有人問過:「嘿,你到底怎麼感染的?」從來沒有人把它可作是對我的詛咒而鄙視我。只有一位老朋友前幾天在電話上問我:「你不怕這會是上帝對你的懲罰嗎?」我大笑,跟他說:「你認為上帝詛咒了世界,而人是罪惡的。我卻相信(神的)用意是祝福,不是詛咒。」從無始以來,所有的事物都是圓滿、純淨和完美的。
所以我現在只安住在光芒之中。它充滿各處,你根本離不開它。它是如此美妙,有時我覺得好象飄浮在光芒之中。當蓮花生大士飛翔在心的天空時,我讓他把我帶走。
如果我是聽眾,也許我會問:「好啊!可是為什麼你的病治不好呢?」有人問過我同樣的問題。並不是我不嘗試去治療,我已經盡力了。現在我已經不再問自己這個問題了,我認為那會變成去強迫操縱,或干擾一個已經開始的過程;這個過程對我很有淨化的作用,從中我體會到有很多惡業正在消除。我把福報回向給我母親,她受了很多苦,期待能消除她的惡業 ;我也回向給一些情如手足正在受苦的道友。我和蓮花生大士有個約定:如果我留在這兒所受的苦,有一部分可以淨化給親友,那麼這是多大的福報!這就是我的禱詞。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絕不是一個喜歡受苦的人!但我感受到那個莊嚴,那個福報,輕輕地推我去受苦。
就在這個時刻,我從仁波切那兒認識了中陰教法,了解到死亡並不是敵人;就如同不要把念頭看成敵人一般。生命不是敵人,生命是榮耀的,因為在這一生我們可以覺醒,了解真正的本性。
我誠心誠意地提醒你們,當你們還相當健康的時候,不要浪費機會,照着仁波切教你們的方法去做……,你會教導你們大圓滿法,他也會帶領你們到那個境界。這是非常重要的,尤其當你面臨死亡時。
我在這兒跟大家說再見了。我知道我大概活不過六個月。所以,我把你們都放在我心中,而我看到的你們都是光明燦爛的。那裏沒有黑暗,只有蓮花生大士心中的光,照耀着大家。謝謝上師的加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