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晚报
《娱书堂诗话》
日本平安时代后期的高仓天皇喜诵唐诗,尤爱白居易诗。因他平素闲暇吟诗散步,最留心庭院的春花秋叶,又特别关照“春不扫残花,秋不燃落叶”,故庭院纵花残叶落,积路盈台阶,护卫也不敢轻易弃除。一日天寒,花匠拾来红叶,燃叶暖酒,被宫廷藤原卫队长逮住,缚绑于树,正待重罚。正好高仓天皇散步至此,问花匠何罪,藤原如实禀告,高仓笑道:“君不闻白乐天有诗云‘林间暖酒烧红叶,石上题诗扫绿苔’乎?奈何花匠有此雅兴耶……”遂命令放了花匠。花匠哪里知道什么林间暖酒烧红叶居然会关乎雅兴,只知道燃叶暖酒犯了天皇禁忌,本应重罚,但天皇来了,不仅没有生气,还诵诗如同念经似的,两声阿弥陀佛一出,那藤原卫队长便立马放人。
高仓天皇以为花匠知晓乐天,视之为乐天知音,花匠以为天皇慈爱仁怀,自然感恩戴德。或许天皇清楚花匠不知唐诗,但燃叶暖酒触动了他的雅兴,借此秀上一把,捞个风雅仁慈两丰收,也未可知。不管怎么说,释放后的相对一笑,肯定是史官颂扬天皇的绝好佐证,遂写进了《皇朝史略》。如果花匠燃叶烧水,而不是暖酒,祸就闯大了,那高仓天皇还会对根本不懂唐诗的花匠,雅兴盎然地大施仁怀吗?
读出好事背后的不妙,多少有点扫兴,但少一些趣味,能多感悟一些意味,以得补失,还是划算的。
真正懂诗,并以投诗成功避险的日本人是禅僧雪村友梅(1290-1346)。
南宋中叶后,日本禅风日盛,入宋僧五十年内已增至百余人。当时禅宗借入宋僧和渡日宋僧的双向传法,在日本大阐宗风,很快便东呼西应,蔚然成势。这时僧人说禅作诗皆用汉语,入宋多称不为求法而单为修行而来,游历江南名山禅院也如得江山之助,皆祈愿“法海无边,诗囊饱满”。大德十一年(1307)因倭寇焚捣庆元,元军逮捕了天童山的十余名日僧,禅僧雪村友梅以间谍嫌疑罪被拘于湖州狱中。在刑场执刑时,雪村忽地用汉语朗诵出赴日名僧无学祖元(1226-1286)的诗偈“乾坤无地卓孤筇,且喜人空法亦空。珍重大元三尺剑,电光影里斩春风”,让监斩官吃惊不小,知雪村乃学问僧,遂令缓刑。雪村后来被放逐西蜀十余年,诗囊饱满,著有《岷峨诗集》,集中佳作不逊于宋元诸家。
此事甚奇巧,幸好监斩官颇通诗文,知道“电光影里斩春风”的代价,方得刀下留情,二人也不打不相识地成了诗友。因学诗而来华,因诵诗而获救,后来又因放逐西蜀的苦难,意外地成就了雪村,使他最终成为昭著东瀛诗史的大诗人。这种投诗,侥幸避险,无异于死里逃生,当然非同寻常的投诗问路。
据宋代《娱书堂诗话》,诗人毛国英有次欲经岳侯驻军之地渡江,恰值江禁不许舟行,毛国英不愿困顿于岸,便赋诗一首,投与岳侯,不过试探而已。诗曰:“铁锁沉沉截碧江,风旗猎猎驻危樯。禹门纵使高千尺,放过蛟龙也不妨。”前两句对仗,说当时江势险峻,主动体谅岳侯的难处,先占得地步;后半以“禹门(龙门别称)”形容兵关江禁威严,以“蛟龙”形画自己,说你不简单,我也并非等闲之辈,怎么样?放行吧!虽然言出困坷无奈,却劲骨棱棱,没有丝毫低三下四的气息。岳侯读诗,爱诗怜才,小有感动,遂出营相见,并“委舟(送舟)以渡之”。自此,“放过蛟龙”即成佳话。小诗不过二十八字,写得有理有情,能打动岳侯,说明岳侯也是通情达理的风雅之人。投诗,无异于寻友,万一逢着知音,自予方便快乐。
知遇,即获知音见赏,犹如幸运的光顾一样,可期而不可预。天下知音难求,知诗的知音则更难寻访。那位写过“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唐代诗人贾岛,也曾有过“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的浩叹,结果终生难遇,就那样带着无法弥补的遗憾走了。人生需要慰藉的,不仅仅是诗人。对牛弹琴,当然不行。
来源:北京晚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