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鄉村教育的影響
張之洞、袁世凱等疆臣其實也知道: 『就目前而論, 縱使科舉立停, 學堂遍設, 亦必須十數年後人才始盛。』他們不過以為,『如再遲至十年甫停科舉, 學堂有遷延之勢, 人才非急切可成,又必須二十餘年後, 始得多士之用』。為了使士人不存『僥倖得第之心』, 民間放棄『觀望』心態以參與私立學堂的建設, 故不能不立停科舉。[1]
新學堂是否培養出『國家』所需的多士, 確須從一二十年以上的長程進行考察, 甚或可以不必論清廷本身的存廢。而民間是否能如其所願, 因廢科舉而積極參與私立學堂的建設, 也還可以推敲。當時即有樂觀的預測, 以為『科舉廢矣, 學堂其必勃然興』。蓋上可『以用於科舉之費而用於學堂』, 下則『以求於科舉之人才而求於學堂』, 學堂之經費和學生都會『頓增無數』;更因此後『出身皆在學堂之內』, 故辦學堂者和入學堂者皆『不患其不多』。[2]
預測者陳冷(字景韓) 後來成為著名報人, 那時或尚有些『少不更事』, 因為其所想像的『用於科舉之費』實在是個很小的數目。中國傳統政治基本是一個不特別主張『作為』的『小政府』模式, 因『作為』方面的要求不高, 故產生與此配合的輕徭薄賦政策, 不提倡政府與民爭利; 而教育體制也與此行政、稅收取向配套, 大致符合以農業為主的生產方式, 全毋需高投入,政府支出的份額亦甚少。但新學制的教育成本就遠高於科舉體制下以民間為主的讀書系統, 可能遠超出當時中國社會習慣的負荷。廢科舉當年,【中外日報】的一篇文章便指出:
中國之民素貧, 而其識字之人所以尚不至絕無僅有者, 則以讀書之值之廉也。考試之法, 人蓄【四書合講】、【詩韻】並房行墨卷等數種, 即可終身以之, 由是而作狀元宰相不難。計其本, 十金而已。以至少之數而挾至奢之望, 故讀書者多也。[3]
此文所見中國傳統教育投資甚低是個極其重要的因素, 稍後候補內閣中書黃運藩也說: 『科舉辦法, 士子自少至壯, 一切學費, 皆量力自為, 亦無一定成格??鄉間書塾, 每省輒盈千萬,官所經營僅書院數十區, 脩脯膏獎, 率多地方自籌; 少而易集, 集即可以持久, 無勞歲歲經營。』[4] 正因耗費不多, 所以才有『鄉間書塾, 每省輒盈千萬』的可能。且黃運藩指出了另一值得注意之處, 即鄉間書塾皆民間自辦, 並不倚靠官力。而新學堂就不同了,【中外日報】的文章說:『今一旦廢科舉而興學校, 其所學者必科學也。一器之費千萬金, 一師之俸數千金, 此斷非數家之力所能及(此從鄉曲多數立論, 非指少數之人與地也) , 不能不合一縣之力成之。而今之縣,稍有餘力, 均已盡於賠款, 蓋有欲興一小學堂而不可得者。即興一小學堂, 而其力亦不足以養多人(所收學費不能不十倍於平時鄉塾之費) 。即以官力助之, 今之官力亦能有幾?』[5]
過去操辦地方塾館(對應於官立或公立學堂的『私塾』是後起的稱呼) 多為自願或半自願的私人事業, 往往是創辦者多出資, 而伴讀或借讀者所交束脩多帶補充性質, 貧富的負擔通常是有差別的; 且還有宗族或地方的各類公田及『賓興』等民間建制, 對貧寒而真能讀書者而言,上升性社會變動的機會始終存在。新式學堂較前花費大得多, 特別是平白增添了可能是專職的管理人員, 資金乃成大問題。更重要的是辦學已成集體或官方之事, 這一由私向公的轉變可能減弱民間的積極性。
從光緒初年起長期在京師和地方為官的何剛德說: 『科舉時代, 懸一格以為招, 人人各自延師, 各教子弟, 國家亦不必人人為之延師也。學堂制興, 官立學堂, 是官為之延師也。官力不足, 失學者多, 於是合群力而為私立學堂, 是私人代為之延師也。』[6] 他這裏所說『合群力而為』的『私立』, 恐怕更多是指晚清的『公立』學堂, 非純粹私立者。[7]不論『官立』還是『公立』,都非讀書人『自延師』, 而是他人『代為之延師』, 求學辦學的主動性是有差別的。
山西五台縣的馬儒行後來也說: 『往昔村塾, 起於村中有士之熱心倡導, 及旁人之欽仰, 全系自動的設立, 而應鄉間之須要??及晚清初辦學堂, 因系出自村人熱心提倡, 故亦富活潑精神; 民初尚有生氣, 及後官府督責加緊, 強迫亦力, 初時固若進步; 然戕賊活氣, 外力一退,從而衰頹不振。』蓋『學校歸村公辦, 成為照例的故事, 與村人無親切之意味』, 導致『熱心者亦怠於提倡, 即提倡人亦疑畏不前』, 終不能不日漸衰頹。[8]這雖只是一個村的經驗, 但其關於辦學動力內在和外在的區分, 與何剛德所說的自延師和代為延師, 可相印證。
後來也有學者對那時士紳辦學的積極性進行了『理性』分析, 如市古宙三認為, 本來反對廢科舉的士紳此後則頗識時務, 另闢辦學堂之途以保存其特權, 對此非常熱衷, 甚至不惜自己出錢辦學。[9]當年的士紳群體是否能將『保存特權』提升到意識層面, 及其是否有基本一致的群體行動, 我尚存疑; 更可能是其中的一部分反對廢科舉, 一部分支持辦學堂。一些人確曾一度積極參與辦學, [10]唯其熱情似乎僅維持了很短一段時間。幾年後有人『證諸各地實在狀況』總結說, 廢科舉次年, 興學之風『大盛, 各處學堂, 以是年創設者, 不可屈指計。以今觀之, 自興辦學堂以來, 此年之進步, 可謂一躍而至極點矣。自是至今, 細察各處學堂之狀況, 則着着退步, 大有一落千丈之勢』。[11]
而其所列學堂衰落的第一原因即『辦學經費之無從籌措』, 與陳景韓的預測大相逕庭。當年除少數官立學堂經費較有着落外, 公立者勢必涉及地方『公款』的支用。私立者除換湯不換藥一類學塾改辦者外, 真正要達到官府規定的水準, 開辦費至少需銀數千兩, [12]用於平時開支的『每年經常費至少必一二千(兩) 』。以這樣的規模言, 有能力『不惜自己出錢』的士紳恐怕屈指可數。通常也只能是先集資創辦, 後因無力維持, 『遂不免要求地方公費之補助。但地方公費各有所歸, 必無閒款可以指撥; 即有可歸學務上動用者, 亦已為官立、公立各學堂所挹注, 必無餘力再及於此。其結果遂以無補助而至停辦』。
地方公費的處理是轉型社會中最為敏感的問題之一。近代公田各地皆有, 比例不一; 受到外來衝擊相對少的地方, 公田比例可能很高, 如毛澤東1930 年調查的尋烏縣, 那時公田比例仍高達全部耕地的40 %, 其中60 %為族產, 20 %為與信仰相關的廟產, 10 %為學田, 還有10 %為橋會、路會、糧會一類的社會公益田地。[13]這類田產的收支有『公堂』一類機構處理, 過去多由士紳管理, 但其用途也已大致固定, 要大量轉用以辦新學堂, 很容易引起糾紛; 後來頻繁發生的『毀學』事件多半因此而起, 大致也是導致新學堂發展停滯的一個因素。[14]
另一項陳景韓的想像性預測, 即來學者眾, 也未必如其所想。官立學堂及待遇同官立的公立學堂, 想入學者往往趨之若鶩。但那畢竟是少數, 容量有限。且也有例外, 主政陝西的樊增祥於廢科舉後兩年說, 西北辦學堂有兩難: 一無教習, 二乏學生, 『通都大邑, 招考誠不乏人;若荒僻小縣, 秀才猶不知書, 而況童稚』。[15]若一般私立小學堂, 則即使不收費, 有時也存在生源不足的問題。
有位關心學務的觀察者於光緒三十四年冬調查了南方某縣鄉間的辦學情形。經費不足是明顯的, 但更大的困難是招生。學校初設時, 『亦嘗貼廣告於通衢, 招人就學。乃待之許久, 初無來校報名之人。校董不得已, 則擇其家有子弟、而其力又足使之就學者, 親往敦勸, 許以不收學費。然猶應者十一, 拒者十之九』。這些不欲子弟讀書者約分三類, 或以為『科舉已廢, 吾家子弟可不必讀書』; 或懷疑『君等開設洋學堂, 殆將引誘我家子弟, 使吃洋教』; 還有的擔心初以不收學費相引誘, 到第二年即會要求出學堂捐。雖顧慮各異, 『而其不願子弟就學則盡同』。由於此校董乃『鄉中董事, 頗有勢力。鄉人仰仗之處正多, 不敢過拂其意』, 結果招來學生二十餘人,『然推其本心, 乃迫不得已, 特以此為酬應校董之舉』耳。[16]
可知對讀書前景的失望和對新體制不信任是家長不欲子弟上學的重要原因。稍後也有人觀察到, 當時很多人對新學堂『猜疑不信』, 尤其對那些與前不同的教學方法有所疑慮, 故將新學堂『目之為洋學堂』, 而將其教法『名之曰洋教法』。甚至以為『習體操也, 謂將練習飛檐走壁,以為竊盜之預備; 學唱歌也, 謂將練習吹彈演唱, 以為優伶之預備; 信口詆謗, 無所不至』。儘管子弟入學堂的總數『逐漸稍增, 亦以大勢如此, 不得不然耳』。有些人『子弟雖在學堂, 而其詆毀學堂仍如故』。[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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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袁世凱等:【奏請立停科舉推廣學校折】(光緒三十一年八月初二) , 【故宮文獻特刊·袁世凱奏摺專輯】, 台北故宮博物院, 1970 年, 第1991 頁。
[2] (陳) 冷:【時事批評】,【時報】1905 年9 月6 日, 第1 張第2 版。
[3] 【論廢科舉後補救之法】,【東方雜誌】第2 年第11 期, 第253 頁(欄頁) 。
[4] 【候補內閣中書黃運藩請變通學務、科舉與科學並行、中學與西才分造呈】, 【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下冊, 中華書局, 1979 年, 第982 頁。
[5] 【論廢科舉後補救之法】,【東方雜誌】第2 年第11 期, 第253 頁(欄頁) 。
[6]何剛德:【客座偶談】, 收入其【春明夢錄·客座偶談】(以下簡作【客座偶談】) 卷2 , 上海古籍書店,1983 年, 第8B 頁。
[7]關於清季官方歷次對公立、私立等學堂的界定, 參見朱有主編【中國近代學制史料】第2 輯上冊,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1987 年, 第157 —158 、163 —164 、175 —176 頁。
[8]馬儒行:【述吾鄉之小學教育及民眾教育———山西五台縣永興村二十餘年來之新教育】,【鄉治】第2 卷第2 期(1931 年6 月18 日) , 第2 —3 頁。
[9]市古宙三:【1901 —1911 年政治和制度的改革】, 費正清、劉廣京編【劍橋中國史】第11 卷,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1993 年中譯本, 第440 —441 頁。
[10]參見桑兵【晚清學堂學生與社會變遷】, 學林出版社, 1995 年, 第139 —146 頁; 趙利棟【1905 年前後的科舉廢止、學堂與士紳階級】,【二十一世紀】2005 年6 月號。
[11]本段與下段,【論我國學校不發達之原因】,【申報】1909 年5 月24 日, 第1 張第3 版。
[12]當年辦學相對奢侈, 四川總督趙爾巽在宣統二年正月致函學部說,『從前初辦學務, 多於表面上注意』,靡費甚多, 若不糾正,『不獨將來學務無自擴充, 即已成立之學堂, 亦有不能持久之勢』。故他已飭四川學司擬定整理學堂收支章程, 經其『酌量裁節』後的學堂建築經費, 仍為『各初小學堂之建築費,至多不得過二千兩, 高等小學堂不得過三千兩, 高初兩等同設不得過四千兩, 中學堂及與中學同等之學堂不得過八千兩』。可知當年開辦一學堂至少需銀數千兩。見【川督趙爾巽致學部函】, 宣統二年正月二十四日; 及所附【督部堂趙限制各學堂建築及歲修各費不得任意濫用令(附簡章) 】, 宣統元年八月, 趙爾巽檔案,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卷宗號474 。此條材料承徐躍提示。
[13]毛澤東:【尋烏調查】(1930 年) ,【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 人民出版社, 1982 年, 第105 —112 頁。按尋烏的情形可能有些特殊, 如興國縣的永豐區, 此時公田的比例就僅佔耕地的10 %。參見毛澤東【興國調查】(1930 年) , 同書, 第199 頁。
[14]清季大量『毀學』事件, 中外論著多所論及, 特別阿部洋【中國近代學校史研究———清末じぉける近代學校制度の成立過程】(東京福村出版株式會社, 1993 年) 的第4 章對清末各地毀學情形進行了細緻的分析。
[15]樊增祥:【批郃陽縣仇令稟】,【樊山政書】卷10 , 宣統庚戌(1910 年) 刊本, 無出版地, 第17 頁。
[16]問天:【述內地辦學情形】, 【教育雜誌】第1 年第7 期(宣統元年六月) , 台灣商務印書館, 1975 年,第620 頁。
[17] 【論我國學校不發達之原因】,【申報】1909 年5 月24 日, 第1 張第3 版。按體操、唱歌等是體現當年學堂之『新』的象徵性學科, 不同地方不同的人反應不一, 如山西舉人劉大鵬就把體操課視為『師弟無等級, 將讀書氣象全行掃除』的表徵; 而錢穆所在的無錫盪口鎮之果育學校, 『老師教文史者, 初不太受人特別重視』, 而『體操、唱歌先生, 則尤為一校乃及一鎮之眾望所歸。』見劉大鵬【退想齋日記】, 喬志強標註, 山西人民出版社, 1990 年, 1907 年8 月25 日, 第162 頁; 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 三聯書店, 1998 年, 第45 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