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礼之大礼,君子重之——华夏婚礼的基本面貌
追忆起华夏,竟然来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也许是因为近代几百年间的颠沛流离,也许是因为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礼记·昏义》中的“昏”,原文作“昬”,得名于先民的亲迎礼于黄昏时进行,此时,日月渐替,含有“阳往阴来”之意,讲究天人合一的华夏先民选择了这么一个微妙的时刻,巧妙地诠释了婚义,同时也给这个仪式带上了神圣虔敬的情愫。后来,当“昏”字加上了“女”字偏旁写作“婚礼”的时候,亲迎便不再限于静谧的黄昏了,当然这一仪式的神圣意识也逐渐淡去。
华夏先民重人伦,婚礼很受重视。《礼记》云:“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他们对昏礼的态度是“敬慎重正而后亲之”,昏礼称得上是“礼之大礼”。人伦之礼,先讲男女有别,然后才能夫妇有义;在夫妇之义的基础上,才能确立父子有亲,父子的恩义扩展开来,升华到君臣之礼……故此,昏礼乃伦礼之本。
昏礼属于嘉礼之一,嘉礼以亲万民。周制昏礼是后世婚礼的范本,后世的婚礼在各种异族文化的交流中有所发展,也融合了不少新的习俗,不过从纳采至亲迎、合卺而入洞房,即使内涵风韵数易其容,但基本仪制的结构没有明显变化。
相传中国最早的婚姻关系和婚礼仪式从伏羲氏制嫁娶、女娲立媒约开始。《通鉴外纪》载:“上古男女无别,太昊始设嫁娶,以俪皮为礼。”从此,俪皮(成双的鹿皮)就成了经典的婚礼聘礼之一。之后,除了“俪皮之礼”之外,还得“必告父母”;到了夏商,又出现了“亲迎于庭”“亲迎于堂”的仪节。周代是礼仪的集大成时代,彼时逐渐形成一套完整的婚姻礼仪,《仪礼》中有详细规制,整套仪式合为“六礼”。六礼婚制作从此为华夏传统婚礼的模板,流传至今。
(一)汉族婚礼基本仪程
六礼: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这是经典的六礼结构,但后世时有增简。增则多在“六礼”环节的基础上添加副仪节及杂俗,如催妆、送妆、铺房等;简则多简并了几项正婚前的礼仪,如宋代朱子撰《家礼》,因时俗将六礼并为“纳采”“纳币”“亲迎”三仪。
婚礼结构: 婚前礼→正婚礼→婚后礼。
完整的婚礼仪节:
婚前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
↓
正婚礼【亲迎→妇至成礼→合卺→餕余设袵】
↓
婚后礼(成妇礼)【妇见舅姑→舅姑醴妇→妇馈舅姑】
三书:后世谈婚论嫁,“六礼”常常和“三书”一起搭配出现,“三书”非周制昏礼的内容:
聘书:即订亲之书,男女双方缔造。纳吉(过文定)时用。
礼书:即过礼之书,是礼物清单,详尽列明礼物种类及数量。纳征信(过大礼)时用。
迎亲书:即迎娶新娘之书。结婚当日(亲迎)接新娘过门时用。
华夏婚礼基本仪程释义:
【婚前礼】
纳采
纳采即议婚,男方遣使上女家求婚。采用雁作为贽见礼物。 以雁为礼有三种象征意义:
1. 雁为候鸟,秋天往南飞,春天北归,来去有时,从不失时节,所以用雁来象征男女双方信守不渝的象征。
2. 雁为随阳之物,大雁行止有序,雁群在迁徙飞行时成行成列,领头的是强壮之雁,而幼及弱者追随其后,从不逾越。将这个原则用于嫁娶,长幼循序而行,不越序成婚。
3. 雁雌雄一配而终,象征忠贞和白头偕老。
(后来有所发展,也用羔羊、白鹅、合欢、胶漆等作为贽礼的)
问名
男家征求女家同意后,这时接着进行问名之仪节,以便回來後占卜成婚與否、吉凶如何。问名一般是女子姓名、排行、出生年月日及时辰等,发展到后世,称换庚帖。这一过程也相当于订婚。古语“男子称名,女子称字”,女子的名是不能轻易示人的。问名的意义可见非同小可了。
纳吉
问名的目的,是为纳吉作准备。《仪礼·士昏礼》载:归卜于庙,得吉兆,复使使者往告。就是说,男方问名后,以龟甲来占卜男女双方生辰八字,若得到吉兆,将占卜吉利的结果,派使者带着雁到女方家报喜,后世称为订盟,仪式如同纳釆。纳吉之后,婚姻就算正式确定。后来民间把纳吉改叫合婚了。就是把男女双方的生肖及生辰八字合一下,看生肖是否相克,八字是否相配。纳吉和纳采一样,也用雁。
纳征
纳征礼往往是婚姻六礼的关键,《仪礼·士昏礼》载:“征,成也,使使者纳币以成婚礼。”意即派遣者纳送聘财以成婚礼,故称完聘、大聘或过大礼。纳征以后,婚姻进入正式准备阶段。
周朝聘礼“凡嫁女娶妻,入币纯帛,无过五两,士大夫以玄纁束帛,天子加以毂圭,诸侯加以大璋”。周制昏礼的聘礼取其象征意义,不像后世那样看重经济价值。币,意为彩色丝,后世所谓的“彩礼”就源于这个典故。可见先秦的彩礼是很简单的,士大夫仅仅只用不过五两彩丝加上一对鹿皮。但到了后世,彩礼的内涵就要实际多了,还包括饰物、绸缎、牲畜或现金等物。聘礼开始成了地位拼比的物事,难有定数。至此,周礼取聘礼的象征意义变为取义取利兼图。隋唐聘礼固定为九种,有合欢、嘉禾、阿胶、九子蒲、朱苇、双石、棉絮、长命缕、干漆等,各项物品皆有祝福夫妻爱情永固的意义。
请期
定成婚吉日的礼,由男方决定,然后正式通知女方。后代婚礼在演变中发展出来催妆,送妆,铺房,这三项仪节在先秦文献中未见记载。
亲迎
父亲醮子,新郎接受赐酒一饮而尽,便动身去迎娶自己的新娘。女方家长在家庙设筵,在门外迎新婿。婿以雁做贽礼。彼此揖让登堂,女婿再拜。
周制昏礼亲迎婿及妇都用马车,宋代时逐渐开始婿骑马妇乘轿。出了家庙门,把新娘坐车驾好,在新娘上车时,还要亲自把上车用的引手绳递给新娘,照顾她上车。然后新郎亲自驾着马车,让车转三圈,才把马车交给车夫,自己乘坐另一辆马车走在前头。到了家门口,新郎先下车来等候,新娘车到达后,新郎带领新娘进入家中,新娘入宅,婚前礼即告一段落。
【正婚礼】
正婚礼是指新娘被接到男方家以后,所举行的正式结为夫妇的仪式。主要有拜堂(周制昏礼没有这一项)、沃盥、对席、同牢合卺和馂余设衽几项。
拜堂
周制昏礼没有夫妇拜堂之礼。司马光《书仪》:“古无婿妇交拜之仪,今世俗始祖见交拜,拜致恭亦事理之宜,不可废也。”可知宋代交拜之礼已经流行。元代拜堂,于夫妇交拜外,尚有同拜天地之礼,即先拜天地,再拜婿之父母,最后夫妇交拜。这就是如今流传下来的三拜之礼。
沃盥
指新人入席前的洁手洁面。汉族传统礼仪非常强调洁净的意识。周制的沃盥礼节是用匜和洗配套使用。
对席
新婚夫妇交拜礼毕,要相对而坐,谓之对席。对席的位置,男西女东,意以阴阳交会有渐。
同牢合卺
“同牢”是指新婚夫妇共食同一牲畜之肉。合卺是指夫妇交杯而饮,注意——是交杯,只是交换了杯子而已,并非很多误导人的古装剧那样挽着胳膊喝的“交擘酒”。合卺本意指破瓠(瓜)为二,合之则成一器。剖分为二,分别盛酒。最初合卺用匏瓜,匏是苦的,用来盛酒必是苦酒。匏既分为二,象征夫妇由婚礼将两人合为一。所以,夫妻共饮合卺酒,不但象征夫妻合二为一,永结同好,而且也含有让新娘新郎同甘共苦的深意。
这是婚礼中最具有社会意义的环节。是每对新婚夫妇行婚礼时必不可少的仪式,合卺礼流传到后世,发展成酒筵。“吃喜酒”已成为民间行婚礼的简称。酒筵由简到繁,但最主要的意义就是,婚姻得到了亲朋好友的承认。
餕余设袵
这是通常所说的合床礼,正式成为夫妻。新娘脱服由女侍接受,新郎脱服由男侍接受,新郎亲脱新妇之盖头,此时侍人持烛而出。此后男女双方正式结为夫妇。
【婚后礼】
婚后礼,使新妇成为男家的一分子,与男家的亲族融合在一起,所以又称“成妇礼”。成妇礼主要有四:妇见舅姑、妇馈舅姑、舅姑飨妇。
妇见舅姑
妻称丈夫的父亲为“舅”,称丈夫的母亲为“姑”,成婚后的第二天早晨,新娘就早早起床、沐浴,新妇拿着盛着枣、栗和腶修等物的竹器到公婆的寝门外等待。盛有“枣”取早起之意,“栗”取颤栗之意,“腶修”取振作之意。
妇馈舅姑
根据《礼记》,“妇馈舅姑”之礼是随着“妇见舅姑”之后的,新妇亲自侍奉公婆进食,待二老食毕,妇要象征性地吃公婆的余食以示恭孝。之后有“舅姑飨妇”之礼
另有一说,“妇馈舅姑”指的是新妇过门后第三天,就要下厨房烧饭做菜,以馈舅姑。以示自此后将主持中馈,以尽孝道。唐代有“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谴小姑尝”的描述。该俗应是后世的演变发展。
舅姑醴妇
“妇馈舅姑”之后,公婆为新妇安食漱口,并以“一献之礼” 酬新妇,以示长辈的关怀。
一献之礼:先由主人取酒爵致客,称为“献”;次由客还敬,称为“酢”;再由主人把酒注入觯或爵后,先自饮而后劝宾客随着饮,称“酬”,这么合起来叫作“一献之礼”。在“献”的环节中,有洗爵的步骤。公公在洗爵于南,婆婆洗爵于北。
一献礼成后,本别下阶。《礼记·昏义》记:“厥明,舅姑共飨妇以一献之礼,奠酬,舅姑先降自西阶,妇降至阼皆,以着代也。”按照旧时的民居结构,西阶为宾位,阼阶为主位,新妇从阼阶下来,表示从此之后授之以室,代理家政。
庙见成妇
庙见礼为“新妇祭行于祖先”——婚后三个月,夫家择一日,率新娘至宗庙祭告祖先,以表示该妇从此正式成为夫家成员。自此,成妇礼(暨“婚后礼”)完成。
*“成妇”“成妻”之辨
“成妇”是指成为男家的媳妇,“成妻”则指作为一个男人的妻子。
汪中,郑珍,等清儒仔细考证了《仪礼·昏礼》的仪节和称谓,又从《曾子问》分析订婚和解除婚约的种种可能性,目的在于探究:婚姻关系何时成立?因为他们关怀的是一个当时很严重的社会问题:“室女守贞”。“室女守贞”就是所谓的“望门寡”。当一个女子订了婚,还没过门,未婚夫就死了。这样的一个“许嫁女”,能否另许夫家?还是得嫁去夫家奉养公婆,过继个孩子承继香火?与该男合葬?基本上,主张室女守贞者,表示他们认为成妇重于成妻,一旦订了婚(纳聘),婚姻就成立;反对者则坚持有亲迎合体之实,婚姻才成立,翁姑媳妇关系才成立。在清朝,因“室女守贞”获颁牌坊的数量很多,经考证,“夫”之称谓的出现,得等到亲迎之夜,婿入妇之寝房、妇言“若非我夫,焉入我室”时才出现。换言之,“夫妇”一词的成立要等到行过亲迎礼、喝了交杯酒、有“合体”之实时才成立。既然没有夫妻之实,又何来守寡、殉葬、侍养公婆?(节选自台湾学者 张寿安《我的清代礼学研究》 中国思想史研究通讯第5辑)
实际,直至宋代,女子在婚姻上都具有相当的地位。而按照后世的逻辑,若新妇在未告庙之前去世,只能归葬于娘家,既然得不到夫家成员的地位,那么“室女守贞”“殉夫尽节”“未嫁奉养夫家”等习俗,不就非常没有道理吗?清代大行其道的“贞洁牌坊”不是成了黑色幽默么?这种陋习,实为中国文化中的变异成分,并不合乎华夏礼义。
(二) 汉族婚礼的两种典型风貌
虽然婚礼仪程的结构保持稳定,但就婚礼的风貌演变来看,变化还是相当明显的,故此,本文将按照两种风格将它们分类区别:
『蓝本型』的周礼婚制——庄重典雅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诗经·周南·桃夭》
周制婚礼,承启上古至夏商,集成于礼乐开国的西周,发扬于君子风范的春秋战国,稳定于华夏诸族最终形成汉民族的时候,在漫漫三千年里始终为华夏婚礼之蓝本,最终蔚成灿烂的云霞。
那时候的婚礼还叫做昏礼。没有奢侈的聘礼,没有铺张的排场,也没有喧闹的筵席。昏礼重的是夫妇之义与结发之恩,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可以喧闹嘈杂的事。那时候的昏礼简朴干净,没有后世繁缛的挑盖头闹洞房这类繁杂的玩意儿,夫妻“共牢而食,合卺而酳”,而后携手入洞房。次日拜见舅姑,三月后告见家庙,从此,新妇正式融入夫家家族。那时候的昏服也不是现在人们误解的大红一片,而是端庄的玄色礼服(玄色,黑中扬红的颜色,按照五行思想,是象征着天的、最神圣的色彩)。嫁女之家三日不熄烛火,在盈盈火光中思念着远去的女儿;夫家也三日不举乐,安慰着思念双亲的新娘……整个仪式宁静安详。但安静细致的仪式中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也许这就是我们今天想要捕捉到的力量。黄昏中开始的那个安静优美的仪式,映照出一个久违的文明气息——那是纯正、优美而伟大的汉文明,直指人心。
『发展型』的后世婚礼——喜庆热闹
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
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
—— 唐 陆畅 《云安公主下降奉诏作催妆诗》
此类是指在周制婚礼的基础上逐渐演变的后世汉族婚礼。其中混杂了许多非汉族来源的婚俗礼仪,有诸多变异,故此称为“发展型”。
婚礼是什么时候慢慢放在白天的已经不得而知了,也许是因为汉代以后的战乱,夜晚不安全的缘故,也许是因为感染了胡俗习惯,再加上后来的婚礼排场逐渐变大,时间变长,也就逐渐放在了上午,这样,欢庆的仪式往往持续一天。
与后世婚礼不同,先秦至两汉昏礼,女父迎婿于门外,礼节甚重,更别说刁难女婿的事了,唐《封氏闻见录》6卷五云:“近代婚嫁有障车、下婿、却扇及观花烛之事。”自从昏礼有了贺客和婚宴开始,婚礼的世俗欢庆气氛就逐渐扩展。婚礼的欢庆的气氛本是生民常态,同时也来自华夏周边的风俗浸染。胡俗婚礼多喜庆,后世婚礼的许多杂俗,比如闹洞房,是契丹的婚俗。跨火盆,则来自满族。根据周礼,婚礼是没有盖头的,但红盖头却成了世俗婚礼的象征。仪礼中的婚礼不举乐,无酒筵酬宾的仪节,只在新房中为新郎新娘专设一席。到后世,宴众宾客会成了婚礼必不可少的一项,闹房也成了保留节目。也许,我们更加熟悉的婚礼就是: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
……
纵观以上两种汉民族传统婚礼的模式,不难看出:历史的悠久,国土的辽阔,文化基因变异的程度自然不会小,毕竟,没有交流的民族在地球上是不存在的,在婚礼的发展上,华夏民族的婚制婚仪,吸纳了许多外来民族的习俗。历经多次主动的、被动的民族间交流,经历多次国运纵横起伏,华夏婚礼在漫长的时光中慢慢流变。
耐人寻味的是,从历代礼书的修订,可以看出古人对这种现象的态度:对周礼婚制的偏好,对世俗婚制的宽容。于是,理想与世俗便两不相悖,各有市场。这也许就是华夏文化的特点之一吧,古人已经给出了适宜的处理方式,不必苛求统一。我们今天倡议恢复传统婚礼,作为撰写者的我,坦率地说我本人偏好周制昏礼,但在这里并不苛责新人们的任何选择。所以,我们将以并行的方式,认真地写出这两种婚礼的具体方案。各花入各眼,任由人们选择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