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沒讀金庸小說,也沒拜見查良鏞先生了,猛然收到香港大山文化出版社的【俠之大者金庸創作六十年】(2015年),迫不及待地翻閱起來。一個晚上下來,心情很是複雜。單就學術水平而言,這大小几十篇文章,未見特別出色的(包括我自己的【很遺憾,沒能補好台】);大概金庸小說的好處,該說的以及能說的,已經說得差不多了。可你還是隱約感覺到,作者都很真誠,且熱情洋溢正是這種熱情,使得六十年來,月有陰晴圓缺,但金庸始終沒有完全淡出公眾的視野。現代文學史上,如此有個人魅力,不靠政府或商家做後台,而能紅透半邊天,且持續這麼長時間,實在是個奇蹟。單憑這一點,也都值得研究者持續關注。 問過中文系若干在讀博士生,他們小時候也曾迷戀過武俠小說,因而對金庸其人其文相當熟悉。但在魔幻小說、宮廷戲以及穿越劇中成長起來的新一代,是否還能欣賞大俠那高傲而孤獨的身影,我不抱多大希望。近日審讀我與金庸全球華人散文徵文獎稿件,不出意料,絕大多數出自年長者之手。深情款款地講述自己與武俠小說一起成長的經驗,既感謝作家金庸,更懷念意氣風發、飛揚跋扈的青春歲月。這讓我對金庸為代表的遊俠想像,又多了幾分理解。 這裏提遊俠想像而不是武俠小說,那是因為,二十多年前,我撰寫【千古文人俠客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初版,日後有好多版本),從司馬遷一直說到金庸,兼及史傳、詩文、戲曲、小說等,注重的是情懷而非技藝。兩年多前,我甚至應邀撰寫【作為一種精神氣質的遊俠】,開篇就是:遊俠作為一種潛在的欲望或情懷,在好多人心裏面都蘊藏着,只不過表現形態不一樣而已。中國人的理想境界是少年遊俠、中年遊宦、晚年遊仙。少年時代的獨立不羈、縱橫四海,是很多人所盼望的。浪跡天涯的俠客,對於中國人來說,是一種對於現實生活的超越,或者說對於平庸的世俗的日常生活的批判。在這個意義上,俠跟打鬥本領沒有直接關係,也不見得非快意恩仇不可。這更像是一種超越日常生活的願望與情懷。(【文史知識】2013年第10期)若此說成立,即便天下永遠太平,也都有遊俠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的存在價值。 我大概是大陸學界較早意識到金庸小說的學術價值的。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在撰寫並出版【千古文人俠客夢】的同時,我在北大中文系開設專題課,講中國人的遊俠想像。不過,在我的論述框架中,金庸只是重要的一環,故不會有太大爭議。當然,如此平正通達,影響力也就有限。直到北京大學授予金庸名譽教授,嚴家炎先生撰寫【一場靜悄悄的革命】,方才掀起了軒然大波。嚴老師不屈不撓,在北大中文系開設金庸小說研究專題課,日後結集為【金庸小說論稿】(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在金庸研究方面,貢獻遠比我大。 從九十年代中期起,我有不少接觸查良鏞先生的機會,甚至還曾在浙江大學與之合招博士生(雖不成功),但總是敬而遠之。一是年齡及地位懸殊,不敢謬稱知己;二是我的老師王瑤先生曾告誡,不要跟研究對象走得太近,以免影響自己的學術判斷。第三則純屬私心我心目中的大俠,連同大俠的創造者,都應該有某種神秘感,最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遙望可以,細察則不必。當年談中國人源遠流長的遊俠想像,我曾從俠客為何不涉錢財說起只有脫離了柴米油鹽醬醋茶等日常生活的羈絆,大俠才可能進入那個虛擬的替天行道、快意恩仇的江湖世界。
陳平原在我眼中 金庸是個有政治抱負的小說家
金庸 可現實生活中的小說家,無論你如何特立獨行,怎樣性情中人,也都有世俗的一面。比如,金庸喜歡自己創造出來的令狐沖,但現實生活中的查良鏞,不可能總像令狐沖那樣散淡、灑脫、率性、不羈;作為成功的報人兼作家,查良鏞也有他精明、狡獪、洞察人心乃至擅長商業計謀的一面。作為讀者,尤其是對千古文人俠客夢情有獨鐘的讀者,最好保持那個美好的記憶。基於此判斷,我主動放棄了進一步接近大俠的機會。直到今天,還是認定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 關於金庸,不說若干隨筆,真正的學術論文,我只寫過一篇【超越雅俗金庸的成功及武俠小說的出路】(中文本刊【當代作家評論】1998年5期;韓文譯本刊【民族文學史研究】第16期,首爾:昭明出版社,2000年;日文譯本刊【歷史與文學的境界】,東京:勁草書房,2003年;英文譯本刊The Jin Yong phenomenon: Chinese martial arts fiction and modern Chinese literary history, N.Y.: Cambria Press, 2007)。重讀舊文,有兩句話可以略為引申。 第一句是:在我眼中,查先生是個有政治抱負的小說家。這裏包含兩個關鍵詞,一是政治抱負,二是小說家。金庸不喜歡人家稱他是著名武俠小說家,因為,這等於降格以求,只承認你在武俠這一類型小說中的價值及地位。我同意金庸的意見,應該在中國小說史的框架中談論金庸其學養、想像力及語言功夫,都值得大說特說。至於政治抱負,主要指【明報】事業。那兩萬篇社評與政論,使金庸與無數武俠小說家拉開了距離。我甚至稱:倘若有一天,【查良鏞政論集】出版,將其與【金庸作品集】參照閱讀,我們方能真正理解查先生的抱負與情懷。將查良鏞的政論與金庸的武俠小說對讀,這可是要下死功夫的,不知道現在的研究者有無這種耐心。 第二句是:不只是具體的學識,甚至包括氣質、教養與趣味,金庸都比許多新文學家顯得更像傳統中國的讀書人。在我心目中,博雅與通達,乃傳統中國讀書人的最大特徵。在這方面,大學裏專治文史的名教授,也都不見得能在查先生面前昂首闊步。我敬佩查良鏞的,不僅是學識淵博,更包括極為強烈的求知慾望。有幸聽他眉飛色舞地談論考博及讀博的經歷,那種投入感與幸福感,讓我深深感動。在很多人看來,早已功成名就且年事已高的查良鏞先生,根本沒必要正兒八經地註冊念劍橋或北大的博士。可這正是讀書種子查先生可敬可愛的地方。 好的小說家,一般都特能洞察人心。看透世態人情的結果,有三種可能性:或居高臨下的傲慢,或普度眾生的慈悲,或憤世嫉俗的絕望。多次聽查先生演講,說實在話,不算太精彩;但答問很得體,確能顯示大智慧。現場感覺如此,回頭讀各種報道及記錄稿,證實我的直覺。願意認真傾聽粉絲稀奇古怪的提問,給予真誠的回答,而不是敷衍了事,這對一個見多識廣的名人來說,除了智商,還得有足夠的情商。 不止一次見到這樣溫馨的場面:演講結束,熱情的讀者捧着書要求籤名,金庸很配合,問人家叫什麼名字,順手寫兩句勉勵語或俏皮話。在那麼疲勞的狀態下,始終保持笑容,且變換筆調為讀者題詞,是需要情感及智慧的。這在早年是為了推銷作品,如今名滿天下,根本用不着討好一般讀者,可金庸還是那麼認真,絲毫沒有懈怠,一筆一畫地簽上自己的名字,這着實讓我感動。 真希望有哪位好事之徒在網上發起,讓獲得過金庸簽名的普通讀者曬曬照片,那些五花八門、體貼入微而又暗藏機鋒的題詞,會讓後輩汗顏且欣羨不已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