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本篇至【堯曰】篇等十篇文字,通常被學者稱爲【論語】的『下編』。和『上編』中的十篇相比較,『下編』十篇中有關孔子的稱謂體例不一,文字風格也有一定的變化,所涉及的某些背景性史料則不無可疑之處。緣是之故,在辨偽之風熾烈、疑古之論風靡情形下,一些學者對『下編』的真實性可靠性程度曾有所保留,如梁啓超在其【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中,就持有這樣的態度,我們認爲,這樣的看法多少失之於偏頗,『下編』十篇的價值應該與『上編』等同視之,不可偏廢。
本篇的重點,如同前面的【公冶長】【雍也】諸篇,依然是品題人物,其品題的對象主要是孔子門下那些有代表性的弟子。如顏淵、冉有、子路、閔子騫、子夏、子張諸人。從『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等等言辭來看,這裡的人物品題,大多是孔子晚年的看法。經過時間的沉澱,這時孔子對其弟子優缺點的認識就相對更爲清醒,據之而作的評價也相對更爲公允與準確。
孔門弟子稟性各有差異,特長各有不同,成就各有分別。其大抵可區分爲四大類,即所謂『孔門四科』。四科中各有其標誌性人物,如『德行』以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爲代表;『言語』以宰我、子貢爲典型;『政事』以冉有、子路爲首選;『文學』以子游、子夏爲楷模。不過從『德行』居於『四科』之首的排序來看,『以德爲先』、道德品質優先,是孔子衡量人物的主要標準。所謂『進於禮樂』,最核心的內涵就是品行的砥礪、道德的養成。這樣,我們就能理解,爲什麼本篇中孔子論及的弟子中,與顏淵有關的會占最大的比重。在孔子看來,顏淵立志好學、鍥而不捨,日以修身進德爲務,這是孔門其他弟子所無法企及的,認爲這才是真正的儒者之大業。也正是因爲這個緣故,顏淵的夭亡,會讓孔子如此痛徹心肺,『顏淵死,子哭之慟』,頓足悲慟、泣不成聲:『噫,天喪予,天喪予。』在孔子心目中,顏淵就是自己的兒子,是自己精神生命的延續與寄託,沒有其他學生可以取代顏淵的地位。
但令人欽佩的,孔子對學生愛之能省識其不足,不以百善而掩蓋其欠缺,即使是顏淵這樣的第一門徒在這方面也不例外。在孔子眼裡,顏淵固然十分優秀,幾近完美,但是並不是毫無瑕疵,十分完美。他對顏淵的最大遺憾,是顏淵在老師面前百依百順,一味迎合,個性不夠鮮明,言行缺乏獨立,『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說』,『無所不說』的爲弟子之道,在某種程度上會妨礙『教學相長』的效果,不利於弟子自身的成長。由此可見,孔子品題人物是堅持兩分法的,既充分肯定其優點,也如實指出、批評其存在的不足。這種態度與做法無疑是正確的,它避免了人物評價上一味拔高或一筆抹煞的偏頗,所得出的看法能夠比較公允,比較合理。
孔子對學生的評價,善於從日常細節中去認識品題對象的本質屬性。南容『三復白圭』,孔子據此而判斷南容內心善良,注重自身修養,這樣的人自然可以信任與依賴,於是孔子就將其兄的女兒下嫁給南容。閔子騫在魯國長府修建問題上一句評論,孔子從中看到了閔子騫的識見不凡,於是倍加激賞,稱道不已:『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很顯然,孔子對人物的評價,往往是從大處著眼,從細節切入,能做到一針見血,恰到好處。這種人物評價上的能力,其實就是孔子『知人論世』睿智的體現。
孔子有關學生優劣高下的評議,還蘊涵了孔子『因材施教』的基本精神。學生提同樣的問題,孔子的回答可能會是截然的不同。如對子路,孔子敦促他遇事要三思而後行,對冉求,孔子則鼓勵他遇事當機立斷,即刻行動。之所以同樣的問題(『聞斯行諸』)孔子給予不同的答覆,原因就在於子路與冉求個性上有極大的差異,子路性格魯莽,所以要適時挫挫他的鋒芒,讓其在行動之前能經過深思熟慮,避免犯輕勇冒進的錯誤;相反,冉求遇事謹慎退縮,這時就需要積極鼓勵他,幫助他克服畏葸躊躇的缺點,敢於挺身而出,敢作敢當。從這個意義上講,『中庸』適度的精神同樣體現在孔子的人物品題上,在孔子的心目中,自己的學生在爲人處世上,都應該把握好一個『度』,做到平和恰宜,防止過分張揚或過分低調,『過猶不及』。
孔子有些時候對學生是相當嚴厲的,批評指責可謂是不假辭色。如他批評自己的弟子高柴愚笨傻蠢,曾參遲鈍反應太慢,顓孫師偏激獨行,子路魯莽不成熟。又如他厭惡冉求充當季氏搜刮斂財的急先鋒,揚言並威脅斷絕師生之誼,『(冉求)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再如他指責子路巧嘴利舌、強詞奪理,『是故惡夫佞者』,等等。就是這方面的生動事例。但這其實反映了孔子非常在乎自己學生的表現,急於希望看到自己學生走正道,做正事的努力。是所謂『愛之深而責之切』。孔子對冉求等人某些行爲表示不滿,更多的是『恨鐵不成鋼』心理的驅使。應該說,這是對學生真正負責的態度。如果不嚴格要求,對學生身上局限與毛病睜一眼閉一眼,不講是非,單純地包含縱容,放任自流,那麼,這就是放棄做老師應盡的責任,對學生的成長進步沒有任何的好處,沒有絲毫的幫助。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孔子對學生的嚴格要求,是真正踐履爲師之道的具體體現。
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孔子的理想追求無處不在,這在和學生一起『言志』時有同樣的體現,而成爲他品題人物的一個重要環節。在本篇『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章中,孔子認同並嚮往曾皙『言志』中所提及的境界:『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在這裡,孔子呈示了其灑脫、自由的心態與風貌。他沒有絲毫的矯揉造作,沒有任何的矜持嚴肅,而只有徹底的精神超越與情感流露。這看上去似乎與孔子平常在學生面前的形象截然不同,似乎與孔子平常評論學生的做法迥然有別,但實際上這也是孔子評論弟子的另一種方式,只是它已經進入更高的層面,即生活中不是只有一種色調,在絕對的『禮樂』規範遵循之上,還有絕對的精神超越與心靈解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