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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維啟發] 馮友蘭談儒家理想生活四大境界成就不同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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懋基 發表於 2016-8-25 19:32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導語】儒家哲學所求之理想生活,是超越一般人的日常生活,而又即在一般人的日常生活之中。

我每看運動會時,常常這樣想:優勝者固然可敬,但那雖然落後而仍非跑至終點不止的競技者,和見了這樣的競技者而肅然不笑的看客,乃正是中國將來之脊梁。 魯迅

中國的儒家,並不注重爲知識而求知識,主要在求理想的生活。求理想生活,是中國哲學的主流,也是儒家哲學精神所在。

馮友蘭談儒家理想生活四大境界成就不同人生

馮友蘭談儒家理想生活四大境界成就不同人生

馮友蘭

理想生活是怎樣?【中庸】說:極高明而道中庸,正可借爲理想生活之說明。儒家哲學所求之理想生活,是超越一般人的日常生活,而又即在一般人的日常生活之中。超越一般人的日常生活,是極高明之意;而即在一般人的日常生活之中,乃是中庸之道。所以這種理想生活,對於一般人的日常生活;可以說是不即不離,用現代的話說,最理想的生活,亦是最現實的生活。

理想和現實本來是相對立的。超越日常生活,和即在一般人日常生活之中,也是對立的。在中國舊時哲學中,有動靜的對立,內外的對立,本末的對立,出世入世的對立,體用的對立。這些對立,簡言之,就是高明與中庸的對立。儒家所要求的理想生活,即在統一這種對立。極高明而道中庸,中間的而字,正是統一的表示。但如何使極高明和中庸統一起來,是中國哲學自古至今所要解決的問題。此問題得到解決,便是中國哲學的貢獻。

極高明而道中庸,所謂極高明是就人的境界說,道中庸是就人的行爲說。境界是什麼?這裡首先要提出一個問題:人和禽獸不同的地方何在?孟子說: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不同者只一點點。照生物學講,人也是動物之一。人要飲食,禽獸也要飲食;人要睡覺,禽獸也要睡覺,並無不同之處。有人以爲人是有社會組織的,禽獸沒有,這是人獸分別所在。可是仔細一想,並不盡然。人固有社會組織,而蜜蜂螞蟻也是有組織的,也許比人的組織還要嚴密。所以有無組織,也不是人獸不同之點。然而人與禽獸所異之幾希何在?照我的意思,是在有覺解與否。禽獸和人是同樣有活動,而禽獸並不了解其活動的作用,毫無自覺。人不然,人能了解其活動的作用,並有自覺。再明顯一點說:狗要吃飯,人也要吃飯,但是狗吃飯未必了解其作用,不知道這是什麼一回事,無非看見有東西去吃。人不同,能了解吃飯的作用,也能自覺其需要。又如螞蟻也能出兵打仗,可是螞蟻不明白打仗之所以然,它之所以出兵打仗者,不過出於本能罷了。而人不然,出兵打仗,能知道其作用,有了解也有自覺。這是人與禽獸不同之點。

自覺和了解,簡言可稱之爲覺解。人有了覺解,就顯出與禽獸之不同。事物對於人才有了意義。覺解有高低之分,故意義亦有多少之別。意義生於覺解。舉例以明之:比如現在這裡演講,禽獸聽了,便不知所以,演講於它毫無意義。未受教育的人聽了,雖然他了解比禽獸爲多,知道有人在演講,但也不知道所講的是什麼,演講於他是沒有什麼意義的。假使受過教育的人聽了,知道是演講哲學,就由了解生出了意義。又以各人所受教育有不同,其覺解也有分別,如兩人游山,學地質者,必鑑別此山是火成岩抑水成岩,學歷史者,必注意其有無古蹟名勝,兩人同玩一山,因覺解不同,其所生意義也就兩樣了。

宇宙和人生,有不同的覺解者,其所覺解之宇宙則一也;因人的覺解不同,意義則各有異。這種不同的意義,構成了各人的境界。所以每人境界也是不相同的。這種說法,是介乎常識與佛法之間。佛家說:各人都有自己的世界,如眾燈明,各遍似一。一室之中有很多的燈,各有其所發的光,不過因其各遍於室中,所以似乎只有一個光。但以常識言:此世界似無什麼分別,各個人都在一個世界內。各人的境界雖然不同,但也可以分爲四類:

(一)自然境界

在此境界中的人,其行爲是順才或順習的,所謂: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並不了解其意義與目的,無非憑他的天資,認爲要這樣做,就這樣做了。如入經濟系的學生,他是因爲對經濟有興趣,但並不知道讀了經濟有什麼好處,這是由於順才。再如入經濟系的學生,亦有因爲入經濟系人多即加入的,原無興趣關係,更不明白益處所在,看見大家去也就去了,這是由於順習。【詩經】的詩是當時民間歌謠,作者未必知其價值如何,只憑其天才而爲之,也是由於順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人,不知作息之所以,也是由於順習。他如天真爛漫的小孩,一無所知,亦屬自然境界。高度工業化的人,只知道到時上工退工,拿薪水,也可以說是自然境界的。自然境界的人,所做的事,價值也有高低。而他對於價值,並不了解,順其天資與習慣,渾渾噩噩爲之而已。

(二)功利境界

在功利境界中的人,其行爲是爲利的。圖謀功利的人,對於行爲和目的,非常清楚,他的行爲、他的目的都是爲利,利之所在,盡力爲之,和自然境界的人決然不同,其行爲如爲增加自己的財產,或是提高個人的地位,皆是爲利。爲利的人都屬功利境界。

(三)道德境界

在道德境界中的人,其行爲是爲義的。義利之辨,爲中國哲學家重要之論。孔子說: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孟子說:雞鳴而起,孜孜爲善者,舜之徒也。雞鳴而起,孜孜爲利者,跖之徒也。欲知舜與跖之分,無他,利與善之間也。這個分際,也就是功利境界與道德境界的區別。有人對於義利的分別,每有誤解,以爲行義者不能講利,講利的不能行義。如修鐵路、辦工廠都是爲利,儒家必以爲這種事都是不義的。有人以爲孔孟之道,亦有矛盾之處,孔子既說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則孔子就不應該講利。但是子適衛,冉有僕。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日:富之。這不是講利麼?孟子見了梁惠王,王曰:臾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足見孟子是重仁義的,但是他貢獻梁惠王的經濟計劃卻說: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鰲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谷與魚鰲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這都是講利的,和仁義是否有矛盾呢?不過要知道,利有公私之別,如果爲的是私利,自然於仁義有背,要是爲的是公利,此利也就是義了。不但與義不相背,並且是相成的。程伊川亦說:義與利的分別,也就是公與私的不同。然則梁惠王所問何以利吾國,這似乎是公利,爲什麼孟子對曰,何必曰利?殊不知梁惠王之視國,如一般人之視家然,利國即利他自己。這就不是公利了。總之,爲己求利的行爲,是功利境界。爲人求利的行爲,是道德境界。

一個人爲什麼要行義,照儒家說,並沒有爲什麼,如有目的,那就是功利境界了。據儒家說,這種境界裡的人,了解人之所以爲人,認識人之上還有全社會之全。人不過全之一部分,去實行對於全之義務,所以要行義。這事要附帶說明全體和部分的先後,二者究竟孰先孰後,論者不一。以常識言:自然部分在先,有部分,才有全體。像房子,當然要先有梁柱,架起來才能成爲房子。梁柱是部分的,房子是全體的,部分在先,似乎很明顯。然而細細研究,並不盡然,假使沒有房子,梁也不成其爲梁,柱也不成其爲柱,只是一個大木材而已。梁之所以爲梁,柱之所以爲柱,是由於有了房子而顯出來的。這樣講來,可以說有全體才有部分,則全體在先,亦不爲無理。孔孟亦說人不能離開人倫,意亦全體在先。亞里斯多德說:人是政治動物。其意是:人必須在政治社會組織中,始能實現人之所以爲人,否則不能成爲人,無異一堆肉,俗諺所謂行屍走肉而已。正像桌子的腿,離了桌子,不能成爲桌腿,不過一根棍子而已。所以個人應該對社會有所貢獻,替社會服務。但也有人說:個人和社會是對立的,社會是壓迫個人自由的。可是在道德的觀點來看,便是錯誤。如果認爲社會壓迫個人,主張要把人從社會中解放出來的話,無異說梁爲房子所壓迫,應予解放;但是解放之後,梁即失了作用,不成其爲梁了。

(四)天地境界

在天地境界中的人,其行爲是事天的。天即宇宙,要知道,哲學所說的宇宙和科學所說的宇宙不同。科學的宇宙,是物質結構;哲學的宇宙,是全的意思。一切東西都包括在內,亦可稱之爲大全。在這種全之外,再沒有別的東西了。所以我們不能說我要離開宇宙,也不能問宇宙以外有什麼東西,因爲這個宇宙是無所不包的。天地境界的人,了解有大全,其一切行爲,都是爲天地服務;照中國舊時說:在天地境界的人是聖人,在道德境界的人是賢人,在功利自然境界的人,那就是我們這一群了。

境界的高低,即以覺解的多寡爲標準。自然境界的人,其覺解比功利境界的人爲少。道德境界的人的覺解,又比天地境界的人爲少。功利境界的人,知道有個人,道德境界的人,知道有社會,天地境界的人,除知道有個人、社會外,還知道有大全。不過他的境界雖高,所做的事,還是和一般人一樣。在天地境界的人,都是爲天地服務,像【中庸】所說: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與天地參矣。並非有呼風喚雨移山倒海之奇能。要知我們的一舉一動,都是天地之化育。如了解其是天地化育之化育,我們的行動就是贊天地之化育,否則,即爲天地所化育了。像禽獸與草木,因爲它不了解,所以爲天地所化育了。人如沒有了解,也是要爲天地所化育。聖人固可有特別才能,但也可以做普通人所做的事,因爲他有了解,了解很高深,所以所做的事,意義不同,境界也不同。禪宗說:擔水砍柴,無非妙道,如今公務員如果去擔水砍柴,意義也就不同。因爲他的擔水砍柴是爲了抗戰,並不是爲生活,妙道即在日常生活。如欲在日常生活之外另找妙道,那無異騎驢覓驢了。

總而言之,聖賢之所以境界高,並非有奇才異能,即有,亦系另一回事,於境界的高低無干。無非對於一般人的生活有充分的了解。聖人的生活,原也是一般人的日常生活,不過他比一般人對於日常生活的了解更爲充分。了解有不同,意義也有了分別,因而他的生活超越了一般人的日常生活。

所謂一般人的日常生活,就是在他的社會地位里所應該過的生活。照舊時說法:就是爲臣要盡忠,爲子要盡孝。照現代的說法:就是每個人要站在自己的崗位上做他應該做的事。聖人也不過做到了這一點。有人這樣說:人人每天都做些平常的事,世界上就沒有創作發明了。也有人說:中國之所以創作發明少,進步比西洋差,是由於儒家提倡平常生活。其實這個批評是錯誤的。聖人做的事,就是一般人所做的事,但並沒有不准他有創作發明。每個人站在崗位上做其應做之事,此崗位如果應該有創作發明,他就應該去創作發明,我們並沒有說一個人在崗位上做事不應該創作發明。

以上所說的四種境界,不是於行爲外,獨立存在的。在不同境界的人,可以有相同的行爲,不過行爲雖然相同,而行爲對於他們的意義,那就大不相同了。境界不能離開行爲的,這並不是逃避現實,因爲現實裡邊應該做的,聖人一定去力行,聖人所以爲聖人,不是離了行爲光講境界。不然,不但是錯誤,而且是笑話。比如父母病了,我以爲我有道德境界,不去找醫生,這不是笑話麼?要知道德境界是跟行爲來的。沒有行爲,也就沒有境界了。人的境界即在行爲之中,這個本來如此,極高明而道中庸者,就是對於本來如此有了充分了解,不是索隱行怪,離開了本來,做些奇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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