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偏安一隅的宋朝爲何會認爲自己是天下帝國？

2016年12月12日，北大燕京學堂舉辦了中國與世界：關注、探討與展望的高端論壇，國內外學術界大腕兒紛紛登台，其中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的葛兆光教授作專題報告，題爲想像的天下帝國以宋代李公麟【萬方職貢圖】爲例。

葛兆光·偏安一隅的宋朝爲何會認爲自己是天下帝國？

葛兆光

葛兆光開篇即言，國內外學者對宋朝的研究頗多，都視其爲中國歷史上一個非常重要的轉折時期。然而，在北宋著名畫家李公麟【萬方職貢圖】中，宋朝依舊被描繪爲一個天下帝國。爲什麼一個縮小了的王朝會想像自己爲一個天下帝國呢？李公麟的這幅【萬方職貢圖】是否描繪了歷史事實呢？這還要從頭講起。

葛兆光認爲，從750年的安史之亂到1005年的澶淵之盟這二百多年是中國非常重要的過渡期，這個過渡期結束後，趙宋王朝才算真正穩定下來。雖然安穩下來，但相較於李唐王朝，宋王室的國土面積大大縮水，大概僅有前者的六分之一，連趙匡胤自己都清醒地認識到一榻之外，皆他人家也。錢鍾書先生對此曾打過一個比方，說趙宋王朝把原來的八尺大床換成了三尺小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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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疆域對比圖

源遠流長的【職貢圖】

有宋一代，葛兆光將其基本概括爲以下三個特點：疆域縮小、族群統一化和諸國並立。

那麼，在這麼一個局面下，怎麼會有【職貢圖】的出現呢？葛兆光說，通常來說中國皇帝最喜歡做三件事：首先要有個隆重的紀念節日，其次喜歡檢閱軍隊，再就是接見外國使節。如果客人拿著禮物來，就叫做朝貢，而所謂的朝貢貿易實際就是賠本買賣，彰顯的無非就是大國情結，借用一位日本學者之言：大國要的是面子，小國要的是里子。而【職貢圖】並不是宋朝時才出現的，現存最早的【職貢圖】可追溯到六世紀傳爲梁元帝蕭懌所繪的【職貢圖】，代表著那個時代中國官方對異族形象的觀察，值得注意的是蕭梁王朝比宋代的國土面積可要小得多。但要知道，【職貢圖】所反映的觀念，早在前秦典籍【尚書禹貢】和【逸周書王會】中都有體現，到了李唐王朝，我們不僅可以從唐章懷太子墓出土的壁畫【職貢圖】（或稱【客使圖】，其名今人所擬，現藏陝西歷史博物館）中可窺一斑，同時在唐代著名畫家閻立本的【步輦圖】上也能得到印證，畢竟他的人物比例採取的是天下爲我獨大的原則，之後各個朝代都延續繪製【職貢圖】的傳統，如宋代李公麟的【萬方職貢圖】（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元代任伯溫【職貢圖】（美國舊金山美術館藏）、明代仇英的【諸夷職貢圖】（故宮博物院藏）、清代蘇六朋【諸夷職貢圖】（美國芝加哥美術館藏）等。

葛兆光·偏安一隅的宋朝爲何會認爲自己是天下帝國？

唐章懷太子墓壁畫【職貢圖】

葛兆光·偏安一隅的宋朝爲何會認爲自己是天下帝國？

相傳唐閻立本所作【步輦圖】（宋人摹本）

【萬方職貢圖】體現了宋朝人的什麼觀念？

那麼，李公麟的【萬方職貢圖】又說明了什麼呢？

葛兆光·偏安一隅的宋朝爲何會認爲自己是天下帝國？

傳李公麟所繪的【萬方職貢圖】（局部）

這就是宋朝想像的異邦。【萬方職貢圖】描繪了十個國家：1、占城國，2、浡泥國，3、朝鮮國，4、女直國，5、拂冧國，6、三佛齊國，7、女人國，8、罕東國，9、西域國，10、吐蕃國。我們不妨思考以下三個問題：首先，這十個國家在當時真的有麼？其次，即便真的有，他們真的來過麼？最後，它們是宋朝的附屬國嗎？

葛兆光把李公麟描繪的十國概括爲實錄的、想像的和記憶中的十國，就當時宋朝的國際形勢來看，遼、金、西夏、高麗、大理、交趾、占城、真臘、蒲甘、三佛齊、注攀、天竺、于闐、高昌、回鶻、大食、龜茲、沙州、拂冧、琉球、渤海、日本、党項、吐蕃，都已經是外國。

而李公麟描繪的十國又具體可分爲五類：

一、朝貢國：占城國（今越南中部，又名林邑）、朝鮮國（其實當時應爲高麗）和浡泥國（今印尼蘇門答臘），它們可以算作是宋朝的朝貢國。但是它們的朝貢還是帶著私心的，即抱著與宋朝做生意的動機而來。

二、非朝貢國：女直國（今中國東北），當時是外國，但並非朝貢國，吐蕃（今中國西藏、青海地區）在當時已經解體，僅有一些部落如董氈向宋朝進貢。

三、拂冧國（即東羅馬帝國）在這裡比較特殊，它在李公麟創作這幅畫的元豐二年（1079）之前並不向宋朝朝貢，即便是在此之後，也只是商人假借國王的名義來進貢，其實還是想進行貿易的。

四、作者想像的國：罕東國和西域國，這兩個都可稱之爲地區，並不是國家。

五、子虛烏有的國家：女人國，曾有人猜測其在爪哇以東，即Sulawest，其實並不對，因爲圖上所繪全是女人，這並不符合人類生存繁衍的規律。

基於此，葛兆光用明代韓洽在的【題李龍眠諸夷職貢圖】詩里的龍眠居士生有宋，未必諸蕃真入貢一聯道破真因，而韓洽的詩，其諷刺意味也盡顯無遺：

有唐貞觀萬國寧，殊方異域皆來庭。

立本爲圖擬王會，詭形怪狀流丹青。

龍眠居士生有宋，未必諸蕃真入貢。

得無舊本重臨摹，左食貫胸聊玩弄。

元豐天子承平日，君臣競講強兵術。

不知中國正雕殘，馳想海邦兼日出。

貢獒西旅四夷賓，作訓猶煩保傅臣。

爲問伯時圖作貢，何如鄭俠繪流民？

（明）韓洽：【題李龍眠諸夷職貢圖】（元豐二年畫）

持續膨脹的天朝上國意識

但不得不提的是，其實這種帝國意識在明清還一直在延續，【皇清職貢圖】和【萬國來朝圖】都是這種意識膨脹的產物，其中【萬國來朝圖】包含了遠西諸國（荷蘭、英吉利、法蘭西）、周邊諸國（日本、朝鮮、安南）及千蠻百夷（台番、百濮、西藏、回部），而荷蘭、英吉利、法蘭西又都是帶口子邊的，在貶低他國的同時直接反映了清朝以天朝上國自居的心態。清人謝遂所繪的【皇清職貢圖】達330幅之多，其中有三種人沒有入畫滿人、漢人、蒙古人，極好地展現了清人的大國心理。

葛兆光·偏安一隅的宋朝爲何會認爲自己是天下帝國？

【皇清職貢圖】（局部）

葛兆光·偏安一隅的宋朝爲何會認爲自己是天下帝國？

【萬國來朝圖】（局部）

最後，葛兆光總結道：十八世紀中葉，世界已經進入早期全球化和東西各個帝國共同競爭的時代，但在中國，儘管一方面有關世界的知識越來越豐富，對於遠近各個國家、民族和文化有了越來越多的了解，但另一方面卻仍然在想像自己是天下帝國，作爲天朝大皇帝，享受著萬國來朝的滿足感。

偏安一隅的宋朝爲何會認爲自己是天下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