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漫談】【中庸】原爲【禮記】之一篇,南宋以後成爲【四書】之一書。在【中庸】由篇升格爲書的過程中,佛教與道教(佛老)人士對【中庸】的重視與提倡起到了重要作用。
【中庸】爲何成爲儒釋道三教合流的中心?
佛老人士對【中庸】的重視與提倡,始於南北朝時期的戴顒與梁武帝。戴顒出身於南朝劉宋的一個隱逸世家。根據【宋書隱逸傳】的記載,他曾著有【逍遙論】一書,以述莊周大旨,可見戴顒在道家學說上應該有很高的造詣。戴顒對佛教也有濃厚的興趣,尤其在佛像雕刻方面,戴顒與其父戴逵都具有極高的藝術水準。當時宋世子鑄造了一個精銅佛像,但是面孔顯得太瘦,工人又無力修改,就請教戴顒。戴顒稍加指點,問題立即解決。後世對戴氏父子的佛像雕刻技藝讚嘆有加:二戴像制,歷代獨步。(弘贊【兜率龜鏡集】初集)就是這麼一個兼尚佛老的隱士,曾撰有【禮記中庸傳】二卷。這是史書上個人研究【中庸】的最早記載。 與戴顒的隱士風格相比,梁武帝蕭衍可以說是聲名顯赫。但梁武帝的聞名非僅以其文德武功,更因其佞佛諂道。梁武帝與道教茅山派創始人陶弘景私交甚篤。梁武帝當年起兵叛齊時,陶弘景曾奉表擁戴。梁武帝登基後,國家每有吉凶徵討大事,無不諮詢陶弘景,以至於陶弘景被時人稱爲山中宰相(【南史陶弘景傳】)。梁武帝后來舍道歸佛,曾經四次捨身出家,每次都是朝臣用重金才將其贖回。梁武帝平日不但自己升座講經,還令王侯弟子皆受佛誡,臣子奏表上書也必須稱其爲皇帝菩薩(【魏書蕭衍傳】)。根據【梁書武帝紀】與【隋書經籍志】的記載,梁武帝一生著述頗爲可觀,以千卷計,其中就有【中庸講疏】一卷。 戴顒與梁武帝的【中庸】著述皆已不傳,但從他們的佛老背景來看,其著述中必定會薰染很重的佛老氣息。 唐代初期,【禮記】入選【五經正義】,從而升格爲天下士子的科考經書,【中庸】也隨之水漲船高,備受關注。到了中唐,禪宗與道教高度發達,禪風道氣瀰漫士林。很多文壇領袖與士林賢達都把【中庸】作爲溝通儒釋道三教的一座橋梁。中唐古文運動的先驅人物梁肅,少年時即從天台宗湛然禪師學佛,並深得心要(【佛祖統紀】卷四一)。他根據天台教義,撰成【止觀統例議】一文,將【中庸】的誠明思想與天台宗的止觀思想進行會通,提出復性明靜的哲學思想。被後人譽爲閩學鼻祖的歐陽詹,青年時期曾與泉州著名道士蔡明浚、逸人羅山甫有合煉奉養之契,一起隱居修煉三年(【歐陽行周文集】卷八【與王式書】)。歐陽詹曾撰有【自明誠論】一文。在這篇論文的最後,歐陽詹曾引用了【中庸】明誠之語來論證人之天性根器。 中唐士人的著述中,哲學造詣最高的當屬李翱的【復性書】。在此書中,李翱通過對【中庸】等儒家文獻的理論進行發揮,精彩地論證了其性善情昏與誠明正性的哲學思想。眾所周知,李翱是中唐時期排佛健將韓愈的弟子與侄婿,但他同時與僧眾也過從甚密。他在問道南禪曹洞宗始祖惟嚴時,留下了雲在青天水在瓶的名句(【宋高僧傳】卷十七【唐朗州藥山惟儼傳】)。李翱還曾師事天台居士梁肅,其【復性書】與梁肅的【止觀統例議】,無論是在遣詞造句,還是在論證方法上,都有很多共同之處。學界甚至認爲,李翱復性說的一個重要思想來源就是梁肅的復性明靜(潘桂明、吳忠偉【中國天台宗通史】第七章)。 值得注意的是,中唐士人在以【中庸】融會儒釋道三教時,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聚焦於【中庸】誠明思想,並形成一個長達三四百年的中心議題。北宋范仲淹在科舉考試中作【省試自誠而明謂之性賦】,陳襄曾撰【誠明說】一文並進獻給宋神宗,直到南宋王柏還寫有【誠明論】一文。 兩宋時期,道學興盛。北宋儒者普遍重視【中庸】。范仲淹曾經勸張載讀【中庸】,胡瑗、司馬光、劉敞、二程、游酢、楊時、呂大臨、晁說之等北宋大儒與道學大家也都給予【中庸】以高度重視,並有專門著述。從北宋楊時到南宋李侗還傳承著一個靜中體驗未發的道學訣要,這就是道南指訣。後來,理學集大成者朱熹又從道南指訣中相繼悟出中和舊說與中和新說,從而奠定其在中國哲學史上的至高地位。無論是道南指訣,還是中和之說,都源於【中庸】首章。 但宋代對【中庸】進行大力提倡與表彰之首途者卻不是道學家,而是佛教徒,尤其是智圓與契嵩。孤山智圓是宋初佛教天台宗山外一派的義學名僧,終生服膺【中庸】,甚至自號中庸子,並作【中庸子傳】三篇,將儒家的【中庸】與天台宗初祖龍樹的【中論】相提並論。明教契嵩是禪宗雲門宗的第五代嗣法弟子,對儒家經典尤其【中庸】極爲重視,曾撰【中庸解】五篇,對中庸與禮樂及人性的關係進行了精到的闡釋。智圓與契嵩等佛教徒對【中庸】的大力提倡,直接影響了宋代道學家對【中庸】的重視。尤其是智圓,陳寅恪先生曾說他似亦於宋代新儒家爲先覺(【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審查報告】)。余英時先生進而還提出了一個著名的回流假說:【中庸】在北宋是從釋家回流而重入儒門的。(【朱熹的歷史世界】上篇【緒說】) 南宋以後,【中庸】合入【四書】,地位迅速上升。元仁宗時期,【四書】被定爲科場教材,【中庸】從而成爲天下士子科考的必讀書。於是關於【中庸】的研究著述也隨之大增,其中幾個佛門弟子的【中庸】著述頗爲引人注目,比如明末高僧憨山德清與蕅益智旭有同名著作【中庸直指】,覺浪道盛有【學庸宗旨】,近代的佛教居士歐陽漸也著有【中庸傳】。【中庸】與佛教的這種緊密關係,甚至讓清代經學家姚際恆產生了這樣一種印象:好禪學者,必尚【中庸】;尚【中庸】者,必好禪學。(【禮書通論中庸】) 佛教與道教人士對【中庸】的重視與提倡,客觀上促進了【中庸】的思想傳播與地位提升。【中庸】的佛老化解讀,也深化了儒家的義理之學。而佛老通過【中庸】這一儒家經典,援儒釋佛,借儒解道,也增進了其世俗化的廣度與深度。可以說,在儒釋道三教融合的漫長過程中,【中庸】起到了一種積極的中介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