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有宋一代,從前誤讀不少,學界曾普遍認為,我國古代社會停滯以至僵化開始於宋代。其實,宋代社會仍然在前進、在發展,並非死水一潭、僵滯無力,相反『宋代是個競爭性強、開放性高的社會』。
對於有宋一代,從前誤讀不少,『走下坡路』便是其中之一。在一段時期之內,學界曾普遍認為,我國古代社會停滯以至僵化開始於宋代。其實,宋代社會仍然在前進、在發展,並非死水一潭、僵滯無力。有學者指出『宋代是個競爭性強、開放性高的社會』(黃寬重:【科舉社會下家族的發展與轉變】),我基本贊同。下面僅就宋代的社會流動問題略抒淺見。
所謂社會流動,簡而言之,是指人們的社會地位以及職業的變動。社會流動是社會自我調節的重要機制之一,是社會富有活力與否的一個重要標誌。面對社會流動增大的現實,宋人感慨頗多:『今日萬鍾,明日棄之;今日富貴,明日飢餓。』(張載:【經學理窟】)宋代社會流動趨勢增大,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政治上:『賤不必不貴』。魏晉南北朝時期,門閥士族往往世代為官。這種狀況到唐代沒有根本性改變。宋代『朝廷無世臣』『無百年之家』,士庶界限趨於消解,官民之別可以轉化。宋代由賤而貴與由貴而賤的兩種現象均較為常見。如沈倫原本是個以教書為業的窮書生,後來官拜宰相。但他去世後,家道隨之中落。宋太宗曾嘆息:『大臣子孫皆鮮克繼祖父之業。』(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卷25)難怪宋代民諺說:『莫言家未成,成家子未生;莫言家未破,破家子未大。』(袁采:【袁氏世范】卷下)
宋代政治上的社會流動,與科舉改革關係極大。和唐代不盡相同,宋代『取士不問家世』,『一切考諸試篇』,採取彌封、謄錄等措施,平民子弟仕進的可能性增大。明代學者胡應麟說:『五代以還,不崇門閥。』(【華陽博議下】)宋代門第觀念相對淡薄,人們更加看重科舉和官職,並影響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從前士庶不通婚、不交往一類的舊習俗有所改變,出現了『婚姻不問閥閱』、『所交不限士庶』(朱熹【增損呂氏鄉約】)等新現象。
其二,經濟上:『貧不必不富』。魏晉南北朝時期,自然經濟色彩濃重。中唐前後,商品經濟有所發展。時至宋代,商品經濟發展更上一層樓。商品經濟競爭性強,勝負盈虧難料。營利者往往『累千金之得,以求田問舍』(李新:【上王提刑書】)。政治權力往往向經濟力量屈服,宋朝政府不得不減少對土地買賣的限制和干預。土地作為商品較多地進入流通領域,土地所有權轉換頻率明顯加快,以致『莊田置後頻移主』(劉克莊:【故宅】)。
如今人們常說:『富不過三代。』其實,宋時已有此一說:『此今之富民,鮮有三世之久者。』(呂皓:【上邱憲宗卿書】)蘇洵曾感嘆:『富者之子孫或不能保其地,以復於貧。』(【田制】)商人比田主風險更大,『有朝為富商,暮為乞丐者』(【朱子語類】卷130)。達官顯宦同樣難免,如名將郭進在其新居落成之日,當着眾多賓客,指着兒子說:『此賣宅者。』郭進死後,新居『果為他人所有』(【夢溪筆談】卷9)。至於由貧而富的實例,在洪邁【夷堅志】中就有不少。對於經濟上的社會流動,宋人概括道:『富兒更替做』(【袁氏世范】卷下);『貧富久必易位』(黃震:【黃氏日鈔】卷78)。當時還出現了不少此類諺語:『白屋多起家,膏粱易偷惰』(何坦:【西疇老人常言】);『若還懶惰必饑寒,莫到饑寒方怨命』(羅大經:【鶴林玉露】卷5)。與社會競爭日益激烈相適應,人們格外重視教育後代:『人生至要,無如教子』(劉清之:【戒子通錄】卷6),以此來防止家道衰敗。
其三,職業上:『士多出於商』。在我國古代,人們的身份被固化為四大類別——士農工商。士列四民之首,商居四民之末,等級差別明顯,高低貴賤分明。隨着商品經濟的發展,『貴者始富,賤者不富』(王應麟:【困學紀聞】卷2)的舊格局被打破,出現了『貧富貴賤,離而為四』(【黃氏日鈔】卷5)的新趨勢。四民由四種不同的身份逐漸演變為四種不同的職業,且有相互轉化的可能。范仲淹【四民詩】便將四民一視同仁,並為商人鳴不平:『轉貨賴斯民。遠近日中合,有無天下均。上以利吾國,下以藩吾身。』『吾商則何罪,君子恥為鄰。』清人沈垚說:『古者,四民分;後世,四民不分。』(【落帆樓文集】卷24)在他看來,所謂『後世』恰恰始於宋代。
隨着商人地位的提高,宋代士商相混。蘇轍渲染道:『凡今農工商賈之家,未有不舍其舊而為士者也』。(【上皇帝書】)沈垚說得更直白:『天下之士多出於商。』由於某些賤商舊規被突破,商人之子搖身一變而為士,再變而為官者大有人在。宋仁宗時出任都轉運使的鄭驤、宋神宗時官拜參知政事的馮京就是兩個突出的實例。宋人說:『錢如蜜,一滴也甜』(惠洪:【冷齋夜話】卷8)。在金錢的誘惑下,官吏經商成風,甚至一身二任。亦官亦商者,如大將張俊,他既是樞密使,又是臨安大酒店太平樓主,還經營海外貿易;亦商亦官者,如茶商馬季良,他家本為茶商,因附鳳攀龍,官至兵部郎中、龍圖閣直學士等。
最後應當指出,社會流動與社會控制是社會自我調節的兩翼,社會流動絕非越大越好。尤其是經濟上的向下流動,一旦規模過大,貧困戶猛增,暴發戶飆升,勢必造成社會動盪。宋代多數時間全國範圍內的社會流動尚屬適度。這正是宋代既富有活力,又不曾發生全國規模的民眾反抗事件的一個重要原因。當然,宋代的社會流動是有限的,有學者稱之為『單線社會流動』(李弘祺:【宋代教育散論】),貧者賤者上升的概率不大,遠遠不足以填平貧富貴賤分化、階級階層分野的鴻溝。
(作者系首都師範大學歷史學院特聘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