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傷寒的最早論述見於【黃帝內經】(以下簡稱【內經】)。【素問·熱論】曰:『夫熱病者,皆傷寒之類也』,『人之傷於寒也,則為病熱』,並創傷寒六經辨證綱領。此後,孫思邈、張仲景、王叔和、龐安時、朱肱、成無己等醫家對傷寒學說有不同角度的闡發。金元醫家劉完素髮展【內經】傷寒學說,在繼承中又發揚,形成了自己的特色。
【熱病者,皆傷寒】
劉完素依據【內經】指出的『夫熱病者,皆傷寒之類也』,認為『傷寒』是指熱病,『傷寒』與『熱病』名不同而實同,打破了以往『傷寒』是外感寒邪之病的認識。即便從現代來看,『傷寒』之含義也易被理解為『傷於寒』『寒證』。劉完素明確指出之所以將熱病稱之為『傷寒』在於:『其寒邪為害至大,故一切內外所傷,俱為受汗之熱病者,通謂之傷寒也。一名大病者,皆以為害之大也。』他認為張仲景所論『傷寒』是指『外傷於寒邪』之病,張仲景命此為『傷寒』是為了與其他邪氣致病相區分。他說:『以至仲景直言傷寒者,言外傷之寒邪也,以分風、寒、暑、濕之所傷,主療不同,故只言傷寒,而不通言熱病也。』可見,劉完素所論傷寒與張仲景所論傷寒在疾病範疇上完全不同,劉完素是宗【內經】之意。
劉完素明確指出四季都會發生傷寒,並因在不同季節發病而有不同稱謂:春曰溫病,夏曰熱病,秋曰濕病,冬曰傷寒。他說:『傷寒者是隨四時天氣春溫、夏熱、秋濕、冬寒為名,以明四時病之微甚,及主療消息,稍有不等,大而言之則一也,非為外傷及內病有此異耳。』他認為傷寒乃指一切熱病,其四時之稱謂不同,在於表明『四時病之微甚』,而並非特指外傷及內傷之別。
他明確指出,『伏寒致病』的機制在於『內生怫熱』後,在外界誘因之下,在不同季節發病,春變為溫病,夏變為熱病,秋變為濕病,冬變為正傷寒病而已,並非寒氣潛伏在體內,本身轉化為熱氣。他說:『或雲冬伏寒邪於肌膚骨肉之間,至於春變為溫病,夏變為熱病,秋變為濕病,冬變為正傷寒病者,及名冒其寒而內生怫熱,熱微而不即病者,以至將來陽熱變動,或又感之而成熱病,非謂伏其寒氣而反變寒為熱也。』
總之,劉完素所論為廣義傷寒,其對傷寒的研究角度不同於張仲景等前世醫家,開拓了另一種思路,這對後世傷寒的研究以及治療有深遠的影響。張子和十分推崇劉完素對傷寒的認識,說:『千古之下,得仲景之旨者,劉河間一人而已。』
【六經傳授皆為熱證】
劉完素認為傷寒三陰三陽是熱傳表裏之別,而非寒熱之異。他認為:『大凡治病,必先明標本……六氣為本,三陰三陽為標,故病氣為本,受病經絡臟腑謂之標也。』治病應以病氣為本。而『傷寒』,他依據【內經】指出:『夫熱病者,皆傷寒之類也。【內經】既直言熱病者,言一身為病之熱氣也。』熱氣為傷寒之本,因而說『本熱非病寒』『六經傳授,自淺至深,皆是熱證,非有陰寒之病』,並稱為『熱病』。
劉完素論廣義傷寒,但在闡釋傷寒為『熱證』時,主要針對外感寒邪之熱證進行了闡發。外傷於寒邪,為何會形成熱證?外傷於寒邪,為何會『病熱氣』?劉完素從『陽氣怫鬱』角度說:『寒主閉藏而腠理閉密,陽氣怫鬱不能通暢,怫然內作,故身熱燥而無汗。』寒邪襲表,導致腠理閉塞,陽氣被郁不能外達,郁而化熱。劉完素認為傷寒病熱的來源,主要由郁而致,他以自然界為喻,說:『水本寒,寒極則水冰如地,而冰下之水反不寒也,冰厚則水溫,即閉藏之道也。或大雪加冰,閉藏之甚,則水大溫而魚乃死也。』寒邪侵襲人體而病熱亦是這個道理,『蓋寒傷皮毛,陽氣怫鬱不能通暢,則為熱也』。
如身熱惡寒一證,張仲景【傷寒論】最早以表寒為病機進行論述和治療。劉完素認為身熱惡寒均屬熱證,對宋前表寒證提出異議,他說:『身熱惡寒,此熱在表也,邪熱在表而淺,邪畏其正,故病熱而反惡寒也。或言惡寒為寒在表,或言身熱惡寒為熱在皮膚寒在骨髓者,皆誤也。』他舉例曰:『身熱惡寒,麻黃湯汗之,汗泄熱去,身涼即愈,然則豈有寒者軟?』仲景麻黃湯證,宋前均認為是風寒之邪在表。劉完素則認為是表熱證而非表寒證,應用麻黃湯的目的在於辛溫開通玄府,玄府一開,表熱隨汗而泄。
他認為:『經言此六經傳受,乃外傷於寒而為熱病之大略,主療之要法。』【內經】所言傷寒六經辨證綱領是針對外感寒邪之熱證。他進一步分析六經病症,對其熱證形成機制進行了詳盡闡述。在闡述熱證形成機制時,他多引用亢害承制論。他認為亢害承制,乃造化自然之道。運氣之間的相互承制是維持人體動態平衡的必要條件,臟腑六氣如果亢盛到一定程度而破壞了正常的承制關係,就會產生病理性變化,出現本質與現象不一致的情況。如病濕過極則為痙,是反兼風化制之;病風過極則反燥,筋脈勁急,是反兼金化制之;病燥過極則煩渴,是反兼火化制之;病熱過極而反出五液,或為戰慄惡寒,是反兼水化制之;病寒過極則血脈凝冱,堅痞腹滿,是反兼土化制之。尤其病熱過極,在傷寒病最為緊要。過極是邪氣之過甚,是為病本;兼化則為虛象,或者假象,即真熱假寒之變。其中,『火熱過極,則反兼水化制之』是劉完素論證外感寒邪致熱證的關鍵依據,在論述傷寒六經病的病機時時常運用。
如傷寒陽明病,熱極則日晡潮熱,甚則不識人,循衣摸床,獨語如見鬼狀,法當大承氣湯下之;若大便不黑者易治,黑者難治。這是『火熱過極,則反兼水化制之,故色黑也』。這種陽明病大便色黑,確為危候,熱甚迫血,每屬傷寒壞病的見症,甚至有生命之險,但【傷寒論】沒有交代。劉完素的解釋是,亢害承制。這裏的亢害是實邪,制則兼化為虛象,邪陷正虛,它能補充桃核承氣湯證、抵當湯證之所未及。
如戰汗,『傷寒病勢日深,表證已罷,而然人於裏,若欲作大汗,則陽氣必須出之於外,郁極乃發,其人戰慄,而後陽氣出之於表,則蒸蒸發熱而腠理開,大汗泄,病氣衰去』。這種戰汗,是表之陽氣與邪熱並甚於裏,熱極而水化制之,所以寒戰,而且汗出,並非屬於寒證。這種論證,大能闡發【傷寒論】第94條戰汗的精神。
如傷寒熱極而發厥,亦是陽氣怫鬱,不能宣行,蓄聚於內,而不能營運於四肢,則手足厥冷,謂之陽厥。所謂『熱深則厥亦深,熱微則厥亦微』,這種熱甚則煩,並非熱證變為寒病,而是一種亢害承制的現象,是『火極似水』。
【陰陽訓表裏,不訓寒熱】
宋代醫家朱肱精研傷寒,著【南陽活人書】,對傷寒學說頗多闡發。其論傷寒宗【內經】,指熱病,但從寒證(陰證))、熱證(陽證)解釋三陰三陽之證,並認為三陰三陽為足之三陰、三陽經絡為病。劉完素以【內經】為據予以駁斥,他說:『且【素問】傷寒直雲熱病,誠非寒也,其三篇名曰【熱論】【刺熱篇】【評熱病篇】及諸篇明言為熱,競無寒理,兼【素問】及【靈樞】諸篇運氣造化之理推之,則明為熱,誠非寒也。』說明傷寒無寒病。那麼三陰病如何解釋呢?劉完素在深刻理解陰陽概念的基礎上,指出劃分陰陽不能以寒熱屬性而分,當以表裏部位而分。他說:『辨傷寒陰陽之異證者是以邪熱在表,腑病為陽,邪熱在裏,而髒病為陰也。』明確地對朱肱【活人書】提出了異議,其云:『古聖訓陰陽為表裏,惟仲景深得其旨,厥後朱肱奉議作【活人書】,尚失仲景本意,將陰陽字釋作寒熱,此差之毫厘,失之千裏。』這樣一來,一反朱肱以寒熱分陰陽而為表裏分陰陽,認為火熱在表為陽,火熱在裏為陰,為確立『傷寒六經病機均為熱』在理論上鋪平了道路。不僅如此,他進一步引證說:『【甲乙·熱論】云:有手足太陰熱病,有手足少陰熱病,有手足厥陰熱病。【熱論】:其三陰三陽,五臟六腑皆受病,榮衛不行,五臟不通,則死矣。未嘗則傳足經不傳手經。』既指出三陰有熱病,還抨擊了朱肱的三陰三陽為足之三陰、三陽經絡為病之說。
劉完素在【傷寒直格】中系統闡述了對傷寒表、裏證和六經傳變的認識。他認為:『前三日,太陽、陽明、少陽受之,熱壯於表,汗之則愈;後三日,太陰、少陰、厥陰受之,熱傳於裏,下之則痊。六經傳受,自淺至深,皆是熱證,非有陰寒之病。』劉完素認為傷寒雖然其發病多端,但總要辨證論治。其云:『亦有一時冒寒而便為熱病者,或感四時不正乖戾之氣,或隨氣運興衰變動,或內外諸邪所傷,或因他病變成,或因他人傳染皆能成之,但以分門隨證治之耳。』其分門之法,即六經。太陽熱證為頭項痛,腰脊強;陽明熱證為身熱、目疼、鼻干,不得眠;少陽熱證為胸脅痛、耳聾;太陰熱證為腹滿、咽干;少陰熱證為目燥、舌干而渴;厥陰熱證為煩滿、囊縮。他明確指出【內經】六經辨證綱領是針對熱病的辨證方法,三陰三陽是熱(內生之怫熱)在表裏之別,三陽為表熱,三陰為裏熱。在治療上,表熱可汗而已,裏熱當下而愈。如此對六經一一列舉闡發。這些觀點完全源自【內經】,但與張仲景【傷寒論】大相逕庭。
總而言之,劉完素在臨證之中,以熱病論傷寒,以寒涼治傷寒,所以,後人有『外感宗仲景,熱病用河間』之說。
(摘編自【中華中醫藥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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