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中華美學精神的一部分,『詩教』與當今時代的價值取向、審美風範息息相關,其核心內容是強調將人格的塑造與審美聯繫起來,講究『身入』『心入』『情入』,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
●文學不生產糧食,也不生產鋼鐵,但是好的文學可以感發生命,使人的生命狀態獲得積極健康的情態。孔子說『詩可以興』,實際已經接觸到文學一個最本質的功能,即審美地培育人格的作用
●詩歌,乃至一切文學的教育,正是啟發心靈『同情』於萬物的敏感,以同情心對待世界,確能生發共鳴共振之效。這一詩教傳統可以通過當今社會所提倡的『美育』與『德育』得以復興,進而凝聚人心,成風化人,推動當代偉大實踐
繼承弘揚優秀傳統文化是當今時代的重要議題。值得強調的是,對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離不開當代視角,即傳承優秀傳統文化當有利於時代精神的培育。傳承中華美學精神是弘揚中華傳統文化、堅守中華文化立場、展現中華審美風範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中華美學精神的一部分,『詩教』傳統與當今時代的價值取向、審美風範更是息息相關,其核心內容是強調將人格的塑造與審美聯繫起來,講究『身入』『心入』『情入』,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
詩教的功能即審美地培育人格
『詩教』一詞,出自儒家經典【禮記·經解】,原文是這樣的:『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又說:『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於【詩】者也。』前一段,大意是說到一個國家,可以從各個方面看出這一邦國的文化教養;一國之人較普遍地表現出待人溫和寬厚的品格,就是有『詩教』的表現。後一段,則是對前一段話的必要補充:『溫柔敦厚』卻不至流於愚蠢,這才是『詩教』真正起作用的表現。
近代蔡元培提倡美育,『美育』雖是新詞,而美育實踐其實古已有之,古代美育精神主要體現在『詩教』之中。按照【禮記·經解】的交代,『詩教』的言論發於孔子。儘管有文獻記載顯示,在孔子之前,就有人提倡用富於審美內涵的文化作品感化人格,但孔子在『詩教』方面的貢獻尤為突出,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正是這位儒家學派的創立者開始用【詩經】三百篇教導學生。在【論語】中,記錄着許多孔子關於【詩】的各種文化功能的言論,如孔子告誡兒子孔鯉『不學詩,無以言』(【論語·季氏】),強調學【詩】有助於與人交流溝通的作用;又如孔子對學生說:『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論語·子路】)強調學【詩】三百篇應做到學以致用。
然而【詩】與人格培育之間的關係,如下一段最有價值:『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這段話內涵多樣,涉及文學價值的多個方面。其中『多識』句,講學【詩經】可以博物、了解自然;『可以觀』則承認讀【詩經】可以觀察和了解社會,認識到文學有廣泛表現社會生活的價值;『可以群』則強調文學在凝聚群體方面的功能;『可以怨』是說詩人在困境中能表達真實情感。
就『詩教』與人格培養的關係而言,『可以興』最有價值,因為它承認文學可以興發人的生命。『興』的本義是『起』,是『興發』,也就是振作;文學不生產糧食,也不生產鋼鐵,但是,好的文學可以感發生命,使人的生命狀態獲得積極健康的情調。孔子說『詩可以興』,實際已經觸碰到文學一個最本質的功能,即審美地培育人格的作用。那麼,這是否與『溫柔敦厚』的說法相矛盾?並不矛盾。溫柔敦厚地對待他人,是一種德性的能力,而德性能力又往往與健康積極的生命情態密切相關。
自從先秦儒家提出『詩教』理論後,後來的儒家對其都有論述。如王陽明就在一篇名為【訓蒙大意示教讀劉伯頌等】的文章里這樣論述『詩歌』諷誦在改善人格上的教益:『古之教者,教以人倫……其栽培涵養之方,則宜誘之歌詩以發其志意……今人往往以歌詩、習禮為不切時務,此皆末俗庸鄙之見,烏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對其間的道理,王陽明解釋說:『大抵童子之情,樂嬉遊而憚拘檢,如草木之始萌芽,舒暢之則條達,摧撓之則衰痿。今教童子,必使其趨向鼓舞,中心喜悅,則其進自不能已。』強調詩歌『發其志』的人格啟發意義,並特別強調詩歌適應兒童『草木萌芽』的生命特點。為此,王陽明還說:『故凡誘之歌詩者,非但發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號呼嘯於詠歌,宣其幽抑結滯於音節也。』如此的『詩教』才可真正起到『趨向鼓舞』、令人『中心喜悅』的作用,亦即『詩可以興』的作用。
詩教將道德與審美聯結起來
近代教育家蔡元培提倡美育,除受傳統因素影響外,主要受康德哲學影響。康德哲學劃分現象界與本體界,而蔡元培說:『美感者,合美麗與尊嚴而言之,介乎現象世界與實體世界之間,而為津梁。』很明顯遵循的是康德關於審美可以溝通現象與本體兩界的說法。這樣說法的實質,是承認審美可以協調人的感性與理性。這與古代詩教,與孔子『可以興』,與王陽明『發其志』及『宣其幽抑結滯於音節』之說並不相違。然而,就以中國哲學的語言來說『詩教』與德育之間的關係,我以為豐子愷的【美與同情】,更可以給人更深透的啟發。
豐子愷文章講了一位『兒童』的故事:『有一個兒童,他走進我的房間裡,便給我整理東西。他看見我的掛表的面合復在桌子上,給我翻轉來。看見我的茶杯放在茶壺的環子後面,給我移到口子前面來。看見我床底下的鞋子一順一倒,給我掉轉來。看見我壁上的立幅的繩子拖出在前面,搬了凳子,給我藏到後面去。』豐子愷繼續寫道:『我謝他:「哥兒,你這樣勤勉地給我收拾!」』不想『哥兒』的回答發人深省:『不是,因為我看了那種樣子,心情很不安適。……掛表的面合復在桌子上,看它何等氣悶!……茶杯躲在它母親的背後,教它怎樣吃奶奶?鞋子一順一倒,教它們怎樣談話?立幅的辮子拖在前面,像一個鴉片鬼。』
『哥兒』的回答令豐子愷深有感悟:『於是我恍然悟到,這就是美的心境,就是文學的描寫中所常用的手法,就是繪畫的構圖上所經營的問題。這都是同情心的發展。普通人的同情只能及於同類的人,或至多及於動物;但藝術家的同情非常深廣,與天地造化之心同樣深廣,能普及於有情、非有情的一切物類。』最後兩句話,可謂說透了『美育』與『德育』之間的密切關聯。其間最重要的是『同情』,小『哥兒』是以同情之心看待客觀世界。影響了蔡元培的康德哲學論審美,也正是從萬物的『合目的性』方面着眼的。
是的,當人們面對井然有序的山川大地,面對大自然的春花秋月、風雨陽光,產生心靈愉悅時,其實都是在為大自然所顯現給人類的『合目的性』的生機所感染。豐子愷所說的這位可愛的『哥兒』對『書房』一切的感受方式,也是把世界理解為活的有生機的整體,這就是『同情』的世界。他睿智地將『哥兒』的感受方式解釋為『與天地造化之心同樣深廣』,自覺不自覺地用中國哲學語言解釋了美育與德育的深刻關聯。『造化之心』是古典中國哲學的常用語,【易傳】所謂『天地之心』、所謂『生生之大德』不都說的是『造化之心』?能以『天地之心』『生生之德』看世界,其實就是古典哲學講的這樣一點:所謂『仁』,就是以『柔嫩的心腸』看世界,同情萬物,民胞物與。而詩歌,乃至一切文學的教育,不也正是啟發心靈『同情』於萬物的敏感?道德與審美雖分屬兩個範疇,但在以同情心對待世界上,的確是存在共鳴共振這種關聯的。
今天,在實現中華文化偉大復興的歷史征程中,悠久的詩教傳統具有了勃興的土壤與需求。詩教不僅可以『興觀群怨』,可以提升人格、淨化精神世界,更可以通過今天所提倡和大力加強的『美育』與『德育』,復興這一傳統文化精神,凝聚人心,成風化人,推動當代偉大實踐。
(作者為北京師範大學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