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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凌中華讀書報
在古代中國,儒家往往充當道義承擔者角色。他們自認對社會承擔『教化』責任;不斷『為民請命』,張揚『仁政』;又力求對帝王實施政治監督和制約,抵制『暴政』。其最大困境,是極難解決『道』與『勢』的衝突。本文嘗試概括剖析儒家道義承擔幾大歷史關節,總結其經驗教訓,庶幾能為當代知識分子擔當道義提供若干借鑑。
先秦儒家:道義重則輕王公
自覺體認、擔當『道義』,乃是先秦儒家的生命和靈魂。所謂『士志於道』、『君子憂道不憂貧』、『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造次必如是,顛沛必如是』之類標榜,即是有力證明。故而又有『儒以道得民』之評。
先秦儒家道義承擔的精粹,是確立『道義』高於一切的政治倫理。所謂『以道事君』(【論語•先進】)、『樂其道而忘人之勢』(【孟子•盡心上】)、『志意修則驕富貴,道義重則輕王公』(【荀子•修身】)、『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孟子•公孫丑下】引)、『蕩然肆志,不詘於諸侯』(【史記•魯仲連鄒陽傳】);乃至『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人之大行』(【荀子•子道】)驚世之論,就均是其代表性觀點。
不過需要指出,這種高揚『道義』的膽識,實由特定歷史條件所促成。春秋戰國之際的列國競爭,急需道義、智力支撐,提供了廣闊的知識買方市場。而『士無定主』的『游士』,恰能提供這種支持。因此,權貴大多重視『養士』,乃至互相爭奪。這正是眾王侯尊崇道義、禮賢下士的社會條件。而儒士對『利克義』之『亂世』(【荀子•大略】)的憎惡,對『先王之道』合理性的堅信,乃是其主觀條件。
但儒士的這種道義承擔卻遇到了多種挑戰。儒家妄圖以傳說中的『先王之道』規範劇烈變動的社會秩序,往往被統治者視為『迂遠而闊於事情』(【史記•孟子荀卿列傳】)。在孔門弟子中,則存在『出見紛華盛麗而悅,入聞夫子之道而樂』(【史記•禮書第一】)的義利衝突。到荀子時代,『無禮義而唯權勢之嗜者』(【荀子•非十二子】)更是比比皆是。儒士的『道義』真誠則為王公的利用所褻瀆。孟子就感慨於權勢者『悅賢不能舉,又不能養』(【孟子•萬章下】);認為對儒士的某些饋贈,不過是『君之犬馬畜伋』。普通百姓,也並不理解其『安貧樂道』,而是極盡其嘲諷(【孔子世家】)。其他諸子更對儒家予以激烈抨擊,稱儒士『坐而言義』(【墨子•貴義】),『以巧言虛道』(【商君書•農戰】),為『離法之民』和『奸偽無益之民』,極力反對『布衣循私利而譽之,世主聽虛聲而禮之』(【韓非子•六反】)。
因此,先秦儒家的『志道』雖適應了某種社會需求,產生過一定感召力,但其社會作用畢竟極為有限。
漢代儒家:屈民申君,屈君申天
皮錫瑞【經學歷史】指出:『漢崇經術,實能見之實行。』較之前期,漢儒道義承擔表現出鮮明務實特色。因而漢儒多以『乘世度務』(【史記•劉敬叔、叔孫通列傳】)、『綱紀國體』(【風俗通】佚文)相標榜。漢廷用人標準則是『實試賢能為上,量材而授官』(【資治通鑑】卷第十七)、『為治不在多言,顧力行如何耳』(【史記•儒林傳】)。
較之前儒的『不治而議論』,漢儒則更多地介入具體政治體制運作。其表現,一為以經議政,『各以經義處是非』(【漢書•儒林傳】)、『匡當世之失』(【鹽鐵論•利議】);二為『以經術飾吏事』(【漢書•循吏傳序】),參與『定朝儀……推定正朔,調革輿服』(【歷代名賢確論】卷四一)一類禮儀制定。
漢儒對君王的尊崇明顯超越前賢。不同於前儒的以『道』自認,他們承認君王是天、地、人之『道』的『貫通』者(【春秋繁露】);承認君王為儒經裁定者,儒道爭議由『帝親稱制臨決』(【後漢書•章帝紀】),『使天下咸取則』(【後漢書•儒林傳】)。而且大過決不問責於君,只是歸罪於『師帥不明』、『長吏不賢』、『不稱陛下之意』(【漢書•董仲舒傳】),或『好事之臣』弄權所至(【鹽鐵論•未通】)。
當然,鑑於秦亡的教訓,他們仍然希圖對帝王濫權施加約束,提出『以人隨君,以君隨天』(【春秋繁露•楚莊王】)、『屈民而申君,屈君而申天』(【春秋繁露•玉杯】)政治原則,利用災異警示帝王。這自然無異與虎謀皮,原則提出者董仲舒的悲慘下場即可為證。
漢儒道義承擔之所以呈現上述特色,蓋因以王權郡縣制為核心的大一統帝國秩序獲得了朝野認同,儒士們也力圖維護、強化這一秩序。王權對生存資源和思想的壟斷,又使他們不得不屈從帝王權威。而對政權長治久安和擔心帝王濫權的關切,又使他們妄圖以作為地主階級長遠利益抽象的『天』來約束君王。這反映出當時既要強化王權又想制約王權的困惑和兩難。
漢儒道義承當的務實、參與特色,使『公卿大夫士吏彬彬多文學之士』(【東漢會要•文學上】),從而有助於提高官吏隊伍整體素質,對於推進封建政治體制建設,完善文官政治,不無積極意義。它還有助改變儒學曲高和寡狀況,使其道義理想不拘於學術殿堂,得以向全社會滲透,有利於促使政統、學統和血統的統一,形成朝野認同的教化力量,為中華民族心理結構奠基。
然而,道義着力點由人格建塑轉向現實功利,加上王權利祿誘惑,就很容易釀成卑俗人格。崇君、順君傾向,則每使儒士『順流容身』(【鹽鐵論•刺議】)、『偷合取容』(【鹽鐵論•刺復】)、『專阿主意』(【史記•汲、鄭列傳】)。其末流,則墮落為言行不一的偽君子。像先秦時代那種『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論語•裏仁】)的儒士越來越少,『而漸圖以全身就事之計』(朱熹【答劉子澄書】)者卻層出不窮。
宋代儒家:尋顏子、仲尼樂處
宋儒道義承擔的核心,可歸結為『尋顏子、仲尼樂處』。
『孔顏樂處』命題,最早由周敦頤提出,後來二程和朱熹等對此均多有發揮。那麼,『孔顏樂處』樂在何處呢?一是德性之樂,即一種道德尊嚴感和滿足感。二是知性之樂,即一種求知、求真的快樂。諸如『須是知得了,方能樂得』(【遺書】卷十八)、『思慮有得,中心悅豫』(【遺書】卷二)、『循理為樂,不循理為不樂』(【遺書】卷十八),無不是知性之樂。三是本體之樂,即把握並融入世界本原、本性的根本快樂和終極快樂,程子稱之為『大快活』。此種快樂,也就是張橫渠所稱之『吾能樂天地之命』(【宋元學案】卷十七),程子『吟風弄月以歸』的『吾與點也』(【遺書】卷三)之意。但又謂『若大至仁則天地為一身』(【遺書】二卷),『崇信明物,極其所止;渙然冰釋,洞見道體』(【遺書•附錄】卷一百一十七)。可見德性、知性、本體三樂的統一,才是『孔顏樂處』。
至宋,封建制度已漸趨穩定、成熟,需要對其作天然合理的根本論證。分配不公、利慾膨脹導致的『尚德之風浸衰』(【宋史紀事本末】卷三十七),也急需予以矯正。中小地主經濟的發展,政治環境的相對寬鬆,書院自由講學風氣的形成,科技發展和佛學刺激所帶來的理論思維增強,士大夫俸祿甚厚等因素,成就了宋儒的『孔顏樂處』。
宋儒道義擔當,陶冶了一批高風亮節之士。許多人『皆以道德名世,以孝悌顯於家,忠誠動於鄉』(【宋元學家•明道學案下】),令人『莫不感悅而化服』(【遺書•明道行狀】)。宋儒也每能『正色立朝,言無不盡,其為諫官,面折廷爭』(【宋元學案•元城學案】),鄙棄『以順從為愛君,以卑折為尊主』(【程氏文集】卷六)。它對於培養濃厚讀書風氣,推進理論思維,也有積極意義。
宋儒道義擔當也有局限。諸如重『道』輕『用』,重主觀輕客觀;『喜深微而不喜廣闊』(繆鉞【宋代文化淺談】);道德至上主義;昧於具體經濟、政治問題解決;陶醉於『順理安分』閒適情趣,甘做『安樂窩中快活人』(【擊壤集】卷九),迴避尖銳的社會矛盾等等。
明清儒家:天下為主,君為客
從總體看,明清儒學已日益僵化,明清儒士也多官僚化,其道義承擔實在乏善可陳。乾嘉之後儒士更是溺於考據,如戴東源借考據證道學『以理殺人』者如鳳毛麟角。唯有明清之際,與當政者保持距離的明遺民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顏(元)四大家稍有異彩。
針對明儒『假其名以欺世』(【黃黎洲文集•弁吳君墓志銘】)的『心性』空談,四人力倡『明道』、『救世』(顧炎武【與人書二十五】)經世致用之學,被梁啓超譽為『以實學代虛學,以動學代靜學,以活學代死學』(【清代學術概論】)。他們均擯棄『似仁似義之浮談』(【讀通鑑論•敘論】),不關於『當世之務者,一切不為』(顧氏【與人書三】)。
與漢儒重在建設不同,他們則致力於批判,根據『郡縣之失,其專在上』(【郡縣論】)的歷史解讀,將矛頭直指君王。如黃宗羲就反對『以君為主,天下為客』、『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於我』、『以天下之利盡歸於己』,力主『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原君】)原則。顧炎武則反對君王『獨治』,倡百官分權之『眾治』(【日知錄】卷六、卷九)。王夫之也主張『不以一人疑天下,不以天下私一人』(【黃書•宰制】)。他們立志『生存一日當為生民辦事一日』(顏元【年譜】卷下),致力探究關係國計民生、移風易俗的實務。為此,他們既『窮經』又『讀史』(【清史列傳•黃宗羲傳】),並重視實地考察。
他們還把『名儒』之『清議』,視為重要治國手段,強調學校的地位和作用。如黃宗羲就主張『治天下之具皆出於學校』,反對天子『自為非、是』,而『公其非、是於學校』(【學校】),力圖讓『名儒』糾正官員『政事缺失』(黃氏【全集】第一冊12頁)。這裏也透露出力求重新爭得儒士『道義』話語權的意向。
儘管這種批判達到相當高度,並對清末民主啟蒙產生過重大影響,但畢竟未能超出王權教化範圍,不應給予過高評價,與近代民主相混淆。因為其終極目的,還是『君安而國可保』(黃氏【全集】第一冊11頁)。顧氏關切『天下』興亡,固然可敬,但『亡國』、『亡天下』之辨將文化與制度相隔離,也只能墮入文化烏托邦。
以上史實或可啟示我們,道義承擔的實現,既需要比較寬鬆的經濟、政治、文化環境,尤其是自由的政治話語權,也需有知識者的悲憫情懷、社會責任感,清明的史識,『道義』自信和堅定性,以及殉道、獻身精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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