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詡可謂三國第一謀士。這是從兩層意義上講的,一是其所謀之奇之准,其所謀影響之巨,無愧於第一謀士之稱;二是因為他是最典型意義、最純粹意義上的謀士,不像諸葛亮身擔丞相之職,重在治國安邦(荀彧亦為此類)(另按,諸葛亮妖孽一樣謀士的形象,是三國演義的文學誇張,真實的諸葛亮是一個有一定大局觀、謹慎的丞相,而不是一個天才的謀士),也不像周瑜承荷將帥之任,長於領兵作戰。郭嘉與賈詡可以同列一流謀士,但郭嘉短命,短命一方面有客觀命運的因素,也可以說其為自身之謀未臻完善。也因為短命,而沒有更多的表現機會,所以在謀之成就上,郭嘉遜色於賈詡。 賈詡無意於成為擁兵自重、稱霸一方的軍閥,他的身份永遠在幕後,他不斷地從某個將軍深厚的帷幕後閃身而出,表面上是獻計,實際上卻往往收到替將軍作主的效果。如果我們認可曹操是千古一梟雄的話,在三國時代,真正在謀略上讓曹操本人都佩服的人,就是賈詡了。 賈詡給人的感覺是,他像一個把謀略本身當作一種美,只追求謀略才華之展示的唯美主義者:只要自己的計謀有用武之地,他並不在乎血流成河、江山變色。在一般人看來,下面這一點幾乎是無法理解的——他先後投靠的段煨、劉表和張繡,竟然都是自己內心頗為鄙視的人。他為李傕、郭汜出主意,也決不是要真心輔佐他們。賈詡之所以在分明看出張繡沒有遠大前途的前提下,仍毅然委身於張繡帳下,僅僅是因為張繡能夠對他言聽計從,能使他的謀略得以展示。 當年陳壽撰【三國志】時,曾將賈詡與曹操手下最具威望的二荀(荀彧、荀攸)並列立傳,引起了注家裴松之的不滿。裴松之云:攸、詡之為人,其猶夜光之與蒸燭乎!其照雖均,質則異焉。今荀、賈之評,共同一稱,尤失區別之宜也。現代學者周澤雄先生更認為,是賈詡挑動李傕、郭汜反上長安、又間接導致李、郭二人在長安城外自相殘殺,而隨着李傕、郭汜的反戈一擊,東漢再也沒有喘過氣來,由此認為賈詡犯下滔天奇罪,為東漢元惡之一。 賈詡真的是時代的罪人嗎?我認為對人物的理解要回到他的時代,要看到他的地域文化背景的影響。 東漢末年,禮教已無法維繫人心,喊着忠義的人往往是舉着忠義的旗號,追求自己的目的。個人在道德失范的同時,又要面對風雨飄搖的亂世。在這個亂世,個體生命沒有任何保障,軍閥混戰、外族劫掠、強盜橫行、天災不斷,在這樣一個黃天變色的時代,所有的道德都要讓位於生存的需要。而這些矛盾在賈詡的出生地——武威,又是尤其得尖銳突出。僻處西涼的武威,仁義禮教的道德規範本來就淡薄,與游牧民族鬥爭與雜處的生活體驗、嚴峻的生存環境的考驗,使賈詡不會去在意那些已經變得虛偽的道德,他的謀略只是關注生存,以他和他周邊的人的生存為最高目的。正因為沒有來自禮教和道德的精神束縛,他可以縱橫馳騁地展現自己的謀略才華。正是在這種精神自由中,他的謀略達到了『權變』的極至。 賈詡並不是歷史的罪人,他是歷史的一顆棋子,他以時代所賦予他的性格和才華,在自覺或不自覺中完成了對一個舊王朝體制的摧毀。舊的體制不摧毀,新的個人及個人精神便不可能誕生。 我們是無法簡單地用道德的眼光來評價賈詡這個奇人的。他像一個在亂世中遊戲人生的人。他不追求權勢,但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他對哪個勢力都沒有真正的感情,冷眼看待天下的滄桑沉浮;他把施展才華看作一種樂趣,笑盈盈地看着事件按照自己所預期的那樣發展;你可以說他無情,但在那個時代,當太多的有情只是虛偽的面具,賈詡有理由選擇做一個旁觀者和唯美主義的遊戲者。 需要指出的是,陳壽由於距離三國亂世時代較近,能夠感受和理解那個時代非道德化的時代精神,對那個時代的英雄主義和唯美主義(兩者在精神內涵上是一致的)能夠以一種讚許的眼光看待。而後來南朝裴松之因感受於他的時代由於與北方異族政權的對抗而重新興起的道德主義,所以無法認可賈詡的非道德化行為,並對荀彧等人作出自己所認為的道德化解釋。裴松之無法理解的是,賈詡本人正是由於擺脫了道德的束縛,才獲得了精神自由,並成為三國第一謀士。 在擺脫禮教和道德束縛這一層面上講,賈詡和曹操是一類人,只是由於相隔遙遠和不同的生平際遇,而未能從一開始就走在一起,但當他們相遇之後,我想他們各自的心中,一定是心有戚戚焉的。也正因為此,曹操選中賈詡作為自己世子最重要的謀臣,某種意義上講,可以說是把最重要的事情託付給賈詡。而賈詡在前半生雖然輔佐過無數的主人,但跟定曹操之後,就再也沒有變更過。賈詡對曹操,並非是一般人想象的那種『忠誠』,而恰是一種『終於找到了那個對的人』的感覺。賈詡在曹魏政權中,最後官至太尉,為三公之一,可以說是人臣至極,且得以善終並蔭福後人,這也正是賈詡為自己選定的目標,而且他也完美地實現了自己的目標。易中天說:賈詡能在亂世中審時度勢,自己是活得時間最長的,還保全了家人。這才是真正的大智慧,賈詡可能是三國時期最聰明的人。 賈詡和曹操這兩個靈魂,都是那個時代最早、最敏感地把握到時代的風潮變化(禮教崩壞,個性解放)的人,他們以自己的天賦氣質,完成了自身才華的釋放,並成為那個時代耀眼的存在。他們並不追求青史的美名和後人的讚頌,也不在意別人的眼光,他們為自己而活,也為他們自己心中所感受到的『天命』而活,他們開啟了一個新的時代,一個不同於漢朝禮教道德,而是讓自身氣質生命盡情揮灑的時代,正是在這種氣質的引導下,才有了魏晉風骨,才有了中國詩歌、繪畫、書法等方面耀眼的光芒。 作者簡介 孔門弟子,北京大學哲學碩士。歸宗於儒學一脈。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惜乎道之不行,乃寄情詩詞,遊戲文字,以為隱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