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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雪思凝

西游记全集繁体字版|在线阅读|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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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9: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回护法设庄留大圣 须弥灵吉定风魔

  却说那五十个败残的小妖拿着些破旗、破鼓,撞入洞里,报道:‘大王,虎先锋战不过那毛脸和尚,被他赶下东山坡去了。’老妖闻说,十分烦恼。正低头不语,默思计策,又有把前门的小妖道:‘大王,虎先锋被那毛脸和尚打杀了,拖在门口骂战哩。’那老妖闻言,愈加烦恼道:‘这厮却也无知。我倒不曾吃他师父,他转打杀我家先锋,可恨!可恨!’叫:‘取披挂来。我也只闻得讲什么孙行者,等我出去,看是个什幺九头八尾的和尚,拿他进来,与我虎先锋对命。’众小妖急急抬出披挂。老妖结束齐整,绰一杆三股钢叉,帅群妖跳出本洞。
  那大圣停立门外,见那妖走将出来,着实骁勇。看他怎生打扮,但见那:
    金盔晃日,金甲凝光。盔上缨飘山雉尾,罗袍罩甲淡鹅黄。勒甲绦盘龙耀彩,护心镜绕眼辉煌。鹿皮靴,槐花染色;锦围裙,柳叶绒妆。手持三股钢叉利,不亚当年显圣郎。
  那老妖出得门来,厉声高叫道:‘那个是孙行者?’这行者脚屣著虎怪的皮囊,手执著如意的铁棒,答道:‘你孙外公在此。送出我师父来。’那怪仔细观看,见行者身躯鄙猥,面容羸瘦,不满四尺。笑道:‘可怜,可怜。我只道是怎么样扳翻不倒的好汉,原来是这般一个骷髅的病鬼。’行者笑道:‘你这个儿子,忒没眼色。你外公虽是小小的,你若肯照头打一叉柄,就长六尺。’那怪道:‘你硬著头,吃吾一柄。’大圣公然不惧。那怪果打一下来。他把腰躬一躬,足长了六尺,有一丈长短。慌得那妖把钢叉按住,喝道:‘孙行者,你怎么把这护身的变化法儿,拿来我门前使出?莫弄虚头,走上来,我与你见见手段。’行者笑道:‘儿子啊,常言道:“留情不举手,举手不留情。”你外公手儿重重的,只怕你捱不起这一棒。’那怪那容分说,撚转钢叉,望行者当胸就刺;这大圣正是会家不忙,忙家不会,理开铁棒,使一个‘乌龙掠地势’,拨开钢叉,又照头便打。他二人在那黄风洞口,这一场好杀:
    妖王发怒,大圣施威。妖王发怒,要拿行者抵先锋;大圣施威,欲捉精灵救长老。叉来棒架,棒去叉迎。一个是镇山都总帅,一个是护法美猴王。初时还在尘埃战,后来各起在中央。点钢叉,尖明锐利;如意棒,身黑箍黄。戳著的魂归冥府,打着的定见阎王。全凭着手疾眼快,必须要力壮身强。两家舍死忘生战,不知那个平安那个伤。
  那老妖与大圣斗经三十回合,不分胜败。这行者要见功绩,使一个‘身外身’的手段:把毫毛揪下一把,用口嚼得粉碎,望上一喷,叫声:‘变!’变有百十个行者,都是一样打扮,各执一根铁棒,把那怪围在空中。那怪害怕,也使一般本事:急回头,望着巽地上,把口张了三张,呼的一口气吹将出去,忽然间,一阵黄风,从空刮起。好风,真个利害:
    冷冷飕飕天地变,无影无形黄沙旋。
    穿林折岭倒松梅,播土扬尘崩岭坫。
    黄河浪泼彻底浑,湘江水涌翻波转。
    碧天振动斗牛宫,争些刮倒森罗殿。
    五百罗汉闹喧天,八大金刚齐嚷乱。
    文殊走了青毛狮,普贤白象难寻见。
    真武龟蛇失了群,梓橦骡子飘其韂。
    行商喊叫告苍天,梢公拜许诸般愿。
    烟波性命浪中流,名利残生随水办。
    仙山洞府黑攸攸,海岛蓬莱昏暗暗。
    老君难顾炼丹炉,寿星收了龙须扇。
    王母正去赴蟠桃,一风吹乱裙腰钏。
    二郎迷失灌州城,哪吒难取匣中剑。
    天王不见手心塔,鲁班吊了金头钻。
    雷音宝阙倒三层,赵州石桥崩两断。
    一轮红日荡无光,满天星斗皆昏乱。
    南山鸟往北山飞,东湖水向西湖漫。
    雌雄拆对不相呼,子母分离难叫唤。
    龙王遍海找夜叉,雷公到处寻闪电。
    十代阎王觅判官,地府牛头追马面。
    这风吹倒普陀山,卷起观音经一卷。
    白莲花卸海边飞,吹倒菩萨十二院。
    盘古至今曾见风,不似这风来不善。
    唿喇喇,乾坤险不炸崩开,万里江山都是颤。
  那妖怪使出这阵狂风,就把孙大圣毫毛变的小行者刮得在那半空中却似纺车儿一般乱转,莫想抡得棒,如何拢得身?慌得行者将毫毛一抖,收上身来。独自个举著铁棒,上前来打。又被那怪劈脸喷了一口黄风,把两只火眼金睛刮得紧紧闭合,莫能睁开。因此难使铁棒,遂败下阵来。那妖收风回洞不题。
  却说猪八戒见那黄风大作,天地无光,牵着马,守着担,伏在山凹之间,也不敢睁眼,不敢抬头,口里不住的念佛许愿;又不知行者胜负何如,师父死活何如。正在那疑思之时,却早风定天晴。忽抬头往那洞门前看处,却也不见兵戈,不闻锣鼓。呆子又不敢上他门,又没人看守马匹、行李,果是进退两难,怆惶不已。忧虑间,只听得孙大圣从西边吆喝而来,他才欠身迎著道:‘哥哥,好大风啊!你从那里走来?’行者摆手道:‘利害,利害!我老孙自为人,不曾见这大风。那老妖使一柄三股钢叉,来与老孙交战。战到有三十余合,是老孙使一个“身外身”的本事。把他围打,他甚着急,故弄出这阵风来。果是凶恶,刮得我站立不住,收了本事,冒风而逃。──哏,好风!哏,好风!老孙也会呼风,也会唤雨,不曾似这个妖精的风恶。’八戒道:‘师兄,那妖精的武艺如何?’行者道:‘也看得过,叉法儿倒也齐整,与老孙也战个手平。却只是风恶了,难得赢他。’八戒道:‘似这般怎生救得师父?’行者道:‘救师父且等再处。不知这里可有眼科先生,且教他把我眼医治医治。’八戒道:‘你眼怎的来?’行者道:‘我被那怪一口风喷将来,吹得我眼珠酸痛,这会子冷泪常流。’八戒道:‘哥啊,这半山中,天色又晚,且莫说要什么眼科,连宿处也没有了。’行者道:‘要宿处不难,我料著那妖精还不敢伤我师父,我们且找上大路,寻个人家住下,过此一宵,明日天光,再来降妖罢。’八戒道:‘正是,正是。’
  他却牵了马,挑了担,出山凹,行上路口。此时渐渐黄昏,只听得路南山坡下有犬吠之声。二人停身观看,乃是一家庄院,影影的有灯火光明。他两个也不管有路无路,漫草而行,直至那家门首。但见:
    紫芝翳翳,白石苍苍。紫芝翳翳多青草,白石苍苍半绿苔。数点小萤光灼灼,一林野树密排排。香兰馥郁,嫩竹新栽。清泉流曲涧,古柏倚深崖。地僻更无游客到,门前惟有野花开。
  他两个不敢擅入,只得叫一声:‘开门,开门!’那里有一老者,带几个年幼的农夫,叉钯扫帚齐来,问道:‘什么人?什么人?’行者躬身道:‘我们是东土大唐圣僧的徒弟。因往西方拜佛求经,路过此山,被黄风大王拿了我师父去了,我们还未曾救得。天色已晚,特来府上告借一宵,万望方便方便。’那老者答礼道:‘失迎,失迎。此间乃云多人少之处,却才闻得叫门,恐怕是妖狐、老虎及山中强盗等类,故此小介愚顽,多有冲撞,不知是二位长老。请进,请进。’
  他兄弟们牵马挑担而入,迳至里边,拴马歇担,与庄老拜见叙坐。又有苍头献茶。茶罢,捧出几碗胡麻饭。饭毕,命设铺就寝。行者道:‘不睡还可,敢问善人,贵地可有卖眼药的?’老者道:‘是那位长老害眼?’行者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们出家人自来无病,从不晓得害眼。’老人道:‘既不害眼,如何讨药?’行者道:‘我们今日在黄风洞口救我师父,不期被那怪将一口风喷来,吹得我眼珠酸痛,今有些眼泪汪汪,故此要寻眼药。’那老者道:‘善哉,善哉!你这个长老,小小的年纪,怎么说谎?那黄风大王,风最利害。他那风,比不得什么春秋风、松竹风与那东西南北风。……’八戒道:‘想必是夹脑风、羊耳风、大麻风、偏正头风?’长者道:‘不是,不是。他叫做三昧神风。’行者道:‘怎见得?’老者道:‘那风能吹天地暗,善刮鬼神愁,裂石崩崖恶,吹人命即休。你们若遇着他那风吹了时,还想得活哩?只除是神仙,方可得无事。’行者道:‘果然,果然。我们虽不是神仙,神仙还是我的晚辈。这条命急切难休,却只是吹得我眼珠酸痛。’那老者道:‘既如此说,也是个有来头的人。我这敝处却无卖眼药的。老汉也有些迎风冷泪,曾遇异人,传了一方,名唤三花九子膏,能治一切风眼。’行者闻言,低头唱喏道:‘愿求些儿,点试点试。’那老者应承,即走进去,取出一个玛瑙石的小罐儿来,拔开塞口,用玉簪儿蘸出少许,与行者点上,教他不得睁开,宁心睡觉,明早就好。点毕,收了石罐,迳领小介们退于里面。
  八戒解包袱,展开铺盖,请行者安置。行者闭着眼乱摸。八戒笑道:‘先生,你的明杖儿呢?’行者道:‘你这个馕糟的呆子,你照顾我做瞎子哩。’那呆子哑哑的暗笑而睡。行者坐在铺上,转运神功,直到三更后方才睡下。
  不觉又是五更将晓。行者抹抹脸,睁开眼道:‘果然好药,比常更有百分光明。’却转头后边望望,呀!那里得甚房舍窗门,但只见些老槐高柳,兄弟们都睡在那绿莎茵上。那八戒醒来道:‘哥哥,你嚷怎的?’行者道:‘你睁开眼睛看看。’呆子忽抬头,见没了人家,慌得一毂辘爬将起来道:‘我的马哩?’行者道:‘树上拴的不是?’‘行李呢?’行者道:‘你头边放的不是?’八戒道:‘这家子也惫懒,他搬了,怎么就不叫我们一声?通得老猪知道,也好与你送些茶果。想是躲门户的,恐怕里长晓得,却就连夜搬了。──噫!我们也忒睡得死,怎么他家拆房子,响也不听见响响?’行者吸吸的笑道:‘呆子,不要乱嚷。你看那树上是个什么纸帖儿?’八戒走上前,用手揭了,原来上面四句颂子云:
    庄居非是俗人居,护法伽蓝点化庐。
    妙药与君医眼痛,尽心降怪莫踌躇。
  行者道:‘这伙强神,自换了龙马,一向不曾点他,他倒又来弄虚头。’八戒道:‘哥哥莫扯架子,他怎么伏你点札?’行者道:‘兄弟,你还不知哩。这护教伽蓝、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奉菩萨的法旨,暗保我师父者。自那日报了名,只为这一向有了你,再不曾用他们,故不曾点札罢了。’八戒道:‘哥哥,他既奉法旨暗保师父,所以不能现身明显,故此点化仙庄。你莫怪他,昨日也亏他与你点眼,又亏他管了我们一顿斋饭,亦可谓尽心矣。你莫怪他,我们且去救师父来。’行者道:‘兄弟说得是。此处到那黄风洞口不远,你且莫动身,只在林子里看马守担。等老孙去洞里打听打听,看师父下落如何,再与他争战。’八戒道:‘正是这等,讨一个死活的实信。假若师父死了,各人好寻头干事;若是未死,我们好竭力尽心。’行者道:‘莫乱谈,我去也。’
  他将身一纵,径到他门首,门尚关着睡觉。行者不叫门,且不惊动妖怪,捻著诀,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做一个花脚蚊虫,真个小巧。有诗为证。诗曰:
    扰扰微形利喙,嘤嘤声细如雷。
    兰房纱帐善通随,正爱炎天暖气。
    只怕薰烟扑扇,偏怜灯火光辉。
    轻轻小小忒钻疾,飞入妖精洞里。
  只见那把门的小妖正打鼾睡,行者往他脸上叮了一口,那小妖翻身醒了,道:‘我爷哑!好大蚊子,一口就叮了一个大疙疸。’忽睁眼道:‘天亮了。’又听得支的一声,二门开了。行者嘤嘤的飞将进去,只见那老妖吩咐各门上谨慎,一壁厢收拾兵器:‘只怕昨日那阵风不曾刮死孙行者,他今日必定还来,来时定教他一命休矣。’
  行者听说,又飞过那厅堂,迳来后面,但见一层门关得甚紧。行者漫门缝儿钻将进去,原来是个大空园子,那壁厢定风桩上绳缠索绑着唐僧哩。那师父纷纷泪落,心心只念著悟空、悟能,不知都在何处。行者停翅,叮在他光头上,叫声:‘师父。’那长老认得他的声音,道:‘悟空啊,想杀我也。你在那里叫我哩?’行者道:‘师父,我在你头上哩。你莫要心焦,少得烦恼。我们务必拿住妖精,方才救得你的性命。’唐僧道:‘徒弟啊,几时才拿得妖精么?’行者道:‘拿你的那虎怪,已被八戒打死了。只是老妖的风势利害,料著只在今日,管取拿他。你放心莫哭,我去哑。’
  说声去,嘤嘤的飞到前面。只见那老妖坐在上面,正点札各路头目。又见那洞前有一个小妖精,把个令字旗磨一磨,撞上厅来报道:‘大王,小的巡山,才出门,见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和尚坐在林里,若不是我跑得快些,几乎被他捉住。却不见昨日那个毛脸和尚。’老妖道:‘孙行者不在,想必是风吹死也;再不便去那里求救兵去了。’众妖道:‘大王,若果吹杀了他,是我们的造化;只恐吹不死他,他去请些神兵来,却怎生是好?’老妖道:‘怕那什么神兵?若还定得我的风势,只除了灵吉菩萨来是,其余何足惧也?’
  行者在屋梁上,只听得他这一句言语,不胜欢喜。即抽身飞出,现本相,来至林中,叫声:‘兄弟。’八戒道:‘哥,你往那里去来?刚才一个打令字旗的妖精,被我赶了去也。’行者笑道:‘亏你,亏你。老孙变做蚊虫儿,进他洞去探看师父,原来师父被他绑在定风桩上哭哩。是老孙吩咐,教他莫哭。又飞在屋梁上听了一听,只见那拿令字旗的喘嘘嘘的走进去报道:只是被你赶他,却不见我。老妖乱猜乱说,说老孙是风吹杀了,又说是请神兵去了。他却自家供出一个人来,甚妙,甚妙。’八戒道:‘他供的是谁?’行者道:‘他说怕什么神兵,那个能定他的风势,只除是灵吉菩萨来是。──但不知灵吉住在何处?’
  正商议处,只见大路傍走出一个老公公来。你看他怎生模样:
    身健不扶拐杖,冰髯雪鬓蓬蓬。金花耀眼意朦胧,瘦骨衰筋强硬。
    屈背低头缓步,庞眉赤脸如童。看他容貌是人称,却似寿星出洞。
  八戒望见大喜道:‘师兄,常言道:“要知山下路,须问去来人。”你上前问他一声,何如?’真个大圣藏了铁棒,放下衣襟,上前叫道:‘老公公,问讯了。’那老者半答不答的还了个礼道:‘你是那里和尚?这旷野处,有何事干?’行者道:‘我们是取经的圣僧。昨日在此失了师父,特来动问公公一声:灵吉菩萨在那里住?’老者道:‘灵吉在直南上,到那里还有三千里路。有一山,呼名小须弥山,山中有个道场,乃是菩萨讲经禅院。汝等是取他的经去了?’行者道:‘不是取他的经,我有一事烦他,不知从那条路去。’老者用手向南指道:‘这条羊肠路就是了。’哄得那孙大圣回头看路,那公公化作清风,寂然不见。只是路傍留下一张简帖,上有四句颂子云:
    上覆齐天大圣听:老人乃是李长庚。
    须弥山有飞龙杖,灵吉当年受佛兵。
  行者执了帖儿,转身下路。八戒道:‘哥啊,我们连日造化低了,这两日白日里见鬼。那个化风去的老儿是谁?’行者把帖儿递与八戒,念了一遍道:‘李长庚是那个?’行者道:‘是西方太白金星的名号。’八戒慌得望空下拜道:‘恩人,恩人,老猪若不亏金星奏准玉帝啊,性命也不知化作甚的了。’行者道:‘兄弟,你却也知感恩。但莫要出头,只藏在这树林深处,仔细看守行李、马匹。等老孙寻须弥山,请菩萨去耶。’八戒道:‘晓得,晓得,你只管快快前去。老猪学得个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
  孙大圣跳在空中,纵斤斗云,径往直南上去,果然速快,他点头经过三千里,扭腰八百有余程。须臾,见一座高山,半中间有祥云出现,瑞蔼纷纷。山凹里果有一座禅院,只听得钟磬悠扬,又见那香烟缥缈。大圣直至门前,见一道人,项挂数珠,口中念佛。行者道:‘道人作揖。’那道人躬身答礼道:‘那里来的老爷?’行者道:‘这可是灵吉菩萨讲经处么?’道人道:‘此间正是,有何话说?’行者道:‘累烦你老人家与我传答传答:我是东土大唐驾下御弟三藏法师的徒弟齐天大圣孙悟空行者,今有一事,要见菩萨。’道人笑道:‘老爷字多话多,我不能全记。’行者道:‘你只说是唐僧徒弟孙悟空来了。’
  道人依言,上讲堂传报。那菩萨即穿袈裟,添香迎接。这大圣才举步入门,往里观看,只见那:
    满堂锦绣,一屋威严。众门人齐诵《法华经》,老班首轻敲金铸磬。佛前供养,尽是仙果仙花;案上安排,皆是素殽素品。辉煌宝烛,条条金焰射虹霓;馥郁真香,道道玉烟飞彩雾。正是那讲罢心闲方入定,白云片片绕松梢。静收慧剑魔头绝,般若波罗善会高。
  那菩萨整衣出迓,行者登堂,坐了客位,随命看茶。行者道:‘茶不劳赐,但我师父在黄风山有难,特请菩萨施大法力降怪救师。’菩萨道:‘我受了如来法令,在此镇押黄风怪。如来赐了我一颗定风丹、一柄飞龙宝杖。当时被我拿住,饶了他的性命,放他去隐性归山,不许伤生造孽。不知他今日欲害令师,有违教令,我之罪也。’那菩萨欲留行者,治斋相叙,行者恳辞,随取了飞龙杖,与大圣一齐驾云。
  不多时,至黄风山上。菩萨道:‘大圣,这妖怪有些怕我,我只在云端内住定,你下去与他索战,诱他出来,我好施法力。’行者依言,按落云头,不容分说,掣铁棒把他洞门打破。叫道:‘妖怪,还我师父来也!’慌得那把门小妖急忙传报。那怪道:‘这泼猴着实无礼,再不伏善,反打破我门。这一出去,使阵神风,定要把他吹死。’仍前披挂,手绰钢叉,又走出门来。见了行者,更不打话,撚叉当胸就刺;大圣侧身躲过。举棒对面相还战不数合,那怪吊回头,望巽地上,才待要张口呼风,只见那半空里,灵吉菩萨将飞龙宝杖丢将下来,不知念了些什么咒语,却是一条八爪金龙,拨喇的抡开两爪,一把抓住妖精,提着头,两三捽,捽在山石崖边,现了本相,却是一个黄毛貂鼠。
  行者赶上,举棒就打,被菩萨拦住道:‘大圣,莫伤他命我还要带他去见如来。’又对行者道:‘他本是灵山脚下的得道老鼠,因为偷了琉璃盏内的清油,灯火昏暗,恐怕金刚拿他,故此走了,却在此处成精作怪。如来照见了他,不该死罪,故着我辖押,但他伤生造孽,拿上灵山。今又冲撞大圣,陷害唐僧,我拿他去见如来,明正其罪,才算这场功绩哩。’行者闻言,却谢了菩萨。菩萨西归不题。
  却说猪八戒在那林内,正思量行者,只听得山坂下叫声:‘悟能兄弟,牵马挑担来耶。’那呆子认得是行者声音,急收拾跑出林外,见了行者道:‘哥哥,怎的干事来?’行者道:‘请灵吉菩萨,使一条飞龙杖,拿住妖精,原来是个黄毛貂鼠成精,被他带去灵山见如来去了。我和你洞里去救师父。’那呆子才欢欢喜喜。
  二人撞入里面,把那一窝狡兔、妖狐、香獐、角鹿,一顿钉钯、铁棒,尽情打死,却往后园拜救师父。师父出得门来,问道:‘你两人怎生捉得妖精?如何方救得我?’行者将那请灵吉降妖的事情,陈了一遍。师父谢之不尽。他兄弟们把洞中素物,安排些茶饭吃了,方才出门,找大路向西而去。
  毕竟不知向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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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八戒大战流沙河 木叉奉法收悟净

  话说唐僧师徒三众脱难前来,不一日行过了黄风岭,进西却是一脉平阳之地。光阴迅速,历夏经秋,见了些寒蝉鸣败柳,大火向西流。正行处,只见一道大水狂澜,浑波涌浪。三藏在马上忙呼道:‘徒弟,你看那前边水势宽阔,怎不见船只行走,我们从那里过去?’八戒见了道:‘果是狂澜,无舟可渡。’那行者跳在空中,用手搭凉篷而看,他也心惊道:‘师父啊,真个是难,真个是难。这条河若论老孙去时,只消把腰儿扭一扭,就过去了;若师父,诚千分难渡,万载难行。’三藏道:‘我这里一望无边,端的有多少宽阔?’行者道:‘经过有八百里远近。’八戒道:‘哥哥怎的定得个远近之数?’行者道:‘不瞒贤弟说,老孙这双眼,白日里常看得千里路上的吉凶。却才在空中看出,此河上下不知多远,但只见这经过足有八百里。’长老忧嗟烦恼,兜回马,忽见岸上有一通石碑。三众齐来看时,见上有三个篆字,乃‘流沙河’;腹上有小小的四行真字云:
    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
    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
  师徒们正看碑文,只听得那浪涌如山,波翻若岭,河当中滑辣的钻出一个妖精,十分凶丑:
    一头红焰发蓬松,两只圆睛亮似灯。
    不黑不青蓝靛脸,如雷如鼓老龙声。
    身披一领鹅黄氅,腰束双攒露白藤。
    项下骷髅悬九个,手持宝杖甚峥嵘。
  那怪一个旋风,奔上岸来,迳抢唐僧。慌得行者把师父抱住,急登高岸,回身走脱。那八戒放下担子,掣出钉钯;望妖精便筑。那怪使宝杖架住。他两个在流沙河岸,各逞英雄。这一场好斗:
    九齿钯,降妖杖,二人相敌河岸上。这个是总督大天蓬,那个是谪下卷帘将。昔年曾会在灵霄,今日争持赌猛壮。这一个钯去探爪龙,那一个杖架磨牙象。伸开大四平,钻入迎风戗。这个没头没脸抓,那个无乱无空放。一个是久占流沙界吃人精,一个是秉教迦持修行将。
  他两个来来往往,战经二十回合,不分胜负。
  那大圣护了唐僧,牵着马,守定行李。见八戒与那怪交战,就恨得咬牙切齿,擦掌磨拳,忍不住要去打他,掣出棒来道:‘师父,你坐着,莫怕。等老孙和他耍耍儿来。’那师父苦留不住。他打个唿哨,跳到前边。原来那怪与八戒正战到好处,难解难分。被行者抡起铁棒,望那怪著头一下,那怪急转身,慌忙躲过,迳钻入流沙河里。气得个八戒乱跳道:‘哥啊,谁着你来的?那怪渐渐手慢,难架我钯,再不上三五合,我就擒住他了。他见你凶险,败阵而逃,怎生是好?’行者笑道:‘兄弟,实不瞒你说,自从降了黄风怪,下山来,这个把月不曾耍棍,我见你和他战的甜美,我就忍不住脚痒,故就跳将来耍耍的。那知那怪不识耍,就走了。’
  他两个搀着手,说说笑笑,转回见了唐僧。唐僧道:‘可曾捉得妖怪?’行者道:‘那妖怪不奈战,败回钻入水去也。’三藏道:‘徒弟,这怪久住于此,他知道浅深。似这般无边的弱水,又没了舟楫,须是得个知水性的引领引领才好哩。’行者道:‘正是这等说。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怪在此,断知水性。我们如今拿住他,且不要打杀,只教他送师父过河,再做理会。’八戒道:‘哥哥不必迟疑,让你先去拿他,等老猪看守师父。’行者笑道:‘贤弟呀,这桩儿我不敢说嘴,水里勾当,老孙不大十分熟。若是空走,还要捻诀,又念念避水咒,方才走得;不然,就要变化做什么鱼虾蟹鳖之类,我才去得。若论赌手段,凭你在高山云里,干什么蹊跷异样事儿,老孙都会;只是水里的买卖,有些儿榔杭。’八戒道:‘老猪当年总督天河,掌管了八万水兵大众,倒学得知些水性。却只怕那水里有什么眷族老小,七窝八代的都来,我就弄他不过,一时不被他捞去耶?’行者道:‘你若到他水中与他交战,却不要恋战,许败不许胜,把他引将出来,等老孙下手助你。’八戒道:‘言得是,我去耶。’说声去,就剥了青锦直裰,脱了鞋,双手舞钯,分开水路,使出那当年旧手段,跃浪翻波,撞将进去,迳至水底之下,往前正走。
  却说那怪败了阵回,方才喘定,又听得有人推得水响。忽起身观看,原来是八戒执了钯推水。那怪举杖当面高呼道:‘那和尚,那里走?仔细看打。’八戒使钯架住道:‘你是个什么妖精,敢在此间挡路?’那妖道:‘你是也不认得我。我不是那妖魔鬼怪,也不是少姓无名。’八戒道:‘你既不是妖魔鬼怪,却怎生在此伤生?你端的什幺姓名,实实说来,我饶你性命。’那怪道:‘我:
    自小生来神气壮,乾坤万里曾游荡。
    英雄天下显威名,豪杰人家做模样。
    万国九州任我行,五湖四海从吾撞。
    皆因学道荡天涯,只为寻师游地旷。
    常年衣钵谨随身,每日心神不可放。
    沿地云游数十遭,到处闲行百余趟。
    因此才得遇真人,引开大道金光亮。
    先将婴儿姹女收,后把木母金公放。
    明堂肾水入华池,重楼肝火投心脏。
    三千功满拜天颜,志心朝礼明华向。
    玉皇大帝便加陞,亲口封为卷帘将。
    南天门里我为尊,灵霄殿前吾称上。
    腰间悬挂虎头牌,手中执定降妖杖。
    头顶金盔晃日光,身披铠甲明霞亮。
    往来护驾我当先,出入随朝予在上。
    只因王母降蟠桃,设宴瑶池邀众将。
    失手打破玉玻璃,天神个个魂飞丧。
    玉皇即便怒生嗔,却令掌朝左辅相:
    卸冠脱甲摘官衔,将身推在杀场上。
    多亏赤脚大天仙,越班启奏将吾放。
    饶死回生不点刑,遭贬流沙东岸上。
    饱时困卧此山中,饿去翻波寻食饷。
    樵子逢吾命不存,渔翁见我身皆丧。
    来来往往吃人多,翻翻覆覆伤生瘴。
    你敢行凶到我门,今日肚皮有所望。
    莫言粗糙不堪尝,拿住消停剁鲊酱。’
  八戒闻言大怒,骂道:‘你这泼物!全没一些儿眼色。我老猪还掐出水沫儿来哩,你怎敢说我粗糙,要剁鲊酱?看起来,你把我认做个老走硝哩。休得无礼,吃你祖宗这一钯。’那怪见钯来,使一个‘凤点头’躲过。两个在水中打出水面,各人踏浪登波。这一场赌斗,比前不同,你看那:
    卷帘将,天蓬帅,各显神通真可爱。那个降妖宝杖著头轮,这个九齿钉钯随手快。跃浪振山川,推波昏世界。凶如太岁撞幢幡,恶似丧门掀宝盖。这一个赤心凛凛保唐僧,那一个犯罪滔滔为水怪。钯抓一下九条痕,杖打之时魂魄败。努力喜相持,用心要赌赛。算来只为取经人,怒气冲天不忍耐。搅得那鲠鲌鲤鳜退鲜鳞,龟鳖鼋鼍伤嫩盖;红虾紫蟹命皆亡,水府诸神朝上拜。只听得波翻浪滚似雷轰,日月无光天地怪。
  二人整斗有两个时辰,不分胜败。这才是铜盆逢铁帚,玉磬对金钟。
  却说那大圣保著唐僧,立于左右,眼巴巴的望着他两个在水上争持,只是他不好动手。只见那八戒虚幌一钯,佯输诈败,转回头往东岸上走。那怪随后赶来,将近到了岸边。这行者忍耐不住,撇了师父,掣铁棒,跳到河边,望妖精劈头就打。那妖物不敢相迎,飕的又钻入河内。八戒嚷道:‘你这弼马温,彻是个急猴子!你再缓缓些儿,等我哄他到了高处,你却阻住河边,教他不能回首啊,却不拿住他也?他这进去,几时又肯出来?’行者笑道:‘呆子,莫嚷,莫嚷。我们且回去见师父去来。’
  八戒却同行者到高岸上,见了三藏。三藏欠身道:‘徒弟辛苦呀。’八戒道:‘且不说辛苦,只是降了妖精,送得你过河,方是万全之策。’三藏道:‘你才与妖精交战何如?’八戒道:‘那妖的手段,与老猪是个对手。正战处,使一个诈败,他才赶到岸上。见师兄举著棍子,他就跑了。’三藏道:‘如此怎生奈何?’行者道:‘师父放心,且莫焦恼。如今天色又晚,且坐在这崖岸之上,待老孙去化些斋饭来,你吃了睡去,待明日再处。’八戒道:‘说得是,你快去快来。’
  行者急纵云跳起去,正到直北下人家化了一钵素斋,回献师父。师父见他来得甚快,便叫:‘悟空,我们去化斋的人家,求问他一个过河之策,不强似与这怪争持?’行者笑道:‘这家子远得狠哩,相去有五七千里之路,他那里得知水性?问他何益?’八戒道:‘哥哥又来扯谎了,五七千里路,你怎么这等去来得快?’行者道:‘你那里晓得,老孙的斤斗云,一纵有十万八千里。像这五七千路,只消把头点上两点,把腰躬上一躬,就是个往回,有何难哉?’八戒道:‘哥啊,既是这般容易,你把师父背着,只消点点头,躬躬腰,跳过去罢了,何必苦苦的与这怪厮战?’行者道:‘你不会驾云?你把师父驮过去不是?’八戒道:‘师父的凡胎肉骨,重似泰山,我这驾云的,怎称得起?须是你的斤斗方可。’行者道:‘我的斤斗,好道也是驾云,只是去的有远近些儿。你是驮不动,我却如何驮得动?自古道:“遣泰山轻如芥子,携凡夫难脱红尘。”像这泼魔毒怪,使摄法,弄风头,却是扯扯拉拉,就地而行,不能带得空中而去。像那样法儿,老孙也会使会弄。还有那隐身法、缩地法,老孙件件皆知。但只是师父要穷历异邦,不能够超脱苦海,所以寸步难行也。我和你只做得个拥护,保得他身在命在,替不得这些苦恼,也取不得经来;就是有能先去见了佛,那佛也不肯把经善与你我。正叫做“若将容易得,便作等闲看”。’那呆子闻言,喏喏听受。遂吃了些无菜的素食,师徒们歇在流沙河东崖次之下。
  次早,三藏道:‘悟空,今日怎生区处?’行者道:‘没甚区处,还须八戒下水。’八戒道:‘哥哥,你要图干净,只作成我下水。’行者道:‘贤弟,这番我再不急性了,只让你引他上来,我拦住河沿,不让他回去,务要将他擒了。’
  好八戒,抹抹脸,抖擞精神,双手拿钯,到河沿,分开水路,依然又下至窝巢。那怪方才睡醒,忽听推得水响,急回头睁睛观看,见八戒执钯来至。他跳出来,当头阻住,喝道:‘慢来,慢来,看杖。’八戒举钯架住道:‘你是个什么哭丧杖,断叫你祖宗看杖?’那怪道:‘你这厮甚不晓得哩。我这:
    宝杖原来名誉大,本是月里梭罗派。
    吴刚伐下一枝来,鲁班制造工夫盖。
    里边一条金趁心,外边万道珠丝玠。
    名称宝杖善降妖,永镇灵霄能伏怪。
    只因官拜大将军,玉皇赐我随身带。
    或长或短任吾心,要细要粗凭意态。
    也曾护驾宴蟠桃,也曾随朝居上界。
    值殿曾经众圣参,卷帘曾见诸仙拜。
    养成灵性一神兵,不是人间凡器械。
    自从遭贬下天门,任意纵横游海外。
    不当大胆自称夸,天下枪刀难比赛。
    看你那个锈钉钯,只好锄田与筑菜。’
  八戒笑道:‘我把你少打的泼物,且莫管什么筑菜,只怕荡了一下儿,教你没处贴膏药,九个眼子一齐流血。纵然不死,也是个到老的破伤风。’那怪丢开架手,在那水底下,与八戒依然打出水面。这一番斗,比前果更不同,你看他:
    宝杖抡,钉钯筑,言语不通非眷属。只因木母克刀圭,致令两下相战触。没输赢,无反复,翻波淘浪不和睦。这个怒气怎含容,那个伤心难忍辱。钯来杖架逞英雄,水滚流沙能恶毒。气昂昂,劳碌碌,多因三藏朝西域。钉钯老大凶,宝杖十分熟。这个揪住要往岸上拖,那个抓来就将水里沃。声如霹雳动鱼龙,云暗天昏神鬼伏。
  这一场,来来往往,斗经三十回合,不见强弱。八戒又使个佯输计,拖了钯走。那怪随后又赶来,拥波捉浪,赶至崖边。八戒骂道:‘我把你这个泼怪,你上来,这高处,脚踏实地好打。’那妖骂道:‘你这厮哄我上去,又教那帮手来哩。你下来,还在水里相斗。’原来那妖乖了,再不肯上岸,只在河沿与八戒闹吵。
  却说行者见他不肯上岸,急得他心焦性爆,恨不得一把捉来。行者道:‘师父,你自坐下,等我与他个“饿鹰叼食”。’就纵斤斗,跳在半空,刷的落下来,要抓那妖。那妖正与八戒嚷闹,忽听得风响,急回头,见是行者落下云来,却又收了那杖,一头淬下水,隐迹潜踪,渺然不见。行者伫立岸上,对八戒说:‘兄弟呀,这妖也弄得滑了,他再不肯上岸,如之奈何?’八戒道:‘难,难,难,战不胜他。就把吃奶的气力也使尽了,只绷得个手平。’行者道:‘且见师父去。’
  二人又到高岸,见了唐僧,备言难捉。那长老满眼下泪道:‘似此艰难,怎生得渡?’行者道:‘师父莫要烦恼。这怪深潜水底,其实难行。──八戒,你只在此保守师父,再莫与他厮斗,等老孙往南海走走去来。’八戒道:‘哥哥,你去南海何干?’行者道:‘这取经的勾当,原是观音菩萨;及脱解我等,也是观音菩萨。今日路阻流沙河,不能前进,不得他,怎生处治?等我去请他,还强如和这妖精相斗。’八戒道:‘也是,也是。师兄,你去时,千万与我上覆一声:向日多承指教。’三藏道:‘悟空,若是去请菩萨,却也不必迟疑,快去快来。’
  行者即纵斤斗云,迳上南海。咦!那消半个时辰,早望见普陀山境。须臾间,坠下斤斗,到紫竹林外,又只见那二十四路诸天上前迎著道:‘大圣何来?’行者道:‘我师有难,特来谒见菩萨。’诸天道:‘请坐,容报。’那轮日的诸天迳至潮音洞口报道:‘孙悟空有事朝见。’菩萨正与捧珠龙女在宝莲池畔扶栏看花,闻报,即转云岩,开门唤入。大圣端肃皈依参拜。
  菩萨问曰:‘你怎么不保唐僧,为甚事又来见我?’行者启上道:‘菩萨,我师父前在高老庄,又收了一个徒弟,唤名猪八戒,多蒙菩萨又赐法讳悟能。才行过黄风岭,今至八百里流沙河,乃是弱水三千,师父已是难渡;河中又有个妖怪,武艺高强,甚亏了悟能与他水面上大战三次,只是不能取胜,被他拦阻,不能渡河。因此,特告菩萨,望垂怜悯,济渡他一济渡。’菩萨道:‘你这猴子,又逞自满,不肯说出保唐僧的话来么?’行者道:‘我们只是要拿住他,教他送我师父渡河。水里事,我又弄不得精细。只是悟能寻着他窝巢,与他打话,想是不曾说出取经的勾当。’菩萨道:‘那流沙河的妖怪,乃是卷帘大将临凡,也是我劝化的善信,教他保护取经之辈。你若肯说出是东土取经人时,他决不与你争持,断然归顺矣。’行者道:‘那怪如今怯战,不肯上崖,只在水里潜踪,如何得他归顺?我师如何得渡弱水?’菩萨即唤惠岸,袖中取出一个红葫芦儿,吩咐道:‘你可将此葫芦,同孙悟空到流沙河水面上,只叫“悟净”,他就出来了。先要引他归依了唐僧。然后把他那九个骷髅穿在一处,按九宫布列,却把这葫芦安在当中,就是法船一只,能渡唐僧过流沙河界。’
  惠岸闻言,谨遵师命,与大圣捧葫芦出了潮音洞,奉法旨辞了紫竹林。有诗为证。
    五行匹配合天真,认得从前旧主人。
    炼已立基为妙用,辨明邪正见原因。
    金来归性还同类,木去求情共复沦。
    二土全功成寂寞,调和水火没纤尘。
  他两个不多时,按落云头,早来到流沙河岸。猪八戒认得是木叉行者,引师父上前迎接。那木叉与三藏礼毕,又与八戒相见。八戒道:‘向蒙尊者指示,得见菩萨,我老猪果遵法教,今喜拜了沙门。这一向在途中奔碌,未及致谢,恕罪,恕罪。’行者道:‘且莫叙阔,我们叫唤那厮去来。’三藏道:‘叫谁?’行者道:‘老孙见菩萨,备陈前事。菩萨说,这流沙河的妖怪,乃是卷帘大将临凡,因为在天有罪,堕落此河,忘形作怪。他曾被菩萨劝化,愿归师父往西天去的。但是我们不曾说出取经的事情,故此苦苦争斗。菩萨今差木叉将此葫芦,要与这厮结作法船,渡你过去哩。’三藏闻言,顶礼不尽,对木叉作礼道:‘万望尊者作速一行。’那木叉捧定葫芦,半云半雾,径到了流沙河水面上,厉声高叫道:‘悟净,悟净,取经人在此久矣,你怎么还不归顺?’
  却说那怪惧怕猴王,回于水底,正在窝中歇息,只听得叫他法名。情知是观音菩萨;又闻得说‘取经人在此’:他也不惧斧钺,急翻波伸出头来,又认得是木叉行者。你看他笑盈盈,上前作礼道:‘尊者失迎。菩萨今在何处?’木叉道:‘我师未来,先差我来吩咐你早跟唐僧做个徒弟。叫把你项下挂的骷髅与这个葫芦,按九宫结做一只法船,渡他过此弱水。’悟净道:‘取经人却在那里?’木叉用手指道:‘那东岸上坐的不是?’悟净看见了八戒道:‘他不知是那里来的个泼物,与我整斗了这两日,何曾言著一个取经的字儿?’又看见行者,道:‘这个主子,是他的帮手,好不利害,我不去了。’木叉道:‘那是猪八戒,这是孙行者,俱是唐僧的徒弟,俱是菩萨劝化的,怕他怎的?我且和你见唐僧去。’
  那悟净才收了宝杖,整一整黄锦直裰,跳上岸来,对唐僧双膝跪下道:‘师父,弟子有眼无珠,不认得师父的尊容,多有冲撞,万望恕罪。’八戒道:‘你这脓包,怎的早不皈依,只管要与我打?是何说话?’行者笑道:‘兄弟,你莫怪他,还是我们不曾说出取经的事情与姓名耳。’长老道:‘你果肯诚心皈依吾教么?’悟净道:‘弟子向蒙菩萨教化,指沙为姓,与我起个法名,唤做沙悟净,岂有不从师父之理?’三藏道:‘既如此,’叫:‘悟空,取戒刀来,与他落了发。’大圣依言,即将戒刀与他剃了头。又来拜了三藏,拜了行者与八戒,分了大小。三藏见他行礼真像个和尚家风,故又叫他做沙和尚。木叉道:‘既秉了迦持,不必絮烦,早与作法船去来。’
  那悟净不敢怠慢,即将颈项下挂的骷髅取下,用索子结作九宫,把菩萨葫芦安在当中,请师父下岸。那长老遂登法船,坐于上面,果然稳似轻舟。左有八戒扶持,右有悟净捧托;孙行者在后面牵了龙马,半云半雾相跟;头直上又有木叉拥护。那师父才飘然稳渡流沙河界,浪静风平过弱河。真个也如飞似箭,不多时,身登彼岸,得脱洪波;又不拖泥带水,幸喜脚干手燥,清净无为,师徒们脚踏实地。那木叉按祥云,收了葫芦。又只见那骷髅一时解化作九股阴风,寂然不见。三藏拜谢了木叉,顶礼了菩萨。正是:
    木叉迳回东洋海,三藏上马却投西。
  毕竟不知几时才得正果求经,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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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9: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回三藏不忘本 四圣试禅心

    奉法西来道路赊,秋风淅淅落霜花。
    乖猿牢锁绳休解,劣马勤兜鞭莫加。
    木母金公原自合,黄婆赤子本无差。
    咬开铁弹真消息,般若波罗到彼家。
  这回书盖言取经之道,不离了一身务本之道也。却说他师徒四众了悟真如,顿开尘锁,自跳出性海流沙,浑无罣碍,迳投大路西来。历遍了青山绿水,看不尽野草闲花。真个也光阴迅速,又值九秋,但见了些:
    枫叶满山红,黄花耐晚风。
    老蝉吟渐懒,愁蟋思无穷。
    荷破青纨扇,橙香金弹丛。
    可怜数行雁,点点远排空。
  正走处,不觉天晚。三藏道:‘徒弟,如今天色又晚,却往那里安歇?’行者道:‘师父说话差了。出家人餐风宿水,卧月眠霜,随处是家。又问那里安歇,何也?’猪八戒道:‘哥啊,你可知道你走路轻省,那里管别人累坠?自过了流沙河,这一向爬山过岭,身挑着重担,老大难挨也。须是寻个人家,一则化些茶饭,二则养养精神,才是个道理。’行者道:‘呆子,你这般言语,似有报怨之心。还像在高老庄倚懒不求福的自在,恐不能也。既是秉正沙门,须是要吃辛受苦,才做得徒弟哩。’八戒道:‘哥哥,你看这担行李多重?’行者道:‘兄弟,自从有了你与沙僧,我又不曾挑着,那知多重?’八戒道:‘哥啊,你看看数儿么:
    四片黄藤蔑,长短八条绳。又要防阴雨,毡包三四层。匾担还愁滑,两头钉上钉。铜镶铁打九环杖,篾丝藤缠大斗篷。
  似这般许多行李,难为老猪一个逐日家担着走,偏你跟师父做徒弟,拿我做长工。’行者笑道:‘呆子,你和谁说哩?’八戒道:‘哥哥,与你说哩。’行者道:‘错和我说了。老孙只管师父好歹,你与沙僧专管行李、马匹。但若怠慢了些儿,孤拐上先是一顿粗棍。’八戒道:‘哥啊,不要说打,打就是以力欺人。我晓得你的尊性高傲,你是定不肯挑。但师父骑的马,那般高大肥盛,只驮著老和尚一个,教他带几件儿,也是弟兄之情。’
  行者道:‘你说他是马哩,他不是凡马,本是西海龙王敖闰之子,唤名龙马三太子。只因纵火烧了殿上明珠,被他父亲告了忤逆,身犯天条,多亏观音菩萨救了他的性命。他在那鹰愁陡涧久等师父,又幸得菩萨亲临,却将他退鳞去角,摘了项下珠,才变做这匹马,愿驮师父往西天拜佛。这个都是各人的功果,你莫攀他。’那沙僧闻言道:‘哥哥,真个是龙么?’行者道:‘是龙。’八戒道:‘哥啊,我闻得古人云:龙能喷云嗳雾,播土扬沙;有巴山㨝岭的手段,有翻江搅海的神通。怎么他今日这等慢慢而走?’行者道:‘你要他快走,我教他快走个儿你看。’
  好大圣,把金箍棒揝一揝,万道彩云生。那马看见拿棒,恐怕打来,慌得四只蹄疾如飞电,飕的跑将去了。那师父手软勒不住,尽他劣性,奔上山崖,才大达辿步走。师父喘息始定,抬头远见一簇松阴,内有几间房舍,着实轩昂,但见:
    门垂翠柏,宅近青山。几株松冉冉,数茎竹斑斑。篱边野菊凝霜艳,桥畔幽兰映水丹。粉泥墙壁,砖砌围圜。高堂多壮丽,大厦甚清安。牛羊不见无鸡犬,想是秋收农事闲。
  那师父正按辔徐观,又见悟空兄弟方到。悟净道:‘师父不曾跌下马来么?’长老骂道:‘悟空这泼猴,他把马儿惊了,早是我还骑得住哩。’行者陪笑道:‘师父莫骂我,都是猪八戒说马行迟,故此着他快些。’那呆子因赶马,走急了些儿,喘气嘘嘘,口里唧唧哝哝的闹道:‘罢了,罢了,见自肚,别腰松。担子沉重,挑不上来,又弄我奔奔波波的赶马。’长老道:‘徒弟啊,你且看那壁厢有一座庄院,我们却好借宿去也。’行者闻言,急抬头举目而看,果见那半空中庆云笼罩,瑞霭遮盈,情知定是佛仙点化,他却不敢泄漏天机,只道:‘好好好,我们借宿去来。’
  长老连忙下马。见一座门楼,乃是垂莲象鼻,画栋雕梁。沙僧歇了担子,八戒牵了马匹道:‘这个人家,是过当的富实之家。’行者就要进去,三藏道:‘不可,你我出家人,各自避些嫌疑,切莫擅入。且自等他有人出来,以礼求宿,方可。’八戒拴了马,斜倚墙根之下;三藏坐在石鼓上;行者、沙僧坐在台基边。久无人出,行者性急,跳起身入门里看处,原来有向南的三间大厅,帘栊高控。屏门上挂一轴寿山福海的横披画;两边金漆柱上,贴著一副大红纸的春联,上写着:‘丝飘弱柳平桥晚;雪点香梅小院春。’正中间设一张退光黑漆的香几,几上放一个古铜兽炉。上有六张交椅两山头挂着四季吊屏。
  行者正然偷看处,忽听得后门内有脚步之声,走出一个半老不老的妇人来,娇声问道:‘是什么人,擅入我寡妇之门?’慌得个大圣喏喏连声道:‘小僧是东土大唐来的,奉旨向西方拜佛求经。一行四众,路过宝方,天色已晚,特奔老菩萨檀府,告借一宵。’那妇人笑语相迎道:‘长老,那三位在那里?请来。’行者高声叫道:‘师父,请进来耶。’三藏才与八戒、沙僧牵马挑担而入,只见那妇人出厅迎接。八戒饧眼偷看,你道他怎生打扮:
    穿一件织锦官绿纻丝袄,上罩着浅红比甲;系一条结彩鹅黄锦绣裙,下映着高底花鞋。时样髻皂纱漫,相衬著二色盘龙发;宫样牙梳朱翠晃,斜簪著两股钏金钗。云鬓半苍飞凤翅,耳环双坠宝珠排。脂粉不施犹自美,风流还似少年才。
  那妇人见了他三众,更加欣喜,以礼邀入厅房。一一相见礼毕,请各叙坐看茶。那屏风后,忽有一个丫髻垂丝的女童,托著黄金盘、白玉盏,香茶喷暖气,异果散幽香。那人绰彩袖,春笋纤长;擎玉盏,传茶上奉。对他们一一拜了。茶毕,又吩咐办斋。三藏启手道:‘老菩萨,高姓?贵地是甚地名?’妇人道:‘此间乃西牛贺洲之地。小妇人娘家姓贾,夫家姓莫。幼年不幸,公姑早亡,与丈夫守承祖业。有家赀万贯,良田千顷。夫妻们命里无子,止生了三个女孩儿。前年大不幸,又丧了丈夫。小妇居孀,今岁服满。空遗下田产家业,再无个眷族亲人,只是我娘女们承领。欲嫁他人,又难舍家业。适承长老下降,想是师徒四众,小妇娘女四人,意欲坐山招夫,四位恰好。不知尊意肯否如何。’三藏闻言,推聋妆哑,瞑目宁心,寂然不答。
  那妇人道:‘舍下有水田三百余顷,旱田三百余顷,山场果木三百余顷;黄水牛有一千余只,骡马成群,猪羊无数;东南西北,庄堡草场,共有六七十处;家下有八九年用不着的米谷,十来年穿不着的绫罗,一生有使不着的金银:胜强似那锦帐藏春,说什么金钗两行。你师徒们若肯回心转意,招赘在寒家,自自在在,享用荣华,却不强如往西劳碌?’那三藏也只是如痴如蠢,默默无言。
  那妇人道:‘我是丁亥年三月初三日酉时生,故夫比我年大三岁,我今年四十五岁。大女儿名真真,今年二十岁;次女名爱爱,今年十八岁;三小女名怜怜,今年十六岁:俱不曾许配人家。虽是小妇人丑陋,却幸小女俱有几分颜色,女工针指,无所不会。因是先夫无子,即把他们当儿子看养,小时也曾教他读些儒书,也都晓得些吟诗作对。虽然居住山庄,也不是那十分粗俗之类,料想也配得过列位长老。若肯放开怀抱,长发留头,与舍下做个家长,穿绫著锦,胜强如那瓦钵缁衣,芒鞋云笠。’三藏坐在上面,好便似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虾蟆:只是呆呆挣挣,翻白眼儿打仰。
  那八戒闻得这般富贵,这般美色,他却心痒难挠;坐在那椅子上,一似针戳屁股,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走上前,扯了师父一把道:‘师父,这娘子告诵你话,你怎么佯佯不睬?好道也做个理会是。’那师父猛抬头,咄的一声,喝退了八戒道:‘你这个孽畜!我们是个出家人,岂以富贵动心,美色留意,成得个什么道理。’
  那妇人笑道:‘可怜,可怜。出家人有何好处?’三藏道:‘女菩萨,你在家人,却有何好处?’那妇人道:‘长老请坐,等我把在家人好处说与你听。怎见得?有诗为证。诗曰:
    春裁方胜著新罗,夏换轻纱赏绿荷;
    秋有新蒭香糯酒,冬来暖阁醉颜酡。
    四时受用般般有,八节珍馐件件多。
    衬锦铺绫花烛夜,强如行脚礼弥陀。’
  三藏道:‘女菩萨,你在家人享荣华,受富贵,有可穿,有可吃,儿女团圆,果然是好。但不知我出家的人,也有一段好处。怎见得?有诗为证。诗曰:
    出家立志本非常,推倒从前恩爱堂。
    外物不生闲口舌,身中自有好阴阳。
    功完行满朝金阙,见性明心返故乡。
    胜似在家贪血食,老来坠落臭皮囊。’
  那妇人闻言,大怒道:‘这泼和尚无礼!我若不看你东土远来,就该叱出。我倒是个真心实意,要把家缘招赘汝等,你倒反将言语伤我。你就是受了戒,发了愿,永不还俗,好道你手下人,我家也招得一个,你怎么这般执法?’三藏见他发怒,只得者者谦谦,叫道:‘悟空,你在这里罢。’行者道:‘我从小儿不晓得干那般事,教八戒在这里罢。’八戒道:‘哥啊,不要栽人么,大家从长计较。’三藏道:‘你两个不肯,便教悟净在这里罢。’沙僧道:‘你看师父说的话。弟子蒙菩萨劝化,受了戒行,等候师父。自蒙师父收了我,又承教诲,跟着师父还不上两月,更不曾进得半分功果,怎敢图此富贵?宁死也要往西天去,决不干此欺心之事。’
  那妇人见他们推辞不肯,急抽身转进屏风,扑的把腰门关上。师徒们撇在外面,茶饭全无,再没人出。八戒心中焦燥,埋怨唐僧道:‘师父忒不会干事,把话通说杀了。你好道还活着些脚儿,只含糊答应,哄他些斋饭吃了,今晚落得一宵快活。明日肯与不肯,在乎你我了。似这般关门不出,我们这清灰冷灶,一夜怎过?’
  悟净道:‘二哥,你在他家做个女婿罢。’八戒道:‘兄弟,不要栽人,从长计较。’行者道:‘计较甚的?你要肯,便就教师父与那妇人做个亲家,你就做个倒踏门的女婿。他家这等有财有宝,一定倒陪妆奁,整治个会亲的筵席,我们也落些受用,你在此间还俗,却不是两全其美?’八戒道:‘话便也是这等说,却只是我脱俗又还俗,停妻再娶妻了。’沙僧道:‘二哥原来是有嫂子的?’行者道:‘你还不知他哩。他本是乌斯藏高老儿庄高太公的女婿,因被老孙降了。他也曾受菩萨戒行,没及奈何,被我捉他来做个和尚,所以弃了前妻,投师父往西拜佛。他想是离别的久了,又想起那个勾当,却才听见这个勾当,断然又有此心。呆子,你与这家子做了女婿罢,只是多拜老孙几拜,我不检举你就罢了。’那呆子道:‘胡说,胡说。大家都有此心,独拿老猪出丑。常言道:“和尚是色中饿鬼。”那个不要如此?都这们扭扭捏捏的拿班儿,把好事都弄得裂了,致如今茶水不得见面,灯火也无人管。虽熬了这一夜,但那匹马明日又要驮人,又要走路,再若饿上这一夜,只好剥皮罢了。你们坐着,等老猪去放放马来。’
  那呆子虎急急的解了缰绳,拉出马去。行者道:‘沙僧,你且陪师父坐这里,等老孙跟他去,看他往那里放马。’三藏道:‘悟空,你看便去看他,但只不可只管嘲他了。’行者道:‘我晓得。’这大圣走出厅房,摇身一变,变作个红蜻蜓儿,飞出前门,赶上八戒。
  那呆子拉着马,有草处且不教吃草,嗒嗒嗤嗤的赶着马,转到后门首去。只见那妇人带了三个女子,在后门外闲立着,看菊花儿耍子。他娘女们看见八戒来时,三个女儿闪将进去。那妇人伫立门首道:‘小长老那里去?’这呆子丢了缰绳,上前唱个喏,道声:‘娘,我来放马的。’那妇人道:‘你师父忒弄精细。在我家招了女婿,却不强似做挂搭僧,往西蹡路?’八戒笑道:‘他们是奉了唐王的旨意,不敢有违君命,不肯干这件事。刚才都在前厅上栽我,我又有些奈上祝下的,只恐娘嫌我嘴长耳大。’那妇人道:‘我也不嫌,只是家下无个家长,招一个倒也罢了,但恐小女儿有些儿嫌丑。’八戒道:‘娘,你上覆令爱,不要这等拣汉。想我那唐僧,人才虽俊,其实不中用。我丑自丑,有几句口号儿。’妇人道:‘你怎的说么?’八戒道:‘我:
    虽然人物丑,勤紧有些功。若言千顷地,不用使牛耕。只消一顿钯,布种及时生。没雨能求雨,无风会唤风。房舍若嫌矮,起上二三层。地下不扫扫一扫,阴沟不通通一通。家长里短诸般事,踢天弄井我皆能。’
’那妇人道:‘既然干得家事,你再去与你师父商量商量看,不尴尬,便招你罢。’八戒道:‘不用商量,他又不是我的生身父母,干与不干,都在于我。’妇人道:‘也罢,也罢,等我与小女说。’看他闪进去,扑的掩上后门。
  八戒也不放马,将马拉向前来。怎知孙大圣已一一尽知,他转翅飞来,现了本相,先见唐僧道:‘师父,悟能牵马来了。’长老道:‘马若不牵,恐怕撒欢走了。’行者笑将起来,把那妇人与八戒说的勾当,从头说了一遍,三藏也似信不信的。
  少时间,见呆子拉将马来拴下。长老道:‘你马放了?’八戒道:‘无甚好草,没处放马。’行者道:‘没处放马,可有处牵马么?’呆子闻得此言,情知走了消息,也就垂头扭颈,努嘴皱眉,半晌不言。又听得呀的一声,腰门开了,有两对红灯、一副提炉,香云霭霭,环珮叮叮,那妇人带着三个女儿 ,走将出来,叫真真、爱爱、怜怜,拜见那取经的人物。那女子排立厅中,朝上礼拜。果然也生得标致,但见他:
    一个个蛾眉横翠,粉面生春。妖娆倾国色,窈窕动人心。花钿显现多娇态,绣带飘摇迥绝尘。半含笑处樱桃绽,缓步行时兰麝喷。满头珠翠,颤巍巍无数宝钗簪;遍体幽香,娇滴滴有花金缕细。说什么楚娃美貌,西子娇容。真个是九天仙女从天降,月里嫦娥出广寒。
  那三藏合掌低头,孙大圣佯佯不睬,这沙僧转背回身。你看那猪八戒眼不转睛,淫心紊乱,色胆纵横,扭捏出悄语,低声道:‘有劳仙子下降。娘,请姐姐们去耶。’那三个女子转入屏风,将一对纱灯留下。妇人道:‘四位长老可肯留心,著那个配我小女么?’悟净道:‘我们已商议了,著那个姓猪的招赘门下。’八戒道:‘兄弟,不要栽我,还从众计较。’行者道:‘还计较什么?你已在后门首说合的停停当当,娘都叫了,又有什么计较?师父做个男亲家,这婆儿做个女亲家,等老孙做个保亲,沙僧做个媒人。也不必看通书,今朝是个天恩上吉日,你来拜了师父,进去做了女婿罢。’八戒道:‘弄不成,弄不成,那里好干这个勾当?’行者道:‘呆子,不要者嚣,你那口里娘也不知叫了多少,又是什么弄不成。快快的应承,带携我们吃些喜酒,也是好处。’他一只手揪著八戒,一只手扯住妇人道:‘亲家母,带你女婿进去。’那呆子脚儿趄趄的要往那里走。那妇人即唤童子:‘展抹桌椅,铺排晚斋,管待三位亲家。我领姑夫房里去也。’一壁厢又吩咐庖丁排筵设宴,明晨会亲。那几个童子又领命讫。他三众吃了斋,急急铺铺,都在客座里安歇不题。
  却说那八戒跟着丈母,行入里面,一层层也不知多少房舍,磕磕撞撞,尽都是门槛绊脚。呆子道:‘娘,慢些儿走,我这里边路生,你带我带儿。’那妇人道:‘这都是仓房、库房、碾房各房,还不曾到那厨房边哩。’八戒道:‘好大人家。’磕磕撞撞,转弯抹角,又走了半会,才是内堂房屋。那妇人道:‘女婿,你师兄说今朝是天恩上吉日,就教你招进来了。却只是仓卒间,不曾请得个阴阳,拜堂撒帐。你可朝上拜八拜儿罢。’八戒道:‘娘说得是。你请上坐,等我也拜几拜,就当拜堂,就当谢亲,两当一儿,却不省事?’他丈母笑道:‘也罢,也罢。果然是个省事干家的女婿。我坐着,你拜么。’
  咦!满堂中银烛辉煌,这呆子朝上礼拜。拜毕,道:‘娘,你把那个姐姐配我哩?’他丈母道:‘正是这些儿疑难:我要把大女儿配你,恐二女怪;要把二女配你,恐三女怪;欲将三女配你,又恐大女怪:所以终疑未定。’八戒道:‘娘,既怕相争,都与我罢,省得闹闹吵吵,乱了家法。’他丈母道:‘岂有此理!你一人就占我三个女儿不成!’八戒道:‘你看娘说的话,那个没有三房四妾?就再多几个,你女婿也笑纳了。我幼年间,也曾学得个鏖战之法,管情一个个伏侍得他欢喜。’那妇人道:‘不好,不好。我这里有一方手帕,你顶在头上,遮了脸,撞个天婚:教我女儿从你跟前走过,你伸开手扯到那个,就把那个配了你罢。’呆子依言,接了手帕,顶在头上。有诗为证。诗曰:
    痴愚不识本原由,色剑伤身暗自休。
    从来信有周公礼,今日新郎顶盖头。
  那呆子顶裹停当,道:‘娘,请姐姐们出来么。’他丈母叫:‘真真、爱爱、怜怜,都来撞天婚,配与你女婿。’只听得环珮响亮,兰麝馨香,似有仙子来往。那呆子真个伸手去捞人,两边乱扑,左也撞不着,右也撞不着。来来往往,不知有多少女子行动,只是莫想捞著一个。东扑抱着柱科,西扑摸着板壁。两头跑晕了,立站不稳,只是打跌。前来蹬著门扇,后去挡着砖墙,磕磕撞撞,跌得嘴肿头青,坐在地下。喘气呼呼的道:‘娘啊,你女儿这等乖滑得紧,捞不着一个,奈何,奈何?’
  那妇人与他揭了盖头道:‘女婿,不是我女儿乖滑,他们大家谦让,不肯招你。’八戒道:‘娘啊,既是他们不肯招我啊,你招了我罢。’那妇人道:‘好女婿哑!这等没大没小的,连丈母也都要了?我这三个女儿心性最巧,他一人结了一个珍珠篏锦汗衫儿。你若穿得那个的,就教那个招你罢。’八 戒道:‘好,好,好,把三件儿都拿来我穿了看,若都穿得,就教都招了罢。’那妇人转进房里,止取出一件来,递与八戒。那呆子脱下青锦布直裰,取过衫儿,就穿在身上。还未曾系上带子,扑的一𫏋,跌倒在地。原来是几条绳紧紧绷住。那呆子疼痛难禁,这些人早已不见了。
  却说三藏、行者、沙僧一觉睡醒,不觉的东方发白。忽睁睛抬头观看,那里得那大厦高堂,也不是雕梁画栋,一个个都睡在松柏林中。慌得那长老忙呼行者。沙僧道:‘哥哥,罢了,罢了,我们遇着鬼了。’孙大圣心中明白,微微的笑道:‘怎么说?’长老道:‘你看我们睡在那里耶?’行者道:‘这松林下落得快活。但不知那呆子在那里受罪哩。’长老道:‘那个受罪?’行者笑道:‘昨日这家子娘女们,不知是那里菩萨,在此显化我等,想是半夜里去了,只苦了猪八戒受罪。’三藏闻言,合掌顶礼。又只见那后边古柏树上,飘飘荡荡的挂着一张简帖儿。沙僧急去取来与师父看时,却是八句颂子云:
    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萨请下山。
    普贤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间。
    圣僧有德还无俗,八戒无禅更有凡。
    从此静心须改过,若生怠慢路途难。
  那长老、行者、沙僧正然唱念此颂,只听得林深处高声叫道:‘师父啊,绷杀我了,救我一救,下次再不敢了。’三藏道:‘悟空,那叫唤的可是悟能么?’沙僧道:‘正是。’行者道:‘兄弟,莫睬他,我们去罢。’三藏道:‘那呆子虽是心性愚顽,却只是一味懞直,倒也有些膂力,挑得行李。还看当日菩萨之念,救他随我们去罢,料他以后再不敢了。’那沙和尚却卷起铺盖,收拾了担子;孙大圣解缰牵马,引唐僧入林寻看。咦!这正是:
    从正修持须谨慎,扫除爱欲自归真。
  毕竟不知那呆子凶吉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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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9: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回万寿山大仙留故友 五庄观行者窃人参

  却说那三人穿林入里,只见那呆子绷在树上,声声叫喊,痛苦难禁。行者上前笑道:‘好女婿呀,这早晚还不起来谢亲,又不到师父处报喜,还在这里卖解儿耍子哩。咄!你娘呢?你老婆呢?好个绷巴吊拷的女婿呀。’那呆子见他来抢白著羞,咬着牙,忍着疼,不敢叫喊。沙僧见了,老大不忍,放下行李,上前解了绳索救下。呆子对他们只是磕头礼拜,其实羞耻难当。有《西江月》为证:
    色乃伤身之剑,贪之必定遭殃。佳人二八好容妆。更比夜叉凶壮。
    只有一个原本,再无微利添囊。好将资本谨收藏。坚守休教放荡。
  那八戒撮土焚香,望空礼拜。行者道:‘你可认得那些菩萨么?’八戒道:‘我已此晕倒昏迷,眼花撩乱,那认得是谁?’行者把那简帖儿递与八戒。八戒见了是颂子,更加惭愧。沙僧笑道:‘二哥有这般好处哩,感得四位菩萨来与你做亲。’八戒道:‘兄弟再莫题起,不当人子了。从今后,再也不敢妄为。就是累折骨头,也只是摩肩压担,随师父西域去也。’三藏道:‘既如此说才是。’
  行者遂领师父上了大路。行够多时,忽见有高山挡路,三藏勒马停鞭道:‘徒弟,前面一山,必须仔细,恐有妖魔作耗,侵害吾党。’行者道:‘马前但有吾等三人,怕甚妖魔?’因此,长老安心前进。只见那座山,真是好山:
    高山峻极,大势峥嵘。根接昆仑脉,顶摩霄汉中。白鹤每来栖桧柏,玄猿时复挂藤萝。日映晴林,叠叠千条红雾绕;风生阴壑,飘飘万道彩云飞。幽鸟乱啼青竹里,锦鸡齐斗野花间。只见那千年峰、五福峰、芙蓉峰,巍巍凛凛放毫光;万岁石、虎牙石、三天石,突突磷磷生瑞气。崖前草秀,岭上梅香。荆棘密森森,芝兰清淡淡。深林鹰凤聚千禽,古洞麒麟辖万兽。涧水有情,曲曲湾湾多绕顾;峰峦不断,重重叠叠自周回。又见那绿的槐、斑的竹、青的松,依依千载斗秾华;白的李、红的桃、翠的柳,灼灼三春争艳丽。龙吟虎啸,鹤舞猿啼。麋鹿从花出,青鸾对日鸣。乃是仙山真福地,蓬莱阆苑只如然。又见些花开花谢山头景,云去云来岭上峰。
  三藏在马上欢喜道:‘徒弟,我一向西来,经历许多山水,都是那嵯峨险峻之处,更不似此山好景,果然的幽趣非常。若是相近雷音不远路,我们好整肃端严见世尊。’行者笑道:‘早哩,早哩,正好不得到哩。’沙僧道:‘师兄,我们到雷音有多少远?’行者道:‘十万八千里,十停中还不曾走了一停哩。’八戒道:‘哥啊,要走几年才得到?’行者道:‘这些路,若论二位贤弟,便十来日也可到;若论我走,一日也好走五十遭,还见日色;若论师父走,莫想,莫想。’唐僧道:‘悟空,你说得几时方可到?’行者道:‘你自小时走到老,老了再小,老小千番也还难;只要你见性志诚,念念回首处,即是灵山。’沙僧道:‘师兄,此间虽不是雷音,观此景致,必有个好人居止。’行者道:‘此言却当。这里决无邪祟,一定是个圣僧、仙辈之乡,我们游玩慢行。’不题。
  却说这座山名唤万寿山。山中有一座观,名唤五庄观。观里有一尊仙,道号镇元子,混名与世同君。那观里出一般异宝,乃是混沌初分,鸿濛始判,天地未开之际,产成这颗灵根。盖天下四大部洲,惟西牛贺洲五庄观出此,唤名草还丹,又名人参果。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才得熟,短头一万年方得吃。似这万年,只结得三十个果子。果子的模样,就如三朝未满的小孩相似,四肢俱全,五官咸备。人若有缘,得那果子闻了一闻,就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就活四万七千年。
  当日镇元大仙得元始天尊的简帖,邀他到上清天弥罗宫中听讲‘混元道果’。大仙门下出的散仙,也不计其数,见如今还有四十八个徒弟,都是得道的全真。当日带领四十六个上界去听讲,留下两个绝小的看家:一个唤做清风,一个唤做明月。清风只有一千三百二十岁,明月才交一千二百岁。镇元子吩咐二童道:‘不可违了大天尊的简帖,要往弥罗宫听讲,你两个在家仔细。不日有一个故人从此经过,却莫怠慢了他。可将我人参果打两个与他吃,权表旧日之情。’二童道:‘师父的故人是谁?望说与弟子,好接待。’大仙道:‘他是东土大唐驾下的圣僧,道号三藏,今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和尚。’二童笑道:‘孔子云:“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等是太乙玄门,怎么与那和尚做甚相识?’大仙道:‘你那里得知。那和尚乃金蝉子转生,西方圣老如来佛第二个徒弟。五百年前,我与他在兰盆会上相识。他曾亲手传茶,佛子敬我,故此是为故人也。’
  二仙童闻言,谨遵师命。那大仙临行,又叮咛嘱咐道:‘我那果子有数,只许与他两个,不得多费。’清风道:‘开园时,大众共吃了两个,还有二十八个在树,不敢多费。’大仙道:‘唐三藏虽是故人,须要防备他手下人啰唣,不可惊动他知。’二童领命讫,那大仙承众徒弟飞升,竟朝天界。
  却说唐僧四众在山游玩,忽抬头,见那松篁一簇,楼阁数层。唐僧道:‘悟空,你看那里是什么去处?’行者看了道:‘那所在不是观宇,定是寺院。我们走动些,到那厢方知端的。’不一时,来于门首观看,见那:
    松坡冷淡,竹径清幽。往来白鹤送浮云,上下猿猴时献果。那门前池宽树影长,石裂苔花破。宫殿森罗紫极高,楼台缥缈丹霞堕。真个是福地灵区,蓬莱云洞。清虚人事少,寂静道心生。青鸟每传王母信,紫鸾常寄老君经。看不尽那巍巍道德之风,果然漠漠神仙之宅。
  三藏离鞍下马,又见那山门左边有一通碑,碑上有十个大字,乃是‘万寿山福地,五庄观洞天’。长老道:‘徒弟,真个是一座观宇。’沙僧道:‘师父,观此景鲜明,观里必有好人居住。我们进去看看,若行满东回,此间也是一景。’行者道:‘说得好。’遂都一齐进去,又见那二门上有一对春联:‘长生不老神仙府;与天同寿道人家。’行者笑道:‘这道士说大话諕人。我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在那太上老君门首,也不曾见有此话说。’八戒道:‘且莫管他,进去,进去,或者这道士有些德行,未可知也。’
  及至二层门里,只见那里面急急忙忙,走出两个小童儿来。看他怎生打扮:
    骨清神爽容颜丽,顶结丫髻短发鬅。
    道服自然襟绕雾,羽衣偏是袖飘风。
    环绦紧束龙头结,芒履轻缠蚕口绒。
    丰采异常非俗辈,正是那清风明月二仙童。
  那童子控背躬身,出来迎接道:‘老师父,失迎,请坐。’长老欢喜,遂与二童子上了正殿观看。原来是向南的五间大殿,都是上明下暗的雕花格子。那仙童推开格子,请唐僧入殿处,只见那壁中间挂着五彩装成的‘天地’二大字,设一张朱红雕漆的香几,几上有一副黄金炉瓶,炉边有方便整香。
  唐僧上前,以左手撚香注炉,三匝礼拜。拜毕,回头道:‘仙童,你五庄观真是西方仙界。何不供养三清、四帝、罗天诸宰,只将“天地”二字侍奉香火?’童子笑道:‘不瞒老师说,这两个字,上头的,礼上还当;下边的,还受不得我们的香火,是家师父谄佞出来的。’三藏道:‘何为谄佞?’童子道:‘三清是家师的朋友,四帝是家师的故人;九曜是家师的晚辈,元辰是家师的下宾。’那行者闻言,就笑得打跌。八戒道:‘哥啊,你笑怎的?’行者道:‘只讲老孙会捣鬼,原来这道童会捆风。’三藏道:‘令师何在?’童子道:‘家师元始天尊降简,请到上清天弥罗宫听讲“混元道果”去了,不在家。’行者闻言,忍不住喝了一声道:‘这个臊道童,人也不认得,你在那个面前捣鬼,扯什么空心架子?那弥罗宫有谁是太乙天仙?请你这泼牛蹄子去讲什么?’
  三藏见他发怒,恐怕那童子回言,斗起祸来,便道:‘悟空,且休争竞,我们既进来就出去,显得没了方情。常言道:“鹭鸶不吃鹭鸶肉。”他师既是不在,搅乱他做甚?你去山门前放马,沙僧看守行李,教八戒解包袱,取些米粮,借他锅灶,做顿饭吃,待临行,送他几文柴钱,便罢了。各依执事,让我在此歇息歇息,饭毕就行。’他三人果各依执事而去。
  那明月、清风暗自夸称不尽道:‘好和尚,真个是西方爱圣临凡,真元不昧。师父命我们接待唐僧,将人参果与他吃,以表故旧之情;又教防着他手下人啰唣。果然那三个嘴脸凶顽,性情粗糙。幸得就把他们调开了;若在边前,却不与他人参果见面?’清风道:‘兄弟,还不知那和尚可是师父的故人。问他一问看,莫要错了。’二童子又上前道:‘启问老师可是大唐往西天取经的唐三藏?’长老回礼道:‘贫僧就是。仙童为何知我贱名?’童子道:‘我师临行,曾吩咐教弟子远接。不期车驾来促,有失迎迓。老师请坐,待弟子办茶来奉。’三藏道:‘不敢。’那明月急转本房,取一杯香茶,献与长老。茶毕,清风道:‘兄弟,不可违了师命,我和你去取果子来。’
  二童别了三藏,同到房中,一个拿了金击子,一个拿了丹盘,又多将绿帕垫著盘底,径到人参园内。那清风爬上树去,使金击子敲果。明月在树下,以丹盘等接。须臾,敲下两个果来,接在盘中,迳至前殿奉献道:‘唐师父,我五庄观土僻山荒,无物可奉,土仪素果二枚,权为解渴。’那长老见了,战战兢兢,远离三尺道:‘善哉!善哉!今岁倒也年丰时稔,怎么这观里作荒吃人?这个是三朝未满的孩童,如何与我解渴?’清风暗道:‘这和尚在那口舌场中,是非海里,弄得眼肉胎凡,不识我仙家异宝。’明月上前道:‘老师,此物叫做人参果,吃一个儿不妨。’三藏道:‘胡说,胡说。他那父母怀胎,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方生下来。未及三日,怎么就把他拿来当果子?’清风道:‘实是树上结的。’长老道:‘乱谈,乱谈。树上又会结出人来?拿过去,不当人子。’
  那两个童儿见千推万阻不吃,只得拿着盘子,转回本房。那果子却也跷蹊,久放不得;若放多时,即僵了,不中吃。二人到于房中,一家一个,坐在床边上,只情吃起。
  噫!原来有这般事哩。他那道房,与那厨房紧紧的间壁,这边悄悄的言语,那边即便听见。八戒正在厨房里做饭,先前听见说取金击子,拿丹盘,他已在心;又听见他说唐僧不认得是人参果,即拿在房里自吃。口里忍不住流涎道:‘怎得一个儿尝新?’自家身子又狼犺,不能够得动,只等行者来,与他计较。他在那锅门前更无心烧火,不时的伸头探脑,出来观看。不多时,见行者牵将马来,拴在槐树上,径往后走。那呆子用手乱招道:‘这里来,这里来。’行者转身,到于厨房门首,道:‘呆子,你嚷甚的?想是饭不够吃,且让老和尚吃饱,我们前边大人家,再化吃去罢。’八戒道:‘你进来,不是饭少。这观里有一件宝贝,你可晓得?’行者道:‘什么宝贝?’八戒笑道:‘说与你,你不曾见;拿与你,你不认得。’行者道:‘这呆子笑话我老孙。老孙五百年前,因访仙道时,也曾云游在海角天涯,那般儿不曾见?’八戒道:‘哥啊,人参果你曾见么?’行者惊道:‘这个真不曾见。但只常闻得人说,人参果乃是草还丹,人吃了极能延寿。如今那里有得?’八戒道:‘他这里有。那童子拿两个与师父吃,那老和尚不认得,道是三朝未满的孩儿,不曾敢吃。那童子老大惫懒,师父既不吃,便该让我们,他就瞒着我们,才自在这隔壁房里,一家一个,啯啅啯啅的吃了出去。就急得我口里水泱。怎么得一个儿尝新?我想你有些溜撒,去他那园子里偷几个来尝尝,如何?’行者道:‘这个容易,老孙去,手到擒来。’急抽身,往前就走,八戒一把扯住道:‘哥啊,我听得他在这房里说,要拿什么金击子去打哩。须是干得停当,不可走露风声。’行者道:‘我晓得,我晓得。’
  那大圣使一个隐身法,闪进道房看时,原来那两个道童吃了果子,上殿与唐僧说话,不在房里。行者四下里观看,看有什么金击子,但只见窗櫺上挂着一条赤金,有二尺长短,有指头粗细;底下是一个蒜疙疸的头子;上边有眼,系著一根绿绒绳儿。他道:‘想必就是此物叫做金击子。’他却取下来,出了道房,径入后边去,推开两扇门,抬头观看,呀!却是一座花园!但见:
    朱栏宝槛,曲砌峰山。奇花与丽日争妍,翠竹共青天斗碧。流杯亭外,一湾绿柳似拖烟;赏月台前,数簇乔松如泼靛。红拂拂,锦巢榴;绿依依,绣墩草;青茸茸,碧砂兰;攸荡荡,临溪水。丹桂映金井梧桐,锦槐傍朱栏玉砌。有或红或白千叶桃,有或香或黄九秋菊。荼架,映着牡丹亭;木槿台,相连芍药圃。看不尽傲霜君子竹,欺雪大夫松。更有那鹤庄鹿宅,方沼圆池;泉流碎玉,地萼堆金。朔风触绽梅花白,春来点破海棠红。诚所谓人间第一仙景,西方魁首花丛。
  那行者观看不尽,又见一层门,推开看处,却是一座菜园:
    布种四时蔬菜,菠芹莙荙姜苔。
    笋瓜瓠茭白,葱蒜芫荽韭薤。
    窝蕖童蒿苦藚,葫芦茄子须栽。
    蔓菁萝卜羊头埋,红苋青菘紫芥。
  行者笑道:‘他也是个自种自吃的道士。’
  走过菜园,又见一层门。推开看处,呀!只见那正中间有根大树,真个是青枝馥郁,绿叶阴森,那叶儿却似芭蕉模样,直上去有千尺余高,根下有七八丈围圆。那行者倚在树下,往上一看,只见向南的枝上露出一个人参果,真个像孩儿一般。原来尾间上是个扢蒂,看他丁在枝头,手脚乱动,点头幌脑,风过处似乎有声。行者欢喜不尽,暗自夸称道:‘好东西呀!果然罕见,果然罕见!’他倚着树,飕的一声,撺将上去。那猴子原来第一会爬树偷果子。他把金击子敲了一下,那果子扑的落将下来。他也随跳下来跟寻,寂然不见;四下里草中找寻,更无踪迹。
  行者道:‘跷蹊,跷蹊。想是有脚的会走,就走也跳不出墙去。我知道了,想是花园中土地不许老孙偷他果子,他收了去也。’他就捻著诀,念一口‘唵’字咒,拘得那花园土地前来,对行者施礼道:‘大圣呼唤小神,有何吩咐?’行者道:‘你不知老孙是盖天下有名的贼头,我当年偷蟠桃、盗御酒、窃灵丹,也不曾有人敢与我分用。怎么今日偷他一个果子,你就抽了我的头分去了?这果子是树上结的,空中过鸟也该有分,老孙就吃他一个,有何大害?怎么刚打下来,你就捞了去?’土地道:‘大圣错怪了小神也。这宝贝乃是地仙之物,小神是个鬼仙,怎么敢拿去?就是闻也无福闻闻。’
  行者道:‘你既不曾拿去,如何打下来就不见了?’土地道:‘大圣只知这宝贝延寿,更不知他的出处哩。’行者道:‘有甚出处?’土地道:‘这宝贝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方得成熟。短头一万年,只结得三十个。有缘的,闻一闻,就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就活四万七千年。却是只与五行相畏。’行者道:‘怎么与五行相畏?’土地道:‘这果子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敲时必用金器,方得下来。打下来,却将盘儿用丝帕衬垫方可。若受些木器,就枯了,就吃也不得延寿。吃他须用磁器,清水化开食用。遇火即焦而无用。遇土而入者,大圣方才打落地上,他即钻下土去了。这个土有四万七千年,就是钢钻钻他也钻不动些须,比生铁也还硬三四分,人若吃了,所以长生。大圣不信时,可把这地下打打儿看。’行者即掣金箍棒筑了一下,响一声,迸起棒来,土上更无痕迹。行者道:‘果然,果然。我这棍打石头如粉碎,撞生铁也有痕,怎么这一下打不伤些儿?这等说,我却错怪了你了,你回去罢。’那土地即回本庙去讫。
  大圣却有算计:爬上树,一只手使击子,一只手将锦布直裰的襟儿扯起来做个兜子等住,他却串枝分叶,敲了三个果,兜在襟中。跳下树,一直前来,径到厨房里去。那八戒笑道:‘哥哥,可有么?’行者道:‘这不是?老孙的手到擒来。这个果子,也莫背了沙僧,可叫他一声。’八戒即招手叫道:‘悟净,你来。’那沙僧搬下行李,跑进厨房道:‘哥哥,叫我怎的?’行者放开衣兜道:‘兄弟,你看这个是甚的东西?’沙僧见了道:‘是人参果。’行者道:‘好啊!你倒认得,你曾在那里吃过的?’沙僧道:‘小弟虽不曾吃,但旧时做卷帘大将,扶侍鸾舆赴蟠桃宴,尝见海外诸仙将此果与王母上寿。见便曾见,却未曾吃。哥哥,可与我些儿尝尝?’行者道:‘不消讲,兄弟们一家一个。’
  他三人将三个果各各受用。那八戒食肠大,口又大,一则是听见童子吃时,便觉馋虫拱动,却才见了果子,拿过来,张开口,毂辘的囫囵吞咽下肚。却白着眼胡赖,向行者、沙僧道:‘你两个吃的是什么?’沙僧道:‘人参果。’八戒道:‘什么味道?’行者道:‘悟净,不要睬他。──你倒先吃了,又来问谁?’八戒道:‘哥哥,吃的忙了些,不像你们细嚼细咽,尝出些滋味。我也不知有核无核,就吞下去了。哥啊,为人为彻。已经调动我这馋虫,再去弄个儿来,老猪细细的吃吃。’行者道:‘兄弟,你好不知止足。这个东西,比不得那米食面食,撞著尽饱。像这一万年只结得三十个,我们吃他这一个,也是大有缘法,不等小可。罢罢罢,够了。’他欠起身来,把一个金击子,瞒窗眼儿,丢进他道房里,竟不睬他。
  那呆子只管絮絮叨叨的唧哝。不期那两个道童复进房来取茶去献,只听得八戒还嚷什么‘人参果吃得不快活,再得一个儿吃吃才好。’清风听见,心疑道:‘明月,你听那长嘴和尚讲:“人参果还要个吃吃。”师父别时叮咛,教防他手下人啰唣,莫敢是他偷了我们宝贝么?’明月回头道:‘哥耶,不好了,不好了,金击子如何落在地下?我们去园里看看来。’
  他两个急急忙忙的走去,只见花园开了。清风道:‘这门是我关的,如何开了?’又急转过花园,只见菜园门也开了。忙入人参园里,倚在树下,望上查数,颠倒来往,只得二十二个。明月道:‘你可会算账?’清风道:‘我会,你说将来。’明月道:‘果子原是三十个,师父开园,分吃了两个,还有二十八个;适才打两个与唐僧吃,还有二十六个;如今止剩得二十二个,却不少了四个?不消讲,不消讲,定是那伙恶人偷了,我们只骂唐僧去来。’
  两个出了园门,迳来殿上,指著唐僧,秃前秃后,秽语污言,不绝口的乱骂;贼头鼠脑,臭短臊长,没好气的胡嚷。唐僧听不过道:‘仙童啊,你闹的是什么?消停些儿,有话慢说不妨,不要胡说散道的。’清风说:‘你的耳聋?我是蛮话,你不省得?你偷吃了人参果,怎么不容我说?’唐僧道:‘人参果怎么模样?’明月道:‘才拿来与你吃,你说像孩童的不是?’唐僧道:‘阿弥陀佛!那东西一见,我就心惊胆战,还敢偷他吃哩?就是害了馋痞,也不敢干这贼事。不要错怪了人。’清风道:‘你虽不曾吃,还有手下人要偷吃的哩。’三藏道:‘这等也说得是,你且莫嚷,等我问他们看。果若是偷了,教他赔你。’明月道:‘赔呀!就有钱那里去买?’三藏道:‘纵有钱没处买啊,常言道:“仁义值千金。”教他赔你个礼,便罢了。也还不知是他不是他哩。’明月道:‘怎的不是他?他那里分不均,还在那里嚷哩。’三藏叫声:‘徒弟,且都来。’沙僧听见道:‘不好了,决撒了。老师父叫我们,小道童胡厮骂,不是旧话儿走了风,却是甚的?’行者道:‘活羞杀人。这个不过是饮食之类,若说出来,就是我们偷嘴了,只是莫认。’八戒道:‘正是,正是,昧了罢。’他三人只得出了厨房,走上殿去。
  毕竟不知怎么与他抵赖,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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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9: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回镇元仙赶捉取经僧 孙行者大闹五庄观

  却说他兄弟三众到了殿上,对师父道:‘饭将熟了,叫我们怎的?’三藏道:‘徒弟,不是问饭。他这观里有什么人参果,似孩子一般的东西,你们是那一个偷他的吃了?’八戒道:‘我老实,不晓得,不曾见。’清风道:‘笑的就是他,笑的就是他。’行者喝道:‘我老孙生的是这个笑容儿,莫成为你不见了什么果子,就不容我笑?’三藏道:‘徒弟息怒。我们是出家人,休打诳语,莫吃昧心食。果然吃了他的,陪他个礼罢,何苦这般抵赖?’行者见师父说得有理,他就实说道:‘师父,不干我事。是八戒隔壁听见那两个道童吃什么人参果,他想一个儿尝新,著老孙去打了三个,我兄弟各人吃了一个。如今吃也吃了,待要怎么?’明月道:‘偷了我四个,这和尚还说不是贼哩。’八戒道:‘阿弥陀佛!既是偷了四个,怎么只拿出三个来分,预先就打起一个偏手?’那呆子倒转胡嚷。
  二仙童问得是实,越加毁骂。就恨得个大圣钢牙咬响,火眼睁圆,把条金箍棒揝了又揝,忍了又忍道:‘这童子只说当面打人也罢,受他些气儿。送他个绝后计,教他大家都吃不成。’好行者,把脑后的毫毛拔了一根,吹口仙气,叫:‘变!’变做个假行者,跟定唐僧,陪着悟能、悟净,忍受着道童嚷骂。他的真身出一个神,纵云头,跳将起去,径到人参园里,掣金箍棒,往树上乒乓一下,又使个推山移岭的神力,把树一推推倒。可怜叶落枒开根出土,道人断绝草还丹。那大圣推倒树,在枝儿上寻果子,那里得有半个。原来这宝贝遇金而落,他的棒两头是金裹的,况铁又是五金之类,所以敲着就振下来;既下来,又遇土而入。因此上边再没一个果子。他道:‘好,好,好!大家散火。’他收了铁棒,径往前来,把毫毛一抖,收上身来。那些人肉眼凡胎,看不明白。
  却说那仙童骂够多时,清风道:‘明月,这些和尚也受得气哩,我们就像骂鸡一般,骂了这半会,通没个招声,想必他不曾偷吃。倘或树高叶密,数得不明,不要枉骂了他,我和你再去查查。’明月道:‘也说得是。’他两个果又到园中,只见那树倒枒开,果无叶落。諕得清风脚软跌根头,明月腰酥打骸垢,那两个魂飞魄散。有诗为证。诗曰:
    三藏西临万寿山,悟空断送草还丹。
    枒开叶落仙根露,明月清风心胆寒。
  他两个倒在尘埃,语言颠倒,只叫:‘怎的好?怎的好?害了我五庄观里的丹头,断绝我仙家的苗裔,师父来家,我两个怎的回话?’明月道:‘师兄莫嚷,我们且整了衣冠,莫要惊张了这几个和尚。这个没有别人,定是那个毛脸雷公嘴的那厮,他来出神弄法,坏了我们的宝贝。若是与他分说,那厮毕竟抵赖,定要与他相争;争起来,就要交手相打,你想我们两个怎么敌得过他四个?且不如去哄他一哄,只说果子不少,我们错数了,转与他陪个不是。他们的饭已熟了,等他吃饭时,再贴他些儿小菜。他一家拿着一个碗,你却站在门左,我却站在门右,扑的把门关倒,把锁锁住,将这几层门都锁了,不要放他,待师父来家,凭他怎的处置。他又是师父的故人,饶了他,也是师父的人情;不饶他,我们也拿住个贼在,庶几可以免我等之罪。’清风闻言道:‘有理,有理。’
  他两个强打精神,勉生欢喜,从后园中迳来殿上,对唐僧控背躬身道:‘师父,适间言语粗俗,多有冲撞,莫怪,莫怪。’三藏问道:‘怎么说?’清风道:‘果子不少,只因树叶高密,不曾看得明白。才然又去查查,还是原数。’那八戒就趁脚儿跷道:‘你这个童儿,年幼不知事体,就来乱骂,白口咀咒,枉赖了我们也,不当人子。’行者心上明白,口里不言,心中暗想道:‘是谎,是谎。果子已是了了帐,怎的说这般话?想必有起死回生之法。’三藏道:‘既如此,盛将饭来,我们吃了去罢。’
  那八戒便去盛饭,沙僧安放棹椅。二童忙取小菜,却是些酱瓜、酱茄、糟萝卜、醋豆角、腌窝蕖、绰芥菜,共排了七八碟儿,与师徒们吃饭;又提一壶好茶,两个茶锺,伺候左右。那师徒四众却才拿起碗来,这童儿一边一个,扑的把门关上,插上一把两𫓹铜锁。八戒笑道:‘这童子差了,你这里风俗不好,却怎的关了门里吃饭?’明月道:‘正是,正是,好歹吃了饭儿开门。’清风骂道:‘我把你这个害馋劳、偷嘴的秃贼!你偷吃了我的仙果,已该一个擅食田园瓜果之罪;却又把我的仙树推倒,坏了我五庄观里仙根,你还要说嘴哩。若能够到得西方参佛面,只除是转背摇车再托生。’三藏闻言,丢下饭碗,把块石头放在心上。那童子将那前山门、二山门,通都上了锁。却又来正殿门首,恶语恶言,贼前贼后,只骂到天色将晚,才去吃饭。饭毕,归房去了。
  唐僧埋怨行者道:‘你这个猴头,番番撞祸。你偷吃了他的果子,就受他些气儿,让他骂几句便也罢了,怎么又推倒他的树?若论这般情由,告起状来,就是你老子做官,也说不通。’行者道:‘师父莫闹,那童儿都睡去了,只等他睡着了,我们连夜起身。’沙僧道:‘哥啊,几层门都上了锁,闭得甚紧,如何走么?’行者笑道:‘莫管,莫管,老孙自有法儿。’八戒道:‘愁你没有法儿哩,你一个变,什么虫蛭儿,瞒格子眼里就飞将出去。只苦了我们不会变的,便在此顶缸受罪哩。’唐僧道:‘他若干出这个勾当,不同你我出去啊,我就念起旧话经儿,他却怎生消受?’八戒闻言,又愁又笑道:‘师父,你说的那里话?我只听得佛教中有卷《楞严经》、《法华经》、《孔雀经》、《观音经》、《金刚经》,不曾听见个甚那“旧话儿经”啊。’行者道:‘兄弟,你不知道。我顶上戴的这个箍儿,是观音菩萨赐与我师父的,师父哄我戴了,就如生根的一般,莫想拿得下来,叫做紧箍儿咒,又叫做紧箍儿经。他“旧话儿经”,即此是也。但若念动,我就头疼,故有这个法儿难我。师父,你莫念,我决不负你,管情大家一齐出去。’
  说话后,都已天昏,不觉东方月上。行者道:‘此时万籁无声,冰轮明显,正好走了去罢。’八戒道:‘哥啊,不要捣鬼,门俱锁闭,往那里走?’行者道:‘你看手段。’把金箍棒捻在手中,使一个‘解锁法’,往门上一指,只听得突蹡的一声响,几层门双𨱑俱落,唿喇的开了门扇。八戒笑道:‘好本事,就是叫小炉儿匠使掭子,便也不像这等爽利。’行者道:‘这个门儿有甚稀罕,就是南天门,指一指也开了。’却请师父出了门,上了马,八戒挑着担,沙僧拢著马,迳投西路而去。行者道:‘你们且慢行,等老孙去照顾那两个童儿睡一个月。’三藏道:‘徒弟,不可伤他性命;不然,又一个得财伤人的罪了。’行者道:‘我晓得。’行者复进去,来到那童儿睡的房门外。他腰里有带的瞌睡虫儿,原来在东天门与增长天王猜枚耍子赢的。他摸出两个来,瞒窗眼儿弹将进去,迳奔到那童子脸上,鼾鼾沉睡,再莫想得醒。他才拽开云步,赶上唐僧,顺大路一直西奔。
  这一夜马不停蹄,行到天晓。三藏道:‘这个猴头弄杀我也,你因为嘴,带累我一夜无眠。’行者道:‘不要只管埋怨。天色明了,你且在这路旁边树林中将就歇歇,养养精神再走。’那长老只得下马,倚松根权作禅床坐下;沙僧歇了担子打盹;八戒枕着石睡觉。孙大圣偏有心肠,你看他跳树扳枝顽耍。四众歇息不题。
  却说那大仙自元始宫散会,领众小仙出离兜率,迳下瑶天,坠祥云,早来到万寿山五庄观门首。看时,只见观门大开,地上干净。大仙道:‘清风、明月,却也中用。常时节日高三丈,腰也不伸;今日我们不在,他倒肯起早,开门扫地。’众小仙俱悦。行至殿上,香火全无,人踪俱寂,那里有明月、清风。众仙道:‘他两个想是因我们不在,拐了东西走了。’大仙道:‘岂有此理!修仙的人,敢有这般坏心的事?想是昨晚忘却关门,就去睡了,今早还未醒哩。’众仙到他房门首看处,真个关着房门,鼾鼾沉睡;任外边打门乱叫,那里叫得醒来。众仙撬开门板,着手扯下床来,也只是不醒。大仙笑道:‘好仙童啊,成仙的人,神满再不思睡,却怎么这般困倦?莫不是有人做弄了他也?快取水来。’一童急取水半盏递与大仙。大仙念动咒语,噀一口水,喷在脸上,随即解了睡魔。
  二人方醒,忽睁睛,抹抹脸,抬头观看,认得是仙师与世同君和仙兄等众。慌得那清风顿首,明月叩头道:‘师父啊,你的故人原是东来的和尚,一伙强盗,十分凶狠。’大仙笑道:‘莫惊恐,慢慢的说来。’清风道:‘师父啊,当日别后不久,果有个东土唐僧,一行有四个和尚,连马五口。弟子不敢违了师命,问及来因,将人参果取了两个奉上。那长老俗眼愚心,不识我们仙家的宝贝。他说是三朝未满的孩童,再三不吃。是弟子各吃了一个。不期他那手下有三个徒弟,有一个姓孙的,名悟空行者,先偷四个果子吃了。是弟子们向伊理说,实实的言语了几句。他却不容,暗自里弄了个出神的手段。苦啊!……’二童子说到此处,止不住腮边泪落。众仙道:‘那和尚打你来?’明月道:‘不曾打,只是把我们人参树打倒了。’大仙闻言,更不恼怒,道:‘莫哭,莫哭。你不知那姓孙的也是个太乙散仙,也曾大闹天宫,神通广大。既然打倒了宝树,你可认得那些和尚?’清风道:‘都认得。’大仙道:‘既认得,都跟我来。──众徒弟们,都收拾下刑具,等我回来打他。’众仙领命。
  大仙与明月、清风纵起祥光,来赶三藏,顷刻间就有千里之遥。大仙在云端里向西观看,不见唐僧。及转头向东看时,倒多赶了九百余里。原来那长老一夜马不停蹄,只行了一百二十里路;大仙的云头,一纵赶过了九百余里。仙童道:‘师父,那路旁树下坐的是唐僧。’大仙道:‘我已见了。你两个回去安排下绳索,等我自家拿他。’清风、明月先回不题。
  那大仙按落云头,摇身一变,变作个行脚全真。你道他怎生打扮:
    穿一领百衲袍,系一条吕公绦。手摇麈尾,渔鼓轻敲。三耳草鞋登脚下,九阳巾子把头包。飘飘风满袖,口唱月儿高。
  迳直来到树下,对唐僧高叫道:‘长老,贫道起手了。’那长老忙忙答礼道:‘失瞻,失瞻。’大仙问:‘长老是那方来的?为何在途中打坐?’三藏道:‘贫僧乃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者,路过此间,权为一歇。’大仙佯讶道:‘长老东来,可曾在荒山经过?’长老道:‘不知仙官是何宝山?’大仙道:‘万寿山五庄观,便是贫道栖止处。’
  行者闻言,他心中有物的人,忙答道:‘不曾,不曾,我们是打上路来的。’那大仙指定笑道:‘我把你这个泼猴!你瞒谁哩?你倒在我观里,把我人参果树打倒,你连夜走在此间,还不招认,遮饰什么?不要走,趁早去还我树来。’那行者闻言,心中恼怒,掣铁棒,不容分说,望大仙劈头就打。大仙侧身躲过,踏祥光,径到空中。行者也腾云,急赶上去。大仙在半空现了本相,你看他怎生打扮:
    头戴紫金冠,无忧鹤氅穿。履鞋登足下,丝带束腰间。体如童子貌,面似美人颜。三须飘颔下,鸦翎叠鬓边。相迎行者无兵器,止将玉麈手中撚。
  那行者没高没低的,棍子乱打。大仙把玉麈左遮右挡,奈了他两三回合。使一个‘袖里乾坤’的手段,在云端里把袍袖迎风轻轻的一展,刷地前来,把四僧连马一袖子笼住。八戒道:‘不好了,我们都装在䌋𦈐里了。’行者道:‘呆子,不是䌋𦈐,我们被他笼在衣袖中哩。’八戒道:‘这个不打紧,等我一顿钉钯,筑他个窟窿,脱将下去,只说他不小心,笼不牢,吊的了罢。’那呆子使钯乱筑,那里筑得动:手捻著虽然是个软的,筑起来就比铁还硬。
  那大仙转祥云,迳落五庄观坐下,叫徒弟拿绳来。众小仙一一伺候。你看他从袖子里却像撮傀儡一般,把唐僧拿出,缚在正殿檐柱上。又拿出他三个,每一根柱上绑了一个。将马也拿出拴在庭下,与他些草料。行李抛在廊下。又道:‘徒弟,这和尚是出家人,不可用刀枪,不可加𫓧钺。且与我取出皮鞭来,打他一顿,与我人参果出气。’众仙即忙取出一条鞭,──不是什么牛皮、羊皮、麂皮、犊皮的,原来是龙皮做的七星鞭,著水浸在那里。令一个有力量的小仙,把鞭执定道:‘师父,先打那个?’大仙道:‘唐三藏做大不尊,先打他。’
  行者闻言,心中暗道:‘我那老和尚不禁打,假若一顿鞭打坏了啊,却不是我造的孽?’他忍不住,开言道:‘先生差了。偷果子是我,吃果子是我,推倒树也是我,怎么不先打我,打他做甚?’大仙笑道:‘这泼猴倒言语膂烈。这等便先打他。’小仙问:‘打多少?’大仙道:‘照依果数,打三十鞭。’那小仙抡鞭就打。行者恐仙家法大,睁圆眼瞅定,看他打那里。原来打腿,行者就把腰扭一扭,叫声:‘变!’变作两条熟铁腿,看他怎么打。那小仙一下一下的打了三十,天早向午了。大仙又吩咐道:‘还该打三藏训教不严,纵放顽徒撒泼。’那仙又抡鞭来打。行者道:‘先生又差了。偷果子时,我师父不知,他在殿上与你二童讲话,是我兄弟们做的勾当。纵是有教训不严之罪,我为弟子的也当替打,再打我罢。’大仙道:‘这泼猴,虽是狡猾奸顽,却倒也有些孝意。既这等,还打他罢。’小仙又打了三十。行者低头看看,两只腿似明镜一般,通打亮了,更不知些疼痒。此时天色将晚,大仙道:‘且把鞭子浸在水里,待明朝再拷打他。’小仙且收鞭去浸,各各归房。晚斋已毕,尽皆安寝不题。
  那长老泪眼双垂,怨他三个徒弟道:‘你等闯出祸来,却带累我在此受罪,这是怎的起?’行者道:‘且休报怨,打便先打我,你又不曾吃打,倒转嗟呀怎的?’唐僧道:‘虽然不曾打,却也绑得身上疼哩。’沙僧道:‘师父,还有陪绑的在这里哩。’行者道:‘都不要嚷,再停会儿走路。’八戒道:‘哥哥又弄虚头了。这里麻绳喷水,紧紧的绑着,还比关在殿上,被你使解锁法搠开门走哩。’行者道:‘不是夸口说,那怕他三股的麻绳喷上了水,就是碗粗的棕缆,也只好当秋风。’
  正话处,早已万籁无声,正是天街人静。好行者,把身子小一小,脱下索来道:‘师父去哑。’沙僧慌了道:‘哥哥,也救我们一救。’行者道:‘悄言,悄言。’他却解了三藏,放下八戒、沙僧,整束了褊衫,扣背了马匹,廊下拿了行李,一齐出了观门。又教八戒:‘你去把那崖边柳树伐四颗来。’八戒道:‘要他怎的?’行者道:‘有用处,快快取来。’那呆子有些夯力,走了去,一嘴一颗,就拱了四颗,一抱抱来。行者将枝梢折了,教兄弟二人复进去,将原绳照旧绑在柱上。那大圣念动咒语,咬破舌尖,将血喷在树上,叫:‘变!’一根变作长老,一根变作自身,那两根变作沙僧、八戒;都变得容貌一般,相貌皆同,问他也就说话,叫名也就答应。他两个却才放开步,赶上师父。这一夜依旧马不停蹄,躲离了五庄观。
  只是到天明,那长老在马上摇桩打盹。行者见了,叫道:‘师父不济,出家人怎的这般辛苦?我老孙千夜不眠,也不晓得些困倦。且下马来,莫教走路的人看见笑你,权在山坡下藏风聚气处歇歇再走。’
  不说他师徒在路暂住。且说那大仙天明起来,吃了早斋,出在殿上,教:‘拿鞭来,今日却该打唐三藏了。’那小仙抡着鞭,望唐僧道:‘打你哩。’那柳树也应道:‘打么。’乒乓打了三十。抡过鞭来,对八戒道:‘打你哩。’那柳树也应道:‘打么。’及打沙僧,也应道教打。及打到行者,那行者在路,偶然打个寒噤道:‘不好了!’三藏问道:‘怎么说?’行者道:‘我将四颗柳树变作我师徒四众,我只说他昨日打了我两顿,今日想不打了,却又打我的化身,所以我真身打噤。收了法罢。’那行者慌忙念咒收法。
  你看那些道童害怕,丢了皮鞭,报道:‘师父啊,为头打的是大唐和尚,这一会打的都是柳树之根。’大仙闻言,呵呵冷笑,夸不尽道:‘孙行者,真是一个好猴王。曾闻他大闹天宫,布地网天罗,拿他不住,果有此理。──你走了便也罢,却怎么绑些柳树在此冒名顶替?决莫饶他,赶去来。’
  那大仙说声赶,纵起云头,往西一望,只见那和尚挑包策马,正然走路。大仙低落云头,叫声:‘孙行者,往那里走?还我人参树来。’八戒听见道:‘罢了,对头又来了。’行者道:‘师父,且把善字儿包起,让我们使些凶恶,一发结果了他,脱身去罢。’唐僧闻言,战战兢兢,未曾答应。沙僧掣宝杖,八戒举钉钯,大圣使铁棒,一齐上前,把大仙围住在空中,乱打乱筑。这场恶斗,有诗为证。诗曰:
    悟空不识镇元仙,与世同君妙更玄。
    三件神兵施猛烈,一根麈尾自飘然。
    左遮右挡随来往,后架前迎任转旋。
    夜去朝来难脱体,淹留何日到西天!
  他兄弟三众各举神兵,一齐攻打;那大仙只把蝇帚儿演架。那里有半个时辰,他将袍袖一展,依然将四僧一马并行李一袖笼去。返云头,又到观里,众仙接着。仙师坐于殿上,却又在袖儿里一个个搬出:将唐僧绑在阶下矮槐树上;八戒、沙僧各绑在两边树上;将行者捆倒。行者道:‘想是调问哩。’不一时,捆绑停当,教把长头布取十疋来。行者笑道:‘八戒,这先生好意思,拿出布来与我们做中袖哩。减省些儿,做个一口中罢了。’那小仙将家机布搬将出来。大仙道:‘把唐三藏、猪八戒、沙和尚都使布裹了。’众仙一齐上前裹了。行者笑道:‘好,好,好,夹活儿就大殓了。’须臾,缠裹已毕。又教拿出漆来。众仙即忙取了些自收自晒的生熟漆,把他三个浑身布裹漆了,浑身俱裹漆,上留着头脸在外。八戒道:‘先生,上头倒不打紧,只是下面还留孔儿,我们好出恭。’那大仙又教把大锅抬出来。行者笑道:‘八戒,造化,抬出锅来,想是煮饭我们吃哩。’八戒道:‘也罢了,让我们吃些饭儿,做个饱死的鬼也好看。’众仙果抬出一口大锅支在阶下。大仙叫架起干柴,发起烈火,教:‘把清油拗上一锅,烧得滚了,将孙行者下油镬炸他一煠,与我人参树报仇。’
  行者闻言,暗喜道:‘正可老孙之意,这一向不曾洗澡,有些儿皮肤燥痒,好歹烫烫,足感盛情。’顷刻间,那油锅将滚。大圣却又留心,恐他仙法难参,油锅里难做手脚,急回头四顾,只见那台下东边是一座日规台,西边是一个石狮子。行者将身一纵,滚到西边,咬破舌尖,把石狮子喷了一口,叫声:‘变!’变作他本身模样,也这般捆作一团。他却出了元神,起在云端里,低头看着道士。
  只见那小仙报道:‘师父,油锅滚透了。’大仙教:‘把孙行者抬下去。’四个仙童抬不动,八个来也抬不动,又加四个也抬不动。众仙道:‘这猴子恋土难移,小自小,倒也结实。’却教二十个小仙扛将起来,往锅里一掼,烹的响了一声,溅起些滚油点子,把那小道士们脸上烫了几个燎浆大泡。只听得烧火的小童喊道:‘锅漏了,锅漏了。’说不了,油已漏得罄尽,锅底打破,原来是一个石狮子放在里面。
  大仙大怒道:‘这个泼猴,着然无礼,教他当面做了手脚。你走了便罢,怎么又捣了我的灶?这泼猴枉自也拿他不住;就拿住他,也似抟砂弄汞,捉影捕风。罢,罢,罢,饶他去罢。且将唐三藏解下,另换新锅,把他扎一扎,与人参树报报仇罢。’那小仙真个动手,拆解布漆。
  行者在半空里听得明白,他想着:‘师父不济,他若到了油锅里,一滚就死,二滚就焦,到三五滚他就弄做个稀烂的和尚了。我还去救他一救。’好大圣,按落云头,上前叉手道:‘莫要拆坏了布漆,扎我师父,还等我来下油锅罢。’那大仙惊骂道:‘我把你这猢猴!怎么弄手段捣了我的灶?’行者笑道:‘你遇着我就该倒灶,干我甚事?我才自也要领你些油汤油水之爱,但只是大小便急了,若在锅里开风,恐怕污了你的熟油,不好调菜吃。如今大小便通干净了,才好下锅。不要扎我师父,还来扎我罢。’那大仙闻言,呵呵冷笑,走出殿来,一把扯住。
  毕竟不知有何话说,端的怎么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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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9: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回孙悟空三岛求方 观世音甘泉活树

  诗曰:
    处世须存心上刃,修身切记寸边而。
    常言刃字为生意,但要三思戒怒欺。
    上士无争传亘古,圣人怀德继当时。
    刚强更有刚强辈,究竟终成空与非。
  却说那镇元大仙用手搀著行者道:‘我也知道你的本事,我也闻得你的英名,只是你今番越理欺心,纵有腾那,脱不得我手。我就和你讲到西天,见了你那佛祖,也少不得还我人参果树。你莫弄神通。’行者笑道:‘你这先生,好小家子样。若要树活,有甚疑难?早说这话,可不省了一场争竞?’大仙道:‘不争竞,我肯善自饶你!’行者道:‘你解了我师父,我还你一棵活树如何?’大仙道:‘你若有此神通,医得树活,我与你八拜为交,结为兄弟。’行者道:‘不打紧,放了他们,老孙管教还你活树。’
  大仙谅他走不脱,即命解放了三藏、八戒、沙僧。沙僧道:‘师父啊,不知师兄捣得是什么鬼哩。’八戒道:‘什么鬼,这叫做“当面人情鬼”。树死了,又可医得活?他弄个光皮散儿好看,者著求医治树,单单了脱身走路,还顾得你和我哩。’三藏道:‘他决不敢撒了我们。我们问他那里求医去。’遂叫道:‘悟空,你怎么哄了仙长,解放我等?’行者道:‘老孙是真言实语,怎么哄他?’三藏道:‘你往何处去求方?’行者道:‘古人云:“方从海上来。”我今要上东洋大海,遍游三岛十洲,访问仙翁圣老,求一个起死回生之法,管教医得他树活。’三藏道:‘此去几时可回?’行者道:‘只消三日。’三藏道:‘既如此,就依你说,与你三日之限。三日里来便罢;若三日之外不来,我就念那话儿经了。’行者道:‘遵命,遵命。’
  你看他急整虎皮裙,出门来对大仙道:‘先生放心,我就去就来。你却要好生伏侍我师父,逐日家三茶六饭,不可欠缺;若少了些儿,老孙回来和你算账,先捣塌你的锅底。衣服禳了,与他浆洗浆洗。脸儿黄了些儿,我不要;若瘦了些儿,不出门。’那大仙道:‘你去,你去,定不教他忍饿。’
  好猴王,急纵斤斗云,别了五庄观,迳上东洋大海。在半空中,快如掣电,疾如流星,早到蓬莱仙境。按云头,往下仔细观看,真个好去处。有诗为证。诗曰:
    大地仙乡列圣曹,蓬莱分合镇波涛。
    瑶台影蘸天心冷,巨阙光浮海面高。
    五色烟霞含玉籁,九霄星月射金鳌。
    西池王母常来此,奉祝三仙几次桃。
  那行者看不尽仙景,径入蓬莱。正然走处,见白云洞外,松阴之下,有三个老儿围碁,观局者是寿星,对局者是福星、禄星。行者上前叫道:‘老弟们,作揖了。’那三星见了,拂退碁枰,回礼道:‘大圣何来?’行者道:‘特来寻你们耍子。’寿星道:‘我闻大圣弃道从释,脱性命保护唐僧往西天取经,逐日奔波山路,那些儿得闲,却来耍子?’行者道:‘实不瞒列位说,老孙因往西方,行在半路,有些儿阻滞,特来小事欲干,不知肯否?’福星道:‘是甚地方?因何阻滞?乞为明示,吾好裁处。’行者道:‘因路过万寿山五庄观有阻。’三老惊讶道:‘五庄观是镇元大仙的仙宫,你莫不是把他人参果偷吃了?’行者笑道:‘偷吃了能值什么?’三老道:‘你这猴子,不知好歹。那果子闻一闻,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活四万七千年。叫做万寿草还丹。我们的道,不及他多矣。他得之甚易,就可与天齐寿;我们还要养精、炼气、存神,调和龙虎、捉坎填离,不知费多少工夫。你怎么说他的能值甚紧?天下只有此种灵根。’行者道:‘灵根,灵根,我已弄了他个断根哩。’三老惊道:‘怎的断根?’
  行者道:‘我们前日在他观里,那大仙不在家,只有两个小童接待了我师父,却将两个人参果奉与我师。我师不认得,只说是三朝未满的孩童,再三不吃。那童子就拿去吃了,不曾让得我们。是老孙就去偷了他三个,我兄弟三人吃了。那童子不知高低,贼前贼后的骂个不住。是老孙恼了,把他树打了一棍,推倒在地,树上果子全无,枒开叶落,根出枝伤,已枯死了。不想那童子关住我们,又被老孙扭开锁走了。次日清辰,那先生回家赶来,问答间,语言不和,遂与他赌斗,被他闪一闪,把袍袖展开,一袖子都笼去了。绳缠索绑,拷问鞭敲,就打了一日。是夜又逃了,他又赶上,依旧笼去。他身无寸铁,只是把个麈尾遮架,我兄弟这等三般兵器,莫想打得着。他这一番仍旧摆布,将布裹漆了我师父与两师弟,却将我下油锅。我又做了个脱身本事走了,把他锅都打破。他见拿我不住,尽有几分醋我。是我又与他好讲,教他放了我师父、师弟,我与他医树管活,两家才得安宁。我想着“方从海上来”,故此特游仙境,访三位老弟。有甚医树的方儿,传我一个,急救唐僧脱苦。’
  三星闻言,心中也闷道:‘你这猴儿,全不识人。那镇元子乃地仙之祖;我等乃神仙之宗;你虽得了天仙,还是太乙散数,未入真流,你怎么脱得他手?若是大圣打杀了走兽飞禽、蜾虫鳞长,只用我黍米之丹,可以救活。那人参果乃仙木之根,如何医治?没方,没方。’那行者见说无方,却就眉峰双锁,额蹙千痕。福星道:‘大圣,此处无方,他处或有,怎么就生烦恼?’行者道:‘无方别访,果然容易,就是游遍海角天涯,转透三十六天,亦是小可。只是我那唐长老法严量窄,止与了我三日期限;三日以外不到,他就要念那紧箍儿咒哩。’三星笑道:‘好,好,好,若不是这个法儿拘束你,你又钻天了。’寿星道:‘大圣放心,不须烦恼。那大仙虽称上辈,却也与我等有识。一则久别,不曾拜望;二来是大圣的人情:如今我三人同去望他一望,就与你道达此情,教那唐和尚莫念紧箍儿咒,休说三日五日,只等你求得方来,我们才别。’行者道:‘感激,感激。就请三位老弟行行,我去也。’大圣辞别三星不题。
  却说这三星驾起祥光,即往五庄观而来。那观中合众人等,忽听得长天鹤唳,原来是三老光临。但见那:
    盈空蔼蔼祥光簇,霄汉纷纷香馥郁。
    彩雾千条护羽衣,轻云一朵擎仙足。
    青鸾飞,丹凤䎘,袖引香风满地扑。
    拄杖悬龙喜笑生,皓髯垂玉胸前拂。
    童颜欢悦更无忧,壮体雄威多有福。
    执星筹,添海屋,腰挂葫芦并宝箓。
    万纪千旬福寿长,十洲三岛随缘宿。
    常来世上送千祥,每向人间增百福。
    概乾坤,荣福禄,福寿无疆今喜得。
  三老乘祥谒大仙,福堂和气皆无极。那仙童看见,即忙报道:‘师父,海上三星来了。’镇元子正与唐僧师弟闲叙,闻报,即降阶奉迎。那八戒见了寿星,近前扯住,笑道:‘你这肉头老儿,许久不见,还是这般脱洒,帽儿也不带个来。’遂把自家一个僧帽,扑的套在他头上,扑着手呵呵大笑道:‘好,好,好,真是“加冠进禄”也。’那寿星将帽子掼了,骂道:‘你这个夯货,老大不知高低。’八戒道:‘我不是夯货,你等真是奴才。’福星道:‘你倒是个夯货,反敢骂人是奴才?’八戒又笑道:‘既不是人家奴才,好道叫做“添寿”、“添福”、“添禄”?’那三藏喝退了八戒,急整衣拜了三星。
  那三星以晚辈之礼见了大仙,方才叙坐。坐定,禄星道:‘我们一向久阔尊颜。有失恭敬,今因孙大圣搅扰仙山,特来相见。’大仙道:‘孙行者到蓬莱去的?’寿星道:‘是,因为伤了大仙的丹树,他来我处求方医治。我辈无方,他又到别处求访,但恐违了圣僧三日之限,要念紧箍儿咒。我辈一来奉拜,二来讨个宽限。’三藏闻言,连声应道:‘不敢念,不敢念。’
  正说处,八戒又跑进来,扯住福星,要讨果子吃。他去袖里乱摸,腰里乱挖,不住的揭他衣服搜检。三藏笑道:‘那八戒是什么规矩!’八戒道:‘不是没规矩,此叫做“番番是福”。’三藏又叱令出去。那呆子䠚出门,瞅著福星,眼不转睛的发狠。福星道:‘夯货,我那里恼了你来,你这等恨我?’八戒道:‘不是恨你,这叫“回头望福”。’那呆子出得门来,只见一个小童拿了四把茶匙,方去寻锺取果看茶,被他一把夺过,跑上殿,拿着小磬儿,用手乱敲乱打,两头顽耍。大仙道:‘这个和尚越发不尊重了。’八戒笑道:‘不是不尊重,这叫做“四时吉庆”。’
  且不说八戒打诨乱缠。却表行者纵祥云离了蓬莱,又早到方丈仙山,这山真好去处。有诗为证。诗曰:
    方丈巍峨别是天,太元宫府会神仙。
    紫台光照三清路,花木香浮五色烟。
    金凤自多槃蕊阙,玉膏谁逼灌芝田。
    碧桃紫李新成熟,又换仙人信万年。
  那行者按落云头,无心玩景。正走处,只闻得香风馥馥,玄鹤声鸣,那壁厢有个神仙。但见:
    盈空万道霞光现,彩雾飘飖光不断。
    丹凤衔花也更鲜,青鸾飞舞声娇艳。
    福如东海寿如山,貌似小童身体健。
    壶隐洞天不老丹,腰悬与日长生篆。
    人间数次降祯祥,世上几番消厄愿。
    武帝曾宣加寿龄,瑶池每赴蟠桃宴。
    教化众僧脱俗缘,指开大道明如电。
    也曾跨海祝千秋,常去灵山参佛面。
    圣号东华大帝君,烟霞第一神仙眷。
  孙行者䩄面相迎,叫声:‘帝君,起手了。’那帝君慌忙回礼道:‘大圣,失迎。请荒居奉茶。’遂与行者搀手而入。果然是贝阙仙宫,看不尽瑶池琼阁。方坐待茶,只见翠屏后转出一个童儿。他怎生打扮:
    身穿道服飘霞烁,腰束丝绦光错落。
    头戴纶巾布斗星,足登芒履游仙岳。
    炼元真,脱本壳,功行成时遂意乐。
    识破原流精气神,主人认得无虚错。
    逃名今喜寿无疆,甲子周天管不着。
    转回廊,登宝阁,天上蟠桃三度摸。
    缥缈香云出翠屏,小仙乃是东方朔。
  行者见了,笑道:‘这个小贼在这里哩。帝君处没有桃子你偷吃!’东方朔朝上进礼,答道:‘老贼,你来这里怎的?我师父没有仙丹你偷吃。’
  帝君叫道:‘曼倩休乱言,看茶来也。’曼倩原是东方朔的道名,他急入里取茶二杯。饮讫,行者道:‘老孙此来,有一事奉干,未知允否?’帝君道:‘何事?自当领教。’行者道:‘近因保唐僧西行,路过万寿山五庄观,因他那小童无状,是我一时发怒,把他人参果树推倒,一时阻滞,唐僧不得脱身,特来尊处求赐一方医治,万望慨然。’帝君道:‘你这猴子,不管一二,到处里闯祸。那五庄观镇元子,圣号与世同君,乃地仙之祖,你怎么就冲撞了他?他那人参果树乃草还丹,你偷吃了,尚说有罪;却又连树推倒,他肯干休?’行者道:‘正是呢。我们走脱了,被他赶上,把我们就当汗巾儿一般,一袖子都笼去了,所以阁气。没奈何,许他求方医治,故此拜求。’帝君道:‘我有一粒九转太乙还丹,但能治世间生灵,却不能医树。树乃土木之灵,天滋地润。若是凡间的果木,医治还可;这万寿山乃先天福地,五庄观乃贺洲洞天,人参果又是天开地辟之灵根,如何可治,无方,无方。’
  行者道:‘既然无方,老孙告别。’帝君仍欲留奉玉液一杯,行者道:‘急救事紧,不敢久滞。’遂驾云复至瀛洲海岛,也好去处。有诗为证。诗曰:
    珠树玲珑照紫烟,瀛洲宫阙接诸天。
    青山绿水琪花艳,玉液锟鋘铁石坚。
    五色碧鸡啼海日,千年丹凤吸朱烟。
    世人罔究壶中景,象外春光亿万年。
  那大圣至瀛洲,只见那丹崖珠树之下,有几个皓发皤髯之辈,童颜鹤鬓之仙,在那里着棋饮酒,谈笑讴歌。真个是:
    祥云光满,瑞霭香浮。彩鸾鸣洞口,玄鹤舞山头。碧藕水桃为按酒,交梨火枣寿千秋。一个个丹诏无闻,仙符有籍。逍遥随浪荡,散淡任清幽。周天甲子难拘管,大地乾坤只自由。献果玄猿,对对参随多美爱;衔花白鹿,双双拱伏甚绸缪。
  那些老儿正然洒乐。这行者厉声高叫道:‘带我耍耍儿便怎的?’众仙见了,急忙趋步相迎。有诗为证。诗曰:
    人参果树灵根折,大圣访仙求妙诀。
    缭绕丹霞出宝林,瀛洲九老来相接。
  行者认得是九老,笑道:‘老兄弟们自在哩。’九老道:‘大圣当年若存正,不闹天宫,比我们还自在哩。如今好了,闻你归真向西拜佛,如何得暇至此?’行者将那医树求方之事,具陈了一遍。九老也大惊道:‘你也忒惹祸,惹祸!我等实是无方。’
  行者道:‘既是无方,我且奉别。’九老又留他饮琼浆,食碧藕。行者定不肯坐,止立饮了一杯浆,吃了一块藕,急急离了瀛洲,迳转东洋大海。早望见落伽山不远,遂落下云头,直到普陀岩上,见观音菩萨在紫竹林中与诸天大神、木叉、龙女讲经说法。有诗为证。诗曰:
    海主城高瑞气浓,更观奇异事无穷。
    须知隐约千般外,尽出希微一品中。
    四圣授时成正果,六凡听后脱樊笼。
    少林别有真滋味,花果馨香满树红。
  那菩萨早已看见行者来到,即命守山大神去迎。那大神出林来,叫声:‘孙悟空,那里去?’行者抬头喝道:‘你这个熊罴,悟空可是你叫的?当初不是老孙饶了你,你已是做了黑风山的尸鬼矣。今日跟了菩萨,受了善果,居此仙山,常听法教,你叫不得我一声“老爷”?’那黑熊真个得了正果,在菩萨处镇守普陀,称为大神,是也亏了行者。他只得陪笑道:‘大圣,古人云:“君子不念旧恶。”只管题他怎的?菩萨着我来迎你哩。’这行者就端肃尊诚,与大神到了紫竹林里,参拜菩萨。
  菩萨道:‘悟空,唐僧行到何处也?’行者道:‘行到西牛贺洲万寿山了。’菩萨道:‘那万寿山有座五庄观,镇元大仙你曾会他么?’行者顿首道:‘因是在五庄观,弟子不识镇元大仙,毁伤了他的人参果树,冲撞了他,他就困滞了我师父,不得前进。’那菩萨情知,怪道:‘你这泼猴不知好歹,他那人参果树乃天开地辟的灵根。镇元子乃地仙之祖,我也让他三分,你怎么就打伤他树?’行者再拜道:‘弟子实是不知。那一日他不在家,只有两个仙童候待我等。是猪悟能晓得他有果子,要一个尝新,弟子委偷了他三个,兄弟们分吃了。那童子知觉,骂我等无已,是弟子发怒,遂将他树推倒。他次日回来赶上,将我等一袖子笼去,绳绑鞭抽,拷打了一日。我等当夜走脱,又被他赶上,依然笼了。三番两次,其实难逃。已允了与他医树,却才自海上求方,遍游三岛,众神仙都没有本事。弟子因此志心朝礼,特拜告菩萨,伏望慈悯,俯赐一方,以救唐僧早早西去。’菩萨道:‘你怎么不早来见我,却往岛上去寻找?’
  行者闻得此言,心中暗喜道:‘造化了,造化了,菩萨一定有方也。’他又上前恳求。菩萨道:‘我这净瓶底的甘露水,善治得仙树灵苗。’行者道:‘可曾经验过么?’菩萨道:‘经验过的。’行者问:‘有何经验?’菩萨道:‘当年太上老君曾与我赌胜:他把我的杨柳枝拔了去,放在炼丹炉里,炙得焦干,送来还我。是我拿了插在瓶中,一昼夜,复得青枝绿叶,与旧相同。’行者笑道:‘真造化了,真造化了。烘焦了的尚能医活,况此推倒的,有何难哉?’菩萨吩咐大众:‘看守林中,我去去来。’遂手托净瓶,白鹦哥前边巧啭,孙大圣随后相从。有诗为证。诗曰:
    玉毫金象世难论,正是慈悲救苦尊。
    过去劫逢无垢佛,至今成得有为身。
    几生欲海澄清浪,一片心田绝点尘。
    甘露久经真妙法,管教宝树永长春。
  却说那观里大仙与三老正然清话,忽见孙大圣按落云头,叫道:‘菩萨来了,快接,快接。’慌得那三星与镇元子共三藏师徒,一齐迎出宝殿。菩萨才住了祥云,先与镇元子陪了话,后与三星作礼,礼毕上坐。那阶前,行者引唐僧、八戒、沙僧都拜了。那观中诸仙也来拜见。行者道:‘大仙不必迟疑,趁早儿陈设香案,请菩萨替你治那什么果树去。’大仙躬身谢菩萨道:‘小可的勾当,怎么敢劳菩萨下降?’菩萨道:‘唐僧乃我之弟子,孙悟空冲撞了先生,理当赔偿宝树。’三老道:‘既如此,不须谦讲了,请菩萨都到园中去看看。’
  那大仙即命设具香案,打扫后园,请菩萨先行,三老随后。三藏师徒与本观众仙都到园内观看时,那棵树倒在地下,土开根现,叶落枝枯。菩萨叫:‘悟空,伸手来。’那行者将左手伸开。菩萨将杨柳枝蘸出瓶中甘露,把行者手心里画了一道起死回生的符字,教他放在树根之下,但看水出为度。那行者捏著拳头,往那树根底下揣著,须臾,有清泉一汪。菩萨道:‘那个水不许犯五行之器,须用玉瓢舀出,扶起树来,从头浇下,自然根皮相合,叶长芽生,枝青果出。’行者道:‘小道士们,快取玉瓢来。’镇元子道:‘贫道荒山没有玉瓢,只有玉茶盏、玉酒杯,可用得么?’菩萨道:‘但是玉器,可舀得水的便罢,取将来看。’大仙即命小童子取出有二三十个茶盏、四五十个酒盏,却将那根下清泉舀出。行者、八戒、沙僧扛起树来,扶得周正,拥上土,将玉器内甘泉,一瓯瓯捧与菩萨。菩萨将杨柳枝细细洒上,口中又念著经咒。不多时,洒净那舀出之水,见那树果然依旧青绿叶阴森,上有二十三个人参果。清风、明月二童子道:‘前日不见了果子时,颠倒只数得二十二个;今日回生,怎么又多了一个?’行者道:‘“日久见人心。”前日老孙只偷了三个,那一个落下地来,土地说这宝遇土而入,八戒只嚷我打了偏手,故走了风信,只缠到如今,才见明白。’菩萨道:‘我方才不用五行之器者,知道此物与五行相畏故耳。’
  那大仙十分欢喜,急令取金击子来,把果子敲下十个,请菩萨与三老复回宝殿,一则谢劳,二来做个人参果会。众小仙遂调开桌椅,铺设丹盘,请菩萨坐了上面正席,三老左席,唐僧右席,镇元子前席相陪,各食了一个。有诗为证。诗曰:
    万寿山中古洞天,人参一熟九千年。
    灵根现出芽枝损,甘露滋生果叶全。
    三老喜逢皆旧契,四僧幸遇是前缘。
    自今会服人参果,尽是长生不老仙。
  此时菩萨与三老各吃了一个,唐僧始知是仙家宝贝,也吃了一个,悟空三人亦各吃一个,镇元子陪了一个,本观仙众分吃了一个。行者才谢了菩萨回上普陀岩,送三星迳转蓬莱岛。镇元子却又安排蔬酒,与行者结为兄弟。这才是不打不成相识,两家合了一家。师徒四众,喜喜欢欢,天晚歇了。那长老才是:
    有缘吃得草还丹,长寿苦捱妖怪难。
  毕竟到明日如何作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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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9: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回尸魔三戏唐三藏 圣僧恨逐美猴王

  却说三藏师徒次日天明收拾前进,那镇元子与行者结为兄弟,两人情投意合,决不肯放,又安排管待,一连住了五六日。那长老自服了草还丹,真似脱胎换骨,神爽体健。他取经心重,那里肯淹留,无已,遂行。
  师徒别了上路,早见一座高山。三藏道:‘徒弟,前面有山险峻,恐马不能前,大家须仔细仔细。’行者道:‘师父放心,我等自然理会。’好猴王,他在马前横担着棒,剖开山路,上了高崖,看不尽:
    峰岩重叠,涧壑弯环。虎狼成阵走,麂鹿作群行。无数獐钻簇簇,满山狐兔聚丛丛。千尺大蟒,万丈长蛇。大蟒喷愁雾,长蛇吐怪风。道旁荆棘牵漫,岭上松柟秀丽。薜萝满目,芳草连天。影落沧溟北,云开斗柄南。万古常含元气老,千峰巍列日光寒。
  那长老马上心惊。孙大圣布施手段,舞著铁棒,哮吼一声,諕得那狼虫颠窜,虎豹奔逃。
  师徒们入此山,正行到嵯峨之处,三藏道:‘悟空,我这一日,肚中饥了,你去那里化些斋吃。’行者陪笑道:‘师父好不聪明。这等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有钱也没买处,教往那里寻斋?’三藏心中不快,口里骂道:‘你这猴子!想你在两界山,被如来压在石匣之内,口能言,足不能行,也亏我救你性命,摩顶受戒,做了我的徒弟。怎么不肯努力,常怀懒惰之心?’行者道:‘弟子亦颇殷勤,何尝懒惰?’三藏道:‘你既殷勤,何不化斋我吃?我肚饥怎行?况此地山岚瘴气,怎么得上雷音?’行者道:‘师父休怪,少要言语。我知你尊性高傲,十分违慢了你,便要念那话儿咒。你下马稳坐,等我寻那里有人家处化斋去。’
  行者将身一纵,跳上云端里,手搭凉篷,睁眼观看。可怜西方路甚是寂寞,更无庄堡人家,正是多逢树木,少见人烟去处。看多时,只见正南上有一座高山,那山向阳处,有一片鲜红的点子。行者按下云头道:‘师父,有吃的了。’那长老问甚东西。行者道:‘这里没人家化饭,那南山有一片红的,想必是熟透了的山桃,我去摘几个来你充饥。’三藏喜道:‘出家人若有桃子吃,就为上分了。’行者取了钵盂,纵起祥光,你看他斤斗幌幌,冷气飕飕,须臾间,奔南山摘桃不题。
  却说常言有云:‘山高必有怪,岭峻却生精。’果然这山上有一个妖精,孙大圣去时,惊动那怪。他在云端里踏着阴风,看见长老坐在地下,就不胜欢喜道:‘造化,造化。几年家人都讲东土的唐和尚取大乘,他本是金蝉子化身,十世修行的原体,有人吃他一块肉,长寿长生。真个今日到了。’那妖精上前就要拿他,只见长老左右手下有两员大将护持,不敢拢身。他说两员大将是谁?说是八戒、沙僧。八戒、沙僧虽没什么大本事,然八戒是天蓬元帅,沙僧是卷帘大将,他的威气尚不曾泄,故不敢拢身。妖精说:‘等我且戏他戏,看怎么说。’
  好妖精,停下阴风,在那山凹里摇身一变,变做个月貌花容的女儿,说不尽那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左手提着一个青砂罐儿,右手提着一个绿磁瓶儿,从西向东,迳奔唐僧:
    圣僧歇马在山岩,忽见裙钗女近前。
    翠袖轻摇笼玉笋,湘裙斜拽显金莲。
    汗流粉面花含露,尘拂蛾眉柳带烟。
    仔细定睛观看处,看看行至到身边。
  三藏见了,叫:‘八戒、沙僧,悟空才说这里旷野无人,你看那里不走出一个人来了?’八戒道:‘师父,你与沙僧坐着,等老猪去看看来。’
  那呆子放下钉钯,整整直裰,摆摆摇摇,充作个斯文气象,一直的䩄面相迎。真个是远看未实,近看分明,那女子生得:
    冰肌藏玉骨,衫领露酥胸。柳眉积翠黛,杏眼闪银星。月样容仪俏,天然性格清。体似燕藏柳,声如莺啭林。半放海棠笼晓日,才开芍药弄春晴。
  那八戒见他生得俊俏,呆子就动了凡心,忍不住胡言乱语,叫道:‘女菩萨,往那里去?手里提着是什么东西?’分明是个妖怪,他却不能认得。那女子连声答应道:‘长老,我这青罐里是香米饭,绿瓶里是炒面觔。特来此处无他故,因还誓愿要斋僧。’八戒闻言,满心欢喜,急抽身,就跑了个猪颠风,报与三藏道:‘师父,“吉人自有天报”,师父饿了,教师兄去化斋,那猴子不知那里摘桃儿耍子去了。桃子吃多了,也有些嘈人,又有些下坠。你看那不是个斋僧的来了?’唐僧不信道:‘你这个夯货胡缠。我们走了这向,好人也不曾遇着一个,斋僧的从何而来!’八戒道:‘师父,这不到了?’
  三藏一见,连忙跳起身来,合掌当胸道:‘女菩萨,你府上在何处住?是甚人家?有甚愿心,来此斋僧?’分明是个妖精,那长老也不认得。那妖精见唐僧问他来历,他立地就起个虚情,花言巧语,来赚哄道:‘师父,此山叫做蛇回兽怕的白虎岭,正西下面是我家。我父母在堂,看经好善,广斋方上远近僧人。只因无子,求神作福,生了奴奴。欲扳门第,配嫁他人,又恐老来无倚,只得将奴招了一个女婿,养老送终。’三藏闻言道:‘女菩萨,你语言差了。圣经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既有父母在堂,又与你招了女婿,有愿心,教你男子还,便也罢,怎么自家在山行走?又没个侍儿随从。这个是不遵妇道了。’那女子笑吟吟,忙陪俏语道:‘师父,我丈夫在山北凹里,带几个客子锄田。这是奴奴煮的午饭,送与那些人吃的。只为五黄六月,无人使唤,父母又年老,所以亲身来送。忽遇三位远来,却思父母好善,故将此饭斋僧,如不弃嫌,愿表芹献。’三藏道:‘善哉!善哉!我有徒弟摘果子去了,就来。我不敢吃,假如我和尚吃了你饭,你丈夫晓得,骂你,却不罪坐贫僧也?’那女子见唐僧不肯吃,却又满面春生道:‘师父啊,我父母斋僧,还是小可;我丈夫更是个善人,一生好的是修桥补路,爱老怜贫。但听见说这饭送与师父吃了,他与我夫妻情上,比寻常更是不同。’三藏也只是不吃。
  旁边却恼坏了八戒,那呆子努著嘴,口里埋怨道:‘天下和尚也无数,不曾像我这个老和尚罢软。现成的饭,三分儿倒不吃,只等那猴子来,做四分才吃。’他不容分说,一嘴把个罐子拱倒,就要动口。只见那行者自南山顶上摘了几个桃子,托著钵盂,一斤斗,点将回来,睁火眼金睛观看,认得那女子是个妖精,放下钵盂,掣铁棒,当头就打。諕得个长老用手扯住道:‘悟空,你走将来打谁?’行者道:‘师父,你面前这个女子,莫当做个好人,他是个妖精,要来骗你哩。’三藏道:‘你这个猴头,当时倒也有些眼力,今日如何乱道?这女菩萨有此善心,将这饭要斋我等,你怎么说他是个妖精?’行者笑道:‘师父,你那里认得。老孙在水帘洞里做妖魔时,若想人肉吃,便是这等:或变金银,或变庄台,或变醉人,或变女色。有那等痴心的爱上我,我就迷他到洞里,尽意随心,或蒸或煮受用;吃不了,还要晒干了防天阴哩。师父,我若来迟,你定入他套子,遭他毒手。’那唐僧那里肯信,只说是个好人。行者道:‘师父,我知道你了,你见他那等容貌,必然动了凡心。若果有此意,叫八戒伐几棵树来,沙僧寻些草来,我做木匠,就在这里搭个窝铺,你与他圆房成事,我们大家散了,却不是件事业?何必又跋涉,取甚经去?’那长老原是个软善的人,那里吃得他这句言语,羞得光头彻耳通红。
  三藏正在此羞惭,行者又发起性来,掣铁棒,望妖精劈脸一下。那怪物有些手段,使个‘解尸法’,见行者棍子来时,他却抖擞精神,预先走了,把一个假尸首打死在地下。諕得个长老战战兢兢,口中作念道:‘这猴着然无礼,屡劝不从,无故伤人性命。’行者道:‘师父莫怪,你且来看看这罐子里是甚东西?’沙僧搀著长老,近前看时,那里是甚香米饭,却是一罐子拖尾巴的长蛆;也不是面觔,却是几个青蛙、癞虾蟆,满地乱跳。长老才有三分儿信了。怎禁猪八戒气不忿,在傍漏八分儿唆嘴道:‘师父,说起这个女子,他是此间农妇,因为送饭下田,路遇我等,却怎么栽他是个妖怪?哥哥的棍重,走将来试手打他一下,不期就打杀了。怕你念什么紧箍儿咒,故意的使个障眼法儿,变做这等样东西,演幌你眼,使不念咒哩。’
  三藏自此一言,就是晦气到了。果然信那呆子撺唆,手中捻诀,口里念咒。行者就叫:‘头疼,头疼。莫念,莫念,有话便说。’唐僧道:‘有甚话说?出家人时时常要方便,念念不离善心,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你怎么步步行凶,打死这个无故平人,取将经来何用?你回去罢。’行者道:‘师父,你教我回那里去?’唐僧道:‘我不要你做徒弟。’行者道:‘你不要我做徒弟,只怕你西天路去不成。’唐僧道:‘我命在天,该那个妖精蒸了吃,就是煮了,也算不过。终不然,你救得我的大限?你快回去。’行者道:‘师父,我回去便也罢了,只是不曾报得你的恩哩。’唐僧道:‘我与你有甚恩?’那大圣闻言,连忙跪下叩头道:‘老孙因大闹天宫,致下了伤身之难,被我佛压在两界山。幸观音菩萨与我受了戒行,幸师父救脱吾身。若不与你同上西天,显得我知恩不报非君子,万古千秋作骂名。’原来这唐僧是个慈悯的圣僧,他见行者哀告,却也回心转意道:‘既如此说,且饶你这一次,再休无礼。如若仍前作恶,这咒语颠倒就念二十遍。’行者道:‘三十遍也由你,只是我不打人了。’却才伏侍唐僧上马,又将摘来桃子奉上。唐僧在马上也吃了几个,权且充饥。
  却说那妖精脱命昇空,原来行者那一棒不曾打杀妖精,妖精出神去了。他在那云端里咬牙切齿,暗恨行者道:‘几年只闻得讲他手段,今日果然话不虚传。那唐僧已是不认得我,将要吃饭。若低头闻一闻儿,我就一把捞住,却不是我的人了?不期被他走来,弄破我这勾当,又几乎被他打了一棒。若饶了这个和尚,诚然是劳而无功也,我还下去戏他一戏。’
  好妖精,按落阴云,在那前山坡下摇身一变,变作个老妇人,年满八旬,手拄著一根弯头竹杖,一步一声的哭着走来。八戒见了,大惊道:‘师父,不好了,那妈妈儿来寻人了。’唐僧道:‘寻甚人?’八戒道:‘师兄打杀的定是他女儿,这个定是他娘寻将来了。’行者道:‘兄弟莫要胡说,那女子十八岁,这老妇有八十岁,怎么六十多岁还生产?断乎是个假的,等老孙去看来。’
  好行者,拽开步,走近前观看,那怪物:
    假变一婆婆,两鬓如冰雪。走路慢腾腾,行步虚怯怯。弱体瘦伶仃,脸如枯菜叶。颧骨望上翘,嘴唇往下别。老年不比少年时,满脸都是荷叶折。
  行者认得他是妖精,更不理论,举棒照头便打。那怪见棍子起时,依然抖擞,又出化了元神,脱真儿去了,把个假尸首又打死在山路傍之下。
  唐僧一见,惊下马来,睡在路傍,更无二话,只是把紧箍儿咒颠倒足足念了二十遍。可怜把个行者头勒得似个亚腰儿葫芦,十分疼痛难忍,滚将来哀告道:‘师父莫念了,有甚话说了罢。’唐僧道:‘有甚话说?出家人耳听善言,不堕地狱。我这般劝化你,你怎么只是行凶?把平人打死一个,又打死一个,此是何说?’行者道:‘他是妖精。’唐僧道:‘这个猴子胡说,就有这许多妖怪?你是个无心向善之辈,有意作恶之人,你去罢。’行者道:‘师父又教我去?回去便也回去了,只是一件不相应。’唐僧道:‘你有什么不相应处?’八戒道:‘师父,他要和你分行李哩。跟着你做了这几年和尚,不成空着手回去?你把那包袱内的什么旧褊衫,破帽子、分两件与他罢。’
  行者闻言,气得暴跳道:‘我把你这个尖嘴的夯货!老孙一向秉教沙门,更无一毫嫉妒之意,贪恋之心,怎么要分什么行李?’唐僧道:‘你既不嫉妒贪恋,如何不去?’行者道:‘实不瞒师父说,老孙五百年前,居花果山水帘洞大展英雄之际,收降七十二洞邪魔,手下有四万七千小怪,头戴的是紫金冠,身穿的是赭黄袍,腰系的是蓝田带,足踏的是步云履,手执的是如意金箍棒,着实也曾为人。自从涅槃罪度,削发秉正沙门,跟你做了徒弟,把这个金箍儿勒在我头上,若回去,却也难见故乡人。师父果若不要我,把那个松箍儿咒念一念,退下这个箍子,交付与你,套在别人头上,我就快活相应了,也是跟你一场。莫不成这些人意儿也没有了?’唐僧大惊道:‘悟空,我当时只是菩萨暗受一卷紧箍儿咒,却没有什么松箍儿咒。’行者道:‘若无松箍儿咒,你还带我去走走罢。’长老又没奈何道:‘你且起来,我再饶你这一次,却不可再行凶了。’行者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又伏侍师父上马,剖路前进。
  却说那妖精原来行者第二棍也不曾打杀他。那怪物在半空中夸奖不尽道:‘好个猴王,着然有眼,我那般变了去,他也还认得我。这些和尚他去得快,若过此山,西下四十里,就不伏我所管了。若是被别处妖魔捞了去,好道就笑破他人口,使碎自家心。我还下去戏他一戏。’
  好妖精,按耸阴风,在山坡下摇身一变,变做一个老公公,真个是:
    白发如彭祖,苍髯赛寿星。
    耳中鸣玉磬,眼里幌金星。
    手拄龙头拐,身穿鹤氅轻。
    数珠掐在手,口诵南无经。
  唐僧在马上见了,心中大喜道:‘阿弥陀佛!西方真是福地,那公公路也走不上来,逼法的还念经哩。’八戒道:‘师父,你且莫要夸奖,那个是祸的根哩。’唐僧道:‘怎么是祸根?’八戒道:‘师兄打杀他的女儿,又打杀他的婆子,这个正是他的老儿寻将来了。我们若撞在他的怀里啊,师父,你便偿命,该个死罪;把老猪为从,问个充军;沙僧喝令,问个摆站。那师兄使个遁法走了,却不苦了我们三个顶缸?’
  行者听见道:‘这个呆根,这等胡说,可不諕了师父?等老孙再去看看。’他把棍藏在身边,走上前,迎著怪物,叫声:‘老官儿,往那里去?怎么又走路,又念经?’那妖精错认了定盘星,把孙大圣也当做个等闲的,遂答道:‘长老啊,我老汉祖居此地,一生好善斋僧,看经念佛。命里无儿,止生得一个小女,招了个女婿。今早送饭下田,想是遭逢虎口。老妻先来找寻,也不见回去。全然不知下落,老汉特来寻看。果然是伤残他命,也没奈何,将他骸骨收拾回去,安葬茔中。’行者笑道:‘我是个做虎的祖宗,你怎么袖子里笼了个鬼儿来哄我?你瞒了诸人,瞒不过我,我认得你是个妖精。’那妖精諕得顿口无言。行者掣出棒来,自忖道:‘若要不打他,显得他倒弄个风儿;若要打他,又怕师父念那话儿咒语。’又思量道:‘不打杀他,他一时间抄空儿把师父捞了去,却不又费心劳力去救他?还打的是。就一棍子打杀,师父念起那咒,常言道:“虎毒不吃儿。”凭着我巧言花语,嘴伶舌便,哄他一哄,好道也罢了。’好大圣,念动咒语,叫当坊土地、本处山神道:‘这妖精三番来戏弄我师父,这一番却要打杀他。你与我在半空中作证,不许走了。’众神听令,谁敢不从,都在云端里照应。那大圣棍起处,打倒妖魔,才断绝了灵光。
  那唐僧在马上又諕得战战兢兢,口不能言。八戒在傍边又笑道:‘好行者,风发了,只行了半日路,倒打死三个人。’唐僧正要念咒,行者急到马前叫道:‘师父莫念,莫念,你且来看看他的模样。’却是一堆粉骷髅在那里。唐僧大惊道:‘悟空,这个人才死了,怎么就化作一堆骷髅?’行者道:‘他是个潜灵作怪的僵尸,在此迷人败本,被我打杀,他就现了本相。他那脊梁上有一行字,叫做“白骨夫人”。’唐僧闻说,倒也信了。怎禁那八戒傍边唆嘴道:‘师父,他的手重棍凶,把人打死,只怕你念那话儿,故意变化这个模样,掩你的眼目哩。’唐僧果然耳软,又信了他,随复念起。行者禁不得疼痛,跪于路傍,只叫:‘莫念,莫念,有话快说了罢。’唐僧道:‘猴头,还有甚说话?出家人行善,如春园之草,不见其长,日有所增;行恶之人,如磨刀之石,不见其损,日有所亏。你在这荒郊野外,一连打死三人,还是无人检举,没有对头;倘到城市之中,人烟凑集之所,你拿了那哭丧棒,一时不知好歹,乱打起人来,撞出大祸,教我怎的脱身?你回去罢。’行者道:‘师父错怪了我也。这厮分明是个妖魔,他实有心害你。我倒打死他,替你除了害,你却不认得,反信了那呆子谗言冷语,屡次逐我。常言道:“事不过三。”我若不去,真是个下流无耻之徒。我去,我去。去便去了,只是你手下无人。’唐僧发怒道:‘这泼猴越发无礼。看起来,只你是人,那悟能、悟净就不是人?’
  那大圣一闻得说他两个是人,止不住伤情凄惨,对唐僧道声:‘苦啊!你那时节出了长安,有刘伯钦送你上路。到两界山,救我出来,投拜你为师。我曾穿古洞,入深林,擒魔捉怪,收八戒,得沙僧,吃尽千辛万苦。今日昧著惺惺使糊涂,只教我回去。这才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罢,罢,罢,但只是多了那紧箍儿咒。’唐僧道:‘我再不念了。’行者道:‘这个难说。若到那毒魔苦难处不得脱身,八戒、沙僧救不得你,那时节想起我来,忍不住又念诵起来。就是十万里路,我的头也是疼的,假如再来见你,不如不作此意。’
  唐僧见他言言语语,越添恼怒,滚鞍下马来,叫沙僧包袱内取出纸笔,即于涧下取水,石上磨墨,写了一纸贬书,递于行者道:‘猴头,执此为照,再不要你做徒弟了;如再与你相见,我就堕了阿鼻地狱。’行者连忙接了贬书道:‘师父,不消发誓,老孙去罢。’他将书折了,留在袖内,却又软款唐僧道:‘师父,我也是跟你一场,又蒙菩萨指教,今日半涂而废,不曾成得功果,你请坐,受我一拜,我也去得放心。’唐僧转回身不睬,口里唧唧哝哝的道:‘我是个好和尚,不受你歹人的礼。’大圣见他不睬,又使个身外法,把脑后毫毛拔了三根,吹口仙气,叫:‘变!’即变了三个行者,连本身四个,四面围住师父下拜。那长老左右躲不脱,好道也受了一拜。
  大圣跳起来,把身一抖,收上毫毛,却又吩咐沙僧道:‘贤弟,你是个好人,却只要留心防著八戒𧮪言𧮪语,途中更要仔细。倘一时有妖精拿住师父,你就说老孙是他大徒弟,西方毛怪闻我的手段,不敢伤我师父。’唐僧道:‘我是个好和尚,不题你这歹人的名字,你回去罢。’
  那大圣见长老三番两复,不肯转意回心,没奈何才去。你看他:
    噙泪叩头辞长老,含悲留意嘱沙僧。
    一头拭迸坡前草,两脚蹬翻地上藤。
    上天下地如轮转,跨海飞山第一能。
    顷刻之间不见影,霎时疾返旧途程。
  你看他忍气别了师父,纵斤斗云,迳回花果山水帘洞去了。独自个凄凄惨惨,忽闻得水声聒耳。大圣在那半空里看时,原来是东洋大海潮发的声响。一见了,又想起唐僧,止不住腮边泪坠,停云住步,良久方去。
  毕竟不知此去反复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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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9: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回花果山群妖聚义 黑松林三藏逢魔

  却说那大圣虽被唐僧逐赶,然犹思念感叹不已,早望见东洋大海,道:‘我不走此路者,已五百年矣!’只见那海水:
    烟波荡荡,巨浪悠悠。烟波荡荡接天河,巨浪悠悠通地脉。潮来汹涌,水浸湾环。潮来汹涌,犹如霹雳吼三春;水浸湾环,却似狂风吹九夏。乘龙福老,往来必定皱眉行;跨鹤仙童,反复果然忧虑过。近岸无村社,傍水少渔舟。浪卷千年雪,风生六月秋。野禽凭出没,沙鸟任沉浮。眼前无钓客,耳畔只闻鸥。海底游鱼乐,天边过雁愁。
那行者将身一纵,跳过了东洋大海,早至花果山。按落云头,睁睛观看,那山上花草俱无,烟霞尽绝;峰岩倒塌,林树焦枯。你道怎么这等?只因他闹了天宫,拿上界去,此山被显圣二郎神率领那梅山七弟兄,放火烧坏了。这大圣倍加凄惨。有一篇败山颓景的古风为证。古风云:
    回顾仙山两泪垂,对山凄惨更伤悲。
    当时只道山无损,今日方知地有亏。
    可恨二郎将我灭,堪嗔小圣把人欺。
    行凶掘你先灵墓,无干破尔祖坟基。
    满天霞雾皆消荡,遍地风云尽散稀。
    东岭不闻斑虎啸,西山那见白猿啼。
    北谿狐兔无踪迹,南谷獐没影遗。
    青石烧成千块土,碧砂化作一堆泥。
    洞外乔松皆倚倒,崖前翠柏尽稀少。
    椿杉槐桧栗檀焦,桃杏李梅梨枣了。
    柘绝桑无怎养蚕?柳稀竹少难栖鸟。
    峰头巧石化为尘,涧底泉干都是草。
    崖前土黑没芝兰,路畔泥红藤薜攀。
    往日飞禽飞那处?当时走兽走何山?
    豹嫌蟒恶倾颓所,鹤避蛇回败坏间。
    想是日前行恶念,致令目下受艰难。
  那大圣正当悲切,只听得那芳草坡前,曼荆凹内,响一声,跳出七八个小猴,一拥上前,围住叩头。高叫道:‘大圣爷爷,今日来家了?’美猴王道:‘你们因何不耍不顽,一个个都潜踪隐迹?我来多时了,不见你们形影,何也?’群猴听说,一个个垂泪告道:‘自大圣擒拿上界,我们被猎人之苦,着实难捱。怎禁他硬弩强弓,黄鹰劣犬,网扣枪钩,故此各惜性命,不敢出头顽耍,只是深潜洞府,远避窝巢。饥去坡前偷草食,渴来涧下吸清泉。却才听得大圣爷爷声音,特来接见,伏望扶持。’那大圣闻得此言,愈加凄惨。便问:‘你们还有多少在此山上?’群猴道:‘老者小者,只有千把。’大圣道:‘我当时共有四万七千群妖,如今都往那里去了?’群猴道:‘自从爷爷去后,这山被二郎菩萨点上火,烧杀了大半。我们蹲在井里,钻在涧内,藏于铁板桥下,得了性命。及至火灭烟消出来时,又没花果养赡,难以存活,别处又去了一半。我们这一半,捱苦的住在山中。这两年,又被些打猎的抢了一半去也。’行者道:‘他抢你去何干?’群猴道:‘说起这猎户,可恨!他把我们中箭著枪的,中毒打死的,拿了去剥皮剔骨,酱煮醋蒸,油煎盐炒,当做下饭食用。或有那遭网的,遇扣的,夹活儿拿去了,教他跳圈做戏,翻斤斗,竖蜻蜓,当街上筛锣擂鼓,无所不为的顽耍。’
  大圣闻此言,更十分恼怒道:‘洞中有什么人执事?’群妖道:‘还有马、流二元帅,崩、芭二将军管着哩。’大圣道:‘你们去报他知道,说我来了。’那些小妖,撞入门内报道:‘大圣爷爷来家了。’那马、流、奔、芭闻报,忙出门叩头,迎接进洞。大圣坐在中间,群怪罗拜于前,启道:‘大圣爷爷,近闻得你得了性命,保唐僧往西天取经,如何不走西方,却回本山?’大圣道:‘小的们,你不知道,那唐三藏不识贤愚:我为他一路上捉怪擒魔,使尽了平生的手段,几番家打杀妖精;他说我行凶作恶,不要我做徒弟,把我逐赶回来,写立贬书为照,永不听用了。’
  众猴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做什么和尚,且家来,带携我们耍子几年罢。’叫:‘快安排椰子酒来,与爷爷接风。’大圣道:‘且莫饮酒,我问你那打猎的人,几时来我山上一度?’马、流道:‘大圣,不论什么时度,他逐日家在这里缠扰。’大圣道:‘他怎么今日不来?’马、流道:‘看待来耶。’大圣吩咐:‘小的们,都出去把那山上烧酥了的碎石头与我搬将起来堆著。或二三十个一推,或五六十个一堆堆著,我有用处。’那些小猴都是一窝峰,一个个乱搬了许多堆集。大圣看了,教:‘小的们,都往洞内藏躲,让老孙作法。’
  那大圣上了山巅看处,只见那南半边咚咚鼓响,当当锣鸣,闪上有千余人马,都架著鹰犬,持着刀枪。猴王仔细看那些人来得凶险,好男子,真个骁勇。但见:
    狐皮盖肩顶,锦绮裹腰胸。
    袋插狼牙箭,胯挂宝雕弓。
    人似搜山虎,马如跳涧龙。
    成群引著犬,满膀架其鹰。
    荆筐抬火炮,带定海东青。
    粘竿百十担,兔叉有千根。
    牛头拦路网,阎王扣子绳。
    一齐乱吆喝,散撒满天星。
  大圣见那些人布上他的山来,心中大怒,手里捻诀,口内念念有词,往那巽地上吸了一口气,呼的吹将去,便是一阵狂风。好风!但见:
    扬尘播土,倒树摧林。海浪如山耸,浑波万叠侵。乾坤昏荡荡,日月暗沉沉。一阵摇松如虎啸,忽然入竹似龙吟。万窍怒号天噫气,飞砂走石乱伤人。
  大圣作起这大风,将那碎石,乘风乱飞乱舞。可怜把那些千余人马,一个个:
    石打乌头粉碎,沙飞海马俱伤。人参官桂岭前忙,血染朱砂地上。附子难归故里,槟榔怎得还乡。尸骸轻粉卧山场,红娘子家中盼望。
  诗曰:
    人亡马死怎归家,野鬼孤魂乱似麻。
    可怜抖擞英雄将,不辨贤愚血染沙。
  大圣按落云头,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自从归顺唐僧,做了和尚,他每每劝我话道:“千日行善,善犹不足;一日行恶,恶自有余。”真有此话。我跟着他,打杀几个妖精,他就怪我行凶。今日来家,却结果了这许多猎户。’叫:‘小的们,出来!’那群猴狂风过去,听得大圣呼唤,一个个跳将出来。大圣道:‘你们去南山下,把那打死的猎户衣服剥得来家,洗净血迹,穿了遮寒;把死人的尸首都推在那万丈深潭内;把死倒的马拖将来,剥了皮,做靴穿,将肉腌著,慢慢的食用;把那些弓箭枪刀,与你们操演武艺;将那杂色旗号,收来我用。’群猴一个个领诺。
  那大圣把旗拆洗,总斗做一面杂彩花旗,上写着‘重修花果山,复整水帘洞,齐天大圣’十四字。竖起杆子,将旗挂于洞外。逐日招魔聚兽,积草屯粮,不题‘和尚’二字。他的人情又大,手段又高,便去四海龙王借些甘霖仙水,把山洗青了。前栽榆柳,后种松柟,桃李枣梅,无所不备。逍遥自在,乐业安居不题。
  却说唐僧听信狡性,纵放心猿,攀鞍上马。八戒前边开路,沙僧挑着行李西行。过了白虎岭,忽见一带林坵,真个是藤攀葛绕,柏翠松青。三藏叫道:‘徒弟呀,山路崎岖,甚是难走,却又松林丛簇,树木森罗,切须仔细,恐有妖邪妖兽。’你看那呆子抖擞精神,叫沙僧带着马,他使钉钯开路,领唐僧径入松林之内。正行处,那长老兜住马道:‘八戒,我这一日其实饥了,那里寻些斋饭我吃?’八戒道:‘师父请下马,在此等老猪去寻。’长老下了马,沙僧歇了担,取出钵盂,递与八戒。八戒道:‘我去也。’长老问:‘那里去?’八戒道:‘莫管,我这一去,钻冰取火寻斋至,压雪求油化饭来。’
  你看他出了松林,往西行经十余里,更不曾撞著一个人家,真是有狼虎无人烟的去处。那呆子走得辛苦,心内沉吟道:‘当年行者在日,老和尚要的就有;今日轮到我的身上,诚所谓“当家才知柴米价,养子方晓父娘恩”。公道没去化处。’却又走得瞌睡上来,思道:‘我若就回去,对老和尚说没处化斋,他也不信我走了这许多路。须是再多幌个时辰,才好去回话。也罢,也罢,且往这草科里睡睡。’呆子就把头拱在草里睡下。当时也只说朦胧朦胧就起来,岂知走路辛苦的人,丢倒头,只管齁齁睡起。
  且不言八戒在此睡觉。却说长老在那林间耳热眼跳,身心不安。急回叫沙僧道:‘悟能去化斋,怎么这早晚还不回?’沙僧道:‘师父,你还不晓得哩。他见这西方上人家斋僧的多,他肚子又大,他管你?直等他吃饱了才来哩。’三藏道:‘正是呀,倘或他在那里贪著吃斋,我们那里会他?天色晚了,此间不是个住处,须要寻个下处方好哩。’沙僧道:‘不打紧,师父,你且坐在这里,等我去寻他来。’三藏道:‘正是,正是。有斋没斋罢了,只是寻下处要紧。’沙僧绰了宝杖,迳出松林来找八戒。
  长老独坐林中,十分闷倦,只得强打精神,跳将起来,把行李攒在一处,将马拴在树上。取下戴的斗笠,插定了锡杖,整一整缁衣,徐步幽林,权为散闷。那长老看遍了野草山花,听不得归巢鸟噪。原来那林子内都是些草深路小的去处,只因他情思紊乱,却走错了。他一来也是要散散闷,二来也是要寻八戒、沙僧。不期他两个走的是直西路,长老转了一会,却走向南边去了。出得松林,忽抬头,见那壁厢金光闪烁,彩气腾腾。仔细看处,原来是一座宝塔,金顶放光。这是那西落的日色,映着那金顶放亮。他道:‘我弟子却没缘法哩。自离东土,发愿逢庙烧香,见佛拜佛,遇塔扫塔。那放光的不是一座黄金宝塔?怎么就不曾走那条路?塔下必有寺院,院内必有僧家,且等我走走。这行李、白马,料此处无人行走,却也无事。那里若有方便处,待徒弟们来,一同借歇。’
  噫!长老一时晦气到了。你看他拽开步,竟至塔边。但见那:
    石崖高万丈,山大接青霄。根连地厚,峰插天高。两边杂树数千棵,前后藤缠百余里。花映草梢风有影,水流云窦月无根。倒木横担深涧,枯藤结挂光峰。石桥下,流滚滚清泉;台座上,长明明白粉。远观一似三岛天堂,近看有如蓬莱胜境。香松紫竹绕山溪,鸦鹊猿猴穿峻岭。洞门外,有一来一往的走兽成行;树林里,有或出或入的飞禽作队。青青香草秀,艳艳野花开。这所在分明是恶境,那长老晦气撞将来。
  那长老举步进前,才来到塔门之下,只见一个斑竹帘儿挂在里面。他破步入门,揭起来,往里就进猛抬头,见那石床上,侧睡着一个妖魔。你道他怎生模样:
    青靛脸,白獠牙,一张大口呀呀。两边乱蓬蓬的鬓毛,却都是些胭脂染色;三四紫巍巍的髭髯,恍疑是那荔枝排芽。鹦嘴般的鼻儿拱拱,曙星样的眼儿巴巴。两个拳头,和尚钵盂模样;二只蓝脚,悬崖榾柮枒槎。斜披着淡黄袍帐,赛过那织锦袈裟。拿的一口刀,精光耀映;眠的一块石,细润无瑕。他也曾小妖排蚁阵,他也曾老怪坐蜂衙。你看他威风凛凛,大家吆喝,叫一声爷。他也曾月作三人壶酌酒,他也曾风生两腋盏倾茶。你看他神通浩浩,霎著下眼,游遍天涯。荒林喧鸟雀,深莽宿龙蛇。仙子种田生白玉,道人伏火养丹砂。小小洞门,虽到不得那阿鼻地狱;楞楞妖怪,却就是一个牛头夜叉。
  那长老看见他这般模样,諕得打了一个倒退,遍体酥麻,两腿酸软,即忙的抽身便走。刚刚转了一个身,那妖魔他的灵性着实是强,大撑开着一双金睛鬼眼,叫声:‘小的们,你看门外是什么人?’一个小妖就伸头望门外一看,看见是个光头的长老,连忙跑将进去报道:‘大王,外面是个和尚哩。团头大面,两耳垂肩;嫩刮刮的一身肉,细娇娇的一张皮:且是好个和尚。’那妖闻言,啊声笑道:‘这叫做个“蛇头上苍蝇,自来的衣食”。你众小的们,疾忙赶上去,与我拿将来,我这里重重有赏。’那些小妖就是一窝蜂,齐齐拥上。三藏见了,虽则是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终是心惊胆颤,腿软脚麻;况且是山路崎岖,林深日暮,步儿那里移得动:被那些小妖平抬将去。正是: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原被犬欺。
    纵然好事多磨障,谁像唐僧西向时?
  你看那众小妖抬得长老,放在那竹帘儿外,欢欢喜喜报声道:‘大王,拿得和尚进来了。’那老妖他也偷眼瞧一瞧,只见三藏头直上,貌堂堂,果然好一个和尚。他便心中想道:‘这等好和尚,必是上方人物,不当小可的。若不做个威风,他怎肯服降哩?’陡然间,就狐假虎威,红须倒竖,血发朝天,眼睛迸裂,大喝一声道:‘带那和尚进来!’众妖们大家响响的答应了一声:‘是!’就把三藏望里面只是一推。这是‘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三藏只得双手合著,与他见个礼。那妖道:‘你是那里和尚?从那里来?到那里去?快快说明!’三藏道:‘我本是唐朝僧人,奉大唐皇帝敕命,前往西方访求经偈,经过贵山,特来塔下谒圣,不期惊动威严,望乞恕罪。待往西方取得经回东土,永注高名也。’那妖闻言,呵呵大笑道:‘我说是上邦人物,果然是你。正要吃你哩,却来的甚好,甚好,不然,却不错放过了?你该是我口内的食,自然要撞将来,就放也放不去,就走也走不脱!’叫小妖:‘把那和尚拿去绑了。’果然那些小妖一拥上前,把个长老绳缠索绑,缚在那定魂桩上。
  老妖持刀又问道:‘和尚,你一行有几个?终不然一人敢上西天?’三藏见他持刀,又老实说道:‘大王,我有两个徒弟,叫做猪八戒、沙和尚,都出松林化斋去了。还有一担行李,一匹白马,都在松林里放着哩。’老妖道:‘又造化了。两个徒弟,连你三个,连马四个,够吃一顿了。’小妖道:‘我们去捉他来。’老妖道:‘不要出去,把前门关了。他两个化斋来,一定寻师父吃;寻不着,一定寻着我门上。常言道:“上门的买卖好做。”且等慢慢的捉他。’众小妖把前门闭了。
  且不言三藏逢灾。却说那沙僧出林找八戒,直有十余里远近,不曾见个庄村。他却站在高埠上正然观看,只听得草中有人言语,急使杖拨开深草看时,原来是呆子在里面说梦话哩。被沙僧揪著耳朵,方叫醒了。道:‘好呆子啊!师父教你化斋,许你在此睡觉的?’那呆子冒冒失失的醒来道:‘兄弟,有甚时候了?’沙僧道:‘快起来,师父说有斋没斋也罢,教你我那里寻下住处哩。’
  呆子懵懵懂懂的托著钵盂,拑著钉钯,与沙僧迳直回来。到林中看时,不见了师父。沙僧埋怨道:‘都是你这呆子化斋不来,必有妖精拿师父也。’八戒笑道:‘兄弟,莫要胡说。那林子里是个清雅的去处,决然没有妖精。想是老和尚坐不住,往那里观风去了。我们寻他去来。’二人只得牵马挑担,收拾了斗篷、锡杖,出松林寻找师父。
  这一回,也是唐僧不该死。他两个寻一会不见,忽见那正南下有金光闪灼,八戒道:‘兄弟啊,有福的只是有福,你看师父往他家去了。那放光的是座宝塔,谁敢怠慢?一定要安排斋饭,留他在那里受用。我们还不走动些,也赶上去吃些斋儿。’沙僧道:‘哥啊,定不得吉凶哩,我们且去看来。’
  二人雄纠纠的到了门前:‘呀!闭着门哩。’只见那门上横安了一块白玉石板,上镌著六个大字:‘碗子山波月洞’。沙僧道:‘哥啊,这不是什么寺院,是一座妖精洞府也。我师父在这里,也见不得哩。’八戒道:‘兄弟莫怕。你且拴下马匹,守着行李,待我问他的信看。’那呆子举著钯,上前高叫:‘开门!开门!’那洞内有把门的小妖开了门忽见他两个的模样,急抽身,跑入里面报道:‘大王,买卖来了。’老妖道:‘那里买卖?’小妖道:‘洞门外有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与一个晦气色的和尚,来叫门了。’老妖大喜道:‘是猪八戒与沙僧寻将来也。噫,他也会寻哩,怎么就寻到我这门上?既然嘴脸凶顽,却莫要怠慢了他。’叫:‘取披挂来。’小妖抬来,就结束了,绰刀在手,迳出门来。
  却说那八戒、沙僧在门前正等,只见妖魔来得凶险。你道他怎生打扮:
    青脸红须赤发飘,黄金铠甲亮光饶。
    裹肚衬腰石带,攀胸勒甲步云绦。
    闲立山前风吼吼,闷游海外浪滔滔。
    一双蓝靛焦觔手,执定追魂取命刀。
    要知此物名和姓,声扬二字唤黄袍。
  那黄袍老怪出得门来,便问:‘你是那方和尚,在我门首吆喝?’八戒道:‘我儿子,你不认得?我是你老爷。我是大唐差往西天去的。我师父是那御弟三藏。若在你家内,趁早送出来,省了我钉钯筑进去。’那怪笑道:‘是是是,有一个唐僧在我家,我也不曾怠慢他,安排些人肉包儿与他吃哩。你们也进去吃一个儿,何如?’
  这呆子认真就要进去。沙僧一把扯住道:‘哥啊,他哄你哩,你几时又吃人肉哩?’呆子却才省悟,掣钉钯,望妖怪劈脸就筑;那怪物侧身躲过,使钢刀急架相迎。两个都显神通,纵云头,跳在空中厮杀。沙僧撇了行李、白马,举宝杖,急急帮攻。此时两个狠和尚,一个泼妖魔,在云端里,这一场好杀。正是那:
    杖起刀迎,钯来刀架。一员魔将施威,两个神僧显化。九齿钯真个英雄,降妖杖诚然凶咤。没前后左右齐来,那黄袍公然不怕。你看他蘸钢刀晃亮如银,其实的那神通也为广大。只杀得满空中雾绕云迷,半山里崖崩岭咋。一个为声名,怎肯干休;一个为师父,断然不怕。
  他三个在半空中往往来来,战经数十回合,不分胜负。各因性命要紧,其实难解难分。
  毕竟不知怎救唐僧,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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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9: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回脱难江流来国土 承恩八戒转山林

  诗曰:
    妄想不复强灭,真如何必希求。
    本原自性佛前修,迷悟岂居前后。
    悟即刹那成正,迷而万劫沉流。
    若能一念合真修,灭尽恒沙罪垢。
  却说那八戒、沙僧与怪斗经个三十回合,不分胜负。你道怎么不分胜负?若论赌手段,莫说两个和尚,就是二十个也敌不过那妖精。只为唐僧命不该死,暗中有那护法神祗保着他;空中又有那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助著八戒、沙僧。
  且不言他三人战斗。却说那长老在洞里悲啼,思量他那徒弟,眼中流泪道:‘悟能啊,不知你在那个村中逢了善友,贪著斋供?悟净啊,你又不知在那里寻他,可能得会?岂知我遇妖魔,在此受难?几时得会你们,脱了大难,早赴灵山?’正当悲啼烦恼,忽见那洞内走出一个妇人来,扶着定魂桩,叫道:‘那长老,你从何来?为何被他缚在此处?’长老闻言,泪眼偷看,那妇人约有三十年纪。遂道:‘女菩萨,不消问了。我已是该死的,走进你家门来也,要吃就吃了罢,又问怎的?’那妇人道:‘我不是吃人的。我家离此西下有三百余里,那里有座城,叫做宝象国。我是那国王的第三个公主,乳名叫做百花羞。只因十三年前八月十五日夜,玩月中间,被这妖魔一阵狂风摄将来,与他做了十三年夫妻,在此生儿育女,杳无音信回朝。思量我那父母,不能相见。你从何来,被他拿住?’唐僧道:‘贫僧乃是差往西天取经者,不期闲步,误撞在此。如今要拿住我两个徒弟,一齐蒸吃哩。’那公主陪笑道 :‘长老宽心,你既是取经的,我救得你。那宝象国是你西方去的大路,你与我捎一封书儿去,拜上我那父母,我就教他饶了你罢。’三藏点头道:‘女菩萨,若还救得贫僧命,愿做捎书寄信人。’
  那公主急转后面,即修了一纸家书,封固停当。到桩前解放了唐僧,将书付与。唐僧得解脱,捧书在手道:‘女菩萨,多谢你活命之恩。贫僧这一去,过贵处,定送国王处。只恐日久年深,你父母不肯相认,奈何?切莫怪我贫僧打了诳语。’公主道:‘不妨,我父王无子,止生我三个姊妹,若见此书,必有相看之意。’三藏紧紧袖了家书,谢了公主,就往外走。被公主扯住道:‘前门里你出不去,那些大小妖精都在门外摇旗呐喊,擂鼓筛锣,助著大王,与你徒弟厮杀哩。你往后门里去罢。若是大王拿住,还审问审问;只恐小妖儿捉了,不分好歹,挟生儿伤了你的性命。等我去他面前说个方便。若是大王放了你啊,待你徒弟讨个示下,寻着你一同好走。’三藏闻言,磕了头,谨依吩咐,辞别公主,躲离后门之外,不敢自行,将身藏在荆棘丛中。
  却说公主娘娘心生巧计,急往前来,出门外,分开了大小群妖。只听得叮叮当当,兵刃乱响。原来是八戒、沙僧与那怪在半空里厮杀哩。这公主厉声高叫道:‘黄袍郎!’那妖王听得公主叫唤,即丢了八戒、沙僧,按落云头,揪了钢刀,搀著公主道:‘浑家,有甚话说?’公主道:‘郎君啊,我才时睡在罗帏之内,梦魂中,忽见个金甲神人。’妖魔道:‘那个金甲神?上我门怎的?’公主道:‘是我幼时在宫内,对人暗许下一桩心愿:若得招个贤郎驸马,上名山,拜仙府,斋僧布施。自从配了你,夫妻们欢会,到今不曾题起。那金甲神人来讨誓愿,喝我醒来,却是南柯一梦。因此,急整容来郎君处诉知,不期那桩上绑着一个僧人。万望郎君慈悯,看我薄意,饶了那个和尚罢,只当与我斋僧还愿。不知郎君肯否?’那怪道:‘浑家,你却多心呐,什么打紧之事。我要吃人,那里不捞几个吃吃,这个把和尚到得那里?放他去罢。’公主道:‘郎君,放他从后门里去罢。’妖魔道:‘奈烦哩,放他去便罢,又管他什么后门前门哩。’他遂绰了钢刀,高叫道:‘那猪八戒,你过来。我不是怕你,不与你战;看着我浑家的分上,饶了你师父也。趁早去后门首寻着他,往西方去罢。若再来犯我境界,断乎不饶。’
  那八戒与沙僧闻得此言,就如鬼门关上放回来的一般,即忙牵马挑担,鼠撺而行。转过那波月洞后门之外,叫声:‘师父。’那长老认得声音,就在那荆棘中答应。沙僧就剖开草径,搀著师父,慌忙的上马。这里:
    狠毒险遭青面鬼,殷勤幸有百花羞。
    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逐浪游。
  八戒当头领路,沙僧后随,出了那松林,上了大路。你看他两个哜哜嘈嘈,埋埋怨怨,三藏只是解和。遇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一程一程,长亭短亭,不觉的就走了二百九十九里。猛抬头,只见一座好城,就是宝象国。真好个处所也:
    云渺渺,路迢迢。地虽千里外,景物一般饶。瑞霭祥烟笼罩,清风明月招摇。嵂嵂崒崒的远山,大开图画;潺潺湲湲的流水,碎溅琼瑶。可耕的连阡带陌,足食的密蕙新苗。渔钓的几家三涧曲,樵采的一担两峰椒。廓的廓,城的城,金汤巩固;家的家,户的户,只斗逍遥。九重的高阁如殿宇,万丈的层台似锦标。也有那太极殿、华盖殿、烧香殿、观文殿、宣政殿、延英殿,一殿殿的玉陛金阶,摆列著文冠武弁;也有那大明宫、昭阳宫、长乐宫、华清宫、建章宫、未央宫,一宫宫的钟鼓管籥,撒抹了闺怨春愁。也有禁苑的露花匀嫩脸,也有御沟的风柳舞纤腰。通衢上,也有个顶冠束带的,盛仪容,乘五马;幽僻中,也有个持弓挟矢的,拨云雾,贯双雕。花柳的巷,管弦的楼,春风不让洛阳桥。取经的长老,回首大唐肝胆裂;伴师的徒弟,息肩小驿梦魂消。
  看不尽宝象国的景致。师徒三众收拾行李、马匹,安歇馆驿中。
  唐僧步行至朝门外,对阁门大使道:‘有唐朝僧人,特来面驾,倒换文牒,乞为转奏转奏。’那黄门奏事官连忙走至白玉阶前奏道:‘万岁,唐朝有个高僧,欲求见驾,倒换文牒。’那国王闻知是唐朝大国,且又说是个方上圣僧,心中甚喜,即时准奏。叫:‘宣他进来。’把三藏宣至金阶,舞蹈山呼礼毕。两边文武多官无不叹道:‘上邦人物,礼乐雍容如此。’那国王道:‘长老,你到我国中何事?’三藏道:‘小僧是唐朝释子,承我天子敕旨,前往西方取经。原领有文牒,到陛下上国,理合倒换。故此不识进退,惊动龙颜。’国王道:‘既有唐天子文牒,取上来看。’三藏双手捧上去,展开放在御案上。牒云:
    南赡部洲大唐国奉天承运唐天子牒行:切惟朕以凉德,嗣续丕基,事神治民,临深履薄,朝夕是惴。前者失救泾河老龙,获谴于我皇皇后帝,三魂七魄,倏忽阴司,已作无常之客。因有阳寿未绝,感冥君放送回生,广陈善会,修建度亡道场。感蒙救苦观世音菩萨金身出现,指示西方有佛有经,可度幽亡,超脱孤魂。特着法师玄奘,远历千山,询求经偈。倘到西邦诸国,不灭善缘,照牒放行。须至牒者。大唐贞观一十三年秋吉日,御前文牒。(上有宝印九颗)
  国王见了,取本国玉宝,用了花押,递与三藏。
  三藏谢了恩,收了文牒,又奏道:‘贫僧一来倒换文牒,二来与陛下寄有家书。’国王大喜道:‘有甚书?’三藏道:‘陛下第三位公主娘娘,被碗子山波月洞黄袍妖摄将去,贫僧偶尔相遇,故寄书来也。’国王闻言,满眼垂泪道:‘自十三年前不见了公主,两班文武官也不知贬退了多少,宫内宫外大小婢子、太监也不知打死了多少;只说是走出皇宫,迷失路径,无处找寻。满城中百姓人家,也盘诘了无数,更无下落。怎知道是妖怪摄了去。今日乍听得这句话,故此伤情流泪。’三藏袖中取出书来献上。国王接了,见有 ‘平安’二字,一发手软,拆不开书。传旨宣翰林院大学士上殿读书。学士随即上殿。殿前有文武多官,殿后有后妃宫女,俱侧耳听书。学士拆开朗诵。上写着:
    不孝女百花羞顿首百拜大德父王万岁龙凤殿前,暨三宫母后昭阳宫下,及举朝文武贤卿台次:拙女幸托坤宫,感激劬劳万种。不能竭力怡颜,尽心奉孝。乃于十三年前八月十五日良夜佳辰,蒙父王恩旨,著各宫排宴,赏玩月华,共乐清霄盛会。正欢娱之间,不觉一阵香风,闪出个金睛蓝面青发魔王,将女擒住,驾祥光,直带至半野山中无人处,难分难辨,被妖倚强,霸占为妻。是以无奈捱了一十三年,产下两个妖儿,尽是妖魔之种。论此真是败坏人伦,有伤风化,不当传书玷辱。但恐女死之后,不显分明。正含怨思忆父母,不期唐朝圣僧亦被魔王擒住。是女滴泪修书,大胆放脱,特托寄此片楮,以表寸心。伏望父王垂悯,遣上将早至碗子山波月洞捉获黄袍怪,救女回朝,深为恩念。草草欠恭,面听不一。
    逆女百花羞再顿首顿首。
  那学士读罢家书,国王大哭,三宫滴泪,文武伤情,前前后后,无不哀念。
  国王哭之许久,便问两班文武:‘那个敢兴兵领将,与寡人捉获妖魔,救我百花公主?’连问数声,更无一人敢答。真是木雕成的武将,泥塑就的文官。那国王心生烦恼,泪若涌泉。只见那多官齐俯伏奏道:‘陛下且休烦恼。公主已失,至今一十三载无音,偶遇唐朝圣僧,寄书来此,未知的否。况臣等俱是凡人凡马,习学兵书武略,止可布阵安营,保国家无侵陵之患。那妖精乃云来雾去之辈,不得与他觌面相见,何以征救?想东土取经者,乃上邦圣僧。这和尚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必有降妖之术。自古道:“来说是非者,就是是非人。”可就请这长老降妖邪,救公主,庶为万全之策。’
  那国王闻言,急回头,便请三藏道:‘长老若有手段,放法力,捉了妖魔,救我孩儿回朝,也不须上西方拜佛,长发留头,朕与你结为兄弟,同坐龙床,共享富贵如何?’三藏慌忙启上道:‘贫僧粗知念佛,其实不会降妖。’国王道:‘你既不会降妖,怎么敢上西天拜佛?’那长老瞒不过,说出两个徒弟来了。奏道:‘陛下,贫僧一人,实难到此。贫僧有两个徒弟,善能逢山开路,遇水叠桥,保贫僧到此。’国王怪道:‘你这和尚大没理,既有徒弟,怎么不与他一同进来见朕?若到朝中,虽无中意赏赐,必有随分斋供。’三藏道:‘贫僧那徒弟丑陋,不敢擅自入朝,但恐惊伤了陛下的龙体。’国王笑道:‘你看你这和尚说话,终不然朕当怕他?’三藏道:‘不敢说。我那大徒弟姓猪,名悟能八戒,他生得长嘴獠牙,刚鬃扇耳,身粗肚大,行路生风。第二个徒弟姓沙,法名悟净和尚,他生得身长丈二,臂阔三停,脸如蓝靛,口似血盆,眼光闪灼,牙齿排钉。他都是这等个模样,所以不敢擅领入朝。’国王道:‘你既这等样说了一遍,寡人怕他怎的?宣进来。’随即著金牌至馆驿相请。
  那呆子听见来请,对沙僧道:‘兄弟,你还不教下书哩,这才见了下书的好处。想是师父下了书,国王道,捎书人不可怠慢,一定整治筵宴待他;他的食肠不济,有你我之心,举出名来,故此著金牌来请。大家吃一顿,明日好行。’沙僧道:‘哥啊,知道是甚缘故,我们且去来?’遂将行李、马匹俱交付驿丞,各带随身兵器,随金牌入朝。早行到白玉阶前,左右立下,朝上唱个喏,再也不动。那文武多官,无人不怕。都说道:‘这两个和尚貌丑也罢,只是粗俗太甚,怎么见我王更不下拜,喏毕平身,挺然而立?可怪,可怪。’八戒听见道:‘列位,莫要议论,我们是这般:乍看果有些丑,只是看下些时来,却也耐看。’
  那国王见他丑陋,已是心惊。及听得那呆子说出话来,越发胆颤,就坐不稳,跌下龙床。幸有近侍官员扶起。慌得个唐僧跪在殿前,不住的叩头道:‘陛下,贫僧该万死,万死。我说徒弟丑陋,不敢朝见,恐伤龙体,果然惊了驾也。’那国王战兢兢走近前,搀起道:‘长老,还亏你先说过了;若未说,猛然见他,寡人一定諕杀了也。’国王定性多时,便问:‘猪长老、沙长老,是那一位善于降妖?’那呆子不知好歹,答道:‘老猪会降。’国王道:‘怎么家降?’八戒道:‘我乃是天蓬元帅,只因罪犯天条,堕落下世,幸今皈正为僧。自从东土来此,第一会降妖的是我。’国王道:‘既是天将临凡,必然善能变化。’八戒道:‘不敢,不敢,也将就晓得几个变化儿。’国王道:‘你试变一个我看看。’八戒道:‘请出题目,照依样子好变。’国王道:‘变一个大的罢。’
  那八戒他也有三十六般变化,就在阶前卖弄手段,却便捻诀念咒,喝一声叫:‘长!’把腰一躬,就长有八九丈长,却似个开路神一般。吓得那两班文武战战兢兢,一国君臣呆呆挣挣。时有镇殿将军问道:‘长老,似这等变得身高,必定长到什么去处,才有止极?’那呆子又说出呆话来道:‘看风。东风犹可,西风也将就;若是南风起,把青天也拱个大窟窿。’那国王大惊道:‘收了神通罢,晓得是这般变化了。’八戒把身一矬,依然现了本相,侍立阶前。
  国王又问道:‘长老此去,有何兵器与他交战?’八戒腰里掣出钯来道:‘老猪使的是钉钯。’国王笑道:‘可败坏门面。我这里有的是鞭、简、瓜、锤,刀、枪、钺、斧,剑、戟、矛、镰,随你选称手的拿一件去。那钯算做什么兵器?’八戒道:‘陛下不知。我这钯虽然粗夯,实是自幼随身之器。曾在天河水府为帅,辖押八万水兵,全仗此钯之力。今临凡世,保护吾师,逢山筑破虎狼窝,遇水掀翻龙蜃穴,皆是此钯。’
  国王闻得此言,十分欢喜心信。即命九嫔妃子:‘将朕亲用的御酒整瓶取来,权与长老送行。’遂满斟一爵,奉与八戒道:‘长老,这杯酒,聊引奉劳之意。待捉得妖魔,救回小女,自有大宴相酬,千金重谢。’那呆子接杯在手,人物虽是粗鲁,行事倒有斯文,对三藏唱个大喏道:‘师父,这酒本该从你饮起;但君王赐我,不敢违背,让老猪先吃了,助助兴头,好捉妖怪。’那呆子一饮而干,才斟一爵,递与师父。三藏道:‘我不饮酒,你兄弟们吃罢。’沙僧近前接了。八戒就足下生云,直上空里。国王见了道:‘猪长老又会腾云?’
  呆子去了,沙僧将酒亦一饮而干,道:‘师父,那黄袍怪拿住你时,我两个与他交战,只战个手平。今二哥独去,恐战不过他。’三藏道:‘正是,徒弟啊,你可去与他帮帮功。’沙僧闻言,也纵云跳将起去。那国王慌了,扯住唐僧道:‘长老,你且陪寡人坐坐,也莫腾云去了。’唐僧道:‘可怜,可怜,我半步儿也去不得。’此时二人在殿上叙话不题。
  却说那沙僧赶上八戒道:‘哥哥,我来了。’八戒道:‘兄弟,你来怎的?’沙僧道:‘师父叫我来帮帮功的。’八戒大喜道:‘说得是,来得好。我两个努力齐心,去捉那怪物,虽不怎的,也在此国扬扬姓名。’你看他:
    叆叇祥光辞国界,氤氲瑞气出京城。
    领王旨意来山洞,努力齐心捉怪灵。
  他两个不多时到了洞口,按落云头。八戒掣钯,往那波月洞的门上尽力气一筑,把他那石门筑了斗来大小的个窟窿。吓得那把门的小妖开门,看见是他两个,急跑进去报道:‘大王,不好了,那长嘴大耳的和尚,与那晦色气脸的和尚,又来把门都打破了。’那怪惊道:‘这个还是猪八戒、沙和尚二人。我饶了他师父,怎么又敢复来打我的门?’小妖道:‘想是忘了什么物件,来取的。’老怪咄的一声道:‘胡缠,忘了物件,就敢打上门来?必有缘故。’急整束了披挂,绰了钢刀,走出来问道:‘那和尚,我既饶了你师父,你怎么又敢来打上我门?’八戒道:‘你这泼怪干得好事儿。’老魔道:‘什么事?’八戒道:‘你把宝象国三公主骗来洞内,倚强霸占为妻,住了一十三载,也该还他了。我奉国王旨意,特来擒你。你快快进去,自家把绳子绑缚出来,还免得老猪动手。’那老怪闻言,十分发怒。你看他屹迸迸,咬响钢牙;滴溜溜,睁圆环眼;雄纠纠,举起刀来;赤淋淋,拦头便砍。八戒侧身躲过,使钉钯劈面迎来;随后又有沙僧举宝杖赶上前齐打。这一场在山头上赌斗,比前不同。真个是:
    言差语错招人恼,意毒情伤怒气生。这魔王大钢刀,著头便砍;那八戒九齿钯,对面来迎。沙悟净丢开宝杖,那魔王抵架神兵。一猛怪,二神僧,来来往往甚消停。这个说:‘你骗国理该死罪。’那个说:‘你罗闲事报不平。’这个说:‘你强婚公主伤国体。’那个说:‘不干你事莫闲争。’算来只为捎书故,致使僧魔两不宁。
  他们在那山坡前战经八九个回合,八戒渐渐不济将来,钉钯难举,气力不加。你道如何这等战他不过?当时初相战斗,有那护法诸神,为唐僧在洞,暗助八戒、沙僧,故仅得个手平;此时诸神都在宝象国护定唐僧,所以二人难敌。
  那呆子道:‘沙僧,你且上前来与他斗着,让老猪出恭来。’他就顾不得沙僧,一溜往那蒿草薜萝荆棘葛藤里,不分好歹,一顿钻进。那管刮破头皮,搠伤嘴脸,一毂辘睡倒,再也不敢出来。但留半边耳朵,听着梆声。
  那怪见八戒走了,就奔沙僧。沙僧措手不及,被怪一把抓住,捉进洞去。小妖将沙僧四马攒蹄捆住。
  毕竟不知端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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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9: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回邪魔侵正法 意马忆心猿

  却说那怪把沙僧捆住,也不来杀他,也不曾打他,骂也不曾骂他一句。绰起钢刀,心中暗想道:‘唐僧乃上邦人物,必知礼义,终不然我饶了他性命,又着他徒弟拿我不成?噫!这多是我浑家有什么书信到他那国里,走了风汛。等我去问他一问。’那怪陡起凶性,要杀公主。
  却说那公主不知,梳妆方毕,移步前来。只见那怪怒目攒眉,咬牙切齿。那公主还陪笑脸迎道:‘郎君有何事这等烦恼?’那怪咄的一声骂道:‘你这狗心贱妇,全没人伦。我当初带你到此,更无半点儿说话。你穿的锦,戴的金,缺少东西我去寻。四时受用,每日情深。你怎么只想你父母,更无半点夫妇心?’那公主闻说,吓得跪倒在地道:‘郎君啊,你怎么今日说起这分离的话?’那怪道:‘不知是我分离,是你分离哩。我把那唐僧拿来,算计要他受用,你怎么不先告过我,就放了他?原来是你暗地里修了书信,教他替你传寄;不然,怎么这两个和尚又来打上我门,教还你回去?这不是你干的事?’公主道:‘郎君,你差怪我了,我何尝有甚书去?’老怪道:‘你还强嘴哩,现拿住一个对头在此,却不是证见?’公主道:‘是谁?’老妖道:‘是唐僧第二个徒弟沙和尚。’原来人到了死处,谁肯认死,只得与他放赖。公主道:‘郎君且息怒,我和你去问他一声。果然有书,就打死了,我也甘心;假若无书,却不枉杀了奴奴也?’
  那怪闻言,不容分说,抡开一只簸箕大小的蓝靛手,抓住那金枝玉叶的发万根,把公主揪上前,捽在地下。执著钢刀,却来审沙僧,咄的一声道:‘沙和尚,你两个辄敢擅打上我们门来,可是这女子有书到他那国,国王教你们来的?’沙僧已捆在那里,见妖精凶恶之甚,把公主掼倒在地,持刀要杀,他心中暗想道:‘分明是他有书去,救了我师父,此是莫大之恩。我若一口说出,他就把公主杀了,此却不是恩将仇报?罢罢罢,想老沙跟我师父一场,也没寸功报效,今日已此被缚,就将此性命与师父报了恩罢。’遂喝道:‘那妖怪不要无礼,他有什么书来,你这等枉他,要害他性命?我们来此问你要公主,有个缘故。只因你把我师父捉在洞中,我师父曾看见公主的模样动静。及至宝象国,倒换关文,那皇帝将公主画影图形,前后访问,因将公主的形影,问我师父沿途可曾看见,我师父遂将公主说起。他故知是他儿女,赐了我等御酒,教我们来拿你,要他公主还宫。此情是实,何尝有甚书信?你要杀就杀了我老沙,不可枉害平人,大亏天理。’
  那妖见沙僧说得雄壮,遂丢了刀,双手抱起公主道:‘是我一时粗卤,多有冲撞,莫怪莫怪。’遂与他挽了青丝,扶上宝髻,软款温柔,怡颜悦色,撮哄着他进去了,又请上坐陪礼。那公主是妇人家水性,见他错敬,遂回心转意道:‘郎君啊,你若念夫妇的恩爱,可把那沙僧的绳子略放松些儿。’老妖闻言,即命小的们把沙僧解了绳子,锁在那里。沙僧见解缚锁住,立起来,心中暗喜道:‘古人云:“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若不方便了他,他怎肯教把我松放松放?’
  那老妖又教安排酒席,与公主陪礼压惊。吃酒到半酣,老妖忽的又换了一件鲜明的衣服,取了一口宝刀,佩在腰里,转过手,摸着公主道:‘浑家,你且在家吃酒,看着两个孩儿,不要放了沙和尚。趁那唐僧在那国里,我也赶早儿去认认亲也。’公主道:‘你认甚亲?’老妖道:‘认你父王。我是他驸马,他是我丈人,怎么不去认认?’公主道:‘你去不得。”老妖道:‘怎么去不得?’公主道:‘我父王不是马挣力战的江山,他本是祖宗遗留的社稷。自幼儿是太子登基,城门也不曾远出,没有见你这等凶汉。你这嘴脸相貌,生得这等丑陋,若见了他,恐怕吓了他,反为不美。却不如不去认的还好。’老妖道:‘既如此说,我变个俊的儿去便罢。’公主道:‘你试变来我看看。’
  好怪物,他在那酒席间摇身一变,就变做一个俊俏之人。真个生得:
    形容典雅,体段峥嵘。言语多官样,行藏正妙龄。才如子建成诗易,貌似潘安掷果轻。头上戴一顶鹊尾冠,乌云敛伏;身上穿一件玉罗褶,广袖飘迎。足下乌靴花折,腰间鸾带光明。丰神真是奇男子,耸壑轩昂美俊英。
  公主见了,十分欢喜。那妖笑道:‘浑家,可是变得好么?’公主道:‘变得好,变得好。你这一进朝啊,我父王是亲不灭,一定着文武多官留你饮宴。倘吃酒中间,千千仔细,万万个小心;却莫要现出原嘴脸来,露出马脚,走了风汛,就不斯文了。’老妖道:‘不消吩咐,自有道理。’
  你看他纵云头,早到了宝象国。按落云头,行至朝门之外,对阁门大使道:‘三驸马特来见驾,乞为转奏转奏。’那黄门奏事官来至白玉阶前奏道:‘万岁,有三驸马来见驾,现在朝门外听宣。’那国王正与唐僧叙话,忽听得三驸马,便问多官道:‘寡人只有两个驸马,怎么又有个三驸马?’多官道:‘三驸马必定是妖怪来了。’国王道:‘可好宣他进来?’那长老心惊道:‘陛下,妖精啊,不精者不灵。他能知过去未来,他能腾云驾雾。宣他也进来,不宣他也进来,倒不如宣他进来,还省些口面。’
  国王准奏,叫宣,把妖宣至金阶。他一般的也舞蹈山呼的行礼。多官见他生得俊丽,也不敢认他是妖精。他都是些肉眼凡胎,却当做好人。那国王见他耸壑昂霄,以为济世之梁栋,便问他:‘驸马,你家在那里居住?是何方人氏?几时得我公主配合?怎么今日才来认亲?’那老妖叩头道:‘主公,臣是城东碗子山波月洞人家。’国王道:‘你那山离此处多远?’老妖道:‘不远,只有三百里。’国王道:‘三百里路,我公主如何得到那里,与你匹配?’那妖精巧语花言,虚情假意的答道:‘主公,微臣自幼儿好习弓马,采猎为生。那十三年前,带领家童数十,放鹰逐犬,忽见一只斑斓猛虎,身驮著一个女子,往山坡下走。是微臣兜弓一箭,射倒猛虎,将女子带上本庄,把温水温汤灌醒,救了他性命。因问他是那里人家,他更不曾题“公主”二字。早说是万岁的三公主,怎敢欺心,擅自配合?当得进上金殿,大小讨一个官职荣身。只因他说是民家之女,才被微臣留在庄所。女貌郎才,两相情愿,故配合至此多年。当时配合之后,欲将那虎宰了,邀请诸亲,却是公主娘娘教且莫杀。其不杀之故,有几句言词,道得甚好,说道:
    托天托地成夫妇,无媒无证配婚姻。
    前世赤绳曾系足,今将老虎做媒人。
  臣因此言,故将虎解了索子,饶了他性命。那虎带着箭伤,跑蹄剪尾而去。不知他得了性命,在那山中,修了这几年,炼体成精,专一迷人害人。臣闻得昔年也有几次取经的,都说是大唐来的唐僧。想是这虎害了唐僧,得了他文引,变作那取经的模样,今在朝中哄骗主公。主公啊,那绣墩上坐的,正是那十三年前驮公主的猛虎,不是真正取经之人。’
  你看那水性的君王,愚迷肉眼,不识妖精,转把他一片虚词,当了真实。道:‘贤驸马,你怎的认得这和尚是驮公主的老虎?’那妖道:‘主公,臣在山中,吃的是老虎,穿的也是老虎,与他同眠同起,怎么不认得?’国王道:‘你既认得,可教他现出本相来看。’怪物道:‘借半盏净水,臣就教他现了本相。’国王命官取水,递与驸马。
  那怪接水在手,纵起身来,走上前,使个‘黑眼定身法’。念了咒语,将一口水望唐僧喷去,叫声:‘变!’那长老的真身,隐在殿上,真个变作一只斑斓猛虎。此时君臣肉眼观看,那只虎生得:
    白额圆头,花身电目。四只蹄,挺直峥嵘;二十爪,钩弯锋利。锯牙包口,尖耳连眉。狞狰壮若大猫形,猛烈雄如黄犊样。刚须直直插银条,刺舌骍骍喷恶气。果然是只猛斑斓,阵阵威风吹宝殿。
  国王一见,魄散魂飞。諕得那多官尽皆躲避。有几个大胆的武将,领着将军、校尉一拥上前,使各项兵器乱砍。这一番,不是唐僧该有命不死,就是二十个僧人也打为肉酱。此时幸有丁甲、揭谛、功曹、护教诸神暗在半空中护佑,所以那些人兵器皆不能打伤。众臣嚷到天晚,才把那虎活活的捉了,用铁绳锁了,放在铁笼里,收于朝房之内。
  那国王却传旨,教光禄寺大排筵宴,谢驸马救拔之恩;不然,险被那和尚害了。当晚众臣朝散,那妖魔进了银安殿。又选十八个宫娥彩女,吹弹歌舞,劝妖魔饮酒作乐。那怪物独坐上席,左右排列的都是那艳质娇姿。你看他受用饮酒,至二更时分,醉将上来,忍不住胡为:跳起身,大笑一声,现了本相,陡发凶心,伸开簸箕大手,把一个弹琵琶的女子抓将过来,扢咋的把头咬了一口。吓得那十七个宫娥,没命的前后乱跑乱藏。你看那:
    宫娥悚惧,彩女忙惊。宫娥悚惧,一似雨打芙蓉笼夜雨;彩女忙惊,就如风吹芍药舞春风。捽碎琵琶顾命,跌伤琴瑟逃生。出门那分南北,离殿不管西东。磕损玉面,撞破娇容。人人逃命走,各各奔残生。
  那些人出去,又不敢吆喝。夜深了,又不敢惊驾。都躲在那短墙檐下,战战兢兢不题。
  却说那怪物坐在上面,自斟自酌。喝一盏,扳过人来,血淋淋的啃上两口。他在里面受用,外面人尽传道:‘唐僧是个虎精。’乱传乱嚷,嚷到金亭馆驿。此时驿里无人,止有白马在槽上吃草吃料。他本是西海小龙王,因犯天条,锯角退鳞,变白马,驮唐僧往西方取经。忽闻人讲唐僧是个虎精,他也心中暗想道:‘我师父分明是个好人,必然被怪把他变做虎精,害了师父。怎的好?怎的好?大师兄去得久了,八戒、沙僧又无音信。’他只捱到二更时分,却才跳将起来道:‘我今若不救唐僧,这功果休矣,休矣!’他忍不住顿绝缰绳,抖松鞍辔,急纵身,忙显化,依然化作龙。驾起乌云,直上九霄空里观看。有诗为证,诗曰:
    三藏西来拜世尊,途中偏有恶妖氛。
    今宵化虎灾难脱,白马垂缰救主人。
  小龙王在半空里,只见银安殿内灯烛辉煌。原来那八个满堂红上点着八根蜡烛。低下云头,仔细看处,那妖魔独自个在上面逼法的饮酒吃人肉哩。小龙笑道:‘这厮不济,走了马脚,识破风汛, 屣匾秤铊了。吃人可是个长进的?却不知我师父下落何如,倒遇着这个泼怪。且等我去戏他一戏,若得手,拿住妖精,再救师父不迟。’
  好龙王,他就摇身一变,也变做个宫娥,真个身体轻盈,仪容娇媚。忙移步走入里面,对妖魔道声万福:‘驸马啊,你莫伤我性命,我来替你把盏。’那妖道:‘斟酒来。’小龙接过壶来,将酒斟在他盏中,酒比锺高出三五分来,更不漫出。这是小龙使的‘逼水法’。那怪见了不识,心中喜道:‘你有这般手段?’小龙道:‘还斟得有几分高哩。’那怪道:‘再斟上,再斟上。’他举著壶,只情斟,那酒只情高,就如十三层宝塔一般,尖尖满满,更不漫出些须。那怪物伸过嘴来,吃了一锺;扳著死人,吃了一口。道:‘会唱么?’小龙道:‘也略晓得些儿。’依腔韵唱了一个小曲,又奉了一锺。那怪道:‘你会舞么?’小龙道:‘也略晓得些儿,但只是素手,舞得不好看。’那怪揭起衣服,解下腰间所佩宝剑,掣出鞘来,递与小龙。
  小龙接了刀,就留心,在那酒席前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丢开了花刀法。怪看得眼咤。小龙丢了花字,望妖精劈一刀来。好怪物,侧身躲过,慌了手脚,举起一根满堂红,架住宝刀。那满堂红原是熟铁打造的,连柄有八九十斤。两个出了银安殿,小龙现了本相,驾起云头,与那妖魔在那半空中相杀。这一场,黑地里好杀。怎见得:
    那一个是碗子山生成的怪物,这一个是西洋海罚下的真龙。一个放毫光,如喷白电;一个生锐气,如迸红云。一个好似白牙老象走人间,一个就如金爪狸猫飞下界。一个是擎天玉柱,一个是架海金梁。银龙飞舞,黄鬼翻腾。左右宝刀无怠慢,往来不歇满堂红。
  他两个在云端里战够八九回合,小龙的手软觔麻,老魔的身强力壮。小龙抵敌不住,飞起刀去,砍那妖怪。妖怪有接刀之法,一只手接了宝刀,一只手抛下满堂红便打。小龙措手不及,被他把后腿上著了一下。急慌慌按落云头,多亏了御水河救了性命,小龙一头钻下水去。那妖魔赶来寻他不见,执了宝刀,拿了满堂红,回上银安殿,照旧吃酒睡觉不题。
  却说那小龙潜于水底,半个时辰听不见声息,方才咬着牙,忍着腿疼跳将起去。踏着乌云,迳转馆驿,还变作依旧马匹,伏于槽下。可怜浑身是水,腿有伤痕。那时节:
    意马心猿都失散,金公木母尽凋零。
    黄婆伤损通分别,道义消疏怎得成!
  且不言三藏逢灾,小龙败战。却说那猪八戒从离了沙僧,一头藏在草科里,拱了一个猪浑塘。这一觉,直睡到半夜时候才醒。醒来时,又不知是什么去处。摸摸眼,定了神思,侧耳才听。噫!正是那山深无犬吠,野旷少鸡鸣。他见那星移斗转,约莫有三更时分,心中想道:‘我要回救沙僧,诚然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罢罢罢,我且进城去见了师父,奏准当今,再选些骁勇人马,助著老猪明日来救沙僧罢。’
  那呆子急纵云头,迳回城里。半霎时,到了馆驿。此时人静月明。两廊下寻不见师父,只见白马睡在那厢,浑身水湿,后腿有盘子大小一点青痕。八戒失惊道:‘双晦气了。这亡人又不曾走路,怎么身上有汗,腿有青痕?想是歹人打劫师父,把马打坏了。’那白马认得是八戒,忽然口吐人言,叫声:‘师兄。’这呆子吓了一跌,扒起来,往外要走。被白马探探身,一口咬住皂衣,道:‘哥啊,你莫怕我。’八戒战兢兢的道:‘兄弟,你怎么今日说起话来了?你但说话,必有大不祥之事。’小龙道:‘你知师父有难么?’八戒道:‘我不知。’小龙道:‘你是不知。你与沙僧在皇帝面前弄了本事,思量拿倒妖魔,请功求赏。不想妖魔本领大,你们手段不济,禁他不过。好道著一个回来,说个信息是,却更不闻音。那妖精变做一个俊俏文人,撞入朝中,与皇帝认了亲眷。把我师父变作一个斑斓猛虎,见被众臣捉住,锁在朝房铁笼里面。我听得这般苦恼,心如刀割。你两日又不在不知,恐一时伤了性命,只得化龙身去救,不期到朝里,又寻不见师父。及到银安殿外,遇见妖精,我又变做个宫娥模样,哄那怪物。那怪叫我舞刀他看,遂尔留心,砍他一刀。早被他闪过,双手举个满堂红,把我战败。我又飞刀砍去,他又把刀接了,捽下满堂红,把我后腿上著了一下。故此钻在御水河,逃得性命。腿上青是他满堂红打的。’
  八戒闻言道:‘真个有这样事?’小龙道:‘莫成我哄你了?’八戒道:‘怎的好?怎的好?你可挣得动么?’小龙道:‘我挣得动便怎的?’八戒道:‘你挣得动,便挣下海去罢。把行李等老猪挑去高老庄上,回炉做女婿去呀。’小龙闻说,一口咬住他直裰子,那里肯放,止不住眼中滴泪道:‘师兄啊,你千万休生懒惰。’八戒道:‘不懒惰便怎么?沙兄弟已被他拿住,我是战不过他,不趁此散火,还等什么?’
  小龙沉吟半晌,又滴泪道:‘师兄啊,莫说散火的话。若要救得师父,你只去请个人来。’八戒道:‘教我请谁么?’小龙道:‘你趁早儿驾云回上花果山,请大师兄孙行者来。他还有降妖的大法力,管教救了师父,也与你我报得这败阵之仇。’八戒道:‘兄弟,另请一个儿便罢了。那猴子与我有些不睦。前者在白虎岭上,打杀了那白骨夫人,他怪我撺掇师父念紧箍儿咒。我也只当耍子,不想那老和尚当真的念起来,就把他赶逐回去。他不知怎么样的恼我,他也决不肯来。倘或言语上略不相对,他那哭丧棒又重,假若不知高低,捞上几下,我怎的活得成么?’小龙道:‘他决不打你。他是个有仁有义的猴王。你见了他,且莫说师父有难,只说:“师父想你哩。”把他哄将来。到此处,见这样个情节,他必然不忿,断乎要与那妖精比并,管情拿得那妖精,救得我师父。’八戒道:‘也罢,也罢。你倒这等尽心,我若不去,显得我不尽心了。我这一去,果然行者肯来,我就与他一路来了;他若不来,你却也不要望我,我也不来了。’小龙道:‘你去,你去,管情他来也。’
  真个呆子收拾了钉钯,整束了直裰,跳将起去,踏着云,径往东来。这一回,也是唐僧有命。那呆子正遇顺风,撑起两个耳朵,好便似风篷一般,早过了东洋大海,按落云头。不觉的太阳星上,他却入山寻路。
  正行之际,忽闻得有人言语。八戒仔细看时,看来是行者在山凹里,聚集群妖。他坐在一块石头崖上,面前有一千二百多猴子,分序排班,口称:‘万岁,大圣爷爷。’八戒道:‘且是好受用,且是好受用,怪道他不肯做和尚,只要来家哩,原来有这些好处,许大的家业,又有这多的小猴伏侍。若是老猪有这一座山场,也不做什么和尚了。如今既到这里,却怎么好?必定要见他一见是。’那呆子有些怕他,又不敢明明的见他,却往草崖边溜阿溜的,溜在那一千二三百猴子当中挤著,也跟那些猴子磕头。
  不知孙大圣坐得高,眼又乖滑,看得他明白,便问:‘那班部中乱拜的是个夷人,是那里来的?拿上来。’说不了,那些小猴一窝蜂,把个八戒推将上来,按倒在地。行者道:‘你是那里来的夷人?’八戒低着头道:‘不敢,承问了。不是夷人,是熟人,熟人。’行者道:‘我这大圣部下的群猴,都是一般模样。你这嘴脸生得各样,相貌有些雷堆,定是别处来的妖魔。既是别处来的,若要投我部下,先来递个脚色手本,报了名字,我好留你在这随班点扎。若不留你,你敢在这里乱拜?’八戒低着头,拱著嘴道:‘不羞,就拿出这副嘴脸来了。我和你兄弟也做了几年,又推认不得,说是什么夷人。’行者笑道:‘抬起头来我看。’那呆子把嘴往上一伸道:‘你看么,你认不得我,好道认得嘴耶。’行者忍不住笑道:‘猪八戒。’他听见一声叫,就一毂辘跳将起来道:‘正是,正是,我是猪八戒。’他又思量道:‘认得就好说话了。’
  行者道:‘你不跟唐僧取经去,却来这里怎的?想是你冲撞了师父,师父也贬你回来了。有甚贬书,拿来我看。’八戒道:‘不曾冲撞他,他也没什么贬书,也不曾赶我。’行者道:‘既无贬书,又不曾赶你,你来我这里怎的?’八戒道:‘师父想你,着我来请你的。’行者道:‘他也不请我,他也不想我。他那日对天发誓,亲笔写了贬书,怎么又肯想我,又肯着你远来请我?我断然也是不好去的。’八戒就地扯个谎,忙道:‘委是想你,委是想你。’行者道:‘他怎的想我来?’八戒道:‘师父在马上正行,叫声“徒弟”,我不曾听见,沙僧又推耳聋。师父就想起你来,说我们不济,说你还是个聪明伶俐之人,常时声叫声应,问一答十。因这般想你,专专教我来请你的。万望你去走走,一则不孤他仰望之心,二来也不负我远来之意。’行者闻言,跳下崖来,用手搀住八戒道:‘贤弟,累你远来,且和我耍耍儿去。’八戒道:‘哥啊,这个所在路远,恐师父盼望去迟,我不耍子了。’行者道:‘你也是到此一场,看看我的山景何如?’那呆子不敢苦辞,只得随他走走。
  二人携手相搀,概众小妖随后,上那花果山极巅之处。好山,自是那大圣回家,这几日,收拾得复旧如新。但见那:
    青如削翠,高似摩云。周围有虎踞龙蟠,四面多猿啼鹤唳。朝出云封山顶,暮观日挂林间。流水潺潺鸣玉珮,涧泉滴滴奏瑶琴。山前有崖峰峭壁,山后有花木秾华。上连玉女洗头盆,下接天河分派水。乾坤结秀赛蓬莱,清浊育成真洞府。丹青妙笔画时难,仙子天机描不就。玲珑怪石石玲珑,玲珑结彩岭头峰。日影动,千条紫艳;瑞气摇,万道红霞。洞天福地人间有,遍山新树与新花。
  八戒观之不尽,满心欢喜道:‘哥啊,好去处,果然是天下第一名山。’行者道:‘贤弟,可过得日子么?’八戒笑道:‘你看师兄说的话,宝山乃洞天福地之处,怎么说度日之言也?’
  二人谈笑多时,下了山。只见路傍有几个小猴,捧著紫巍巍的葡萄,香喷喷的梨枣,黄森森的枇杷,红艳艳的杨梅,跪在路傍,叫道:‘大圣爷爷,请进早膳。’行者笑道:‘我猪弟食肠大,却不是以果子作膳的。也罢,也罢,莫嫌菲薄,将就吃个儿当点心罢。’八戒道:‘我虽食肠大,却也随乡入乡是。拿来,拿来,我也吃几个儿尝新。’
  二人吃了果子,渐渐日高。那呆子恐怕误了救唐僧,只管催促道:‘哥哥,师父在那里盼望我和你哩。望你和我早早儿去罢。’行者道:‘贤弟,请你往水帘洞里去耍耍。’八戒坚辞道:‘多感老兄盛意,奈何师父久等,不劳进洞罢。’行者道:‘既如此,不敢久留,请就此处奉别。’八戒道:‘哥哥,你不去了?’行者道:‘我往哪里去?我这里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不耍子儿,做什么和尚?我是不去,你自去罢。但上覆唐僧:既赶退了,再莫想我。’呆子闻言,不敢苦逼,只恐逼发他性子,一时打上两棍。无奈,只得喏喏告辞,找路而去。
  行者见他去了,即差两个溜撒的小猴跟着八戒,听他说些什么。真个那呆子下了山,不上三四里路,回头指著行者,口里骂道:‘这个猴子,不做和尚,倒做妖怪。这个猢狲,我好意来请他,他却不去。你不去便罢。’走几步,又骂几声。那两个小猴急跑回来报道:‘大圣爷爷,那猪八戒不大老实,他走走儿,骂几声。’行者大怒,叫:‘拿将来!’那众猴满地飞来赶上,把个八戒扛翻倒了,抓鬃扯耳,拉尾揪毛,捉将回去。
  毕竟不知怎么处治,性命死活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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