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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雪思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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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25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一回護法設莊留大聖 須彌靈吉定風魔

  卻說那五十個敗殘的小妖拿著些破旗、破鼓,撞入洞裡,報導:「大王,虎先鋒戰不過那毛臉和尚,被他趕下東山坡去了。」老妖聞說,十分煩惱。正低頭不語,默思計策,又有把前門的小妖道:「大王,虎先鋒被那毛臉和尚打殺了,拖在門口罵戰哩。」那老妖聞言,愈加煩惱道:「這廝卻也無知。我倒不曾吃他師父,他轉打殺我家先鋒,可恨!可恨!」叫:「取披掛來。我也只聞得講什麼孫行者,等我出去,看是個什么九頭八尾的和尚,拿他進來,與我虎先鋒對命。」眾小妖急急抬出披掛。老妖結束齊整,綽一桿三股鋼叉,帥群妖跳出本洞。
  那大聖停立門外,見那妖走將出來,著實驍勇。看他怎生打扮,但見那:
    金盔晃日,金甲凝光。盔上纓飄山雉尾,羅袍罩甲淡鵝黃。勒甲絛盤龍耀彩,護心鏡繞眼輝煌。鹿皮靴,槐花染色;錦圍裙,柳葉絨妝。手持三股鋼叉利,不亞當年顯聖郎。
  那老妖出得門來,厲聲高叫道:「那個是孫行者?」這行者腳屣著虎怪的皮囊,手執著如意的鐵棒,答道:「你孫外公在此。送出我師父來。」那怪仔細觀看,見行者身軀鄙猥,面容羸瘦,不滿四尺。笑道:「可憐,可憐。我只道是怎麼樣扳翻不倒的好漢,原來是這般一個骷髏的病鬼。」行者笑道:「你這個兒子,忒沒眼色。你外公雖是小小的,你若肯照頭打一叉柄,就長六尺。」那怪道:「你硬著頭,吃吾一柄。」大聖公然不懼。那怪果打一下來。他把腰躬一躬,足長了六尺,有一丈長短。慌得那妖把鋼叉按住,喝道:「孫行者,你怎麼把這護身的變化法兒,拿來我門前使出?莫弄虛頭,走上來,我與你見見手段。」行者笑道:「兒子啊,常言道:『留情不舉手,舉手不留情。』你外公手兒重重的,只怕你捱不起這一棒。」那怪那容分說,撚轉鋼叉,望行者當胸就刺;這大聖正是會家不忙,忙家不會,理開鐵棒,使一個「烏龍掠地勢」,撥開鋼叉,又照頭便打。他二人在那黃風洞口,這一場好殺:
    妖王發怒,大聖施威。妖王發怒,要拿行者抵先鋒;大聖施威,欲捉精靈救長老。叉來棒架,棒去叉迎。一個是鎮山都總帥,一個是護法美猴王。初時還在塵埃戰,後來各起在中央。點鋼叉,尖明銳利;如意棒,身黑箍黃。戳著的魂歸冥府,打著的定見閻王。全憑著手疾眼快,必須要力壯身強。兩家捨死忘生戰,不知那個平安那個傷。
  那老妖與大聖斗經三十回合,不分勝敗。這行者要見功績,使一個「身外身」的手段:把毫毛揪下一把,用口嚼得粉碎,望上一噴,叫聲:「變!」變有百十個行者,都是一樣打扮,各執一根鐵棒,把那怪圍在空中。那怪害怕,也使一般本事:急回頭,望著巽地上,把口張了三張,呼的一口氣吹將出去,忽然間,一陣黃風,從空颳起。好風,真箇利害:
    冷冷颼颼天地變,無影無形黃沙旋。
    穿林折嶺倒松梅,播土揚塵崩嶺坫。
    黃河浪潑徹底渾,湘江水涌翻波轉。
    碧天振動鬥牛宮,爭些颳倒森羅殿。
    五百羅漢鬧喧天,八大金剛齊嚷亂。
    文殊走了青毛獅,普賢白象難尋見。
    真武龜蛇失了群,梓橦騾子飄其韂。
    行商喊叫告蒼天,梢公拜許諸般願。
    煙波性命浪中流,名利殘生隨水辦。
    仙山洞府黑攸攸,海島蓬萊昏暗暗。
    老君難顧煉丹爐,壽星收了龍鬚扇。
    王母正去赴蟠桃,一風吹亂裙腰釧。
    二郎迷失灌州城,哪吒難取匣中劍。
    天王不見手心塔,魯班吊了金頭鑽。
    雷音寶闕倒三層,趙州石橋崩兩斷。
    一輪紅日盪無光,滿天星斗皆昏亂。
    南山鳥往北山飛,東湖水向西湖漫。
    雌雄拆對不相呼,子母分離難叫喚。
    龍王遍海找夜叉,雷公到處尋閃電。
    十代閻王覓判官,地府牛頭追馬面。
    這風吹倒普陀山,捲起觀音經一卷。
    白蓮花卸海邊飛,吹倒菩薩十二院。
    盤古至今曾見風,不似這風來不善。
    唿喇喇,乾坤險不炸崩開,萬里江山都是顫。
  那妖怪使出這陣狂風,就把孫大聖毫毛變的小行者颳得在那半空中卻似紡車兒一般亂轉,莫想掄得棒,如何攏得身?慌得行者將毫毛一抖,收上身來。獨自個舉著鐵棒,上前來打。又被那怪劈臉噴了一口黃風,把兩隻火眼金睛颳得緊緊閉合,莫能睜開。因此難使鐵棒,遂敗下陣來。那妖收風回洞不題。
  卻說豬八戒見那黃風大作,天地無光,牽著馬,守著擔,伏在山凹之間,也不敢睜眼,不敢抬頭,口裡不住的念佛許願;又不知行者勝負何如,師父死活何如。正在那疑思之時,卻早風定天晴。忽抬頭往那洞門前看處,卻也不見兵戈,不聞鑼鼓。呆子又不敢上他門,又沒人看守馬匹、行李,果是進退兩難,愴惶不已。憂慮間,只聽得孫大聖從西邊吆喝而來,他才欠身迎著道:「哥哥,好大風啊!你從那裡走來?」行者擺手道:「利害,利害!我老孫自爲人,不曾見這大風。那老妖使一柄三股鋼叉,來與老孫交戰。戰到有三十餘合,是老孫使一個『身外身』的本事。把他圍打,他甚著急,故弄出這陣風來。果是兇惡,颳得我站立不住,收了本事,冒風而逃。──哏,好風!哏,好風!老孫也會呼風,也會喚雨,不曾似這個妖精的風惡。」八戒道:「師兄,那妖精的武藝如何?」行者道:「也看得過,叉法兒倒也齊整,與老孫也戰個手平。卻只是風惡了,難得贏他。」八戒道:「似這般怎生救得師父?」行者道:「救師父且等再處。不知這裡可有眼科先生,且教他把我眼醫治醫治。」八戒道:「你眼怎的來?」行者道:「我被那怪一口風噴將來,吹得我眼珠酸痛,這會子冷淚常流。」八戒道:「哥啊,這半山中,天色又晚,且莫說要什麼眼科,連宿處也沒有了。」行者道:「要宿處不難,我料著那妖精還不敢傷我師父,我們且找上大路,尋個人家住下,過此一宵,明日天光,再來降妖罷。」八戒道:「正是,正是。」
  他卻牽了馬,挑了擔,出山凹,行上路口。此時漸漸黃昏,只聽得路南山坡下有犬吠之聲。二人停身觀看,乃是一家莊院,影影的有燈火光明。他兩個也不管有路無路,漫草而行,直至那家門首。但見:
    紫芝翳翳,白石蒼蒼。紫芝翳翳多青草,白石蒼蒼半綠苔。數點小螢光灼灼,一林野樹密排排。香蘭馥郁,嫩竹新栽。清泉流曲澗,古柏倚深崖。地僻更無遊客到,門前惟有野花開。
  他兩個不敢擅入,只得叫一聲:「開門,開門!」那裡有一老者,帶幾個年幼的農夫,叉鈀掃帚齊來,問道:「什麼人?什麼人?」行者躬身道:「我們是東土大唐聖僧的徒弟。因往西方拜佛求經,路過此山,被黃風大王拿了我師父去了,我們還未曾救得。天色已晚,特來府上告借一宵,萬望方便方便。」那老者答禮道:「失迎,失迎。此間乃雲多人少之處,卻才聞得叫門,恐怕是妖狐、老虎及山中強盜等類,故此小介愚頑,多有衝撞,不知是二位長老。請進,請進。」
  他兄弟們牽馬挑擔而入,逕至裡邊,拴馬歇擔,與莊老拜見敘坐。又有蒼頭獻茶。茶罷,捧出幾碗胡麻飯。飯畢,命設鋪就寢。行者道:「不睡還可,敢問善人,貴地可有賣眼藥的?」老者道:「是那位長老害眼?」行者道:「不瞞你老人家說,我們出家人自來無病,從不曉得害眼。」老人道:「既不害眼,如何討藥?」行者道:「我們今日在黃風洞口救我師父,不期被那怪將一口風噴來,吹得我眼珠酸痛,今有些眼淚汪汪,故此要尋眼藥。」那老者道:「善哉,善哉!你這個長老,小小的年紀,怎麼說謊?那黃風大王,風最利害。他那風,比不得什麼春秋風、松竹風與那東西南北風。……」八戒道:「想必是夾腦風、羊耳風、大麻風、偏正頭風?」長者道:「不是,不是。他叫做三昧神風。」行者道:「怎見得?」老者道:「那風能吹天地暗,善刮鬼神愁,裂石崩崖惡,吹人命即休。你們若遇著他那風吹了時,還想得活哩?只除是神仙,方可得無事。」行者道:「果然,果然。我們雖不是神仙,神仙還是我的晚輩。這條命急切難休,卻只是吹得我眼珠酸痛。」那老者道:「既如此說,也是個有來頭的人。我這敝處卻無賣眼藥的。老漢也有些迎風冷淚,曾遇異人,傳了一方,名喚三花九子膏,能治一切風眼。」行者聞言,低頭唱喏道:「願求些兒,點試點試。」那老者應承,即走進去,取出一個瑪瑙石的小罐兒來,拔開塞口,用玉簪兒蘸出少許,與行者點上,教他不得睜開,寧心睡覺,明早就好。點畢,收了石罐,逕領小介們退於裡面。
  八戒解包袱,展開鋪蓋,請行者安置。行者閉著眼亂摸。八戒笑道:「先生,你的明杖兒呢?」行者道:「你這個饢糟的呆子,你照顧我做瞎子哩。」那呆子啞啞的暗笑而睡。行者坐在鋪上,轉運神功,直到三更後方才睡下。
  不覺又是五更將曉。行者抹抹臉,睜開眼道:「果然好藥,比常更有百分光明。」卻轉頭後邊望望,呀!那裡得甚房舍窗門,但只見些老槐高柳,兄弟們都睡在那綠莎茵上。那八戒醒來道:「哥哥,你嚷怎的?」行者道:「你睜開眼睛看看。」呆子忽抬頭,見沒了人家,慌得一轂轆爬將起來道:「我的馬哩?」行者道:「樹上拴的不是?」「行李呢?」行者道:「你頭邊放的不是?」八戒道:「這家子也憊懶,他搬了,怎麼就不叫我們一聲?通得老豬知道,也好與你送些茶果。想是躲門戶的,恐怕里長曉得,卻就連夜搬了。──噫!我們也忒睡得死,怎麼他家拆房子,響也不聽見響響?」行者吸吸的笑道:「呆子,不要亂嚷。你看那樹上是個什麼紙帖兒?」八戒走上前,用手揭了,原來上面四句頌子云:
    莊居非是俗人居,護法伽藍點化廬。
    妙藥與君醫眼痛,盡心降怪莫躊躇。
  行者道:「這伙強神,自換了龍馬,一向不曾點他,他倒又來弄虛頭。」八戒道:「哥哥莫扯架子,他怎麼伏你點劄?」行者道:「兄弟,你還不知哩。這護教伽藍、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奉菩薩的法旨,暗保我師父者。自那日報了名,只爲這一向有了你,再不曾用他們,故不曾點劄罷了。」八戒道:「哥哥,他既奉法旨暗保師父,所以不能現身明顯,故此點化仙莊。你莫怪他,昨日也虧他與你點眼,又虧他管了我們一頓齋飯,亦可謂盡心矣。你莫怪他,我們且去救師父來。」行者道:「兄弟說得是。此處到那黃風洞口不遠,你且莫動身,只在林子裡看馬守擔。等老孫去洞裡打聽打聽,看師父下落如何,再與他爭戰。」八戒道:「正是這等,討一個死活的實信。假若師父死了,各人好尋頭幹事;若是未死,我們好竭力盡心。」行者道:「莫亂談,我去也。」
  他將身一縱,逕到他門首,門尚關著睡覺。行者不叫門,且不驚動妖怪,捻著訣,念個咒語,搖身一變,變做一個花腳蚊蟲,真箇小巧。有詩爲證。詩曰:
    擾擾微形利喙,嚶嚶聲細如雷。
    蘭房紗帳善通隨,正愛炎天暖氣。
    只怕薰煙撲扇,偏憐燈火光輝。
    輕輕小小忒鑽疾,飛入妖精洞裡。
  只見那把門的小妖正打鼾睡,行者往他臉上叮了一口,那小妖翻身醒了,道:「我爺啞!好大蚊子,一口就叮了一個大疙疸。」忽睜眼道:「天亮了。」又聽得支的一聲,二門開了。行者嚶嚶的飛將進去,只見那老妖吩咐各門上謹慎,一壁廂收拾兵器:「只怕昨日那陣風不曾刮死孫行者,他今日必定還來,來時定教他一命休矣。」
  行者聽說,又飛過那廳堂,逕來後面,但見一層門關得甚緊。行者漫門縫兒鑽將進去,原來是個大空園子,那壁廂定風樁上繩纏索綁著唐僧哩。那師父紛紛淚落,心心只念著悟空、悟能,不知都在何處。行者停翅,叮在他光頭上,叫聲:「師父。」那長老認得他的聲音,道:「悟空啊,想殺我也。你在那裡叫我哩?」行者道:「師父,我在你頭上哩。你莫要心焦,少得煩惱。我們務必拿住妖精,方才救得你的性命。」唐僧道:「徒弟啊,幾時才拿得妖精麼?」行者道:「拿你的那虎怪,已被八戒打死了。只是老妖的風勢利害,料著只在今日,管取拿他。你放心莫哭,我去啞。」
  說聲去,嚶嚶的飛到前面。只見那老妖坐在上面,正點劄各路頭目。又見那洞前有一個小妖精,把個令字旗磨一磨,撞上廳來報導:「大王,小的巡山,才出門,見一個長嘴大耳朵的和尚坐在林里,若不是我跑得快些,幾乎被他捉住。卻不見昨日那個毛臉和尚。」老妖道:「孫行者不在,想必是風吹死也;再不便去那裡求救兵去了。」眾妖道:「大王,若果吹殺了他,是我們的造化;只恐吹不死他,他去請些神兵來,卻怎生是好?」老妖道:「怕那什麼神兵?若還定得我的風勢,只除了靈吉菩薩來是,其餘何足懼也?」
  行者在屋梁上,只聽得他這一句言語,不勝歡喜。即抽身飛出,現本相,來至林中,叫聲:「兄弟。」八戒道:「哥,你往那裡去來?剛才一個打令字旗的妖精,被我趕了去也。」行者笑道:「虧你,虧你。老孫變做蚊蟲兒,進他洞去探看師父,原來師父被他綁在定風樁上哭哩。是老孫吩咐,教他莫哭。又飛在屋梁上聽了一聽,只見那拿令字旗的喘噓噓的走進去報導:只是被你趕他,卻不見我。老妖亂猜亂說,說老孫是風吹殺了,又說是請神兵去了。他卻自家供出一個人來,甚妙,甚妙。」八戒道:「他供的是誰?」行者道:「他說怕什麼神兵,那個能定他的風勢,只除是靈吉菩薩來是。──但不知靈吉住在何處?」
  正商議處,只見大路傍走出一個老公公來。你看他怎生模樣:
    身健不扶拐杖,冰髯雪鬢蓬蓬。金花耀眼意朦朧,瘦骨衰筋強硬。
    屈背低頭緩步,龐眉赤臉如童。看他容貌是人稱,卻似壽星出洞。
  八戒望見大喜道:「師兄,常言道:『要知山下路,須問去來人。』你上前問他一聲,何如?」真箇大聖藏了鐵棒,放下衣襟,上前叫道:「老公公,問訊了。」那老者半答不答的還了個禮道:「你是那裡和尚?這曠野處,有何事干?」行者道:「我們是取經的聖僧。昨日在此失了師父,特來動問公公一聲:靈吉菩薩在那裡住?」老者道:「靈吉在直南上,到那裡還有三千里路。有一山,呼名小須彌山,山中有個道場,乃是菩薩講經禪院。汝等是取他的經去了?」行者道:「不是取他的經,我有一事煩他,不知從那條路去。」老者用手向南指道:「這條羊腸路就是了。」哄得那孫大聖回頭看路,那公公化作清風,寂然不見。只是路傍留下一張簡帖,上有四句頌子云:
    上覆齊天大聖聽:老人乃是李長庚。
    須彌山有飛龍杖,靈吉當年受佛兵。
  行者執了帖兒,轉身下路。八戒道:「哥啊,我們連日造化低了,這兩日白日裡見鬼。那個化風去的老兒是誰?」行者把帖兒遞與八戒,念了一遍道:「李長庚是那個?」行者道:「是西方太白金星的名號。」八戒慌得望空下拜道:「恩人,恩人,老豬若不虧金星奏准玉帝啊,性命也不知化作甚的了。」行者道:「兄弟,你卻也知感恩。但莫要出頭,只藏在這樹林深處,仔細看守行李、馬匹。等老孫尋須彌山,請菩薩去耶。」八戒道:「曉得,曉得,你只管快快前去。老豬學得個烏龜法,得縮頭時且縮頭。」
  孫大聖跳在空中,縱斤斗雲,逕往直南上去,果然速快,他點頭經過三千里,扭腰八百有餘程。須臾,見一座高山,半中間有祥雲出現,瑞藹紛紛。山凹里果有一座禪院,只聽得鐘磬悠揚,又見那香菸縹緲。大聖直至門前,見一道人,項掛數珠,口中念佛。行者道:「道人作揖。」那道人躬身答禮道:「那裡來的老爺?」行者道:「這可是靈吉菩薩講經處麼?」道人道:「此間正是,有何話說?」行者道:「累煩你老人家與我傳答傳答:我是東土大唐駕下御弟三藏法師的徒弟齊天大聖孫悟空行者,今有一事,要見菩薩。」道人笑道:「老爺字多話多,我不能全記。」行者道:「你只說是唐僧徒弟孫悟空來了。」
  道人依言,上講堂傳報。那菩薩即穿袈裟,添香迎接。這大聖才舉步入門,往裡觀看,只見那:
    滿堂錦繡,一屋威嚴。眾門人齊誦【法華經】,老班首輕敲金鑄磬。佛前供養,儘是仙果仙花;案上安排,皆是素殽素品。輝煌寶燭,條條金焰射虹霓;馥郁真香,道道玉煙飛彩霧。正是那講罷心閒方入定,白雲片片繞松梢。靜收慧劍魔頭絕,般若波羅善會高。
  那菩薩整衣出迓,行者登堂,坐了客位,隨命看茶。行者道:「茶不勞賜,但我師父在黃風山有難,特請菩薩施大法力降怪救師。」菩薩道:「我受了如來法令,在此鎮押黃風怪。如來賜了我一顆定風丹、一柄飛龍寶杖。當時被我拿住,饒了他的性命,放他去隱性歸山,不許傷生造孽。不知他今日欲害令師,有違教令,我之罪也。」那菩薩欲留行者,治齋相敘,行者懇辭,隨取了飛龍杖,與大聖一齊駕雲。
  不多時,至黃風山上。菩薩道:「大聖,這妖怪有些怕我,我只在雲端內住定,你下去與他索戰,誘他出來,我好施法力。」行者依言,按落雲頭,不容分說,掣鐵棒把他洞門打破。叫道:「妖怪,還我師父來也!」慌得那把門小妖急忙傳報。那怪道:「這潑猴著實無禮,再不伏善,反打破我門。這一出去,使陣神風,定要把他吹死。」仍前披掛,手綽鋼叉,又走出門來。見了行者,更不打話,撚叉當胸就刺;大聖側身躲過。舉棒對面相還戰不數合,那怪吊回頭,望巽地上,才待要張口呼風,只見那半空裡,靈吉菩薩將飛龍寶杖丟將下來,不知念了些什麼咒語,卻是一條八爪金龍,撥喇的掄開兩爪,一把抓住妖精,提著頭,兩三捽,捽在山石崖邊,現了本相,卻是一個黃毛貂鼠。
  行者趕上,舉棒就打,被菩薩攔住道:「大聖,莫傷他命我還要帶他去見如來。」又對行者道:「他本是靈山腳下的得道老鼠,因爲偷了琉璃盞內的清油,燈火昏暗,恐怕金剛拿他,故此走了,卻在此處成精作怪。如來照見了他,不該死罪,故著我轄押,但他傷生造孽,拿上靈山。今又衝撞大聖,陷害唐僧,我拿他去見如來,明正其罪,才算這場功績哩。」行者聞言,卻謝了菩薩。菩薩西歸不題。
  卻說豬八戒在那林內,正思量行者,只聽得山坂下叫聲:「悟能兄弟,牽馬挑擔來耶。」那呆子認得是行者聲音,急收拾跑出林外,見了行者道:「哥哥,怎的幹事來?」行者道:「請靈吉菩薩,使一條飛龍杖,拿住妖精,原來是個黃毛貂鼠成精,被他帶去靈山見如來去了。我和你洞裡去救師父。」那呆子才歡歡喜喜。
  二人撞入裡面,把那一窩狡兔、妖狐、香獐、角鹿,一頓釘鈀、鐵棒,盡情打死,卻往後園拜救師父。師父出得門來,問道:「你兩人怎生捉得妖精?如何方救得我?」行者將那請靈吉降妖的事情,陳了一遍。師父謝之不盡。他兄弟們把洞中素物,安排些茶飯吃了,方才出門,找大路向西而去。
  畢竟不知向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25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二回八戒大戰流沙河 木叉奉法收悟淨

  話說唐僧師徒三眾脫難前來,不一日行過了黃風嶺,進西卻是一脈平陽之地。光陰迅速,歷夏經秋,見了些寒蟬鳴敗柳,大火向西流。正行處,只見一道大水狂瀾,渾波涌浪。三藏在馬上忙呼道:「徒弟,你看那前邊水勢寬闊,怎不見船隻行走,我們從那裡過去?」八戒見了道:「果是狂瀾,無舟可渡。」那行者跳在空中,用手搭涼篷而看,他也心驚道:「師父啊,真箇是難,真箇是難。這條河若論老孫去時,只消把腰兒扭一扭,就過去了;若師父,誠千分難渡,萬載難行。」三藏道:「我這裡一望無邊,端的有多少寬闊?」行者道:「經過有八百里遠近。」八戒道:「哥哥怎的定得個遠近之數?」行者道:「不瞞賢弟說,老孫這雙眼,白日裡常看得千里路上的吉凶。卻才在空中看出,此河上下不知多遠,但只見這經過足有八百里。」長老憂嗟煩惱,兜回馬,忽見岸上有一通石碑。三眾齊來看時,見上有三個篆字,乃「流沙河」;腹上有小小的四行真字云:
    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
    鵝毛飄不起,蘆花定底沉。
  師徒們正看碑文,只聽得那浪涌如山,波翻若嶺,河當中滑辣的鑽出一個妖精,十分凶丑:
    一頭紅焰發蓬鬆,兩隻圓睛亮似燈。
    不黑不青藍靛臉,如雷如鼓老龍聲。
    身披一領鵝黃氅,腰束雙攢露白藤。
    項下骷髏懸九個,手持寶杖甚崢嶸。
  那怪一個旋風,奔上岸來,逕搶唐僧。慌得行者把師父抱住,急登高岸,回身走脫。那八戒放下擔子,掣出釘鈀;望妖精便築。那怪使寶杖架住。他兩個在流沙河岸,各逞英雄。這一場好鬥:
    九齒鈀,降妖杖,二人相敵河岸上。這個是總督大天蓬,那個是謫下捲簾將。昔年曾會在靈霄,今日爭持賭猛壯。這一個鈀去探爪龍,那一個杖架磨牙象。伸開大四平,鑽入迎風戧。這個沒頭沒臉抓,那個無亂無空放。一個是久占流沙界吃人精,一個是秉教迦持修行將。
  他兩個來來往往,戰經二十回合,不分勝負。
  那大聖護了唐僧,牽著馬,守定行李。見八戒與那怪交戰,就恨得咬牙切齒,擦掌磨拳,忍不住要去打他,掣出棒來道:「師父,你坐著,莫怕。等老孫和他耍耍兒來。」那師父苦留不住。他打個唿哨,跳到前邊。原來那怪與八戒正戰到好處,難解難分。被行者掄起鐵棒,望那怪著頭一下,那怪急轉身,慌忙躲過,逕鑽入流沙河裡。氣得個八戒亂跳道:「哥啊,誰著你來的?那怪漸漸手慢,難架我鈀,再不上三五合,我就擒住他了。他見你兇險,敗陣而逃,怎生是好?」行者笑道:「兄弟,實不瞞你說,自從降了黃風怪,下山來,這個把月不曾耍棍,我見你和他戰的甜美,我就忍不住腳癢,故就跳將來耍耍的。那知那怪不識耍,就走了。」
  他兩個攙著手,說說笑笑,轉回見了唐僧。唐僧道:「可曾捉得妖怪?」行者道:「那妖怪不奈戰,敗回鑽入水去也。」三藏道:「徒弟,這怪久住於此,他知道淺深。似這般無邊的弱水,又沒了舟楫,須是得個知水性的引領引領才好哩。」行者道:「正是這等說。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怪在此,斷知水性。我們如今拿住他,且不要打殺,只教他送師父過河,再做理會。」八戒道:「哥哥不必遲疑,讓你先去拿他,等老豬看守師父。」行者笑道:「賢弟呀,這樁兒我不敢說嘴,水裡勾當,老孫不大十分熟。若是空走,還要捻訣,又念念避水咒,方才走得;不然,就要變化做什麼魚蝦蟹鱉之類,我才去得。若論賭手段,憑你在高山雲里,幹什麼蹊蹺異樣事兒,老孫都會;只是水裡的買賣,有些兒榔杭。」八戒道:「老豬當年總督天河,掌管了八萬水兵大眾,倒學得知些水性。卻只怕那水裡有什麼眷族老小,七窩八代的都來,我就弄他不過,一時不被他撈去耶?」行者道:「你若到他水中與他交戰,卻不要戀戰,許敗不許勝,把他引將出來,等老孫下手助你。」八戒道:「言得是,我去耶。」說聲去,就剝了青錦直裰,脫了鞋,雙手舞鈀,分開水路,使出那當年舊手段,躍浪翻波,撞將進去,逕至水底之下,往前正走。
  卻說那怪敗了陣回,方才喘定,又聽得有人推得水響。忽起身觀看,原來是八戒執了鈀推水。那怪舉杖當面高呼道:「那和尚,那裡走?仔細看打。」八戒使鈀架住道:「你是個什麼妖精,敢在此間擋路?」那妖道:「你是也不認得我。我不是那妖魔鬼怪,也不是少姓無名。」八戒道:「你既不是妖魔鬼怪,卻怎生在此傷生?你端的什么姓名,實實說來,我饒你性命。」那怪道:「我:
    自小生來神氣壯,乾坤萬里曾遊蕩。
    英雄天下顯威名,豪傑人家做模樣。
    萬國九州任我行,五湖四海從吾撞。
    皆因學道盪天涯,只爲尋師游地曠。
    常年衣缽謹隨身,每日心神不可放。
    沿地雲遊數十遭,到處閒行百餘趟。
    因此才得遇真人,引開大道金光亮。
    先將嬰兒奼女收,後把木母金公放。
    明堂腎水入華池,重樓肝火投心臟。
    三千功滿拜天顏,志心朝禮明華向。
    玉皇大帝便加陞,親口封爲捲簾將。
    南天門裡我爲尊,靈霄殿前吾稱上。
    腰間懸掛虎頭牌,手中執定降妖杖。
    頭頂金盔晃日光,身披鎧甲明霞亮。
    往來護駕我當先,出入隨朝予在上。
    只因王母降蟠桃,設宴瑤池邀眾將。
    失手打破玉玻璃,天神個個魂飛喪。
    玉皇即便怒生嗔,卻令掌朝左輔相:
    卸冠脫甲摘官銜,將身推在殺場上。
    多虧赤腳大天仙,越班啟奏將吾放。
    饒死回生不點刑,遭貶流沙東岸上。
    飽時困臥此山中,餓去翻波尋食餉。
    樵子逢吾命不存,漁翁見我身皆喪。
    來來往往吃人多,翻翻覆覆傷生瘴。
    你敢行兇到我門,今日肚皮有所望。
    莫言粗糙不堪嘗,拿住消停剁鮓醬。」
  八戒聞言大怒,罵道:「你這潑物!全沒一些兒眼色。我老豬還掐出水沫兒來哩,你怎敢說我粗糙,要剁鮓醬?看起來,你把我認做個老走硝哩。休得無禮,吃你祖宗這一鈀。」那怪見鈀來,使一個「鳳點頭」躲過。兩個在水中打出水面,各人踏浪登波。這一場賭鬥,比前不同,你看那:
    捲簾將,天蓬帥,各顯神通真可愛。那個降妖寶杖著頭輪,這個九齒釘鈀隨手快。躍浪振山川,推波昏世界。凶如太歲撞幢幡,惡似喪門掀寶蓋。這一個赤心凜凜保唐僧,那一個犯罪滔滔爲水怪。鈀抓一下九條痕,杖打之時魂魄敗。努力喜相持,用心要賭賽。算來只爲取經人,怒氣衝天不忍耐。攪得那鯁鮊鯉鱖退鮮鱗,龜鱉黿鼉傷嫩蓋;紅蝦紫蟹命皆亡,水府諸神朝上拜。只聽得波翻浪滾似雷轟,日月無光天地怪。
  二人整斗有兩個時辰,不分勝敗。這才是銅盆逢鐵帚,玉磬對金鐘。
  卻說那大聖保著唐僧,立於左右,眼巴巴的望著他兩個在水上爭持,只是他不好動手。只見那八戒虛幌一鈀,佯輸詐敗,轉回頭往東岸上走。那怪隨後趕來,將近到了岸邊。這行者忍耐不住,撇了師父,掣鐵棒,跳到河邊,望妖精劈頭就打。那妖物不敢相迎,颼的又鑽入河內。八戒嚷道:「你這弼馬溫,徹是個急猴子!你再緩緩些兒,等我哄他到了高處,你卻阻住河邊,教他不能回首啊,卻不拿住他也?他這進去,幾時又肯出來?」行者笑道:「呆子,莫嚷,莫嚷。我們且回去見師父去來。」
  八戒卻同行者到高岸上,見了三藏。三藏欠身道:「徒弟辛苦呀。」八戒道:「且不說辛苦,只是降了妖精,送得你過河,方是萬全之策。」三藏道:「你才與妖精交戰何如?」八戒道:「那妖的手段,與老豬是個對手。正戰處,使一個詐敗,他才趕到岸上。見師兄舉著棍子,他就跑了。」三藏道:「如此怎生奈何?」行者道:「師父放心,且莫焦惱。如今天色又晚,且坐在這崖岸之上,待老孫去化些齋飯來,你吃了睡去,待明日再處。」八戒道:「說得是,你快去快來。」
  行者急縱雲跳起去,正到直北下人家化了一缽素齋,回獻師父。師父見他來得甚快,便叫:「悟空,我們去化齋的人家,求問他一個過河之策,不強似與這怪爭持?」行者笑道:「這家子遠得狠哩,相去有五七千里之路,他那裡得知水性?問他何益?」八戒道:「哥哥又來扯謊了,五七千里路,你怎麼這等去來得快?」行者道:「你那裡曉得,老孫的斤斗雲,一縱有十萬八千里。像這五七千路,只消把頭點上兩點,把腰躬上一躬,就是個往回,有何難哉?」八戒道:「哥啊,既是這般容易,你把師父背著,只消點點頭,躬躬腰,跳過去罷了,何必苦苦的與這怪廝戰?」行者道:「你不會駕雲?你把師父馱過去不是?」八戒道:「師父的凡胎肉骨,重似泰山,我這駕雲的,怎稱得起?須是你的斤斗方可。」行者道:「我的斤斗,好道也是駕雲,只是去的有遠近些兒。你是馱不動,我卻如何馱得動?自古道:『遣泰山輕如芥子,攜凡夫難脫紅塵。』像這潑魔毒怪,使攝法,弄風頭,卻是扯扯拉拉,就地而行,不能帶得空中而去。像那樣法兒,老孫也會使會弄。還有那隱身法、縮地法,老孫件件皆知。但只是師父要窮歷異邦,不能夠超脫苦海,所以寸步難行也。我和你只做得個擁護,保得他身在命在,替不得這些苦惱,也取不得經來;就是有能先去見了佛,那佛也不肯把經善與你我。正叫做『若將容易得,便作等閒看』。」那呆子聞言,喏喏聽受。遂吃了些無菜的素食,師徒們歇在流沙河東崖次之下。
  次早,三藏道:「悟空,今日怎生區處?」行者道:「沒甚區處,還須八戒下水。」八戒道:「哥哥,你要圖乾淨,只作成我下水。」行者道:「賢弟,這番我再不急性了,只讓你引他上來,我攔住河沿,不讓他回去,務要將他擒了。」
  好八戒,抹抹臉,抖擻精神,雙手拿鈀,到河沿,分開水路,依然又下至窩巢。那怪方才睡醒,忽聽推得水響,急回頭睜睛觀看,見八戒執鈀來至。他跳出來,當頭阻住,喝道:「慢來,慢來,看杖。」八戒舉鈀架住道:「你是個什麼哭喪杖,斷叫你祖宗看杖?」那怪道:「你這廝甚不曉得哩。我這:
    寶杖原來名譽大,本是月里梭羅派。
    吳剛伐下一枝來,魯班製造工夫蓋。
    裡邊一條金趁心,外邊萬道珠絲玠。
    名稱寶杖善降妖,永鎮靈霄能伏怪。
    只因官拜大將軍,玉皇賜我隨身帶。
    或長或短任吾心,要細要粗憑意態。
    也曾護駕宴蟠桃,也曾隨朝居上界。
    值殿曾經眾聖參,捲簾曾見諸仙拜。
    養成靈性一神兵,不是人間凡器械。
    自從遭貶下天門,任意縱橫游海外。
    不當大膽自稱夸,天下槍刀難比賽。
    看你那個鏽釘鈀,只好鋤田與築菜。」
  八戒笑道:「我把你少打的潑物,且莫管什麼築菜,只怕盪了一下兒,教你沒處貼膏藥,九個眼子一齊流血。縱然不死,也是個到老的破傷風。」那怪丟開架手,在那水底下,與八戒依然打出水面。這一番斗,比前果更不同,你看他:
    寶杖掄,釘鈀築,言語不通非眷屬。只因木母克刀圭,致令兩下相戰觸。沒輸贏,無反覆,翻波淘浪不和睦。這個怒氣怎含容,那個傷心難忍辱。鈀來杖架逞英雄,水滾流沙能惡毒。氣昂昂,勞碌碌,多因三藏朝西域。釘鈀老大凶,寶杖十分熟。這個揪住要往岸上拖,那個抓來就將水裡沃。聲如霹靂動魚龍,雲暗天昏神鬼伏。
  這一場,來來往往,斗經三十回合,不見強弱。八戒又使個佯輸計,拖了鈀走。那怪隨後又趕來,擁波捉浪,趕至崖邊。八戒罵道:「我把你這個潑怪,你上來,這高處,腳踏實地好打。」那妖罵道:「你這廝哄我上去,又教那幫手來哩。你下來,還在水裡相鬥。」原來那妖乖了,再不肯上岸,只在河沿與八戒鬧吵。
  卻說行者見他不肯上岸,急得他心焦性爆,恨不得一把捉來。行者道:「師父,你自坐下,等我與他個『餓鷹叼食』。」就縱斤斗,跳在半空,刷的落下來,要抓那妖。那妖正與八戒嚷鬧,忽聽得風響,急回頭,見是行者落下雲來,卻又收了那杖,一頭淬下水,隱跡潛蹤,渺然不見。行者佇立岸上,對八戒說:「兄弟呀,這妖也弄得滑了,他再不肯上岸,如之奈何?」八戒道:「難,難,難,戰不勝他。就把吃奶的氣力也使盡了,只繃得個手平。」行者道:「且見師父去。」
  二人又到高岸,見了唐僧,備言難捉。那長老滿眼下淚道:「似此艱難,怎生得渡?」行者道:「師父莫要煩惱。這怪深潛水底,其實難行。──八戒,你只在此保守師父,再莫與他廝鬥,等老孫往南海走走去來。」八戒道:「哥哥,你去南海何干?」行者道:「這取經的勾當,原是觀音菩薩;及脫解我等,也是觀音菩薩。今日路阻流沙河,不能前進,不得他,怎生處治?等我去請他,還強如和這妖精相鬥。」八戒道:「也是,也是。師兄,你去時,千萬與我上覆一聲:向日多承指教。」三藏道:「悟空,若是去請菩薩,卻也不必遲疑,快去快來。」
  行者即縱斤斗雲,逕上南海。咦!那消半個時辰,早望見普陀山境。須臾間,墜下斤斗,到紫竹林外,又只見那二十四路諸天上前迎著道:「大聖何來?」行者道:「我師有難,特來謁見菩薩。」諸天道:「請坐,容報。」那輪日的諸天逕至潮音洞口報導:「孫悟空有事朝見。」菩薩正與捧珠龍女在寶蓮池畔扶欄看花,聞報,即轉雲岩,開門喚入。大聖端肅皈依參拜。
  菩薩問曰:「你怎麼不保唐僧,爲甚事又來見我?」行者啟上道:「菩薩,我師父前在高老莊,又收了一個徒弟,喚名豬八戒,多蒙菩薩又賜法諱悟能。才行過黃風嶺,今至八百里流沙河,乃是弱水三千,師父已是難渡;河中又有個妖怪,武藝高強,甚虧了悟能與他水面上大戰三次,只是不能取勝,被他攔阻,不能渡河。因此,特告菩薩,望垂憐憫,濟渡他一濟渡。」菩薩道:「你這猴子,又逞自滿,不肯說出保唐僧的話來麼?」行者道:「我們只是要拿住他,教他送我師父渡河。水裡事,我又弄不得精細。只是悟能尋著他窩巢,與他打話,想是不曾說出取經的勾當。」菩薩道:「那流沙河的妖怪,乃是捲簾大將臨凡,也是我勸化的善信,教他保護取經之輩。你若肯說出是東土取經人時,他決不與你爭持,斷然歸順矣。」行者道:「那怪如今怯戰,不肯上崖,只在水裡潛蹤,如何得他歸順?我師如何得渡弱水?」菩薩即喚惠岸,袖中取出一個紅葫蘆兒,吩咐道:「你可將此葫蘆,同孫悟空到流沙河水面上,只叫『悟淨』,他就出來了。先要引他歸依了唐僧。然後把他那九個骷髏穿在一處,按九宮布列,卻把這葫蘆安在當中,就是法船一隻,能渡唐僧過流沙河界。」
  惠岸聞言,謹遵師命,與大聖捧葫蘆出了潮音洞,奉法旨辭了紫竹林。有詩爲證。
    五行匹配合天真,認得從前舊主人。
    煉已立基爲妙用,辨明邪正見原因。
    金來歸性還同類,木去求情共復淪。
    二土全功成寂寞,調和水火沒纖塵。
  他兩個不多時,按落雲頭,早來到流沙河岸。豬八戒認得是木叉行者,引師父上前迎接。那木叉與三藏禮畢,又與八戒相見。八戒道:「向蒙尊者指示,得見菩薩,我老豬果遵法教,今喜拜了沙門。這一向在途中奔碌,未及致謝,恕罪,恕罪。」行者道:「且莫敘闊,我們叫喚那廝去來。」三藏道:「叫誰?」行者道:「老孫見菩薩,備陳前事。菩薩說,這流沙河的妖怪,乃是捲簾大將臨凡,因爲在天有罪,墮落此河,忘形作怪。他曾被菩薩勸化,願歸師父往西天去的。但是我們不曾說出取經的事情,故此苦苦爭鬥。菩薩今差木叉將此葫蘆,要與這廝結作法船,渡你過去哩。」三藏聞言,頂禮不盡,對木叉作禮道:「萬望尊者作速一行。」那木叉捧定葫蘆,半雲半霧,逕到了流沙河水面上,厲聲高叫道:「悟淨,悟淨,取經人在此久矣,你怎麼還不歸順?」
  卻說那怪懼怕猴王,回於水底,正在窩中歇息,只聽得叫他法名。情知是觀音菩薩;又聞得說「取經人在此」:他也不懼斧鉞,急翻波伸出頭來,又認得是木叉行者。你看他笑盈盈,上前作禮道:「尊者失迎。菩薩今在何處?」木叉道:「我師未來,先差我來吩咐你早跟唐僧做個徒弟。叫把你項下掛的骷髏與這個葫蘆,按九宮結做一隻法船,渡他過此弱水。」悟淨道:「取經人卻在那裡?」木叉用手指道:「那東岸上坐的不是?」悟淨看見了八戒道:「他不知是那裡來的個潑物,與我整鬥了這兩日,何曾言著一個取經的字兒?」又看見行者,道:「這個主子,是他的幫手,好不利害,我不去了。」木叉道:「那是豬八戒,這是孫行者,俱是唐僧的徒弟,俱是菩薩勸化的,怕他怎的?我且和你見唐僧去。」
  那悟淨才收了寶杖,整一整黃錦直裰,跳上岸來,對唐僧雙膝跪下道:「師父,弟子有眼無珠,不認得師父的尊容,多有衝撞,萬望恕罪。」八戒道:「你這膿包,怎的早不皈依,只管要與我打?是何說話?」行者笑道:「兄弟,你莫怪他,還是我們不曾說出取經的事情與姓名耳。」長老道:「你果肯誠心皈依吾教麼?」悟淨道:「弟子向蒙菩薩教化,指沙爲姓,與我起個法名,喚做沙悟淨,豈有不從師父之理?」三藏道:「既如此,」叫:「悟空,取戒刀來,與他落了發。」大聖依言,即將戒刀與他剃了頭。又來拜了三藏,拜了行者與八戒,分了大小。三藏見他行禮真像個和尚家風,故又叫他做沙和尚。木叉道:「既秉了迦持,不必絮煩,早與作法船去來。」
  那悟淨不敢怠慢,即將頸項下掛的骷髏取下,用索子結作九宮,把菩薩葫蘆安在當中,請師父下岸。那長老遂登法船,坐於上面,果然穩似輕舟。左有八戒扶持,右有悟淨捧托;孫行者在後面牽了龍馬,半雲半霧相跟;頭直上又有木叉擁護。那師父才飄然穩渡流沙河界,浪靜風平過弱河。真箇也如飛似箭,不多時,身登彼岸,得脫洪波;又不拖泥帶水,幸喜腳干手燥,清淨無爲,師徒們腳踏實地。那木叉按祥雲,收了葫蘆。又只見那骷髏一時解化作九股陰風,寂然不見。三藏拜謝了木叉,頂禮了菩薩。正是:
    木叉逕回東洋海,三藏上馬卻投西。
  畢竟不知幾時才得正果求經,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26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三回三藏不忘本 四聖試禪心

    奉法西來道路賒,秋風淅淅落霜花。
    乖猿牢鎖繩休解,劣馬勤兜鞭莫加。
    木母金公原自合,黃婆赤子本無差。
    咬開鐵彈真消息,般若波羅到彼家。
  這回書蓋言取經之道,不離了一身務本之道也。卻說他師徒四眾了悟真如,頓開塵鎖,自跳出性海流沙,渾無罣礙,逕投大路西來。歷遍了青山綠水,看不盡野草閒花。真箇也光陰迅速,又值九秋,但見了些:
    楓葉滿山紅,黃花耐晚風。
    老蟬吟漸懶,愁蟋思無窮。
    荷破青紈扇,橙香金彈叢。
    可憐數行雁,點點遠排空。
  正走處,不覺天晚。三藏道:「徒弟,如今天色又晚,卻往那裡安歇?」行者道:「師父說話差了。出家人餐風宿水,臥月眠霜,隨處是家。又問那裡安歇,何也?」豬八戒道:「哥啊,你可知道你走路輕省,那裡管別人累墜?自過了流沙河,這一向爬山過嶺,身挑著重擔,老大難挨也。須是尋個人家,一則化些茶飯,二則養養精神,才是個道理。」行者道:「呆子,你這般言語,似有報怨之心。還像在高老莊倚懶不求福的自在,恐不能也。既是秉正沙門,須是要吃辛受苦,才做得徒弟哩。」八戒道:「哥哥,你看這擔行李多重?」行者道:「兄弟,自從有了你與沙僧,我又不曾挑著,那知多重?」八戒道:「哥啊,你看看數兒麼:
    四片黃藤蔑,長短八條繩。又要防陰雨,氈包三四層。匾擔還愁滑,兩頭釘上釘。銅鑲鐵打九環杖,篾絲藤纏大斗篷。
  似這般許多行李,難爲老豬一個逐日家擔著走,偏你跟師父做徒弟,拿我做長工。」行者笑道:「呆子,你和誰說哩?」八戒道:「哥哥,與你說哩。」行者道:「錯和我說了。老孫只管師父好歹,你與沙僧專管行李、馬匹。但若怠慢了些兒,孤拐上先是一頓粗棍。」八戒道:「哥啊,不要說打,打就是以力欺人。我曉得你的尊性高傲,你是定不肯挑。但師父騎的馬,那般高大肥盛,只馱著老和尚一個,教他帶幾件兒,也是弟兄之情。」
  行者道:「你說他是馬哩,他不是凡馬,本是西海龍王敖閏之子,喚名龍馬三太子。只因縱火燒了殿上明珠,被他父親告了忤逆,身犯天條,多虧觀音菩薩救了他的性命。他在那鷹愁陡澗久等師父,又幸得菩薩親臨,卻將他退鱗去角,摘了項下珠,才變做這匹馬,願馱師父往西天拜佛。這個都是各人的功果,你莫攀他。」那沙僧聞言道:「哥哥,真箇是龍麼?」行者道:「是龍。」八戒道:「哥啊,我聞得古人云:龍能噴雲噯霧,播土揚沙;有巴山㨝嶺的手段,有翻江攪海的神通。怎麼他今日這等慢慢而走?」行者道:「你要他快走,我教他快走個兒你看。」
  好大聖,把金箍棒揝一揝,萬道彩雲生。那馬看見拿棒,恐怕打來,慌得四隻蹄疾如飛電,颼的跑將去了。那師父手軟勒不住,盡他劣性,奔上山崖,才大達辿步走。師父喘息始定,抬頭遠見一簇松陰,內有幾間房舍,著實軒昂,但見:
    門垂翠柏,宅近青山。幾株松冉冉,數莖竹斑斑。籬邊野菊凝霜艷,橋畔幽蘭映水丹。粉泥牆壁,磚砌圍圜。高堂多壯麗,大廈甚清安。牛羊不見無雞犬,想是秋收農事閒。
  那師父正按轡徐觀,又見悟空兄弟方到。悟淨道:「師父不曾跌下馬來麼?」長老罵道:「悟空這潑猴,他把馬兒驚了,早是我還騎得住哩。」行者陪笑道:「師父莫罵我,都是豬八戒說馬行遲,故此著他快些。」那呆子因趕馬,走急了些兒,喘氣噓噓,口裡唧唧噥噥的鬧道:「罷了,罷了,見自肚,別腰松。擔子沉重,挑不上來,又弄我奔奔波波的趕馬。」長老道:「徒弟啊,你且看那壁廂有一座莊院,我們卻好借宿去也。」行者聞言,急抬頭舉目而看,果見那半空中慶雲籠罩,瑞靄遮盈,情知定是佛仙點化,他卻不敢泄漏天機,只道:「好好好,我們借宿去來。」
  長老連忙下馬。見一座門樓,乃是垂蓮象鼻,畫棟雕梁。沙僧歇了擔子,八戒牽了馬匹道:「這個人家,是過當的富實之家。」行者就要進去,三藏道:「不可,你我出家人,各自避些嫌疑,切莫擅入。且自等他有人出來,以禮求宿,方可。」八戒拴了馬,斜倚牆根之下;三藏坐在石鼓上;行者、沙僧坐在台基邊。久無人出,行者性急,跳起身入門裡看處,原來有向南的三間大廳,簾櫳高控。屏門上掛一軸壽山福海的橫披畫;兩邊金漆柱上,貼著一副大紅紙的春聯,上寫著:「絲飄弱柳平橋晚;雪點香梅小院春。」正中間設一張退光黑漆的香幾,几上放一個古銅獸爐。上有六張交椅兩山頭掛著四季吊屏。
  行者正然偷看處,忽聽得後門內有腳步之聲,走出一個半老不老的婦人來,嬌聲問道:「是什麼人,擅入我寡婦之門?」慌得個大聖喏喏連聲道:「小僧是東土大唐來的,奉旨向西方拜佛求經。一行四眾,路過寶方,天色已晚,特奔老菩薩檀府,告借一宵。」那婦人笑語相迎道:「長老,那三位在那裡?請來。」行者高聲叫道:「師父,請進來耶。」三藏才與八戒、沙僧牽馬挑擔而入,只見那婦人出廳迎接。八戒餳眼偷看,你道他怎生打扮:
    穿一件織錦官綠紵絲襖,上罩著淺紅比甲;系一條結彩鵝黃錦繡裙,下映著高底花鞋。時樣髻皂紗漫,相襯著二色盤龍發;宮樣牙梳朱翠晃,斜簪著兩股釧金釵。雲鬢半蒼飛鳳翅,耳環雙墜寶珠排。脂粉不施猶自美,風流還似少年才。
  那婦人見了他三眾,更加欣喜,以禮邀入廳房。一一相見禮畢,請各敘坐看茶。那屏風後,忽有一個丫髻垂絲的女童,托著黃金盤、白玉盞,香茶噴暖氣,異果散幽香。那人綽彩袖,春筍纖長;擎玉盞,傳茶上奉。對他們一一拜了。茶畢,又吩咐辦齋。三藏啟手道:「老菩薩,高姓?貴地是甚地名?」婦人道:「此間乃西牛賀洲之地。小婦人娘家姓賈,夫家姓莫。幼年不幸,公姑早亡,與丈夫守承祖業。有家貲萬貫,良田千頃。夫妻們命里無子,止生了三個女孩兒。前年大不幸,又喪了丈夫。小婦居孀,今歲服滿。空遺下田產家業,再無個眷族親人,只是我娘女們承領。欲嫁他人,又難捨家業。適承長老下降,想是師徒四眾,小婦娘女四人,意欲坐山招夫,四位恰好。不知尊意肯否如何。」三藏聞言,推聾妝啞,瞑目寧心,寂然不答。
  那婦人道:「舍下有水田三百餘頃,旱田三百餘頃,山場果木三百餘頃;黃水牛有一千餘只,騾馬成群,豬羊無數;東南西北,莊堡草場,共有六七十處;家下有八九年用不著的米谷,十來年穿不著的綾羅,一生有使不著的金銀:勝強似那錦帳藏春,說什麼金釵兩行。你師徒們若肯回心轉意,招贅在寒家,自自在在,享用榮華,卻不強如往西勞碌?」那三藏也只是如痴如蠢,默默無言。
  那婦人道:「我是丁亥年三月初三日酉時生,故夫比我年大三歲,我今年四十五歲。大女兒名真真,今年二十歲;次女名愛愛,今年十八歲;三小女名憐憐,今年十六歲:俱不曾許配人家。雖是小婦人醜陋,卻幸小女俱有幾分顏色,女工針指,無所不會。因是先夫無子,即把他們當兒子看養,小時也曾教他讀些儒書,也都曉得些吟詩作對。雖然居住山莊,也不是那十分粗俗之類,料想也配得過列位長老。若肯放開懷抱,長發留頭,與舍下做個家長,穿綾著錦,勝強如那瓦缽緇衣,芒鞋雲笠。」三藏坐在上面,好便似雷驚的孩子,雨淋的蝦蟆:只是呆呆掙掙,翻白眼兒打仰。
  那八戒聞得這般富貴,這般美色,他卻心癢難撓;坐在那椅子上,一似針戳屁股,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走上前,扯了師父一把道:「師父,這娘子告誦你話,你怎麼佯佯不睬?好道也做個理會是。」那師父猛抬頭,咄的一聲,喝退了八戒道:「你這個孽畜!我們是個出家人,豈以富貴動心,美色留意,成得個什麼道理。」
  那婦人笑道:「可憐,可憐。出家人有何好處?」三藏道:「女菩薩,你在家人,卻有何好處?」那婦人道:「長老請坐,等我把在家人好處說與你聽。怎見得?有詩爲證。詩曰:
    春裁方勝著新羅,夏換輕紗賞綠荷;
    秋有新蒭香糯酒,冬來暖閣醉顏酡。
    四時受用般般有,八節珍饈件件多。
    襯錦鋪綾花燭夜,強如行腳禮彌陀。」
  三藏道:「女菩薩,你在家人享榮華,受富貴,有可穿,有可吃,兒女團圓,果然是好。但不知我出家的人,也有一段好處。怎見得?有詩爲證。詩曰:
    出家立志本非常,推倒從前恩愛堂。
    外物不生閒口舌,身中自有好陰陽。
    功完行滿朝金闕,見性明心返故鄉。
    勝似在家貪血食,老來墜落臭皮囊。」
  那婦人聞言,大怒道:「這潑和尚無禮!我若不看你東土遠來,就該叱出。我倒是個真心實意,要把家緣招贅汝等,你倒反將言語傷我。你就是受了戒,發了願,永不還俗,好道你手下人,我家也招得一個,你怎麼這般執法?」三藏見他發怒,只得者者謙謙,叫道:「悟空,你在這裡罷。」行者道:「我從小兒不曉得干那般事,教八戒在這裡罷。」八戒道:「哥啊,不要栽人麼,大家從長計較。」三藏道:「你兩個不肯,便教悟淨在這裡罷。」沙僧道:「你看師父說的話。弟子蒙菩薩勸化,受了戒行,等候師父。自蒙師父收了我,又承教誨,跟著師父還不上兩月,更不曾進得半分功果,怎敢圖此富貴?寧死也要往西天去,決不干此欺心之事。」
  那婦人見他們推辭不肯,急抽身轉進屏風,撲的把腰門關上。師徒們撇在外面,茶飯全無,再沒人出。八戒心中焦燥,埋怨唐僧道:「師父忒不會幹事,把話通說殺了。你好道還活著些腳兒,只含糊答應,哄他些齋飯吃了,今晚落得一宵快活。明日肯與不肯,在乎你我了。似這般關門不出,我們這清灰冷灶,一夜怎過?」
  悟淨道:「二哥,你在他家做個女婿罷。」八戒道:「兄弟,不要栽人,從長計較。」行者道:「計較甚的?你要肯,便就教師父與那婦人做個親家,你就做個倒踏門的女婿。他家這等有財有寶,一定倒陪妝奩,整治個會親的筵席,我們也落些受用,你在此間還俗,卻不是兩全其美?」八戒道:「話便也是這等說,卻只是我脫俗又還俗,停妻再娶妻了。」沙僧道:「二哥原來是有嫂子的?」行者道:「你還不知他哩。他本是烏斯藏高老兒莊高太公的女婿,因被老孫降了。他也曾受菩薩戒行,沒及奈何,被我捉他來做個和尚,所以棄了前妻,投師父往西拜佛。他想是離別的久了,又想起那個勾當,卻才聽見這個勾當,斷然又有此心。呆子,你與這家子做了女婿罷,只是多拜老孫幾拜,我不檢舉你就罷了。」那呆子道:「胡說,胡說。大家都有此心,獨拿老豬出醜。常言道:『和尚是色中餓鬼。』那個不要如此?都這們扭扭捏捏的拿班兒,把好事都弄得裂了,致如今茶水不得見面,燈火也無人管。雖熬了這一夜,但那匹馬明日又要馱人,又要走路,再若餓上這一夜,只好剝皮罷了。你們坐著,等老豬去放放馬來。」
  那呆子虎急急的解了韁繩,拉出馬去。行者道:「沙僧,你且陪師父坐這裡,等老孫跟他去,看他往那裡放馬。」三藏道:「悟空,你看便去看他,但只不可只管嘲他了。」行者道:「我曉得。」這大聖走出廳房,搖身一變,變作個紅蜻蜓兒,飛出前門,趕上八戒。
  那呆子拉著馬,有草處且不教吃草,嗒嗒嗤嗤的趕著馬,轉到後門首去。只見那婦人帶了三個女子,在後門外閒立著,看菊花兒耍子。他娘女們看見八戒來時,三個女兒閃將進去。那婦人佇立門首道:「小長老那裡去?」這呆子丟了韁繩,上前唱個喏,道聲:「娘,我來放馬的。」那婦人道:「你師父忒弄精細。在我家招了女婿,卻不強似做掛搭僧,往西蹡路?」八戒笑道:「他們是奉了唐王的旨意,不敢有違君命,不肯幹這件事。剛才都在前廳上栽我,我又有些奈上祝下的,只恐娘嫌我嘴長耳大。」那婦人道:「我也不嫌,只是家下無個家長,招一個倒也罷了,但恐小女兒有些兒嫌丑。」八戒道:「娘,你上覆令愛,不要這等揀漢。想我那唐僧,人才雖俊,其實不中用。我丑自丑,有幾句口號兒。」婦人道:「你怎的說麼?」八戒道:「我:
    雖然人物丑,勤緊有些功。若言千頃地,不用使牛耕。只消一頓鈀,布種及時生。沒雨能求雨,無風會喚風。房舍若嫌矮,起上二三層。地下不掃掃一掃,陰溝不通通一通。家長里短諸般事,踢天弄井我皆能。」
」那婦人道:「既然幹得家事,你再去與你師父商量商量看,不尷尬,便招你罷。」八戒道:「不用商量,他又不是我的生身父母,干與不干,都在於我。」婦人道:「也罷,也罷,等我與小女說。」看他閃進去,撲的掩上後門。
  八戒也不放馬,將馬拉向前來。怎知孫大聖已一一盡知,他轉翅飛來,現了本相,先見唐僧道:「師父,悟能牽馬來了。」長老道:「馬若不牽,恐怕撒歡走了。」行者笑將起來,把那婦人與八戒說的勾當,從頭說了一遍,三藏也似信不信的。
  少時間,見呆子拉將馬來拴下。長老道:「你馬放了?」八戒道:「無甚好草,沒處放馬。」行者道:「沒處放馬,可有處牽馬麼?」呆子聞得此言,情知走了消息,也就垂頭扭頸,努嘴皺眉,半晌不言。又聽得呀的一聲,腰門開了,有兩對紅燈、一副提爐,香雲靄靄,環珮叮叮,那婦人帶著三個女兒 ,走將出來,叫真真、愛愛、憐憐,拜見那取經的人物。那女子排立廳中,朝上禮拜。果然也生得標緻,但見他:
    一個個蛾眉橫翠,粉面生春。妖嬈傾國色,窈窕動人心。花鈿顯現多嬌態,繡帶飄搖迥絕塵。半含笑處櫻桃綻,緩步行時蘭麝噴。滿頭珠翠,顫巍巍無數寶釵簪;遍體幽香,嬌滴滴有花金縷細。說什麼楚娃美貌,西子嬌容。真箇是九天仙女從天降,月里嫦娥出廣寒。
  那三藏合掌低頭,孫大聖佯佯不睬,這沙僧轉背回身。你看那豬八戒眼不轉睛,淫心紊亂,色膽縱橫,扭捏出悄語,低聲道:「有勞仙子下降。娘,請姐姐們去耶。」那三個女子轉入屏風,將一對紗燈留下。婦人道:「四位長老可肯留心,著那個配我小女麼?」悟淨道:「我們已商議了,著那個姓豬的招贅門下。」八戒道:「兄弟,不要栽我,還從眾計較。」行者道:「還計較什麼?你已在後門首說合的停停當當,娘都叫了,又有什麼計較?師父做個男親家,這婆兒做個女親家,等老孫做個保親,沙僧做個媒人。也不必看通書,今朝是個天恩上吉日,你來拜了師父,進去做了女婿罷。」八戒道:「弄不成,弄不成,那裡好幹這個勾當?」行者道:「呆子,不要者囂,你那口裡娘也不知叫了多少,又是什麼弄不成。快快的應承,帶攜我們吃些喜酒,也是好處。」他一隻手揪著八戒,一隻手扯住婦人道:「親家母,帶你女婿進去。」那呆子腳兒趄趄的要往那裡走。那婦人即喚童子:「展抹桌椅,鋪排晚齋,管待三位親家。我領姑夫房裡去也。」一壁廂又吩咐庖丁排筵設宴,明晨會親。那幾個童子又領命訖。他三眾吃了齋,急急鋪鋪,都在客座里安歇不題。
  卻說那八戒跟著丈母,行入裡面,一層層也不知多少房舍,磕磕撞撞,盡都是門檻絆腳。呆子道:「娘,慢些兒走,我這裡邊路生,你帶我帶兒。」那婦人道:「這都是倉房、庫房、碾房各房,還不曾到那廚房邊哩。」八戒道:「好大人家。」磕磕撞撞,轉彎抹角,又走了半會,才是內堂房屋。那婦人道:「女婿,你師兄說今朝是天恩上吉日,就教你招進來了。卻只是倉卒間,不曾請得個陰陽,拜堂撒帳。你可朝上拜八拜兒罷。」八戒道:「娘說得是。你請上坐,等我也拜幾拜,就當拜堂,就當謝親,兩當一兒,卻不省事?」他丈母笑道:「也罷,也罷。果然是個省事幹家的女婿。我坐著,你拜麼。」
  咦!滿堂中銀燭輝煌,這呆子朝上禮拜。拜畢,道:「娘,你把那個姐姐配我哩?」他丈母道:「正是這些兒疑難:我要把大女兒配你,恐二女怪;要把二女配你,恐三女怪;欲將三女配你,又恐大女怪:所以終疑未定。」八戒道:「娘,既怕相爭,都與我罷,省得鬧鬧吵吵,亂了家法。」他丈母道:「豈有此理!你一人就占我三個女兒不成!」八戒道:「你看娘說的話,那個沒有三房四妾?就再多幾個,你女婿也笑納了。我幼年間,也曾學得個鏖戰之法,管情一個個伏侍得他歡喜。」那婦人道:「不好,不好。我這裡有一方手帕,你頂在頭上,遮了臉,撞個天婚:教我女兒從你跟前走過,你伸開手扯到那個,就把那個配了你罷。」呆子依言,接了手帕,頂在頭上。有詩爲證。詩曰:
    痴愚不識本原由,色劍傷身暗自休。
    從來信有周公禮,今日新郎頂蓋頭。
  那呆子頂裹停當,道:「娘,請姐姐們出來麼。」他丈母叫:「真真、愛愛、憐憐,都來撞天婚,配與你女婿。」只聽得環珮響亮,蘭麝馨香,似有仙子來往。那呆子真箇伸手去撈人,兩邊亂撲,左也撞不著,右也撞不著。來來往往,不知有多少女子行動,只是莫想撈著一個。東撲抱著柱科,西撲摸著板壁。兩頭跑暈了,立站不穩,只是打跌。前來蹬著門扇,後去擋著磚牆,磕磕撞撞,跌得嘴腫頭青,坐在地下。喘氣呼呼的道:「娘啊,你女兒這等乖滑得緊,撈不著一個,奈何,奈何?」
  那婦人與他揭了蓋頭道:「女婿,不是我女兒乖滑,他們大家謙讓,不肯招你。」八戒道:「娘啊,既是他們不肯招我啊,你招了我罷。」那婦人道:「好女婿啞!這等沒大沒小的,連丈母也都要了?我這三個女兒心性最巧,他一人結了一個珍珠篏錦汗衫兒。你若穿得那個的,就教那個招你罷。」八 戒道:「好,好,好,把三件兒都拿來我穿了看,若都穿得,就教都招了罷。」那婦人轉進房裡,止取出一件來,遞與八戒。那呆子脫下青錦布直裰,取過衫兒,就穿在身上。還未曾系上帶子,撲的一蹻,跌倒在地。原來是幾條繩緊緊繃住。那呆子疼痛難禁,這些人早已不見了。
  卻說三藏、行者、沙僧一覺睡醒,不覺的東方發白。忽睜睛抬頭觀看,那裡得那大廈高堂,也不是雕梁畫棟,一個個都睡在松柏林中。慌得那長老忙呼行者。沙僧道:「哥哥,罷了,罷了,我們遇著鬼了。」孫大聖心中明白,微微的笑道:「怎麼說?」長老道:「你看我們睡在那裡耶?」行者道:「這松林下落得快活。但不知那呆子在那裡受罪哩。」長老道:「那個受罪?」行者笑道:「昨日這家子娘女們,不知是那裡菩薩,在此顯化我等,想是半夜裡去了,只苦了豬八戒受罪。」三藏聞言,合掌頂禮。又只見那後邊古柏樹上,飄飄蕩蕩的掛著一張簡帖兒。沙僧急去取來與師父看時,卻是八句頌子云:
    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薩請下山。
    普賢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間。
    聖僧有德還無俗,八戒無禪更有凡。
    從此靜心須改過,若生怠慢路途難。
  那長老、行者、沙僧正然唱念此頌,只聽得林深處高聲叫道:「師父啊,繃殺我了,救我一救,下次再不敢了。」三藏道:「悟空,那叫喚的可是悟能麼?」沙僧道:「正是。」行者道:「兄弟,莫睬他,我們去罷。」三藏道:「那呆子雖是心性愚頑,卻只是一味懞直,倒也有些膂力,挑得行李。還看當日菩薩之念,救他隨我們去罷,料他以後再不敢了。」那沙和尚卻捲起鋪蓋,收拾了擔子;孫大聖解韁牽馬,引唐僧入林尋看。咦!這正是:
    從正修持須謹慎,掃除愛欲自歸真。
  畢竟不知那呆子凶吉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26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四回萬壽山大仙留故友 五莊觀行者竊人參

  卻說那三人穿林入里,只見那呆子繃在樹上,聲聲叫喊,痛苦難禁。行者上前笑道:「好女婿呀,這早晚還不起來謝親,又不到師父處報喜,還在這裡賣解兒耍子哩。咄!你娘呢?你老婆呢?好個繃巴弔拷的女婿呀。」那呆子見他來搶白著羞,咬著牙,忍著疼,不敢叫喊。沙僧見了,老大不忍,放下行李,上前解了繩索救下。呆子對他們只是磕頭禮拜,其實羞恥難當。有【西江月】爲證:
    色乃傷身之劍,貪之必定遭殃。佳人二八好容妝。更比夜叉凶壯。
    只有一個原本,再無微利添囊。好將資本謹收藏。堅守休教放蕩。
  那八戒撮土焚香,望空禮拜。行者道:「你可認得那些菩薩麼?」八戒道:「我已此暈倒昏迷,眼花撩亂,那認得是誰?」行者把那簡帖兒遞與八戒。八戒見了是頌子,更加慚愧。沙僧笑道:「二哥有這般好處哩,感得四位菩薩來與你做親。」八戒道:「兄弟再莫題起,不當人子了。從今後,再也不敢妄爲。就是累折骨頭,也只是摩肩壓擔,隨師父西域去也。」三藏道:「既如此說才是。」
  行者遂領師父上了大路。行夠多時,忽見有高山擋路,三藏勒馬停鞭道:「徒弟,前面一山,必須仔細,恐有妖魔作耗,侵害吾黨。」行者道:「馬前但有吾等三人,怕甚妖魔?」因此,長老安心前進。只見那座山,真是好山:
    高山峻極,大勢崢嶸。根接崑崙脈,頂摩霄漢中。白鶴每來栖檜柏,玄猿時復掛藤蘿。日映晴林,疊疊千條紅霧繞;風生陰壑,飄飄萬道彩雲飛。幽鳥亂啼青竹里,錦雞齊斗野花間。只見那千年峰、五福峰、芙蓉峰,巍巍凜凜放毫光;萬歲石、虎牙石、三天石,突突磷磷生瑞氣。崖前草秀,嶺上梅香。荊棘密森森,芝蘭清淡淡。深林鷹鳳聚千禽,古洞麒麟轄萬獸。澗水有情,曲曲灣灣多繞顧;峰巒不斷,重重疊疊自周回。又見那綠的槐、斑的竹、青的松,依依千載斗穠華;白的李、紅的桃、翠的柳,灼灼三春爭艷麗。龍吟虎嘯,鶴舞猿啼。麋鹿從花出,青鸞對日鳴。乃是仙山真福地,蓬萊閬苑只如然。又見些花開花謝山頭景,雲去雲來嶺上峰。
  三藏在馬上歡喜道:「徒弟,我一向西來,經歷許多山水,都是那嵯峨險峻之處,更不似此山好景,果然的幽趣非常。若是相近雷音不遠路,我們好整肅端嚴見世尊。」行者笑道:「早哩,早哩,正好不得到哩。」沙僧道:「師兄,我們到雷音有多少遠?」行者道:「十萬八千里,十停中還不曾走了一停哩。」八戒道:「哥啊,要走幾年才得到?」行者道:「這些路,若論二位賢弟,便十來日也可到;若論我走,一日也好走五十遭,還見日色;若論師父走,莫想,莫想。」唐僧道:「悟空,你說得幾時方可到?」行者道:「你自小時走到老,老了再小,老小千番也還難;只要你見性志誠,念念回首處,即是靈山。」沙僧道:「師兄,此間雖不是雷音,觀此景致,必有個好人居止。」行者道:「此言卻當。這裡決無邪祟,一定是個聖僧、仙輩之鄉,我們遊玩慢行。」不題。
  卻說這座山名喚萬壽山。山中有一座觀,名喚五莊觀。觀里有一尊仙,道號鎮元子,混名與世同君。那觀里出一般異寶,乃是混沌初分,鴻濛始判,天地未開之際,產成這顆靈根。蓋天下四大部洲,惟西牛賀洲五莊觀出此,喚名草還丹,又名人參果。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再三千年才得熟,短頭一萬年方得吃。似這萬年,只結得三十個果子。果子的模樣,就如三朝未滿的小孩相似,四肢俱全,五官咸備。人若有緣,得那果子聞了一聞,就活三百六十歲;吃一個,就活四萬七千年。
  當日鎮元大仙得元始天尊的簡帖,邀他到上清天彌羅宮中聽講「混元道果」。大仙門下出的散仙,也不計其數,見如今還有四十八個徒弟,都是得道的全真。當日帶領四十六個上界去聽講,留下兩個絕小的看家:一個喚做清風,一個喚做明月。清風只有一千三百二十歲,明月才交一千二百歲。鎮元子吩咐二童道:「不可違了大天尊的簡帖,要往彌羅宮聽講,你兩個在家仔細。不日有一個故人從此經過,卻莫怠慢了他。可將我人參果打兩個與他吃,權表舊日之情。」二童道:「師父的故人是誰?望說與弟子,好接待。」大仙道:「他是東土大唐駕下的聖僧,道號三藏,今往西天拜佛求經的和尚。」二童笑道:「孔子云:『道不同,不相爲謀。』我等是太乙玄門,怎麼與那和尚做甚相識?」大仙道:「你那裡得知。那和尚乃金蟬子轉生,西方聖老如來佛第二個徒弟。五百年前,我與他在蘭盆會上相識。他曾親手傳茶,佛子敬我,故此是爲故人也。」
  二仙童聞言,謹遵師命。那大仙臨行,又叮嚀囑咐道:「我那果子有數,只許與他兩個,不得多費。」清風道:「開園時,大眾共吃了兩個,還有二十八個在樹,不敢多費。」大仙道:「唐三藏雖是故人,須要防備他手下人囉唣,不可驚動他知。」二童領命訖,那大仙承眾徒弟飛升,竟朝天界。
  卻說唐僧四眾在山遊玩,忽抬頭,見那松篁一簇,樓閣數層。唐僧道:「悟空,你看那裡是什麼去處?」行者看了道:「那所在不是觀宇,定是寺院。我們走動些,到那廂方知端的。」不一時,來於門首觀看,見那:
    松坡冷淡,竹徑清幽。往來白鶴送浮雲,上下猿猴時獻果。那門前池寬樹影長,石裂苔花破。宮殿森羅紫極高,樓台縹緲丹霞墮。真箇是福地靈區,蓬萊雲洞。清虛人事少,寂靜道心生。青鳥每傳王母信,紫鸞常寄老君經。看不盡那巍巍道德之風,果然漠漠神仙之宅。
  三藏離鞍下馬,又見那山門左邊有一通碑,碑上有十個大字,乃是「萬壽山福地,五莊觀洞天」。長老道:「徒弟,真箇是一座觀宇。」沙僧道:「師父,觀此景鮮明,觀里必有好人居住。我們進去看看,若行滿東回,此間也是一景。」行者道:「說得好。」遂都一齊進去,又見那二門上有一對春聯:「長生不老神仙府;與天同壽道人家。」行者笑道:「這道士說大話諕人。我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在那太上老君門首,也不曾見有此話說。」八戒道:「且莫管他,進去,進去,或者這道士有些德行,未可知也。」
  及至二層門裡,只見那裡面急急忙忙,走出兩個小童兒來。看他怎生打扮:
    骨清神爽容顏麗,頂結丫髻短髮鬅。
    道服自然襟繞霧,羽衣偏是袖飄風。
    環絛緊束龍頭結,芒履輕纏蠶口絨。
    丰采異常非俗輩,正是那清風明月二仙童。
  那童子控背躬身,出來迎接道:「老師父,失迎,請坐。」長老歡喜,遂與二童子上了正殿觀看。原來是向南的五間大殿,都是上明下暗的雕花格子。那仙童推開格子,請唐僧入殿處,只見那壁中間掛著五彩裝成的「天地」二大字,設一張朱紅雕漆的香幾,几上有一副黃金爐瓶,爐邊有方便整香。
  唐僧上前,以左手撚香注爐,三匝禮拜。拜畢,回頭道:「仙童,你五莊觀真是西方仙界。何不供養三清、四帝、羅天諸宰,只將『天地』二字侍奉香火?」童子笑道:「不瞞老師說,這兩個字,上頭的,禮上還當;下邊的,還受不得我們的香火,是家師父諂佞出來的。」三藏道:「何爲諂佞?」童子道:「三清是家師的朋友,四帝是家師的故人;九曜是家師的晚輩,元辰是家師的下賓。」那行者聞言,就笑得打跌。八戒道:「哥啊,你笑怎的?」行者道:「只講老孫會搗鬼,原來這道童會捆風。」三藏道:「令師何在?」童子道:「家師元始天尊降簡,請到上清天彌羅宮聽講『混元道果』去了,不在家。」行者聞言,忍不住喝了一聲道:「這個臊道童,人也不認得,你在那個面前搗鬼,扯什麼空心架子?那彌羅宮有誰是太乙天仙?請你這潑牛蹄子去講什麼?」
  三藏見他發怒,恐怕那童子回言,鬥起禍來,便道:「悟空,且休爭競,我們既進來就出去,顯得沒了方情。常言道:『鷺鷥不吃鷺鷥肉。』他師既是不在,攪亂他做甚?你去山門前放馬,沙僧看守行李,教八戒解包袱,取些米糧,借他鍋灶,做頓飯吃,待臨行,送他幾文柴錢,便罷了。各依執事,讓我在此歇息歇息,飯畢就行。」他三人果各依執事而去。
  那明月、清風暗自誇稱不盡道:「好和尚,真箇是西方愛聖臨凡,真元不昧。師父命我們接待唐僧,將人參果與他吃,以表故舊之情;又教防著他手下人囉唣。果然那三個嘴臉凶頑,性情粗糙。幸得就把他們調開了;若在邊前,卻不與他人參果見面?」清風道:「兄弟,還不知那和尚可是師父的故人。問他一問看,莫要錯了。」二童子又上前道:「啟問老師可是大唐往西天取經的唐三藏?」長老回禮道:「貧僧就是。仙童爲何知我賤名?」童子道:「我師臨行,曾吩咐教弟子遠接。不期車駕來促,有失迎迓。老師請坐,待弟子辦茶來奉。」三藏道:「不敢。」那明月急轉本房,取一杯香茶,獻與長老。茶畢,清風道:「兄弟,不可違了師命,我和你去取果子來。」
  二童別了三藏,同到房中,一個拿了金擊子,一個拿了丹盤,又多將綠帕墊著盤底,逕到人參園內。那清風爬上樹去,使金擊子敲果。明月在樹下,以丹盤等接。須臾,敲下兩個果來,接在盤中,逕至前殿奉獻道:「唐師父,我五莊觀土僻山荒,無物可奉,土儀素果二枚,權爲解渴。」那長老見了,戰戰兢兢,遠離三尺道:「善哉!善哉!今歲倒也年豐時稔,怎麼這觀里作荒吃人?這個是三朝未滿的孩童,如何與我解渴?」清風暗道:「這和尚在那口舌場中,是非海里,弄得眼肉胎凡,不識我仙家異寶。」明月上前道:「老師,此物叫做人參果,吃一個兒不妨。」三藏道:「胡說,胡說。他那父母懷胎,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方生下來。未及三日,怎麼就把他拿來當果子?」清風道:「實是樹上結的。」長老道:「亂談,亂談。樹上又會結出人來?拿過去,不當人子。」
  那兩個童兒見千推萬阻不吃,只得拿著盤子,轉回本房。那果子卻也蹺蹊,久放不得;若放多時,即僵了,不中吃。二人到於房中,一家一個,坐在床邊上,只情吃起。
  噫!原來有這般事哩。他那道房,與那廚房緊緊的間壁,這邊悄悄的言語,那邊即便聽見。八戒正在廚房裡做飯,先前聽見說取金擊子,拿丹盤,他已在心;又聽見他說唐僧不認得是人參果,即拿在房裡自吃。口裡忍不住流涎道:「怎得一個兒嘗新?」自家身子又狼犺,不能夠得動,只等行者來,與他計較。他在那鍋門前更無心燒火,不時的伸頭探腦,出來觀看。不多時,見行者牽將馬來,拴在槐樹上,逕往後走。那呆子用手亂招道:「這裡來,這裡來。」行者轉身,到於廚房門首,道:「呆子,你嚷甚的?想是飯不夠吃,且讓老和尚吃飽,我們前邊大人家,再化吃去罷。」八戒道:「你進來,不是飯少。這觀里有一件寶貝,你可曉得?」行者道:「什麼寶貝?」八戒笑道:「說與你,你不曾見;拿與你,你不認得。」行者道:「這呆子笑話我老孫。老孫五百年前,因訪仙道時,也曾雲遊在海角天涯,那般兒不曾見?」八戒道:「哥啊,人參果你曾見麼?」行者驚道:「這個真不曾見。但只常聞得人說,人參果乃是草還丹,人吃了極能延壽。如今那裡有得?」八戒道:「他這裡有。那童子拿兩個與師父吃,那老和尚不認得,道是三朝未滿的孩兒,不曾敢吃。那童子老大憊懶,師父既不吃,便該讓我們,他就瞞著我們,才自在這隔壁房裡,一家一個,嘓啅嘓啅的吃了出去。就急得我口裡水泱。怎麼得一個兒嘗新?我想你有些溜撒,去他那園子裡偷幾個來嘗嘗,如何?」行者道:「這個容易,老孫去,手到擒來。」急抽身,往前就走,八戒一把扯住道:「哥啊,我聽得他在這房裡說,要拿什麼金擊子去打哩。須是幹得停當,不可走露風聲。」行者道:「我曉得,我曉得。」
  那大聖使一個隱身法,閃進道房看時,原來那兩個道童吃了果子,上殿與唐僧說話,不在房裡。行者四下里觀看,看有什麼金擊子,但只見窗櫺上掛著一條赤金,有二尺長短,有指頭粗細;底下是一個蒜疙疸的頭子;上邊有眼,系著一根綠絨繩兒。他道:「想必就是此物叫做金擊子。」他卻取下來,出了道房,逕入後邊去,推開兩扇門,抬頭觀看,呀!卻是一座花園!但見:
    朱欄寶檻,曲砌峰山。奇花與麗日爭妍,翠竹共青天斗碧。流杯亭外,一灣綠柳似拖煙;賞月台前,數簇喬松如潑靛。紅拂拂,錦巢榴;綠依依,繡墩草;青茸茸,碧砂蘭;攸蕩蕩,臨溪水。丹桂映金井梧桐,錦槐傍朱欄玉砌。有或紅或白千葉桃,有或香或黃九秋菊。荼架,映著牡丹亭;木槿台,相連芍藥圃。看不盡傲霜君子竹,欺雪大夫松。更有那鶴莊鹿宅,方沼圓池;泉流碎玉,地萼堆金。朔風觸綻梅花白,春來點破海棠紅。誠所謂人間第一仙景,西方魁首花叢。
  那行者觀看不盡,又見一層門,推開看處,卻是一座菜園:
    布種四時蔬菜,菠芹莙薘姜苔。
    筍瓜瓠茭白,蔥蒜芫荽韭薤。
    窩蕖童蒿苦藚,葫蘆茄子須栽。
    蔓菁蘿蔔羊頭埋,紅莧青菘紫芥。
  行者笑道:「他也是個自種自吃的道士。」
  走過菜園,又見一層門。推開看處,呀!只見那正中間有根大樹,真箇是青枝馥郁,綠葉陰森,那葉兒卻似芭蕉模樣,直上去有千尺余高,根下有七八丈圍圓。那行者倚在樹下,往上一看,只見向南的枝上露出一個人參果,真箇像孩兒一般。原來尾間上是個扢蒂,看他丁在枝頭,手腳亂動,點頭幌腦,風過處似乎有聲。行者歡喜不盡,暗自誇稱道:「好東西呀!果然罕見,果然罕見!」他倚著樹,颼的一聲,攛將上去。那猴子原來第一會爬樹偷果子。他把金擊子敲了一下,那果子撲的落將下來。他也隨跳下來跟尋,寂然不見;四下里草中找尋,更無蹤跡。
  行者道:「蹺蹊,蹺蹊。想是有腳的會走,就走也跳不出牆去。我知道了,想是花園中土地不許老孫偷他果子,他收了去也。」他就捻著訣,念一口「唵」字咒,拘得那花園土地前來,對行者施禮道:「大聖呼喚小神,有何吩咐?」行者道:「你不知老孫是蓋天下有名的賊頭,我當年偷蟠桃、盜御酒、竊靈丹,也不曾有人敢與我分用。怎麼今日偷他一個果子,你就抽了我的頭分去了?這果子是樹上結的,空中過鳥也該有分,老孫就吃他一個,有何大害?怎麼剛打下來,你就撈了去?」土地道:「大聖錯怪了小神也。這寶貝乃是地仙之物,小神是個鬼仙,怎麼敢拿去?就是聞也無福聞聞。」
  行者道:「你既不曾拿去,如何打下來就不見了?」土地道:「大聖只知這寶貝延壽,更不知他的出處哩。」行者道:「有甚出處?」土地道:「這寶貝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再三千年方得成熟。短頭一萬年,只結得三十個。有緣的,聞一聞,就活三百六十歲;吃一個,就活四萬七千年。卻是只與五行相畏。」行者道:「怎麼與五行相畏?」土地道:「這果子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敲時必用金器,方得下來。打下來,卻將盤兒用絲帕襯墊方可。若受些木器,就枯了,就吃也不得延壽。吃他須用磁器,清水化開食用。遇火即焦而無用。遇土而入者,大聖方才打落地上,他即鑽下土去了。這個土有四萬七千年,就是鋼鑽鑽他也鑽不動些須,比生鐵也還硬三四分,人若吃了,所以長生。大聖不信時,可把這地下打打兒看。」行者即掣金箍棒築了一下,響一聲,迸起棒來,土上更無痕跡。行者道:「果然,果然。我這棍打石頭如粉碎,撞生鐵也有痕,怎麼這一下打不傷些兒?這等說,我卻錯怪了你了,你回去罷。」那土地即回本廟去訖。
  大聖卻有算計:爬上樹,一隻手使擊子,一隻手將錦布直裰的襟兒扯起來做個兜子等住,他卻串枝分葉,敲了三個果,兜在襟中。跳下樹,一直前來,逕到廚房裡去。那八戒笑道:「哥哥,可有麼?」行者道:「這不是?老孫的手到擒來。這個果子,也莫背了沙僧,可叫他一聲。」八戒即招手叫道:「悟淨,你來。」那沙僧搬下行李,跑進廚房道:「哥哥,叫我怎的?」行者放開衣兜道:「兄弟,你看這個是甚的東西?」沙僧見了道:「是人參果。」行者道:「好啊!你倒認得,你曾在那裡吃過的?」沙僧道:「小弟雖不曾吃,但舊時做捲簾大將,扶侍鸞輿赴蟠桃宴,嘗見海外諸仙將此果與王母上壽。見便曾見,卻未曾吃。哥哥,可與我些兒嘗嘗?」行者道:「不消講,兄弟們一家一個。」
  他三人將三個果各各受用。那八戒食腸大,口又大,一則是聽見童子吃時,便覺饞蟲拱動,卻才見了果子,拿過來,張開口,轂轆的囫圇吞咽下肚。卻白著眼胡賴,向行者、沙僧道:「你兩個吃的是什麼?」沙僧道:「人參果。」八戒道:「什麼味道?」行者道:「悟淨,不要睬他。──你倒先吃了,又來問誰?」八戒道:「哥哥,吃的忙了些,不像你們細嚼細咽,嘗出些滋味。我也不知有核無核,就吞下去了。哥啊,爲人爲徹。已經調動我這饞蟲,再去弄個兒來,老豬細細的吃吃。」行者道:「兄弟,你好不知止足。這個東西,比不得那米食麵食,撞著盡飽。像這一萬年只結得三十個,我們吃他這一個,也是大有緣法,不等小可。罷罷罷,夠了。」他欠起身來,把一個金擊子,瞞窗眼兒,丟進他道房裡,竟不睬他。
  那呆子只管絮絮叨叨的唧噥。不期那兩個道童復進房來取茶去獻,只聽得八戒還嚷什麼「人參果吃得不快活,再得一個兒吃吃才好。」清風聽見,心疑道:「明月,你聽那長嘴和尚講:『人參果還要個吃吃。』師父別時叮嚀,教防他手下人囉唣,莫敢是他偷了我們寶貝麼?」明月回頭道:「哥耶,不好了,不好了,金擊子如何落在地下?我們去園裡看看來。」
  他兩個急急忙忙的走去,只見花園開了。清風道:「這門是我關的,如何開了?」又急轉過花園,只見菜園門也開了。忙入人參園裡,倚在樹下,望上查數,顛倒來往,只得二十二個。明月道:「你可會算帳?」清風道:「我會,你說將來。」明月道:「果子原是三十個,師父開園,分吃了兩個,還有二十八個;適才打兩個與唐僧吃,還有二十六個;如今止剩得二十二個,卻不少了四個?不消講,不消講,定是那伙惡人偷了,我們只罵唐僧去來。」
  兩個出了園門,逕來殿上,指著唐僧,禿前禿後,穢語污言,不絕口的亂罵;賊頭鼠腦,臭短臊長,沒好氣的胡嚷。唐僧聽不過道:「仙童啊,你鬧的是什麼?消停些兒,有話慢說不妨,不要胡說散道的。」清風說:「你的耳聾?我是蠻話,你不省得?你偷吃了人參果,怎麼不容我說?」唐僧道:「人參果怎麼模樣?」明月道:「才拿來與你吃,你說像孩童的不是?」唐僧道:「阿彌陀佛!那東西一見,我就心驚膽戰,還敢偷他吃哩?就是害了饞痞,也不敢幹這賊事。不要錯怪了人。」清風道:「你雖不曾吃,還有手下人要偷吃的哩。」三藏道:「這等也說得是,你且莫嚷,等我問他們看。果若是偷了,教他賠你。」明月道:「賠呀!就有錢那裡去買?」三藏道:「縱有錢沒處買啊,常言道:『仁義值千金。』教他賠你個禮,便罷了。也還不知是他不是他哩。」明月道:「怎的不是他?他那裡分不均,還在那裡嚷哩。」三藏叫聲:「徒弟,且都來。」沙僧聽見道:「不好了,決撒了。老師父叫我們,小道童胡廝罵,不是舊話兒走了風,卻是甚的?」行者道:「活羞殺人。這個不過是飲食之類,若說出來,就是我們偷嘴了,只是莫認。」八戒道:「正是,正是,昧了罷。」他三人只得出了廚房,走上殿去。
  畢竟不知怎麼與他抵賴,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27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五回鎮元仙趕捉取經僧 孫行者大鬧五莊觀

  卻說他兄弟三眾到了殿上,對師父道:「飯將熟了,叫我們怎的?」三藏道:「徒弟,不是問飯。他這觀里有什麼人參果,似孩子一般的東西,你們是那一個偷他的吃了?」八戒道:「我老實,不曉得,不曾見。」清風道:「笑的就是他,笑的就是他。」行者喝道:「我老孫生的是這個笑容兒,莫成爲你不見了什麼果子,就不容我笑?」三藏道:「徒弟息怒。我們是出家人,休打誑語,莫吃昧心食。果然吃了他的,陪他個禮罷,何苦這般抵賴?」行者見師父說得有理,他就實說道:「師父,不干我事。是八戒隔壁聽見那兩個道童吃什麼人參果,他想一個兒嘗新,著老孫去打了三個,我兄弟各人吃了一個。如今吃也吃了,待要怎麼?」明月道:「偷了我四個,這和尚還說不是賊哩。」八戒道:「阿彌陀佛!既是偷了四個,怎麼只拿出三個來分,預先就打起一個偏手?」那呆子倒轉胡嚷。
  二仙童問得是實,越加毀罵。就恨得個大聖鋼牙咬響,火眼睜圓,把條金箍棒揝了又揝,忍了又忍道:「這童子只說當面打人也罷,受他些氣兒。送他個絕後計,教他大家都吃不成。」好行者,把腦後的毫毛拔了一根,吹口仙氣,叫:「變!」變做個假行者,跟定唐僧,陪著悟能、悟淨,忍受著道童嚷罵。他的真身出一個神,縱雲頭,跳將起去,逕到人參園裡,掣金箍棒,往樹上桌球一下,又使個推山移嶺的神力,把樹一推推倒。可憐葉落枒開根出土,道人斷絕草還丹。那大聖推倒樹,在枝兒上尋果子,那裡得有半個。原來這寶貝遇金而落,他的棒兩頭是金裹的,況鐵又是五金之類,所以敲著就振下來;既下來,又遇土而入。因此上邊再沒一個果子。他道:「好,好,好!大家散火。」他收了鐵棒,逕往前來,把毫毛一抖,收上身來。那些人肉眼凡胎,看不明白。
  卻說那仙童罵夠多時,清風道:「明月,這些和尚也受得氣哩,我們就像罵雞一般,罵了這半會,通沒個招聲,想必他不曾偷吃。倘或樹高葉密,數得不明,不要枉罵了他,我和你再去查查。」明月道:「也說得是。」他兩個果又到園中,只見那樹倒枒開,果無葉落。諕得清風腳軟跌根頭,明月腰酥打骸垢,那兩個魂飛魄散。有詩爲證。詩曰:
    三藏西臨萬壽山,悟空斷送草還丹。
    枒開葉落仙根露,明月清風心膽寒。
  他兩個倒在塵埃,語言顛倒,只叫:「怎的好?怎的好?害了我五莊觀里的丹頭,斷絕我仙家的苗裔,師父來家,我兩個怎的回話?」明月道:「師兄莫嚷,我們且整了衣冠,莫要驚張了這幾個和尚。這個沒有別人,定是那個毛臉雷公嘴的那廝,他來出神弄法,壞了我們的寶貝。若是與他分說,那廝畢竟抵賴,定要與他相爭;爭起來,就要交手相打,你想我們兩個怎麼敵得過他四個?且不如去哄他一哄,只說果子不少,我們錯數了,轉與他陪個不是。他們的飯已熟了,等他吃飯時,再貼他些兒小菜。他一家拿著一個碗,你卻站在門左,我卻站在門右,撲的把門關倒,把鎖鎖住,將這幾層門都鎖了,不要放他,待師父來家,憑他怎的處置。他又是師父的故人,饒了他,也是師父的人情;不饒他,我們也拿住個賊在,庶幾可以免我等之罪。」清風聞言道:「有理,有理。」
  他兩個強打精神,勉生歡喜,從後園中逕來殿上,對唐僧控背躬身道:「師父,適間言語粗俗,多有衝撞,莫怪,莫怪。」三藏問道:「怎麼說?」清風道:「果子不少,只因樹葉高密,不曾看得明白。才然又去查查,還是原數。」那八戒就趁腳兒蹺道:「你這個童兒,年幼不知事體,就來亂罵,白口咀咒,枉賴了我們也,不當人子。」行者心上明白,口裡不言,心中暗想道:「是謊,是謊。果子已是了了帳,怎的說這般話?想必有起死回生之法。」三藏道:「既如此,盛將飯來,我們吃了去罷。」
  那八戒便去盛飯,沙僧安放棹椅。二童忙取小菜,卻是些醬瓜、醬茄、糟蘿蔔、醋豆角、醃窩蕖、綽芥菜,共排了七八碟兒,與師徒們吃飯;又提一壺好茶,兩個茶鍾,伺候左右。那師徒四眾卻才拿起碗來,這童兒一邊一個,撲的把門關上,插上一把兩錤銅鎖。八戒笑道:「這童子差了,你這裡風俗不好,卻怎的關了門裡吃飯?」明月道:「正是,正是,好歹吃了飯兒開門。」清風罵道:「我把你這個害饞勞、偷嘴的禿賊!你偷吃了我的仙果,已該一個擅食田園瓜果之罪;卻又把我的仙樹推倒,壞了我五莊觀里仙根,你還要說嘴哩。若能夠到得西方參佛面,只除是轉背搖車再托生。」三藏聞言,丟下飯碗,把塊石頭放在心上。那童子將那前山門、二山門,通都上了鎖。卻又來正殿門首,惡語惡言,賊前賊後,只罵到天色將晚,才去吃飯。飯畢,歸房去了。
  唐僧埋怨行者道:「你這個猴頭,番番撞禍。你偷吃了他的果子,就受他些氣兒,讓他罵幾句便也罷了,怎麼又推倒他的樹?若論這般情由,告起狀來,就是你老子做官,也說不通。」行者道:「師父莫鬧,那童兒都睡去了,只等他睡著了,我們連夜起身。」沙僧道:「哥啊,幾層門都上了鎖,閉得甚緊,如何走麼?」行者笑道:「莫管,莫管,老孫自有法兒。」八戒道:「愁你沒有法兒哩,你一個變,什麼蟲蛭兒,瞞格子眼裡就飛將出去。只苦了我們不會變的,便在此頂缸受罪哩。」唐僧道:「他若干出這個勾當,不同你我出去啊,我就念起舊話經兒,他卻怎生消受?」八戒聞言,又愁又笑道:「師父,你說的那裡話?我只聽得佛教中有卷【楞嚴經】、【法華經】、【孔雀經】、【觀音經】、【金剛經】,不曾聽見個甚那『舊話兒經』啊。」行者道:「兄弟,你不知道。我頂上戴的這個箍兒,是觀音菩薩賜與我師父的,師父哄我戴了,就如生根的一般,莫想拿得下來,叫做緊箍兒咒,又叫做緊箍兒經。他『舊話兒經』,即此是也。但若念動,我就頭疼,故有這個法兒難我。師父,你莫念,我決不負你,管情大家一齊出去。」
  說話後,都已天昏,不覺東方月上。行者道:「此時萬籟無聲,冰輪明顯,正好走了去罷。」八戒道:「哥啊,不要搗鬼,門俱鎖閉,往那裡走?」行者道:「你看手段。」把金箍棒捻在手中,使一個「解鎖法」,往門上一指,只聽得突蹡的一聲響,幾層門雙鐄俱落,唿喇的開了門扇。八戒笑道:「好本事,就是叫小爐兒匠使掭子,便也不像這等爽利。」行者道:「這個門兒有甚稀罕,就是南天門,指一指也開了。」卻請師父出了門,上了馬,八戒挑著擔,沙僧攏著馬,逕投西路而去。行者道:「你們且慢行,等老孫去照顧那兩個童兒睡一個月。」三藏道:「徒弟,不可傷他性命;不然,又一個得財傷人的罪了。」行者道:「我曉得。」行者復進去,來到那童兒睡的房門外。他腰裡有帶的瞌睡蟲兒,原來在東天門與增長天王猜枚耍子贏的。他摸出兩個來,瞞窗眼兒彈將進去,逕奔到那童子臉上,鼾鼾沉睡,再莫想得醒。他才拽開雲步,趕上唐僧,順大路一直西奔。
  這一夜馬不停蹄,行到天曉。三藏道:「這個猴頭弄殺我也,你因爲嘴,帶累我一夜無眠。」行者道:「不要只管埋怨。天色明了,你且在這路旁邊樹林中將就歇歇,養養精神再走。」那長老只得下馬,倚松根權作禪床坐下;沙僧歇了擔子打盹;八戒枕著石睡覺。孫大聖偏有心腸,你看他跳樹扳枝頑耍。四眾歇息不題。
  卻說那大仙自元始宮散會,領眾小仙出離兜率,逕下瑤天,墜祥雲,早來到萬壽山五莊觀門首。看時,只見觀門大開,地上乾淨。大仙道:「清風、明月,卻也中用。常時節日高三丈,腰也不伸;今日我們不在,他倒肯起早,開門掃地。」眾小仙俱悅。行至殿上,香火全無,人蹤俱寂,那裡有明月、清風。眾仙道:「他兩個想是因我們不在,拐了東西走了。」大仙道:「豈有此理!修仙的人,敢有這般壞心的事?想是昨晚忘卻關門,就去睡了,今早還未醒哩。」眾仙到他房門首看處,真箇關著房門,鼾鼾沉睡;任外邊打門亂叫,那裡叫得醒來。眾仙撬開門板,著手扯下床來,也只是不醒。大仙笑道:「好仙童啊,成仙的人,神滿再不思睡,卻怎麼這般睏倦?莫不是有人做弄了他也?快取水來。」一童急取水半盞遞與大仙。大仙念動咒語,噀一口水,噴在臉上,隨即解了睡魔。
  二人方醒,忽睜睛,抹抹臉,抬頭觀看,認得是仙師與世同君和仙兄等眾。慌得那清風頓首,明月叩頭道:「師父啊,你的故人原是東來的和尚,一夥強盜,十分兇狠。」大仙笑道:「莫驚恐,慢慢的說來。」清風道:「師父啊,當日別後不久,果有個東土唐僧,一行有四個和尚,連馬五口。弟子不敢違了師命,問及來因,將人參果取了兩個奉上。那長老俗眼愚心,不識我們仙家的寶貝。他說是三朝未滿的孩童,再三不吃。是弟子各吃了一個。不期他那手下有三個徒弟,有一個姓孫的,名悟空行者,先偷四個果子吃了。是弟子們向伊理說,實實的言語了幾句。他卻不容,暗自里弄了個出神的手段。苦啊!……」二童子說到此處,止不住腮邊淚落。眾仙道:「那和尚打你來?」明月道:「不曾打,只是把我們人參樹打倒了。」大仙聞言,更不惱怒,道:「莫哭,莫哭。你不知那姓孫的也是個太乙散仙,也曾大鬧天宮,神通廣大。既然打倒了寶樹,你可認得那些和尚?」清風道:「都認得。」大仙道:「既認得,都跟我來。──眾徒弟們,都收拾下刑具,等我回來打他。」眾仙領命。
  大仙與明月、清風縱起祥光,來趕三藏,頃刻間就有千里之遙。大仙在雲端里向西觀看,不見唐僧。及轉頭向東看時,倒多趕了九百餘里。原來那長老一夜馬不停蹄,只行了一百二十里路;大仙的雲頭,一縱趕過了九百餘里。仙童道:「師父,那路旁樹下坐的是唐僧。」大仙道:「我已見了。你兩個回去安排下繩索,等我自家拿他。」清風、明月先回不題。
  那大仙按落雲頭,搖身一變,變作個行腳全真。你道他怎生打扮:
    穿一領百衲袍,系一條呂公絛。手搖麈尾,漁鼓輕敲。三耳草鞋登腳下,九陽巾子把頭包。飄飄風滿袖,口唱月兒高。
  逕直來到樹下,對唐僧高叫道:「長老,貧道起手了。」那長老忙忙答禮道:「失瞻,失瞻。」大仙問:「長老是那方來的?爲何在途中打坐?」三藏道:「貧僧乃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經者,路過此間,權爲一歇。」大仙佯訝道:「長老東來,可曾在荒山經過?」長老道:「不知仙官是何寶山?」大仙道:「萬壽山五莊觀,便是貧道棲止處。」
  行者聞言,他心中有物的人,忙答道:「不曾,不曾,我們是打上路來的。」那大仙指定笑道:「我把你這個潑猴!你瞞誰哩?你倒在我觀里,把我人參果樹打倒,你連夜走在此間,還不招認,遮飾什麼?不要走,趁早去還我樹來。」那行者聞言,心中惱怒,掣鐵棒,不容分說,望大仙劈頭就打。大仙側身躲過,踏祥光,逕到空中。行者也騰雲,急趕上去。大仙在半空現了本相,你看他怎生打扮:
    頭戴紫金冠,無憂鶴氅穿。履鞋登足下,絲帶束腰間。體如童子貌,面似美人顏。三須飄頷下,鴉翎疊鬢邊。相迎行者無兵器,止將玉麈手中撚。
  那行者沒高沒低的,棍子亂打。大仙把玉麈左遮右擋,奈了他兩三回合。使一個「袖裡乾坤」的手段,在雲端里把袍袖迎風輕輕的一展,刷地前來,把四僧連馬一袖子籠住。八戒道:「不好了,我們都裝在䌋縺里了。」行者道:「呆子,不是䌋縺,我們被他籠在衣袖中哩。」八戒道:「這個不打緊,等我一頓釘鈀,築他個窟窿,脫將下去,只說他不小心,籠不牢,吊的了罷。」那呆子使鈀亂築,那裡築得動:手捻著雖然是個軟的,築起來就比鐵還硬。
  那大仙轉祥雲,逕落五莊觀坐下,叫徒弟拿繩來。眾小仙一一伺候。你看他從袖子裡卻像撮傀儡一般,把唐僧拿出,縛在正殿檐柱上。又拿出他三個,每一根柱上綁了一個。將馬也拿出拴在庭下,與他些草料。行李拋在廊下。又道:「徒弟,這和尚是出家人,不可用刀槍,不可加鈇鉞。且與我取出皮鞭來,打他一頓,與我人參果出氣。」眾仙即忙取出一條鞭,──不是什麼牛皮、羊皮、麂皮、犢皮的,原來是龍皮做的七星鞭,著水浸在那裡。令一個有力量的小仙,把鞭執定道:「師父,先打那個?」大仙道:「唐三藏做大不尊,先打他。」
  行者聞言,心中暗道:「我那老和尚不禁打,假若一頓鞭打壞了啊,卻不是我造的孽?」他忍不住,開言道:「先生差了。偷果子是我,吃果子是我,推倒樹也是我,怎麼不先打我,打他做甚?」大仙笑道:「這潑猴倒言語膂烈。這等便先打他。」小仙問:「打多少?」大仙道:「照依果數,打三十鞭。」那小仙掄鞭就打。行者恐仙家法大,睜圓眼瞅定,看他打那裡。原來打腿,行者就把腰扭一扭,叫聲:「變!」變作兩條熟鐵腿,看他怎麼打。那小仙一下一下的打了三十,天早向午了。大仙又吩咐道:「還該打三藏訓教不嚴,縱放頑徒撒潑。」那仙又掄鞭來打。行者道:「先生又差了。偷果子時,我師父不知,他在殿上與你二童講話,是我兄弟們做的勾當。縱是有教訓不嚴之罪,我爲弟子的也當替打,再打我罷。」大仙道:「這潑猴,雖是狡猾奸頑,卻倒也有些孝意。既這等,還打他罷。」小仙又打了三十。行者低頭看看,兩隻腿似明鏡一般,通打亮了,更不知些疼癢。此時天色將晚,大仙道:「且把鞭子浸在水裡,待明朝再拷打他。」小仙且收鞭去浸,各各歸房。晚齋已畢,盡皆安寢不題。
  那長老淚眼雙垂,怨他三個徒弟道:「你等闖出禍來,卻帶累我在此受罪,這是怎的起?」行者道:「且休報怨,打便先打我,你又不曾吃打,倒轉嗟呀怎的?」唐僧道:「雖然不曾打,卻也綁得身上疼哩。」沙僧道:「師父,還有陪綁的在這裡哩。」行者道:「都不要嚷,再停會兒走路。」八戒道:「哥哥又弄虛頭了。這裡麻繩噴水,緊緊的綁著,還比關在殿上,被你使解鎖法搠開門走哩。」行者道:「不是誇口說,那怕他三股的麻繩噴上了水,就是碗粗的棕纜,也只好當秋風。」
  正話處,早已萬籟無聲,正是天街人靜。好行者,把身子小一小,脫下索來道:「師父去啞。」沙僧慌了道:「哥哥,也救我們一救。」行者道:「悄言,悄言。」他卻解了三藏,放下八戒、沙僧,整束了褊衫,扣背了馬匹,廊下拿了行李,一齊出了觀門。又教八戒:「你去把那崖邊柳樹伐四顆來。」八戒道:「要他怎的?」行者道:「有用處,快快取來。」那呆子有些夯力,走了去,一嘴一顆,就拱了四顆,一抱抱來。行者將枝梢折了,教兄弟二人復進去,將原繩照舊綁在柱上。那大聖念動咒語,咬破舌尖,將血噴在樹上,叫:「變!」一根變作長老,一根變作自身,那兩根變作沙僧、八戒;都變得容貌一般,相貌皆同,問他也就說話,叫名也就答應。他兩個卻才放開步,趕上師父。這一夜依舊馬不停蹄,躲離了五莊觀。
  只是到天明,那長老在馬上搖樁打盹。行者見了,叫道:「師父不濟,出家人怎的這般辛苦?我老孫千夜不眠,也不曉得些睏倦。且下馬來,莫教走路的人看見笑你,權在山坡下藏風聚氣處歇歇再走。」
  不說他師徒在路暫住。且說那大仙天明起來,吃了早齋,出在殿上,教:「拿鞭來,今日卻該打唐三藏了。」那小仙掄著鞭,望唐僧道:「打你哩。」那柳樹也應道:「打麼。」桌球打了三十。掄過鞭來,對八戒道:「打你哩。」那柳樹也應道:「打麼。」及打沙僧,也應道教打。及打到行者,那行者在路,偶然打個寒噤道:「不好了!」三藏問道:「怎麼說?」行者道:「我將四顆柳樹變作我師徒四眾,我只說他昨日打了我兩頓,今日想不打了,卻又打我的化身,所以我真身打噤。收了法罷。」那行者慌忙念咒收法。
  你看那些道童害怕,丟了皮鞭,報導:「師父啊,爲頭打的是大唐和尚,這一會打的都是柳樹之根。」大仙聞言,呵呵冷笑,夸不盡道:「孫行者,真是一個好猴王。曾聞他大鬧天宮,布地網天羅,拿他不住,果有此理。──你走了便也罷,卻怎麼綁些柳樹在此冒名頂替?決莫饒他,趕去來。」
  那大仙說聲趕,縱起雲頭,往西一望,只見那和尚挑包策馬,正然走路。大仙低落雲頭,叫聲:「孫行者,往那裡走?還我人參樹來。」八戒聽見道:「罷了,對頭又來了。」行者道:「師父,且把善字兒包起,讓我們使些兇惡,一髮結果了他,脫身去罷。」唐僧聞言,戰戰兢兢,未曾答應。沙僧掣寶杖,八戒舉釘鈀,大聖使鐵棒,一齊上前,把大仙圍住在空中,亂打亂築。這場惡鬥,有詩爲證。詩曰:
    悟空不識鎮元仙,與世同君妙更玄。
    三件神兵施猛烈,一根麈尾自飄然。
    左遮右擋隨來往,後架前迎任轉旋。
    夜去朝來難脫體,淹留何日到西天!
  他兄弟三眾各舉神兵,一齊攻打;那大仙只把蠅帚兒演架。那裡有半個時辰,他將袍袖一展,依然將四僧一馬並行李一袖籠去。返雲頭,又到觀里,眾仙接著。仙師坐於殿上,卻又在袖兒里一個個搬出:將唐僧綁在階下矮槐樹上;八戒、沙僧各綁在兩邊樹上;將行者捆倒。行者道:「想是調問哩。」不一時,捆綁停當,教把長頭布取十疋來。行者笑道:「八戒,這先生好意思,拿出布來與我們做中袖哩。減省些兒,做個一口中罷了。」那小仙將家機布搬將出來。大仙道:「把唐三藏、豬八戒、沙和尚都使布裹了。」眾仙一齊上前裹了。行者笑道:「好,好,好,夾活兒就大殮了。」須臾,纏裹已畢。又教拿出漆來。眾仙即忙取了些自收自曬的生熟漆,把他三個渾身布裹漆了,渾身俱裹漆,上留著頭臉在外。八戒道:「先生,上頭倒不打緊,只是下面還留孔兒,我們好出恭。」那大仙又教把大鍋抬出來。行者笑道:「八戒,造化,抬出鍋來,想是煮飯我們吃哩。」八戒道:「也罷了,讓我們吃些飯兒,做個飽死的鬼也好看。」眾仙果抬出一口大鍋支在階下。大仙叫架起乾柴,發起烈火,教:「把清油拗上一鍋,燒得滾了,將孫行者下油鑊炸他一煠,與我人參樹報仇。」
  行者聞言,暗喜道:「正可老孫之意,這一向不曾洗澡,有些兒皮膚燥癢,好歹燙燙,足感盛情。」頃刻間,那油鍋將滾。大聖卻又留心,恐他仙法難參,油鍋里難做手腳,急回頭四顧,只見那台下東邊是一座日規台,西邊是一個石獅子。行者將身一縱,滾到西邊,咬破舌尖,把石獅子噴了一口,叫聲:「變!」變作他本身模樣,也這般捆作一團。他卻出了元神,起在雲端里,低頭看著道士。
  只見那小仙報導:「師父,油鍋滾透了。」大仙教:「把孫行者抬下去。」四個仙童抬不動,八個來也抬不動,又加四個也抬不動。眾仙道:「這猴子戀土難移,小自小,倒也結實。」卻教二十個小仙扛將起來,往鍋里一摜,烹的響了一聲,濺起些滾油點子,把那小道士們臉上燙了幾個燎漿大泡。只聽得燒火的小童喊道:「鍋漏了,鍋漏了。」說不了,油已漏得罄盡,鍋底打破,原來是一個石獅子放在裡面。
  大仙大怒道:「這個潑猴,著然無禮,教他當面做了手腳。你走了便罷,怎麼又搗了我的灶?這潑猴枉自也拿他不住;就拿住他,也似摶砂弄汞,捉影捕風。罷,罷,罷,饒他去罷。且將唐三藏解下,另換新鍋,把他扎一紮,與人參樹報報仇罷。」那小仙真箇動手,拆解布漆。
  行者在半空裡聽得明白,他想著:「師父不濟,他若到了油鍋里,一滾就死,二滾就焦,到三五滾他就弄做個稀爛的和尚了。我還去救他一救。」好大聖,按落雲頭,上前叉手道:「莫要拆壞了布漆,扎我師父,還等我來下油鍋罷。」那大仙驚罵道:「我把你這猢猴!怎麼弄手段搗了我的灶?」行者笑道:「你遇著我就該倒灶,干我甚事?我才自也要領你些油湯油水之愛,但只是大小便急了,若在鍋里開風,恐怕污了你的熟油,不好調菜吃。如今大小便通乾淨了,才好下鍋。不要扎我師父,還來扎我罷。」那大仙聞言,呵呵冷笑,走出殿來,一把扯住。
  畢竟不知有何話說,端的怎麼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27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六回孫悟空三島求方 觀世音甘泉活樹

  詩曰:
    處世須存心上刃,修身切記寸邊而。
    常言刃字爲生意,但要三思戒怒欺。
    上士無爭傳亙古,聖人懷德繼當時。
    剛強更有剛強輩,究竟終成空與非。
  卻說那鎮元大仙用手攙著行者道:「我也知道你的本事,我也聞得你的英名,只是你今番越理欺心,縱有騰那,脫不得我手。我就和你講到西天,見了你那佛祖,也少不得還我人參果樹。你莫弄神通。」行者笑道:「你這先生,好小家子樣。若要樹活,有甚疑難?早說這話,可不省了一場爭競?」大仙道:「不爭競,我肯善自饒你!」行者道:「你解了我師父,我還你一棵活樹如何?」大仙道:「你若有此神通,醫得樹活,我與你八拜爲交,結爲兄弟。」行者道:「不打緊,放了他們,老孫管教還你活樹。」
  大仙諒他走不脫,即命解放了三藏、八戒、沙僧。沙僧道:「師父啊,不知師兄搗得是什麼鬼哩。」八戒道:「什麼鬼,這叫做『當面人情鬼』。樹死了,又可醫得活?他弄個光皮散兒好看,者著求醫治樹,單單了脫身走路,還顧得你和我哩。」三藏道:「他決不敢撒了我們。我們問他那裡求醫去。」遂叫道:「悟空,你怎麼哄了仙長,解放我等?」行者道:「老孫是真言實語,怎麼哄他?」三藏道:「你往何處去求方?」行者道:「古人云:『方從海上來。』我今要上東洋大海,遍游三島十洲,訪問仙翁聖老,求一個起死回生之法,管教醫得他樹活。」三藏道:「此去幾時可回?」行者道:「只消三日。」三藏道:「既如此,就依你說,與你三日之限。三日裡來便罷;若三日之外不來,我就念那話兒經了。」行者道:「遵命,遵命。」
  你看他急整虎皮裙,出門來對大仙道:「先生放心,我就去就來。你卻要好生伏侍我師父,逐日家三茶六飯,不可欠缺;若少了些兒,老孫回來和你算帳,先搗塌你的鍋底。衣服禳了,與他漿洗漿洗。臉兒黃了些兒,我不要;若瘦了些兒,不出門。」那大仙道:「你去,你去,定不教他忍餓。」
  好猴王,急縱斤斗雲,別了五莊觀,逕上東洋大海。在半空中,快如掣電,疾如流星,早到蓬萊仙境。按雲頭,往下仔細觀看,真箇好去處。有詩爲證。詩曰:
    大地仙鄉列聖曹,蓬萊分合鎮波濤。
    瑤台影蘸天心冷,巨闕光浮海面高。
    五色煙霞含玉籟,九霄星月射金鰲。
    西池王母常來此,奉祝三仙幾次桃。
  那行者看不盡仙景,逕入蓬萊。正然走處,見白雲洞外,松陰之下,有三個老兒圍碁,觀局者是壽星,對局者是福星、祿星。行者上前叫道:「老弟們,作揖了。」那三星見了,拂退碁枰,回禮道:「大聖何來?」行者道:「特來尋你們耍子。」壽星道:「我聞大聖棄道從釋,脫性命保護唐僧往西天取經,逐日奔波山路,那些兒得閒,卻來耍子?」行者道:「實不瞞列位說,老孫因往西方,行在半路,有些兒阻滯,特來小事欲干,不知肯否?」福星道:「是甚地方?因何阻滯?乞爲明示,吾好裁處。」行者道:「因路過萬壽山五莊觀有阻。」三老驚訝道:「五莊觀是鎮元大仙的仙宮,你莫不是把他人參果偷吃了?」行者笑道:「偷吃了能值什麼?」三老道:「你這猴子,不知好歹。那果子聞一聞,活三百六十歲。吃一個,活四萬七千年。叫做萬壽草還丹。我們的道,不及他多矣。他得之甚易,就可與天齊壽;我們還要養精、鍊氣、存神,調和龍虎、捉坎填離,不知費多少工夫。你怎麼說他的能值甚緊?天下只有此種靈根。」行者道:「靈根,靈根,我已弄了他個斷根哩。」三老驚道:「怎的斷根?」
  行者道:「我們前日在他觀里,那大仙不在家,只有兩個小童接待了我師父,卻將兩個人參果奉與我師。我師不認得,只說是三朝未滿的孩童,再三不吃。那童子就拿去吃了,不曾讓得我們。是老孫就去偷了他三個,我兄弟三人吃了。那童子不知高低,賊前賊後的罵個不住。是老孫惱了,把他樹打了一棍,推倒在地,樹上果子全無,枒開葉落,根出枝傷,已枯死了。不想那童子關住我們,又被老孫扭開鎖走了。次日清辰,那先生回家趕來,問答間,語言不和,遂與他賭鬥,被他閃一閃,把袍袖展開,一袖子都籠去了。繩纏索綁,拷問鞭敲,就打了一日。是夜又逃了,他又趕上,依舊籠去。他身無寸鐵,只是把個麈尾遮架,我兄弟這等三般兵器,莫想打得著。他這一番仍舊擺布,將布裹漆了我師父與兩師弟,卻將我下油鍋。我又做了個脫身本事走了,把他鍋都打破。他見拿我不住,盡有幾分醋我。是我又與他好講,教他放了我師父、師弟,我與他醫樹管活,兩家才得安寧。我想著『方從海上來』,故此特遊仙境,訪三位老弟。有甚醫樹的方兒,傳我一個,急救唐僧脫苦。」
  三星聞言,心中也悶道:「你這猴兒,全不識人。那鎮元子乃地仙之祖;我等乃神仙之宗;你雖得了天仙,還是太乙散數,未入真流,你怎麼脫得他手?若是大聖打殺了走獸飛禽、蜾蟲鱗長,只用我黍米之丹,可以救活。那人參果乃仙木之根,如何醫治?沒方,沒方。」那行者見說無方,卻就眉峰雙鎖,額蹙千痕。福星道:「大聖,此處無方,他處或有,怎麼就生煩惱?」行者道:「無方別訪,果然容易,就是游遍海角天涯,轉透三十六天,亦是小可。只是我那唐長老法嚴量窄,止與了我三日期限;三日以外不到,他就要念那緊箍兒咒哩。」三星笑道:「好,好,好,若不是這個法兒拘束你,你又鑽天了。」壽星道:「大聖放心,不須煩惱。那大仙雖稱上輩,卻也與我等有識。一則久別,不曾拜望;二來是大聖的人情:如今我三人同去望他一望,就與你道達此情,教那唐和尚莫念緊箍兒咒,休說三日五日,只等你求得方來,我們才別。」行者道:「感激,感激。就請三位老弟行行,我去也。」大聖辭別三星不題。
  卻說這三星駕起祥光,即往五莊觀而來。那觀中合眾人等,忽聽得長天鶴唳,原來是三老光臨。但見那:
    盈空藹藹祥光簇,霄漢紛紛香馥郁。
    彩霧千條護羽衣,輕雲一朵擎仙足。
    青鸞飛,丹鳳䎘,袖引香風滿地撲。
    拄杖懸龍喜笑生,皓髯垂玉胸前拂。
    童顏歡悅更無憂,壯體雄威多有福。
    執星籌,添海屋,腰掛葫蘆並寶籙。
    萬紀千旬福壽長,十洲三島隨緣宿。
    常來世上送千祥,每向人間增百福。
    概乾坤,榮福祿,福壽無疆今喜得。
  三老乘祥謁大仙,福堂和氣皆無極。那仙童看見,即忙報導:「師父,海上三星來了。」鎮元子正與唐僧師弟閒敘,聞報,即降階奉迎。那八戒見了壽星,近前扯住,笑道:「你這肉頭老兒,許久不見,還是這般脫灑,帽兒也不帶個來。」遂把自家一個僧帽,撲的套在他頭上,撲著手呵呵大笑道:「好,好,好,真是『加冠進祿』也。」那壽星將帽子摜了,罵道:「你這個夯貨,老大不知高低。」八戒道:「我不是夯貨,你等真是奴才。」福星道:「你倒是個夯貨,反敢罵人是奴才?」八戒又笑道:「既不是人家奴才,好道叫做『添壽』、『添福』、『添祿』?」那三藏喝退了八戒,急整衣拜了三星。
  那三星以晚輩之禮見了大仙,方才敘坐。坐定,祿星道:「我們一向久闊尊顏。有失恭敬,今因孫大聖攪擾仙山,特來相見。」大仙道:「孫行者到蓬萊去的?」壽星道:「是,因爲傷了大仙的丹樹,他來我處求方醫治。我輩無方,他又到別處求訪,但恐違了聖僧三日之限,要念緊箍兒咒。我輩一來奉拜,二來討個寬限。」三藏聞言,連聲應道:「不敢念,不敢念。」
  正說處,八戒又跑進來,扯住福星,要討果子吃。他去袖裡亂摸,腰裡亂挖,不住的揭他衣服搜檢。三藏笑道:「那八戒是什麼規矩!」八戒道:「不是沒規矩,此叫做『番番是福』。」三藏又叱令出去。那呆子䠚出門,瞅著福星,眼不轉睛的發狠。福星道:「夯貨,我那裡惱了你來,你這等恨我?」八戒道:「不是恨你,這叫『回頭望福』。」那呆子出得門來,只見一個小童拿了四把茶匙,方去尋鍾取果看茶,被他一把奪過,跑上殿,拿著小磬兒,用手亂敲亂打,兩頭頑耍。大仙道:「這個和尚越發不尊重了。」八戒笑道:「不是不尊重,這叫做『四時吉慶』。」
  且不說八戒打諢亂纏。卻表行者縱祥雲離了蓬萊,又早到方丈仙山,這山真好去處。有詩爲證。詩曰:
    方丈巍峨別是天,太元宮府會神仙。
    紫台光照三清路,花木香浮五色煙。
    金鳳自多槃蕊闕,玉膏誰逼灌芝田。
    碧桃紫李新成熟,又換仙人信萬年。
  那行者按落雲頭,無心玩景。正走處,只聞得香風馥馥,玄鶴聲鳴,那壁廂有個神仙。但見:
    盈空萬道霞光現,彩霧飄颻光不斷。
    丹鳳銜花也更鮮,青鸞飛舞聲嬌艷。
    福如東海壽如山,貌似小童身體健。
    壺隱洞天不老丹,腰懸與日長生篆。
    人間數次降禎祥,世上幾番消厄願。
    武帝曾宣加壽齡,瑤池每赴蟠桃宴。
    教化眾僧脫俗緣,指開大道明如電。
    也曾跨海祝千秋,常去靈山參佛面。
    聖號東華大帝君,煙霞第一神仙眷。
  孫行者靦面相迎,叫聲:「帝君,起手了。」那帝君慌忙回禮道:「大聖,失迎。請荒居奉茶。」遂與行者攙手而入。果然是貝闕仙宮,看不盡瑤池瓊閣。方坐待茶,只見翠屏後轉出一個童兒。他怎生打扮:
    身穿道服飄霞爍,腰束絲絛光錯落。
    頭戴綸巾布斗星,足登芒履遊仙岳。
    煉元真,脫本殼,功行成時遂意樂。
    識破原流精氣神,主人認得無虛錯。
    逃名今喜壽無疆,甲子周天管不著。
    轉迴廊,登寶閣,天上蟠桃三度摸。
    縹緲香雲出翠屏,小仙乃是東方朔。
  行者見了,笑道:「這個小賊在這裡哩。帝君處沒有桃子你偷吃!」東方朔朝上進禮,答道:「老賊,你來這裡怎的?我師父沒有仙丹你偷吃。」
  帝君叫道:「曼倩休亂言,看茶來也。」曼倩原是東方朔的道名,他急入里取茶二杯。飲訖,行者道:「老孫此來,有一事奉干,未知允否?」帝君道:「何事?自當領教。」行者道:「近因保唐僧西行,路過萬壽山五莊觀,因他那小童無狀,是我一時發怒,把他人參果樹推倒,一時阻滯,唐僧不得脫身,特來尊處求賜一方醫治,萬望慨然。」帝君道:「你這猴子,不管一二,到處里闖禍。那五莊觀鎮元子,聖號與世同君,乃地仙之祖,你怎麼就衝撞了他?他那人參果樹乃草還丹,你偷吃了,尚說有罪;卻又連樹推倒,他肯干休?」行者道:「正是呢。我們走脫了,被他趕上,把我們就當汗巾兒一般,一袖子都籠去了,所以閣氣。沒奈何,許他求方醫治,故此拜求。」帝君道:「我有一粒九轉太乙還丹,但能治世間生靈,卻不能醫樹。樹乃土木之靈,天滋地潤。若是凡間的果木,醫治還可;這萬壽山乃先天福地,五莊觀乃賀洲洞天,人參果又是天開地辟之靈根,如何可治,無方,無方。」
  行者道:「既然無方,老孫告別。」帝君仍欲留奉玉液一杯,行者道:「急救事緊,不敢久滯。」遂駕雲復至瀛洲海島,也好去處。有詩爲證。詩曰:
    珠樹玲瓏照紫煙,瀛洲宮闕接諸天。
    青山綠水琪花艷,玉液錕鋘鐵石堅。
    五色碧雞啼海日,千年丹鳳吸朱煙。
    世人罔究壺中景,象外春光億萬年。
  那大聖至瀛洲,只見那丹崖珠樹之下,有幾個皓髮皤髯之輩,童顏鶴鬢之仙,在那裡著棋飲酒,談笑謳歌。真箇是:
    祥雲光滿,瑞靄香浮。彩鸞鳴洞口,玄鶴舞山頭。碧藕水桃爲按酒,交梨火棗壽千秋。一個個丹詔無聞,仙符有籍。逍遙隨浪蕩,散淡任清幽。周天甲子難拘管,大地乾坤只自由。獻果玄猿,對對參隨多美愛;銜花白鹿,雙雙拱伏甚綢繆。
  那些老兒正然灑樂。這行者厲聲高叫道:「帶我耍耍兒便怎的?」眾仙見了,急忙趨步相迎。有詩爲證。詩曰:
    人參果樹靈根折,大聖訪仙求妙訣。
    繚繞丹霞出寶林,瀛洲九老來相接。
  行者認得是九老,笑道:「老兄弟們自在哩。」九老道:「大聖當年若存正,不鬧天宮,比我們還自在哩。如今好了,聞你歸真向西拜佛,如何得暇至此?」行者將那醫樹求方之事,具陳了一遍。九老也大驚道:「你也忒惹禍,惹禍!我等實是無方。」
  行者道:「既是無方,我且奉別。」九老又留他飲瓊漿,食碧藕。行者定不肯坐,止立飲了一杯漿,吃了一塊藕,急急離了瀛洲,逕轉東洋大海。早望見落伽山不遠,遂落下雲頭,直到普陀岩上,見觀音菩薩在紫竹林中與諸天大神、木叉、龍女講經說法。有詩爲證。詩曰:
    海主城高瑞氣濃,更觀奇異事無窮。
    須知隱約千般外,盡出希微一品中。
    四聖授時成正果,六凡聽後脫樊籠。
    少林別有真滋味,花果馨香滿樹紅。
  那菩薩早已看見行者來到,即命守山大神去迎。那大神出林來,叫聲:「孫悟空,那裡去?」行者抬頭喝道:「你這個熊羆,悟空可是你叫的?當初不是老孫饒了你,你已是做了黑風山的屍鬼矣。今日跟了菩薩,受了善果,居此仙山,常聽法教,你叫不得我一聲『老爺』?」那黑熊真箇得了正果,在菩薩處鎮守普陀,稱爲大神,是也虧了行者。他只得陪笑道:「大聖,古人云:『君子不念舊惡。』只管題他怎的?菩薩著我來迎你哩。」這行者就端肅尊誠,與大神到了紫竹林里,參拜菩薩。
  菩薩道:「悟空,唐僧行到何處也?」行者道:「行到西牛賀洲萬壽山了。」菩薩道:「那萬壽山有座五莊觀,鎮元大仙你曾會他麼?」行者頓首道:「因是在五莊觀,弟子不識鎮元大仙,毀傷了他的人參果樹,衝撞了他,他就困滯了我師父,不得前進。」那菩薩情知,怪道:「你這潑猴不知好歹,他那人參果樹乃天開地辟的靈根。鎮元子乃地仙之祖,我也讓他三分,你怎麼就打傷他樹?」行者再拜道:「弟子實是不知。那一日他不在家,只有兩個仙童候待我等。是豬悟能曉得他有果子,要一個嘗新,弟子委偷了他三個,兄弟們分吃了。那童子知覺,罵我等無已,是弟子發怒,遂將他樹推倒。他次日回來趕上,將我等一袖子籠去,繩綁鞭抽,拷打了一日。我等當夜走脫,又被他趕上,依然籠了。三番兩次,其實難逃。已允了與他醫樹,卻才自海上求方,遍游三島,眾神仙都沒有本事。弟子因此志心朝禮,特拜告菩薩,伏望慈憫,俯賜一方,以救唐僧早早西去。」菩薩道:「你怎麼不早來見我,卻往島上去尋找?」
  行者聞得此言,心中暗喜道:「造化了,造化了,菩薩一定有方也。」他又上前懇求。菩薩道:「我這淨瓶底的甘露水,善治得仙樹靈苗。」行者道:「可曾經驗過麼?」菩薩道:「經驗過的。」行者問:「有何經驗?」菩薩道:「當年太上老君曾與我賭勝:他把我的楊柳枝拔了去,放在煉丹爐里,炙得焦干,送來還我。是我拿了插在瓶中,一晝夜,復得青枝綠葉,與舊相同。」行者笑道:「真造化了,真造化了。烘焦了的尚能醫活,況此推倒的,有何難哉?」菩薩吩咐大眾:「看守林中,我去去來。」遂手托淨瓶,白鸚哥前邊巧囀,孫大聖隨後相從。有詩爲證。詩曰:
    玉毫金象世難論,正是慈悲救苦尊。
    過去劫逢無垢佛,至今成得有爲身。
    幾生慾海澄清浪,一片心田絕點塵。
    甘露久經真妙法,管教寶樹永長春。
  卻說那觀里大仙與三老正然清話,忽見孫大聖按落雲頭,叫道:「菩薩來了,快接,快接。」慌得那三星與鎮元子共三藏師徒,一齊迎出寶殿。菩薩才住了祥雲,先與鎮元子陪了話,後與三星作禮,禮畢上坐。那階前,行者引唐僧、八戒、沙僧都拜了。那觀中諸仙也來拜見。行者道:「大仙不必遲疑,趁早兒陳設香案,請菩薩替你治那什麼果樹去。」大仙躬身謝菩薩道:「小可的勾當,怎麼敢勞菩薩下降?」菩薩道:「唐僧乃我之弟子,孫悟空衝撞了先生,理當賠償寶樹。」三老道:「既如此,不須謙講了,請菩薩都到園中去看看。」
  那大仙即命設具香案,打掃後園,請菩薩先行,三老隨後。三藏師徒與本觀眾仙都到園內觀看時,那棵樹倒在地下,土開根現,葉落枝枯。菩薩叫:「悟空,伸手來。」那行者將左手伸開。菩薩將楊柳枝蘸出瓶中甘露,把行者手心裡畫了一道起死回生的符字,教他放在樹根之下,但看水出爲度。那行者捏著拳頭,往那樹根底下揣著,須臾,有清泉一汪。菩薩道:「那個水不許犯五行之器,須用玉瓢舀出,扶起樹來,從頭澆下,自然根皮相合,葉長芽生,枝青果出。」行者道:「小道士們,快取玉瓢來。」鎮元子道:「貧道荒山沒有玉瓢,只有玉茶盞、玉酒杯,可用得麼?」菩薩道:「但是玉器,可舀得水的便罷,取將來看。」大仙即命小童子取出有二三十個茶盞、四五十個酒盞,卻將那根下清泉舀出。行者、八戒、沙僧扛起樹來,扶得周正,擁上土,將玉器內甘泉,一甌甌捧與菩薩。菩薩將楊柳枝細細灑上,口中又念著經咒。不多時,灑淨那舀出之水,見那樹果然依舊青綠葉陰森,上有二十三個人參果。清風、明月二童子道:「前日不見了果子時,顛倒只數得二十二個;今日回生,怎麼又多了一個?」行者道:「『日久見人心。』前日老孫只偷了三個,那一個落下地來,土地說這寶遇土而入,八戒只嚷我打了偏手,故走了風信,只纏到如今,才見明白。」菩薩道:「我方才不用五行之器者,知道此物與五行相畏故耳。」
  那大仙十分歡喜,急令取金擊子來,把果子敲下十個,請菩薩與三老復回寶殿,一則謝勞,二來做個人參果會。眾小仙遂調開桌椅,鋪設丹盤,請菩薩坐了上面正席,三老左席,唐僧右席,鎮元子前席相陪,各食了一個。有詩爲證。詩曰:
    萬壽山中古洞天,人參一熟九千年。
    靈根現出芽枝損,甘露滋生果葉全。
    三老喜逢皆舊契,四僧幸遇是前緣。
    自今會服人參果,儘是長生不老仙。
  此時菩薩與三老各吃了一個,唐僧始知是仙家寶貝,也吃了一個,悟空三人亦各吃一個,鎮元子陪了一個,本觀仙眾分吃了一個。行者才謝了菩薩回上普陀岩,送三星逕轉蓬萊島。鎮元子卻又安排蔬酒,與行者結爲兄弟。這才是不打不成相識,兩家合了一家。師徒四眾,喜喜歡歡,天晚歇了。那長老才是:
    有緣吃得草還丹,長壽苦捱妖怪難。
  畢竟到明日如何作別,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2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七回屍魔三戲唐三藏 聖僧恨逐美猴王

  卻說三藏師徒次日天明收拾前進,那鎮元子與行者結爲兄弟,兩人情投意合,決不肯放,又安排管待,一連住了五六日。那長老自服了草還丹,真似脫胎換骨,神爽體健。他取經心重,那裡肯淹留,無已,遂行。
  師徒別了上路,早見一座高山。三藏道:「徒弟,前面有山險峻,恐馬不能前,大家須仔細仔細。」行者道:「師父放心,我等自然理會。」好猴王,他在馬前橫擔著棒,剖開山路,上了高崖,看不盡:
    峰岩重疊,澗壑彎環。虎狼成陣走,麂鹿作群行。無數獐鑽簇簇,滿山狐兔聚叢叢。千尺大蟒,萬丈長蛇。大蟒噴愁霧,長蛇吐怪風。道旁荊棘牽漫,嶺上松柟秀麗。薜蘿滿目,芳草連天。影落滄溟北,雲開斗柄南。萬古常含元氣老,千峰巍列日光寒。
  那長老馬上心驚。孫大聖布施手段,舞著鐵棒,哮吼一聲,諕得那狼蟲顛竄,虎豹奔逃。
  師徒們入此山,正行到嵯峨之處,三藏道:「悟空,我這一日,肚中飢了,你去那裡化些齋吃。」行者陪笑道:「師父好不聰明。這等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後不著店,有錢也沒買處,教往那裡尋齋?」三藏心中不快,口裡罵道:「你這猴子!想你在兩界山,被如來壓在石匣之內,口能言,足不能行,也虧我救你性命,摩頂受戒,做了我的徒弟。怎麼不肯努力,常懷懶惰之心?」行者道:「弟子亦頗殷勤,何嘗懶惰?」三藏道:「你既殷勤,何不化齋我吃?我肚飢怎行?況此地山嵐瘴氣,怎麼得上雷音?」行者道:「師父休怪,少要言語。我知你尊性高傲,十分違慢了你,便要念那話兒咒。你下馬穩坐,等我尋那裡有人家處化齋去。」
  行者將身一縱,跳上雲端里,手搭涼篷,睜眼觀看。可憐西方路甚是寂寞,更無莊堡人家,正是多逢樹木,少見人煙去處。看多時,只見正南上有一座高山,那山向陽處,有一片鮮紅的點子。行者按下雲頭道:「師父,有吃的了。」那長老問甚東西。行者道:「這裡沒人家化飯,那南山有一片紅的,想必是熟透了的山桃,我去摘幾個來你充飢。」三藏喜道:「出家人若有桃子吃,就爲上分了。」行者取了缽盂,縱起祥光,你看他斤斗幌幌,冷氣颼颼,須臾間,奔南山摘桃不題。
  卻說常言有云:「山高必有怪,嶺峻卻生精。」果然這山上有一個妖精,孫大聖去時,驚動那怪。他在雲端里踏著陰風,看見長老坐在地下,就不勝歡喜道:「造化,造化。幾年家人都講東土的唐和尚取大乘,他本是金蟬子化身,十世修行的原體,有人吃他一塊肉,長壽長生。真箇今日到了。」那妖精上前就要拿他,只見長老左右手下有兩員大將護持,不敢攏身。他說兩員大將是誰?說是八戒、沙僧。八戒、沙僧雖沒什麼大本事,然八戒是天蓬元帥,沙僧是捲簾大將,他的威氣尚不曾泄,故不敢攏身。妖精說:「等我且戲他戲,看怎麼說。」
  好妖精,停下陰風,在那山凹里搖身一變,變做個月貌花容的女兒,說不盡那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左手提著一個青砂罐兒,右手提著一個綠磁瓶兒,從西向東,逕奔唐僧:
    聖僧歇馬在山岩,忽見裙釵女近前。
    翠袖輕搖籠玉筍,湘裙斜拽顯金蓮。
    汗流粉面花含露,塵拂蛾眉柳帶煙。
    仔細定睛觀看處,看看行至到身邊。
  三藏見了,叫:「八戒、沙僧,悟空才說這裡曠野無人,你看那裡不走出一個人來了?」八戒道:「師父,你與沙僧坐著,等老豬去看看來。」
  那呆子放下釘鈀,整整直裰,擺擺搖搖,充作個斯文氣象,一直的靦面相迎。真箇是遠看未實,近看分明,那女子生得:
    冰肌藏玉骨,衫領露酥胸。柳眉積翠黛,杏眼閃銀星。月樣容儀俏,天然性格清。體似燕藏柳,聲如鶯囀林。半放海棠籠曉日,才開芍藥弄春晴。
  那八戒見他生得俊俏,呆子就動了凡心,忍不住胡言亂語,叫道:「女菩薩,往那裡去?手裡提著是什麼東西?」分明是個妖怪,他卻不能認得。那女子連聲答應道:「長老,我這青罐里是香米飯,綠瓶里是炒麵觔。特來此處無他故,因還誓願要齋僧。」八戒聞言,滿心歡喜,急抽身,就跑了個豬顛風,報與三藏道:「師父,『吉人自有天報』,師父餓了,教師兄去化齋,那猴子不知那裡摘桃兒耍子去了。桃子吃多了,也有些嘈人,又有些下墜。你看那不是個齋僧的來了?」唐僧不信道:「你這個夯貨胡纏。我們走了這向,好人也不曾遇著一個,齋僧的從何而來!」八戒道:「師父,這不到了?」
  三藏一見,連忙跳起身來,合掌當胸道:「女菩薩,你府上在何處住?是甚人家?有甚願心,來此齋僧?」分明是個妖精,那長老也不認得。那妖精見唐僧問他來歷,他立地就起個虛情,花言巧語,來賺哄道:「師父,此山叫做蛇回獸怕的白虎嶺,正西下面是我家。我父母在堂,看經好善,廣齋方上遠近僧人。只因無子,求神作福,生了奴奴。欲扳門第,配嫁他人,又恐老來無倚,只得將奴招了一個女婿,養老送終。」三藏聞言道:「女菩薩,你語言差了。聖經云:『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你既有父母在堂,又與你招了女婿,有願心,教你男子還,便也罷,怎麼自家在山行走?又沒個侍兒隨從。這個是不遵婦道了。」那女子笑吟吟,忙陪俏語道:「師父,我丈夫在山北凹里,帶幾個客子鋤田。這是奴奴煮的午飯,送與那些人吃的。只爲五黃六月,無人使喚,父母又年老,所以親身來送。忽遇三位遠來,卻思父母好善,故將此飯齋僧,如不棄嫌,願表芹獻。」三藏道:「善哉!善哉!我有徒弟摘果子去了,就來。我不敢吃,假如我和尚吃了你飯,你丈夫曉得,罵你,卻不罪坐貧僧也?」那女子見唐僧不肯吃,卻又滿面春生道:「師父啊,我父母齋僧,還是小可;我丈夫更是個善人,一生好的是修橋補路,愛老憐貧。但聽見說這飯送與師父吃了,他與我夫妻情上,比尋常更是不同。」三藏也只是不吃。
  旁邊卻惱壞了八戒,那呆子努著嘴,口裡埋怨道:「天下和尚也無數,不曾像我這個老和尚罷軟。現成的飯,三分兒倒不吃,只等那猴子來,做四分才吃。」他不容分說,一嘴把個罐子拱倒,就要動口。只見那行者自南山頂上摘了幾個桃子,托著缽盂,一斤斗,點將回來,睜火眼金睛觀看,認得那女子是個妖精,放下缽盂,掣鐵棒,當頭就打。諕得個長老用手扯住道:「悟空,你走將來打誰?」行者道:「師父,你面前這個女子,莫當做個好人,他是個妖精,要來騙你哩。」三藏道:「你這個猴頭,當時倒也有些眼力,今日如何亂道?這女菩薩有此善心,將這飯要齋我等,你怎麼說他是個妖精?」行者笑道:「師父,你那裡認得。老孫在水簾洞裡做妖魔時,若想人肉吃,便是這等:或變金銀,或變莊台,或變醉人,或變女色。有那等痴心的愛上我,我就迷他到洞裡,盡意隨心,或蒸或煮受用;吃不了,還要曬乾了防天陰哩。師父,我若來遲,你定入他套子,遭他毒手。」那唐僧那裡肯信,只說是個好人。行者道:「師父,我知道你了,你見他那等容貌,必然動了凡心。若果有此意,叫八戒伐幾棵樹來,沙僧尋些草來,我做木匠,就在這裡搭個窩鋪,你與他圓房成事,我們大家散了,卻不是件事業?何必又跋涉,取甚經去?」那長老原是個軟善的人,那裡吃得他這句言語,羞得光頭徹耳通紅。
  三藏正在此羞慚,行者又發起性來,掣鐵棒,望妖精劈臉一下。那怪物有些手段,使個「解屍法」,見行者棍子來時,他卻抖擻精神,預先走了,把一個假屍首打死在地下。諕得個長老戰戰兢兢,口中作念道:「這猴著然無禮,屢勸不從,無故傷人性命。」行者道:「師父莫怪,你且來看看這罐子裡是甚東西?」沙僧攙著長老,近前看時,那裡是甚香米飯,卻是一罐子拖尾巴的長蛆;也不是面觔,卻是幾個青蛙、癩蝦蟆,滿地亂跳。長老才有三分兒信了。怎禁豬八戒氣不忿,在傍漏八分兒唆嘴道:「師父,說起這個女子,他是此間農婦,因爲送飯下田,路遇我等,卻怎麼栽他是個妖怪?哥哥的棍重,走將來試手打他一下,不期就打殺了。怕你念什麼緊箍兒咒,故意的使個障眼法兒,變做這等樣東西,演幌你眼,使不念咒哩。」
  三藏自此一言,就是晦氣到了。果然信那呆子攛唆,手中捻訣,口裡念咒。行者就叫:「頭疼,頭疼。莫念,莫念,有話便說。」唐僧道:「有甚話說?出家人時時常要方便,念念不離善心,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你怎麼步步行兇,打死這個無故平人,取將經來何用?你回去罷。」行者道:「師父,你教我回那裡去?」唐僧道:「我不要你做徒弟。」行者道:「你不要我做徒弟,只怕你西天路去不成。」唐僧道:「我命在天,該那個妖精蒸了吃,就是煮了,也算不過。終不然,你救得我的大限?你快回去。」行者道:「師父,我回去便也罷了,只是不曾報得你的恩哩。」唐僧道:「我與你有甚恩?」那大聖聞言,連忙跪下叩頭道:「老孫因大鬧天宮,致下了傷身之難,被我佛壓在兩界山。幸觀音菩薩與我受了戒行,幸師父救脫吾身。若不與你同上西天,顯得我知恩不報非君子,萬古千秋作罵名。」原來這唐僧是個慈憫的聖僧,他見行者哀告,卻也回心轉意道:「既如此說,且饒你這一次,再休無禮。如若仍前作惡,這咒語顛倒就念二十遍。」行者道:「三十遍也由你,只是我不打人了。」卻才伏侍唐僧上馬,又將摘來桃子奉上。唐僧在馬上也吃了幾個,權且充飢。
  卻說那妖精脫命昇空,原來行者那一棒不曾打殺妖精,妖精出神去了。他在那雲端里咬牙切齒,暗恨行者道:「幾年只聞得講他手段,今日果然話不虛傳。那唐僧已是不認得我,將要吃飯。若低頭聞一聞兒,我就一把撈住,卻不是我的人了?不期被他走來,弄破我這勾當,又幾乎被他打了一棒。若饒了這個和尚,誠然是勞而無功也,我還下去戲他一戲。」
  好妖精,按落陰雲,在那前山坡下搖身一變,變作個老婦人,年滿八旬,手拄著一根彎頭竹杖,一步一聲的哭著走來。八戒見了,大驚道:「師父,不好了,那媽媽兒來尋人了。」唐僧道:「尋甚人?」八戒道:「師兄打殺的定是他女兒,這個定是他娘尋將來了。」行者道:「兄弟莫要胡說,那女子十八歲,這老婦有八十歲,怎麼六十多歲還生產?斷乎是個假的,等老孫去看來。」
  好行者,拽開步,走近前觀看,那怪物:
    假變一婆婆,兩鬢如冰雪。走路慢騰騰,行步虛怯怯。弱體瘦伶仃,臉如枯菜葉。顴骨望上翹,嘴唇往下別。老年不比少年時,滿臉都是荷葉折。
  行者認得他是妖精,更不理論,舉棒照頭便打。那怪見棍子起時,依然抖擻,又出化了元神,脫真兒去了,把個假屍首又打死在山路傍之下。
  唐僧一見,驚下馬來,睡在路傍,更無二話,只是把緊箍兒咒顛倒足足念了二十遍。可憐把個行者頭勒得似個亞腰兒葫蘆,十分疼痛難忍,滾將來哀告道:「師父莫念了,有甚話說了罷。」唐僧道:「有甚話說?出家人耳聽善言,不墮地獄。我這般勸化你,你怎麼只是行兇?把平人打死一個,又打死一個,此是何說?」行者道:「他是妖精。」唐僧道:「這個猴子胡說,就有這許多妖怪?你是個無心向善之輩,有意作惡之人,你去罷。」行者道:「師父又教我去?回去便也回去了,只是一件不相應。」唐僧道:「你有什麼不相應處?」八戒道:「師父,他要和你分行李哩。跟著你做了這幾年和尚,不成空著手回去?你把那包袱內的什麼舊褊衫,破帽子、分兩件與他罷。」
  行者聞言,氣得暴跳道:「我把你這個尖嘴的夯貨!老孫一向秉教沙門,更無一毫嫉妒之意,貪戀之心,怎麼要分什麼行李?」唐僧道:「你既不嫉妒貪戀,如何不去?」行者道:「實不瞞師父說,老孫五百年前,居花果山水簾洞大展英雄之際,收降七十二洞邪魔,手下有四萬七千小怪,頭戴的是紫金冠,身穿的是赭黃袍,腰系的是藍田帶,足踏的是步雲履,手執的是如意金箍棒,著實也曾爲人。自從涅槃罪度,削髮秉正沙門,跟你做了徒弟,把這個金箍兒勒在我頭上,若回去,卻也難見故鄉人。師父果若不要我,把那個松箍兒咒念一念,退下這個箍子,交付與你,套在別人頭上,我就快活相應了,也是跟你一場。莫不成這些人意兒也沒有了?」唐僧大驚道:「悟空,我當時只是菩薩暗受一卷緊箍兒咒,卻沒有什麼松箍兒咒。」行者道:「若無松箍兒咒,你還帶我去走走罷。」長老又沒奈何道:「你且起來,我再饒你這一次,卻不可再行兇了。」行者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又伏侍師父上馬,剖路前進。
  卻說那妖精原來行者第二棍也不曾打殺他。那怪物在半空中誇獎不盡道:「好個猴王,著然有眼,我那般變了去,他也還認得我。這些和尚他去得快,若過此山,西下四十里,就不伏我所管了。若是被別處妖魔撈了去,好道就笑破他人口,使碎自家心。我還下去戲他一戲。」
  好妖精,按聳陰風,在山坡下搖身一變,變做一個老公公,真箇是:
    白髮如彭祖,蒼髯賽壽星。
    耳中鳴玉磬,眼裡幌金星。
    手拄龍頭拐,身穿鶴氅輕。
    數珠掐在手,口誦南無經。
  唐僧在馬上見了,心中大喜道:「阿彌陀佛!西方真是福地,那公公路也走不上來,逼法的還念經哩。」八戒道:「師父,你且莫要誇獎,那個是禍的根哩。」唐僧道:「怎麼是禍根?」八戒道:「師兄打殺他的女兒,又打殺他的婆子,這個正是他的老兒尋將來了。我們若撞在他的懷裡啊,師父,你便償命,該個死罪;把老豬爲從,問個充軍;沙僧喝令,問個擺站。那師兄使個遁法走了,卻不苦了我們三個頂缸?」
  行者聽見道:「這個呆根,這等胡說,可不諕了師父?等老孫再去看看。」他把棍藏在身邊,走上前,迎著怪物,叫聲:「老官兒,往那裡去?怎麼又走路,又念經?」那妖精錯認了定盤星,把孫大聖也當做個等閒的,遂答道:「長老啊,我老漢祖居此地,一生好善齋僧,看經念佛。命里無兒,止生得一個小女,招了個女婿。今早送飯下田,想是遭逢虎口。老妻先來找尋,也不見回去。全然不知下落,老漢特來尋看。果然是傷殘他命,也沒奈何,將他骸骨收拾回去,安葬塋中。」行者笑道:「我是個做虎的祖宗,你怎麼袖子裡籠了個鬼兒來哄我?你瞞了諸人,瞞不過我,我認得你是個妖精。」那妖精諕得頓口無言。行者掣出棒來,自忖道:「若要不打他,顯得他倒弄個風兒;若要打他,又怕師父念那話兒咒語。」又思量道:「不打殺他,他一時間抄空兒把師父撈了去,卻不又費心勞力去救他?還打的是。就一棍子打殺,師父念起那咒,常言道:『虎毒不吃兒。』憑著我巧言花語,嘴伶舌便,哄他一哄,好道也罷了。」好大聖,念動咒語,叫當坊土地、本處山神道:「這妖精三番來戲弄我師父,這一番卻要打殺他。你與我在半空中作證,不許走了。」眾神聽令,誰敢不從,都在雲端里照應。那大聖棍起處,打倒妖魔,才斷絕了靈光。
  那唐僧在馬上又諕得戰戰兢兢,口不能言。八戒在傍邊又笑道:「好行者,風發了,只行了半日路,倒打死三個人。」唐僧正要念咒,行者急到馬前叫道:「師父莫念,莫念,你且來看看他的模樣。」卻是一堆粉骷髏在那裡。唐僧大驚道:「悟空,這個人才死了,怎麼就化作一堆骷髏?」行者道:「他是個潛靈作怪的殭屍,在此迷人敗本,被我打殺,他就現了本相。他那脊梁上有一行字,叫做『白骨夫人』。」唐僧聞說,倒也信了。怎禁那八戒傍邊唆嘴道:「師父,他的手重棍凶,把人打死,只怕你念那話兒,故意變化這個模樣,掩你的眼目哩。」唐僧果然耳軟,又信了他,隨復念起。行者禁不得疼痛,跪於路傍,只叫:「莫念,莫念,有話快說了罷。」唐僧道:「猴頭,還有甚說話?出家人行善,如春園之草,不見其長,日有所增;行惡之人,如磨刀之石,不見其損,日有所虧。你在這荒郊野外,一連打死三人,還是無人檢舉,沒有對頭;倘到城市之中,人煙湊集之所,你拿了那哭喪棒,一時不知好歹,亂打起人來,撞出大禍,教我怎的脫身?你回去罷。」行者道:「師父錯怪了我也。這廝分明是個妖魔,他實有心害你。我倒打死他,替你除了害,你卻不認得,反信了那呆子讒言冷語,屢次逐我。常言道:『事不過三。』我若不去,真是個下流無恥之徒。我去,我去。去便去了,只是你手下無人。」唐僧發怒道:「這潑猴越發無禮。看起來,只你是人,那悟能、悟淨就不是人?」
  那大聖一聞得說他兩個是人,止不住傷情悽慘,對唐僧道聲:「苦啊!你那時節出了長安,有劉伯欽送你上路。到兩界山,救我出來,投拜你爲師。我曾穿古洞,入深林,擒魔捉怪,收八戒,得沙僧,吃盡千辛萬苦。今日昧著惺惺使糊塗,只教我回去。這才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罷,罷,罷,但只是多了那緊箍兒咒。」唐僧道:「我再不念了。」行者道:「這個難說。若到那毒魔苦難處不得脫身,八戒、沙僧救不得你,那時節想起我來,忍不住又念誦起來。就是十萬里路,我的頭也是疼的,假如再來見你,不如不作此意。」
  唐僧見他言言語語,越添惱怒,滾鞍下馬來,叫沙僧包袱內取出紙筆,即於澗下取水,石上磨墨,寫了一紙貶書,遞於行者道:「猴頭,執此爲照,再不要你做徒弟了;如再與你相見,我就墮了阿鼻地獄。」行者連忙接了貶書道:「師父,不消發誓,老孫去罷。」他將書折了,留在袖內,卻又軟款唐僧道:「師父,我也是跟你一場,又蒙菩薩指教,今日半塗而廢,不曾成得功果,你請坐,受我一拜,我也去得放心。」唐僧轉回身不睬,口裡唧唧噥噥的道:「我是個好和尚,不受你歹人的禮。」大聖見他不睬,又使個身外法,把腦後毫毛拔了三根,吹口仙氣,叫:「變!」即變了三個行者,連本身四個,四面圍住師父下拜。那長老左右躲不脫,好道也受了一拜。
  大聖跳起來,把身一抖,收上毫毛,卻又吩咐沙僧道:「賢弟,你是個好人,卻只要留心防著八戒詀言詀語,途中更要仔細。倘一時有妖精拿住師父,你就說老孫是他大徒弟,西方毛怪聞我的手段,不敢傷我師父。」唐僧道:「我是個好和尚,不題你這歹人的名字,你回去罷。」
  那大聖見長老三番兩復,不肯轉意回心,沒奈何才去。你看他:
    噙淚叩頭辭長老,含悲留意囑沙僧。
    一頭拭迸坡前草,兩腳蹬翻地上藤。
    上天下地如輪轉,跨海飛山第一能。
    頃刻之間不見影,霎時疾返舊途程。
  你看他忍氣別了師父,縱斤斗雲,逕回花果山水簾洞去了。獨自個淒悽慘慘,忽聞得水聲聒耳。大聖在那半空裡看時,原來是東洋大海潮發的聲響。一見了,又想起唐僧,止不住腮邊淚墜,停雲住步,良久方去。
  畢竟不知此去反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29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八回花果山群妖聚義 黑松林三藏逢魔

  卻說那大聖雖被唐僧逐趕,然猶思念感嘆不已,早望見東洋大海,道:「我不走此路者,已五百年矣!」只見那海水:
    煙波蕩蕩,巨浪悠悠。煙波蕩蕩接天河,巨浪悠悠通地脈。潮來洶湧,水浸灣環。潮來洶湧,猶如霹靂吼三春;水浸灣環,卻似狂風吹九夏。乘龍福老,往來必定皺眉行;跨鶴仙童,反覆果然憂慮過。近岸無村社,傍水少漁舟。浪卷千年雪,風生六月秋。野禽憑出沒,沙鳥任沉浮。眼前無釣客,耳畔只聞鷗。海底游魚樂,天邊過雁愁。
那行者將身一縱,跳過了東洋大海,早至花果山。按落雲頭,睜睛觀看,那山上花草俱無,煙霞盡絕;峰岩倒塌,林樹焦枯。你道怎麼這等?只因他鬧了天宮,拿上界去,此山被顯聖二郎神率領那梅山七弟兄,放火燒壞了。這大聖倍加悽慘。有一篇敗山頹景的古風爲證。古風云:
    回顧仙山兩淚垂,對山悽慘更傷悲。
    當時只道山無損,今日方知地有虧。
    可恨二郎將我滅,堪嗔小聖把人欺。
    行兇掘你先靈墓,無干破爾祖墳基。
    滿天霞霧皆消盪,遍地風雲盡散稀。
    東嶺不聞斑虎嘯,西山那見白猿啼。
    北谿狐兔無蹤跡,南谷獐沒影遺。
    青石燒成千塊土,碧砂化作一堆泥。
    洞外喬松皆倚倒,崖前翠柏盡稀少。
    椿杉槐檜栗檀焦,桃杏李梅梨棗了。
    柘絕桑無怎養蠶?柳稀竹少難棲鳥。
    峰頭巧石化爲塵,澗底泉干都是草。
    崖前土黑沒芝蘭,路畔泥紅藤薜攀。
    往日飛禽飛那處?當時走獸走何山?
    豹嫌蟒惡傾頹所,鶴避蛇回敗壞間。
    想是日前行惡念,致令目下受艱難。
  那大聖正當悲切,只聽得那芳草坡前,曼荊凹內,響一聲,跳出七八個小猴,一擁上前,圍住叩頭。高叫道:「大聖爺爺,今日來家了?」美猴王道:「你們因何不耍不頑,一個個都潛蹤隱跡?我來多時了,不見你們形影,何也?」群猴聽說,一個個垂淚告道:「自大聖擒拿上界,我們被獵人之苦,著實難捱。怎禁他硬弩強弓,黃鷹劣犬,網扣槍鉤,故此各惜性命,不敢出頭頑耍,只是深潛洞府,遠避窩巢。飢去坡前偷草食,渴來澗下吸清泉。卻才聽得大聖爺爺聲音,特來接見,伏望扶持。」那大聖聞得此言,愈加悽慘。便問:「你們還有多少在此山上?」群猴道:「老者小者,只有千把。」大聖道:「我當時共有四萬七千群妖,如今都往那裡去了?」群猴道:「自從爺爺去後,這山被二郎菩薩點上火,燒殺了大半。我們蹲在井裡,鑽在澗內,藏於鐵板橋下,得了性命。及至火滅煙消出來時,又沒花果養贍,難以存活,別處又去了一半。我們這一半,捱苦的住在山中。這兩年,又被些打獵的搶了一半去也。」行者道:「他搶你去何干?」群猴道:「說起這獵戶,可恨!他把我們中箭著槍的,中毒打死的,拿了去剝皮剔骨,醬煮醋蒸,油煎鹽炒,當做下飯食用。或有那遭網的,遇扣的,夾活兒拿去了,教他跳圈做戲,翻斤斗,豎蜻蜓,當街上篩鑼擂鼓,無所不爲的頑耍。」
  大聖聞此言,更十分惱怒道:「洞中有什麼人執事?」群妖道:「還有馬、流二元帥,崩、芭二將軍管著哩。」大聖道:「你們去報他知道,說我來了。」那些小妖,撞入門內報導:「大聖爺爺來家了。」那馬、流、奔、芭聞報,忙出門叩頭,迎接進洞。大聖坐在中間,群怪羅拜於前,啟道:「大聖爺爺,近聞得你得了性命,保唐僧往西天取經,如何不走西方,卻回本山?」大聖道:「小的們,你不知道,那唐三藏不識賢愚:我爲他一路上捉怪擒魔,使盡了平生的手段,幾番家打殺妖精;他說我行兇作惡,不要我做徒弟,把我逐趕回來,寫立貶書爲照,永不聽用了。」
  眾猴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做什麼和尚,且家來,帶攜我們耍子幾年罷。」叫:「快安排椰子酒來,與爺爺接風。」大聖道:「且莫飲酒,我問你那打獵的人,幾時來我山上一度?」馬、流道:「大聖,不論什麼時度,他逐日家在這裡纏擾。」大聖道:「他怎麼今日不來?」馬、流道:「看待來耶。」大聖吩咐:「小的們,都出去把那山上燒酥了的碎石頭與我搬將起來堆著。或二三十個一推,或五六十個一堆堆著,我有用處。」那些小猴都是一窩峰,一個個亂搬了許多堆集。大聖看了,教:「小的們,都往洞內藏躲,讓老孫作法。」
  那大聖上了山巔看處,只見那南半邊鼕鼕鼓響,噹噹鑼鳴,閃上有千餘人馬,都架著鷹犬,持著刀槍。猴王仔細看那些人來得兇險,好男子,真箇驍勇。但見:
    狐皮蓋肩頂,錦綺裹腰胸。
    袋插狼牙箭,胯掛寶雕弓。
    人似搜山虎,馬如跳澗龍。
    成群引著犬,滿膀架其鷹。
    荊筐抬火炮,帶定海東青。
    粘竿百十擔,兔叉有千根。
    牛頭攔路網,閻王扣子繩。
    一齊亂吆喝,散撒滿天星。
  大聖見那些人布上他的山來,心中大怒,手裡捻訣,口內念念有詞,往那巽地上吸了一口氣,呼的吹將去,便是一陣狂風。好風!但見:
    揚塵播土,倒樹摧林。海浪如山聳,渾波萬疊侵。乾坤昏蕩蕩,日月暗沉沉。一陣搖松如虎嘯,忽然入竹似龍吟。萬竅怒號天噫氣,飛砂走石亂傷人。
  大聖作起這大風,將那碎石,乘風亂飛亂舞。可憐把那些千餘人馬,一個個:
    石打烏頭粉碎,沙飛海馬俱傷。人參官桂嶺前忙,血染硃砂地上。附子難歸故里,檳榔怎得還鄉。屍骸輕粉臥山場,紅娘子家中盼望。
  詩曰:
    人亡馬死怎歸家,野鬼孤魂亂似麻。
    可憐抖擻英雄將,不辨賢愚血染沙。
  大聖按落雲頭,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自從歸順唐僧,做了和尚,他每每勸我話道:『千日行善,善猶不足;一日行惡,惡自有餘。』真有此話。我跟著他,打殺幾個妖精,他就怪我行兇。今日來家,卻結果了這許多獵戶。」叫:「小的們,出來!」那群猴狂風過去,聽得大聖呼喚,一個個跳將出來。大聖道:「你們去南山下,把那打死的獵戶衣服剝得來家,洗淨血跡,穿了遮寒;把死人的屍首都推在那萬丈深潭內;把死倒的馬拖將來,剝了皮,做靴穿,將肉醃著,慢慢的食用;把那些弓箭槍刀,與你們操演武藝;將那雜色旗號,收來我用。」群猴一個個領諾。
  那大聖把旗拆洗,總斗做一面雜彩花旗,上寫著「重修花果山,復整水簾洞,齊天大聖」十四字。豎起杆子,將旗掛於洞外。逐日招魔聚獸,積草屯糧,不題「和尚」二字。他的人情又大,手段又高,便去四海龍王借些甘霖仙水,把山洗青了。前栽榆柳,後種松柟,桃李棗梅,無所不備。逍遙自在,樂業安居不題。
  卻說唐僧聽信狡性,縱放心猿,攀鞍上馬。八戒前邊開路,沙僧挑著行李西行。過了白虎嶺,忽見一帶林坵,真箇是藤攀葛繞,柏翠松青。三藏叫道:「徒弟呀,山路崎嶇,甚是難走,卻又松林叢簇,樹木森羅,切須仔細,恐有妖邪妖獸。」你看那呆子抖擻精神,叫沙僧帶著馬,他使釘鈀開路,領唐僧逕入松林之內。正行處,那長老兜住馬道:「八戒,我這一日其實飢了,那裡尋些齋飯我吃?」八戒道:「師父請下馬,在此等老豬去尋。」長老下了馬,沙僧歇了擔,取出缽盂,遞與八戒。八戒道:「我去也。」長老問:「那裡去?」八戒道:「莫管,我這一去,鑽冰取火尋齋至,壓雪求油化飯來。」
  你看他出了松林,往西行經十餘里,更不曾撞著一個人家,真是有狼虎無人煙的去處。那呆子走得辛苦,心內沉吟道:「當年行者在日,老和尚要的就有;今日輪到我的身上,誠所謂『當家才知柴米價,養子方曉父娘恩』。公道沒去化處。」卻又走得瞌睡上來,思道:「我若就回去,對老和尚說沒處化齋,他也不信我走了這許多路。須是再多幌個時辰,才好去回話。也罷,也罷,且往這草科里睡睡。」呆子就把頭拱在草里睡下。當時也只說朦朧朦朧就起來,豈知走路辛苦的人,丟倒頭,只管齁齁睡起。
  且不言八戒在此睡覺。卻說長老在那林間耳熱眼跳,身心不安。急回叫沙僧道:「悟能去化齋,怎麼這早晚還不回?」沙僧道:「師父,你還不曉得哩。他見這西方上人家齋僧的多,他肚子又大,他管你?直等他吃飽了才來哩。」三藏道:「正是呀,倘或他在那裡貪著吃齋,我們那裡會他?天色晚了,此間不是個住處,須要尋個下處方好哩。」沙僧道:「不打緊,師父,你且坐在這裡,等我去尋他來。」三藏道:「正是,正是。有齋沒齋罷了,只是尋下處要緊。」沙僧綽了寶杖,逕出松林來找八戒。
  長老獨坐林中,十分悶倦,只得強打精神,跳將起來,把行李攢在一處,將馬拴在樹上。取下戴的斗笠,插定了錫杖,整一整緇衣,徐步幽林,權爲散悶。那長老看遍了野草山花,聽不得歸巢鳥噪。原來那林子內都是些草深路小的去處,只因他情思紊亂,卻走錯了。他一來也是要散散悶,二來也是要尋八戒、沙僧。不期他兩個走的是直西路,長老轉了一會,卻走向南邊去了。出得松林,忽抬頭,見那壁廂金光閃爍,彩氣騰騰。仔細看處,原來是一座寶塔,金頂放光。這是那西落的日色,映著那金頂放亮。他道:「我弟子卻沒緣法哩。自離東土,發願逢廟燒香,見佛拜佛,遇塔掃塔。那放光的不是一座黃金寶塔?怎麼就不曾走那條路?塔下必有寺院,院內必有僧家,且等我走走。這行李、白馬,料此處無人行走,卻也無事。那裡若有方便處,待徒弟們來,一同借歇。」
  噫!長老一時晦氣到了。你看他拽開步,竟至塔邊。但見那:
    石崖高萬丈,山大接青霄。根連地厚,峰插天高。兩邊雜樹數千棵,前後藤纏百餘里。花映草梢風有影,水流雲竇月無根。倒木橫擔深澗,枯藤結掛光峰。石橋下,流滾滾清泉;台座上,長明明白粉。遠觀一似三島天堂,近看有如蓬萊勝境。香松紫竹繞山溪,鴉鵲猿猴穿峻岭。洞門外,有一來一往的走獸成行;樹林裡,有或出或入的飛禽作隊。青青香草秀,艷艷野花開。這所在分明是惡境,那長老晦氣撞將來。
  那長老舉步進前,才來到塔門之下,只見一個斑竹簾兒掛在裡面。他破步入門,揭起來,往裡就進猛抬頭,見那石床上,側睡著一個妖魔。你道他怎生模樣:
    青靛臉,白獠牙,一張大口呀呀。兩邊亂蓬蓬的鬢毛,卻都是些胭脂染色;三四紫巍巍的髭髯,恍疑是那荔枝排芽。鸚嘴般的鼻兒拱拱,曙星樣的眼兒巴巴。兩個拳頭,和尚缽盂模樣;二隻藍腳,懸崖榾柮枒槎。斜披著淡黃袍帳,賽過那織錦袈裟。拿的一口刀,精光耀映;眠的一塊石,細潤無瑕。他也曾小妖排蟻陣,他也曾老怪坐蜂衙。你看他威風凜凜,大家吆喝,叫一聲爺。他也曾月作三人壺酌酒,他也曾風生兩腋盞傾茶。你看他神通浩浩,霎著下眼,游遍天涯。荒林喧鳥雀,深莽宿龍蛇。仙子種田生白玉,道人伏火養丹砂。小小洞門,雖到不得那阿鼻地獄;楞楞妖怪,卻就是一個牛頭夜叉。
  那長老看見他這般模樣,諕得打了一個倒退,遍體酥麻,兩腿酸軟,即忙的抽身便走。剛剛轉了一個身,那妖魔他的靈性著實是強,大撐開著一雙金睛鬼眼,叫聲:「小的們,你看門外是什麼人?」一個小妖就伸頭望門外一看,看見是個光頭的長老,連忙跑將進去報導:「大王,外面是個和尚哩。團頭大面,兩耳垂肩;嫩刮刮的一身肉,細嬌嬌的一張皮:且是好個和尚。」那妖聞言,啊聲笑道:「這叫做個『蛇頭上蒼蠅,自來的衣食』。你眾小的們,疾忙趕上去,與我拿將來,我這裡重重有賞。」那些小妖就是一窩蜂,齊齊擁上。三藏見了,雖則是一心忙似箭,兩腳走如飛,終是心驚膽顫,腿軟腳麻;況且是山路崎嶇,林深日暮,步兒那裡移得動:被那些小妖平抬將去。正是:
    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原被犬欺。
    縱然好事多磨障,誰像唐僧西向時?
  你看那眾小妖抬得長老,放在那竹簾兒外,歡歡喜喜報聲道:「大王,拿得和尚進來了。」那老妖他也偷眼瞧一瞧,只見三藏頭直上,貌堂堂,果然好一個和尚。他便心中想道:「這等好和尚,必是上方人物,不當小可的。若不做個威風,他怎肯服降哩?」陡然間,就狐假虎威,紅須倒豎,血發朝天,眼睛迸裂,大喝一聲道:「帶那和尚進來!」眾妖們大家響響的答應了一聲:「是!」就把三藏望裡面只是一推。這是「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頭。」三藏只得雙手合著,與他見個禮。那妖道:「你是那裡和尚?從那裡來?到那裡去?快快說明!」三藏道:「我本是唐朝僧人,奉大唐皇帝敕命,前往西方訪求經偈,經過貴山,特來塔下謁聖,不期驚動威嚴,望乞恕罪。待往西方取得經回東土,永注高名也。」那妖聞言,呵呵大笑道:「我說是上邦人物,果然是你。正要吃你哩,卻來的甚好,甚好,不然,卻不錯放過了?你該是我口內的食,自然要撞將來,就放也放不去,就走也走不脫!」叫小妖:「把那和尚拿去綁了。」果然那些小妖一擁上前,把個長老繩纏索綁,縛在那定魂樁上。
  老妖持刀又問道:「和尚,你一行有幾個?終不然一人敢上西天?」三藏見他持刀,又老實說道:「大王,我有兩個徒弟,叫做豬八戒、沙和尚,都出松林化齋去了。還有一擔行李,一匹白馬,都在松林里放著哩。」老妖道:「又造化了。兩個徒弟,連你三個,連馬四個,夠吃一頓了。」小妖道:「我們去捉他來。」老妖道:「不要出去,把前門關了。他兩個化齋來,一定尋師父吃;尋不著,一定尋著我門上。常言道:『上門的買賣好做。』且等慢慢的捉他。」眾小妖把前門閉了。
  且不言三藏逢災。卻說那沙僧出林找八戒,直有十餘里遠近,不曾見個莊村。他卻站在高埠上正然觀看,只聽得草中有人言語,急使杖撥開深草看時,原來是呆子在裡面說夢話哩。被沙僧揪著耳朵,方叫醒了。道:「好呆子啊!師父教你化齋,許你在此睡覺的?」那呆子冒冒失失的醒來道:「兄弟,有甚時候了?」沙僧道:「快起來,師父說有齋沒齋也罷,教你我那裡尋下住處哩。」
  呆子懵懵懂懂的托著缽盂,拑著釘鈀,與沙僧逕直回來。到林中看時,不見了師父。沙僧埋怨道:「都是你這呆子化齋不來,必有妖精拿師父也。」八戒笑道:「兄弟,莫要胡說。那林子裡是個清雅的去處,決然沒有妖精。想是老和尚坐不住,往那裡觀風去了。我們尋他去來。」二人只得牽馬挑擔,收拾了斗篷、錫杖,出松林尋找師父。
  這一回,也是唐僧不該死。他兩個尋一會不見,忽見那正南下有金光閃灼,八戒道:「兄弟啊,有福的只是有福,你看師父往他家去了。那放光的是座寶塔,誰敢怠慢?一定要安排齋飯,留他在那裡受用。我們還不走動些,也趕上去吃些齋兒。」沙僧道:「哥啊,定不得吉凶哩,我們且去看來。」
  二人雄糾糾的到了門前:「呀!閉著門哩。」只見那門上橫安了一塊白玉石板,上鐫著六個大字:「碗子山波月洞」。沙僧道:「哥啊,這不是什麼寺院,是一座妖精洞府也。我師父在這裡,也見不得哩。」八戒道:「兄弟莫怕。你且拴下馬匹,守著行李,待我問他的信看。」那呆子舉著鈀,上前高叫:「開門!開門!」那洞內有把門的小妖開了門忽見他兩個的模樣,急抽身,跑入裡面報導:「大王,買賣來了。」老妖道:「那裡買賣?」小妖道:「洞門外有一個長嘴大耳的和尚,與一個晦氣色的和尚,來叫門了。」老妖大喜道:「是豬八戒與沙僧尋將來也。噫,他也會尋哩,怎麼就尋到我這門上?既然嘴臉凶頑,卻莫要怠慢了他。」叫:「取披掛來。」小妖抬來,就結束了,綽刀在手,逕出門來。
  卻說那八戒、沙僧在門前正等,只見妖魔來得兇險。你道他怎生打扮:
    青臉紅須赤發飄,黃金鎧甲亮光饒。
    裹肚襯腰石帶,攀胸勒甲步雲絛。
    閒立山前風吼吼,悶游海外浪滔滔。
    一雙藍靛焦觔手,執定追魂取命刀。
    要知此物名和姓,聲揚二字喚黃袍。
  那黃袍老怪出得門來,便問:「你是那方和尚,在我門首吆喝?」八戒道:「我兒子,你不認得?我是你老爺。我是大唐差往西天去的。我師父是那御弟三藏。若在你家內,趁早送出來,省了我釘鈀築進去。」那怪笑道:「是是是,有一個唐僧在我家,我也不曾怠慢他,安排些人肉包兒與他吃哩。你們也進去吃一個兒,何如?」
  這呆子認真就要進去。沙僧一把扯住道:「哥啊,他哄你哩,你幾時又吃人肉哩?」呆子卻才省悟,掣釘鈀,望妖怪劈臉就築;那怪物側身躲過,使鋼刀急架相迎。兩個都顯神通,縱雲頭,跳在空中廝殺。沙僧撇了行李、白馬,舉寶杖,急急幫攻。此時兩個狠和尚,一個潑妖魔,在雲端里,這一場好殺。正是那:
    杖起刀迎,鈀來刀架。一員魔將施威,兩個神僧顯化。九齒鈀真箇英雄,降妖杖誠然凶咤。沒前後左右齊來,那黃袍公然不怕。你看他蘸鋼刀晃亮如銀,其實的那神通也爲廣大。只殺得滿空中霧繞雲迷,半山里崖崩嶺咋。一個爲聲名,怎肯干休;一個爲師父,斷然不怕。
  他三個在半空中往往來來,戰經數十回合,不分勝負。各因性命要緊,其實難解難分。
  畢竟不知怎救唐僧,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29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九回脫難江流來國土 承恩八戒轉山林

  詩曰:
    妄想不復強滅,真如何必希求。
    本原自性佛前修,迷悟豈居前後。
    悟即剎那成正,迷而萬劫沉流。
    若能一念合真修,滅盡恆沙罪垢。
  卻說那八戒、沙僧與怪斗經個三十回合,不分勝負。你道怎麼不分勝負?若論賭手段,莫說兩個和尚,就是二十個也敵不過那妖精。只爲唐僧命不該死,暗中有那護法神祗保著他;空中又有那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護教伽藍助著八戒、沙僧。
  且不言他三人戰鬥。卻說那長老在洞裡悲啼,思量他那徒弟,眼中流淚道:「悟能啊,不知你在那個村中逢了善友,貪著齋供?悟淨啊,你又不知在那裡尋他,可能得會?豈知我遇妖魔,在此受難?幾時得會你們,脫了大難,早赴靈山?」正當悲啼煩惱,忽見那洞內走出一個婦人來,扶著定魂樁,叫道:「那長老,你從何來?爲何被他縛在此處?」長老聞言,淚眼偷看,那婦人約有三十年紀。遂道:「女菩薩,不消問了。我已是該死的,走進你家門來也,要吃就吃了罷,又問怎的?」那婦人道:「我不是吃人的。我家離此西下有三百餘里,那裡有座城,叫做寶象國。我是那國王的第三個公主,乳名叫做百花羞。只因十三年前八月十五日夜,玩月中間,被這妖魔一陣狂風攝將來,與他做了十三年夫妻,在此生兒育女,杳無音信回朝。思量我那父母,不能相見。你從何來,被他拿住?」唐僧道:「貧僧乃是差往西天取經者,不期閒步,誤撞在此。如今要拿住我兩個徒弟,一齊蒸吃哩。」那公主陪笑道 :「長老寬心,你既是取經的,我救得你。那寶象國是你西方去的大路,你與我捎一封書兒去,拜上我那父母,我就教他饒了你罷。」三藏點頭道:「女菩薩,若還救得貧僧命,願做捎書寄信人。」
  那公主急轉後面,即修了一紙家書,封固停當。到樁前解放了唐僧,將書付與。唐僧得解脫,捧書在手道:「女菩薩,多謝你活命之恩。貧僧這一去,過貴處,定送國王處。只恐日久年深,你父母不肯相認,奈何?切莫怪我貧僧打了誑語。」公主道:「不妨,我父王無子,止生我三個姊妹,若見此書,必有相看之意。」三藏緊緊袖了家書,謝了公主,就往外走。被公主扯住道:「前門裡你出不去,那些大小妖精都在門外搖旗吶喊,擂鼓篩鑼,助著大王,與你徒弟廝殺哩。你往後門裡去罷。若是大王拿住,還審問審問;只恐小妖兒捉了,不分好歹,挾生兒傷了你的性命。等我去他面前說個方便。若是大王放了你啊,待你徒弟討個示下,尋著你一同好走。」三藏聞言,磕了頭,謹依吩咐,辭別公主,躲離後門之外,不敢自行,將身藏在荊棘叢中。
  卻說公主娘娘心生巧計,急往前來,出門外,分開了大小群妖。只聽得叮叮噹噹,兵刃亂響。原來是八戒、沙僧與那怪在半空裡廝殺哩。這公主厲聲高叫道:「黃袍郎!」那妖王聽得公主叫喚,即丟了八戒、沙僧,按落雲頭,揪了鋼刀,攙著公主道:「渾家,有甚話說?」公主道:「郎君啊,我才時睡在羅幃之內,夢魂中,忽見個金甲神人。」妖魔道:「那個金甲神?上我門怎的?」公主道:「是我幼時在宮內,對人暗許下一樁心願:若得招個賢郎駙馬,上名山,拜仙府,齋僧布施。自從配了你,夫妻們歡會,到今不曾題起。那金甲神人來討誓願,喝我醒來,卻是南柯一夢。因此,急整容來郎君處訴知,不期那樁上綁著一個僧人。萬望郎君慈憫,看我薄意,饒了那個和尚罷,只當與我齋僧還願。不知郎君肯否?」那怪道:「渾家,你卻多心吶,什麼打緊之事。我要吃人,那裡不撈幾個吃吃,這個把和尚到得那裡?放他去罷。」公主道:「郎君,放他從後門裡去罷。」妖魔道:「奈煩哩,放他去便罷,又管他什麼後門前門哩。」他遂綽了鋼刀,高叫道:「那豬八戒,你過來。我不是怕你,不與你戰;看著我渾家的分上,饒了你師父也。趁早去後門首尋著他,往西方去罷。若再來犯我境界,斷乎不饒。」
  那八戒與沙僧聞得此言,就如鬼門關上放回來的一般,即忙牽馬挑擔,鼠攛而行。轉過那波月洞後門之外,叫聲:「師父。」那長老認得聲音,就在那荊棘中答應。沙僧就剖開草徑,攙著師父,慌忙的上馬。這裡:
    狠毒險遭青面鬼,殷勤幸有百花羞。
    鰲魚脫卻金鉤釣,擺尾搖頭逐浪遊。
  八戒當頭領路,沙僧後隨,出了那松林,上了大路。你看他兩個嚌嚌嘈嘈,埋埋怨怨,三藏只是解和。遇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一程一程,長亭短亭,不覺的就走了二百九十九里。猛抬頭,只見一座好城,就是寶象國。真好個處所也:
    雲渺渺,路迢迢。地雖千里外,景物一般饒。瑞靄祥煙籠罩,清風明月招搖。嵂嵂崒崒的遠山,大開圖畫;潺潺湲湲的流水,碎濺瓊瑤。可耕的連阡帶陌,足食的密蕙新苗。漁釣的幾家三澗曲,樵採的一擔兩峰椒。廓的廓,城的城,金湯鞏固;家的家,戶的戶,只斗逍遙。九重的高閣如殿宇,萬丈的層台似錦標。也有那太極殿、華蓋殿、燒香殿、觀文殿、宣政殿、延英殿,一殿殿的玉陛金階,擺列著文冠武弁;也有那大明宮、昭陽宮、長樂宮、華清宮、建章宮、未央宮,一宮宮的鐘鼓管籥,撒抹了閨怨春愁。也有禁苑的露花勻嫩臉,也有御溝的風柳舞纖腰。通衢上,也有個頂冠束帶的,盛儀容,乘五馬;幽僻中,也有個持弓挾矢的,撥雲霧,貫雙鵰。花柳的巷,管弦的樓,春風不讓洛陽橋。取經的長老,回首大唐肝膽裂;伴師的徒弟,息肩小驛夢魂消。
  看不盡寶象國的景致。師徒三眾收拾行李、馬匹,安歇館驛中。
  唐僧步行至朝門外,對閣門大使道:「有唐朝僧人,特來面駕,倒換文牒,乞爲轉奏轉奏。」那黃門奏事官連忙走至白玉階前奏道:「萬歲,唐朝有個高僧,欲求見駕,倒換文牒。」那國王聞知是唐朝大國,且又說是個方上聖僧,心中甚喜,即時准奏。叫:「宣他進來。」把三藏宣至金階,舞蹈山呼禮畢。兩邊文武多官無不嘆道:「上邦人物,禮樂雍容如此。」那國王道:「長老,你到我國中何事?」三藏道:「小僧是唐朝釋子,承我天子敕旨,前往西方取經。原領有文牒,到陛下上國,理合倒換。故此不識進退,驚動龍顏。」國王道:「既有唐天子文牒,取上來看。」三藏雙手捧上去,展開放在御案上。牒云:
    南贍部洲大唐國奉天承運唐天子牒行:切惟朕以涼德,嗣續丕基,事神治民,臨深履薄,朝夕是惴。前者失救涇河老龍,獲譴於我皇皇后帝,三魂七魄,倏忽陰司,已作無常之客。因有陽壽未絕,感冥君放送回生,廣陳善會,修建度亡道場。感蒙救苦觀世音菩薩金身出現,指示西方有佛有經,可度幽亡,超脫孤魂。特著法師玄奘,遠歷千山,詢求經偈。倘到西邦諸國,不滅善緣,照牒放行。須至牒者。大唐貞觀一十三年秋吉日,御前文牒。(上有寶印九顆)
  國王見了,取本國玉寶,用了花押,遞與三藏。
  三藏謝了恩,收了文牒,又奏道:「貧僧一來倒換文牒,二來與陛下寄有家書。」國王大喜道:「有甚書?」三藏道:「陛下第三位公主娘娘,被碗子山波月洞黃袍妖攝將去,貧僧偶爾相遇,故寄書來也。」國王聞言,滿眼垂淚道:「自十三年前不見了公主,兩班文武官也不知貶退了多少,宮內宮外大小婢子、太監也不知打死了多少;只說是走出皇宮,迷失路徑,無處找尋。滿城中百姓人家,也盤詰了無數,更無下落。怎知道是妖怪攝了去。今日乍聽得這句話,故此傷情流淚。」三藏袖中取出書來獻上。國王接了,見有 「平安」二字,一發手軟,拆不開書。傳旨宣翰林院大學士上殿讀書。學士隨即上殿。殿前有文武多官,殿後有后妃宮女,俱側耳聽書。學士拆開朗誦。上寫著:
    不孝女百花羞頓首百拜大德父王萬歲龍鳳殿前,暨三宮母后昭陽宮下,及舉朝文武賢卿台次:拙女幸托坤宮,感激劬勞萬種。不能竭力怡顏,盡心奉孝。乃於十三年前八月十五日良夜佳辰,蒙父王恩旨,著各宮排宴,賞玩月華,共樂清霄盛會。正歡娛之間,不覺一陣香風,閃出個金睛藍面青發魔王,將女擒住,駕祥光,直帶至半野山中無人處,難分難辨,被妖倚強,霸占爲妻。是以無奈捱了一十三年,產下兩個妖兒,儘是妖魔之種。論此真是敗壞人倫,有傷風化,不當傳書玷辱。但恐女死之後,不顯分明。正含怨思憶父母,不期唐朝聖僧亦被魔王擒住。是女滴淚修書,大膽放脫,特托寄此片楮,以表寸心。伏望父王垂憫,遣上將早至碗子山波月洞捉獲黃袍怪,救女回朝,深爲恩念。草草欠恭,面聽不一。
    逆女百花羞再頓首頓首。
  那學士讀罷家書,國王大哭,三宮滴淚,文武傷情,前前後後,無不哀念。
  國王哭之許久,便問兩班文武:「那個敢興兵領將,與寡人捉獲妖魔,救我百花公主?」連問數聲,更無一人敢答。真是木雕成的武將,泥塑就的文官。那國王心生煩惱,淚若湧泉。只見那多官齊俯伏奏道:「陛下且休煩惱。公主已失,至今一十三載無音,偶遇唐朝聖僧,寄書來此,未知的否。況臣等俱是凡人凡馬,習學兵書武略,止可布陣安營,保國家無侵陵之患。那妖精乃雲來霧去之輩,不得與他覿面相見,何以征救?想東土取經者,乃上邦聖僧。這和尚道高龍虎伏,德重鬼神欽,必有降妖之術。自古道:『來說是非者,就是是非人。』可就請這長老降妖邪,救公主,庶爲萬全之策。」
  那國王聞言,急回頭,便請三藏道:「長老若有手段,放法力,捉了妖魔,救我孩兒回朝,也不須上西方拜佛,長發留頭,朕與你結爲兄弟,同坐龍床,共享富貴如何?」三藏慌忙啟上道:「貧僧粗知念佛,其實不會降妖。」國王道:「你既不會降妖,怎麼敢上西天拜佛?」那長老瞞不過,說出兩個徒弟來了。奏道:「陛下,貧僧一人,實難到此。貧僧有兩個徒弟,善能逢山開路,遇水疊橋,保貧僧到此。」國王怪道:「你這和尚大沒理,既有徒弟,怎麼不與他一同進來見朕?若到朝中,雖無中意賞賜,必有隨分齋供。」三藏道:「貧僧那徒弟醜陋,不敢擅自入朝,但恐驚傷了陛下的龍體。」國王笑道:「你看你這和尚說話,終不然朕當怕他?」三藏道:「不敢說。我那大徒弟姓豬,名悟能八戒,他生得長嘴獠牙,剛鬃扇耳,身粗肚大,行路生風。第二個徒弟姓沙,法名悟淨和尚,他生得身長丈二,臂闊三停,臉如藍靛,口似血盆,眼光閃灼,牙齒排釘。他都是這等個模樣,所以不敢擅領入朝。」國王道:「你既這等樣說了一遍,寡人怕他怎的?宣進來。」隨即著金牌至館驛相請。
  那呆子聽見來請,對沙僧道:「兄弟,你還不教下書哩,這才見了下書的好處。想是師父下了書,國王道,捎書人不可怠慢,一定整治筵宴待他;他的食腸不濟,有你我之心,舉出名來,故此著金牌來請。大家吃一頓,明日好行。」沙僧道:「哥啊,知道是甚緣故,我們且去來?」遂將行李、馬匹俱交付驛丞,各帶隨身兵器,隨金牌入朝。早行到白玉階前,左右立下,朝上唱個喏,再也不動。那文武多官,無人不怕。都說道:「這兩個和尚貌丑也罷,只是粗俗太甚,怎麼見我王更不下拜,喏畢平身,挺然而立?可怪,可怪。」八戒聽見道:「列位,莫要議論,我們是這般:乍看果有些丑,只是看下些時來,卻也耐看。」
  那國王見他醜陋,已是心驚。及聽得那呆子說出話來,越發膽顫,就坐不穩,跌下龍床。幸有近侍官員扶起。慌得個唐僧跪在殿前,不住的叩頭道:「陛下,貧僧該萬死,萬死。我說徒弟醜陋,不敢朝見,恐傷龍體,果然驚了駕也。」那國王戰兢兢走近前,攙起道:「長老,還虧你先說過了;若未說,猛然見他,寡人一定諕殺了也。」國王定性多時,便問:「豬長老、沙長老,是那一位善於降妖?」那呆子不知好歹,答道:「老豬會降。」國王道:「怎麼家降?」八戒道:「我乃是天蓬元帥,只因罪犯天條,墮落下世,幸今皈正爲僧。自從東土來此,第一會降妖的是我。」國王道:「既是天將臨凡,必然善能變化。」八戒道:「不敢,不敢,也將就曉得幾個變化兒。」國王道:「你試變一個我看看。」八戒道:「請出題目,照依樣子好變。」國王道:「變一個大的罷。」
  那八戒他也有三十六般變化,就在階前賣弄手段,卻便捻訣念咒,喝一聲叫:「長!」把腰一躬,就長有八九丈長,卻似個開路神一般。嚇得那兩班文武戰戰兢兢,一國君臣呆呆掙掙。時有鎮殿將軍問道:「長老,似這等變得身高,必定長到什麼去處,才有止極?」那呆子又說出呆話來道:「看風。東風猶可,西風也將就;若是南風起,把青天也拱個大窟窿。」那國王大驚道:「收了神通罷,曉得是這般變化了。」八戒把身一矬,依然現了本相,侍立階前。
  國王又問道:「長老此去,有何兵器與他交戰?」八戒腰裡掣出鈀來道:「老豬使的是釘鈀。」國王笑道:「可敗壞門面。我這裡有的是鞭、簡、瓜、錘,刀、槍、鉞、斧,劍、戟、矛、鐮,隨你選稱手的拿一件去。那鈀算做什麼兵器?」八戒道:「陛下不知。我這鈀雖然粗夯,實是自幼隨身之器。曾在天河水府爲帥,轄押八萬水兵,全仗此鈀之力。今臨凡世,保護吾師,逢山築破虎狼窩,遇水掀翻龍蜃穴,皆是此鈀。」
  國王聞得此言,十分歡喜心信。即命九嬪妃子:「將朕親用的御酒整瓶取來,權與長老送行。」遂滿斟一爵,奉與八戒道:「長老,這杯酒,聊引奉勞之意。待捉得妖魔,救回小女,自有大宴相酬,千金重謝。」那呆子接杯在手,人物雖是粗魯,行事倒有斯文,對三藏唱個大喏道:「師父,這酒本該從你飲起;但君王賜我,不敢違背,讓老豬先吃了,助助興頭,好捉妖怪。」那呆子一飲而干,才斟一爵,遞與師父。三藏道:「我不飲酒,你兄弟們吃罷。」沙僧近前接了。八戒就足下生雲,直上空裡。國王見了道:「豬長老又會騰雲?」
  呆子去了,沙僧將酒亦一飲而干,道:「師父,那黃袍怪拿住你時,我兩個與他交戰,只戰個手平。今二哥獨去,恐戰不過他。」三藏道:「正是,徒弟啊,你可去與他幫幫功。」沙僧聞言,也縱雲跳將起去。那國王慌了,扯住唐僧道:「長老,你且陪寡人坐坐,也莫騰雲去了。」唐僧道:「可憐,可憐,我半步兒也去不得。」此時二人在殿上敘話不題。
  卻說那沙僧趕上八戒道:「哥哥,我來了。」八戒道:「兄弟,你來怎的?」沙僧道:「師父叫我來幫幫功的。」八戒大喜道:「說得是,來得好。我兩個努力齊心,去捉那怪物,雖不怎的,也在此國揚揚姓名。」你看他:
    靉靆祥光辭國界,氤氳瑞氣出京城。
    領王旨意來山洞,努力齊心捉怪靈。
  他兩個不多時到了洞口,按落雲頭。八戒掣鈀,往那波月洞的門上盡力氣一築,把他那石門築了斗來大小的個窟窿。嚇得那把門的小妖開門,看見是他兩個,急跑進去報導:「大王,不好了,那長嘴大耳的和尚,與那晦色氣臉的和尚,又來把門都打破了。」那怪驚道:「這個還是豬八戒、沙和尚二人。我饒了他師父,怎麼又敢復來打我的門?」小妖道:「想是忘了什麼物件,來取的。」老怪咄的一聲道:「胡纏,忘了物件,就敢打上門來?必有緣故。」急整束了披掛,綽了鋼刀,走出來問道:「那和尚,我既饒了你師父,你怎麼又敢來打上我門?」八戒道:「你這潑怪幹得好事兒。」老魔道:「什麼事?」八戒道:「你把寶象國三公主騙來洞內,倚強霸占爲妻,住了一十三載,也該還他了。我奉國王旨意,特來擒你。你快快進去,自家把繩子綁縛出來,還免得老豬動手。」那老怪聞言,十分發怒。你看他屹迸迸,咬響鋼牙;滴溜溜,睜圓環眼;雄糾糾,舉起刀來;赤淋淋,攔頭便砍。八戒側身躲過,使釘鈀劈面迎來;隨後又有沙僧舉寶杖趕上前齊打。這一場在山頭上賭鬥,比前不同。真箇是:
    言差語錯招人惱,意毒情傷怒氣生。這魔王大鋼刀,著頭便砍;那八戒九齒鈀,對面來迎。沙悟淨丟開寶杖,那魔王抵架神兵。一猛怪,二神僧,來來往往甚消停。這個說:「你騙國理該死罪。」那個說:「你羅閒事報不平。」這個說:「你強婚公主傷國體。」那個說:「不干你事莫閒爭。」算來只爲捎書故,致使僧魔兩不寧。
  他們在那山坡前戰經八九個回合,八戒漸漸不濟將來,釘鈀難舉,氣力不加。你道如何這等戰他不過?當時初相戰鬥,有那護法諸神,爲唐僧在洞,暗助八戒、沙僧,故僅得個手平;此時諸神都在寶象國護定唐僧,所以二人難敵。
  那呆子道:「沙僧,你且上前來與他鬥著,讓老豬出恭來。」他就顧不得沙僧,一溜往那蒿草薜蘿荊棘葛藤里,不分好歹,一頓鑽進。那管刮破頭皮,搠傷嘴臉,一轂轆睡倒,再也不敢出來。但留半邊耳朵,聽著梆聲。
  那怪見八戒走了,就奔沙僧。沙僧措手不及,被怪一把抓住,捉進洞去。小妖將沙僧四馬攢蹄捆住。
  畢竟不知端的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30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回邪魔侵正法 意馬憶心猿

  卻說那怪把沙僧捆住,也不來殺他,也不曾打他,罵也不曾罵他一句。綽起鋼刀,心中暗想道:「唐僧乃上邦人物,必知禮義,終不然我饒了他性命,又著他徒弟拿我不成?噫!這多是我渾家有什麼書信到他那國里,走了風汛。等我去問他一問。」那怪陡起凶性,要殺公主。
  卻說那公主不知,梳妝方畢,移步前來。只見那怪怒目攢眉,咬牙切齒。那公主還陪笑臉迎道:「郎君有何事這等煩惱?」那怪咄的一聲罵道:「你這狗心賤婦,全沒人倫。我當初帶你到此,更無半點兒說話。你穿的錦,戴的金,缺少東西我去尋。四時受用,每日情深。你怎麼只想你父母,更無半點夫婦心?」那公主聞說,嚇得跪倒在地道:「郎君啊,你怎麼今日說起這分離的話?」那怪道:「不知是我分離,是你分離哩。我把那唐僧拿來,算計要他受用,你怎麼不先告過我,就放了他?原來是你暗地裡修了書信,教他替你傳寄;不然,怎麼這兩個和尚又來打上我門,教還你回去?這不是你幹的事?」公主道:「郎君,你差怪我了,我何嘗有甚書去?」老怪道:「你還強嘴哩,現拿住一個對頭在此,卻不是證見?」公主道:「是誰?」老妖道:「是唐僧第二個徒弟沙和尚。」原來人到了死處,誰肯認死,只得與他放賴。公主道:「郎君且息怒,我和你去問他一聲。果然有書,就打死了,我也甘心;假若無書,卻不枉殺了奴奴也?」
  那怪聞言,不容分說,掄開一隻簸箕大小的藍靛手,抓住那金枝玉葉的發萬根,把公主揪上前,捽在地下。執著鋼刀,卻來審沙僧,咄的一聲道:「沙和尚,你兩個輒敢擅打上我們門來,可是這女子有書到他那國,國王教你們來的?」沙僧已捆在那裡,見妖精兇惡之甚,把公主摜倒在地,持刀要殺,他心中暗想道:「分明是他有書去,救了我師父,此是莫大之恩。我若一口說出,他就把公主殺了,此卻不是恩將仇報?罷罷罷,想老沙跟我師父一場,也沒寸功報效,今日已此被縛,就將此性命與師父報了恩罷。」遂喝道:「那妖怪不要無禮,他有什麼書來,你這等枉他,要害他性命?我們來此問你要公主,有個緣故。只因你把我師父捉在洞中,我師父曾看見公主的模樣動靜。及至寶象國,倒換關文,那皇帝將公主畫影圖形,前後訪問,因將公主的形影,問我師父沿途可曾看見,我師父遂將公主說起。他故知是他兒女,賜了我等御酒,教我們來拿你,要他公主還宮。此情是實,何嘗有甚書信?你要殺就殺了我老沙,不可枉害平人,大虧天理。」
  那妖見沙僧說得雄壯,遂丟了刀,雙手抱起公主道:「是我一時粗鹵,多有衝撞,莫怪莫怪。」遂與他挽了青絲,扶上寶髻,軟款溫柔,怡顏悅色,撮哄著他進去了,又請上坐陪禮。那公主是婦人家水性,見他錯敬,遂回心轉意道:「郎君啊,你若念夫婦的恩愛,可把那沙僧的繩子略放鬆些兒。」老妖聞言,即命小的們把沙僧解了繩子,鎖在那裡。沙僧見解縛鎖住,立起來,心中暗喜道:「古人云:『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我若不方便了他,他怎肯教把我松放鬆放?」
  那老妖又教安排酒席,與公主陪禮壓驚。吃酒到半酣,老妖忽的又換了一件鮮明的衣服,取了一口寶刀,佩在腰裡,轉過手,摸著公主道:「渾家,你且在家吃酒,看著兩個孩兒,不要放了沙和尚。趁那唐僧在那國里,我也趕早兒去認認親也。」公主道:「你認甚親?」老妖道:「認你父王。我是他駙馬,他是我丈人,怎麼不去認認?」公主道:「你去不得。』老妖道:「怎麼去不得?」公主道:「我父王不是馬掙力戰的江山,他本是祖宗遺留的社稷。自幼兒是太子登基,城門也不曾遠出,沒有見你這等凶漢。你這嘴臉相貌,生得這等醜陋,若見了他,恐怕嚇了他,反爲不美。卻不如不去認的還好。」老妖道:「既如此說,我變個俊的兒去便罷。」公主道:「你試變來我看看。」
  好怪物,他在那酒席間搖身一變,就變做一個俊俏之人。真箇生得:
    形容典雅,體段崢嶸。言語多官樣,行藏正妙齡。才如子建成詩易,貌似潘安擲果輕。頭上戴一頂鵲尾冠,烏雲斂伏;身上穿一件玉羅褶,廣袖飄迎。足下烏靴花折,腰間鸞帶光明。丰神真是奇男子,聳壑軒昂美俊英。
  公主見了,十分歡喜。那妖笑道:「渾家,可是變得好麼?」公主道:「變得好,變得好。你這一進朝啊,我父王是親不滅,一定著文武多官留你飲宴。倘吃酒中間,千千仔細,萬萬個小心;卻莫要現出原嘴臉來,露出馬腳,走了風汛,就不斯文了。」老妖道:「不消吩咐,自有道理。」
  你看他縱雲頭,早到了寶象國。按落雲頭,行至朝門之外,對閣門大使道:「三駙馬特來見駕,乞爲轉奏轉奏。」那黃門奏事官來至白玉階前奏道:「萬歲,有三駙馬來見駕,現在朝門外聽宣。」那國王正與唐僧敘話,忽聽得三駙馬,便問多官道:「寡人只有兩個駙馬,怎麼又有個三駙馬?」多官道:「三駙馬必定是妖怪來了。」國王道:「可好宣他進來?」那長老心驚道:「陛下,妖精啊,不精者不靈。他能知過去未來,他能騰雲駕霧。宣他也進來,不宣他也進來,倒不如宣他進來,還省些口面。」
  國王准奏,叫宣,把妖宣至金階。他一般的也舞蹈山呼的行禮。多官見他生得俊麗,也不敢認他是妖精。他都是些肉眼凡胎,卻當做好人。那國王見他聳壑昂霄,以爲濟世之梁棟,便問他:「駙馬,你家在那裡居住?是何方人氏?幾時得我公主配合?怎麼今日才來認親?」那老妖叩頭道:「主公,臣是城東碗子山波月洞人家。」國王道:「你那山離此處多遠?」老妖道:「不遠,只有三百里。」國王道:「三百里路,我公主如何得到那裡,與你匹配?」那妖精巧語花言,虛情假意的答道:「主公,微臣自幼兒好習弓馬,採獵爲生。那十三年前,帶領家童數十,放鷹逐犬,忽見一隻斑斕猛虎,身馱著一個女子,往山坡下走。是微臣兜弓一箭,射倒猛虎,將女子帶上本庄,把溫水溫湯灌醒,救了他性命。因問他是那裡人家,他更不曾題『公主』二字。早說是萬歲的三公主,怎敢欺心,擅自配合?當得進上金殿,大小討一個官職榮身。只因他說是民家之女,才被微臣留在莊所。女貌郎才,兩相情願,故配合至此多年。當時配合之後,欲將那虎宰了,邀請諸親,卻是公主娘娘教且莫殺。其不殺之故,有幾句言詞,道得甚好,說道:
    托天托地成夫婦,無媒無證配婚姻。
    前世赤繩曾系足,今將老虎做媒人。
  臣因此言,故將虎解了索子,饒了他性命。那虎帶著箭傷,跑蹄剪尾而去。不知他得了性命,在那山中,修了這幾年,煉體成精,專一迷人害人。臣聞得昔年也有幾次取經的,都說是大唐來的唐僧。想是這虎害了唐僧,得了他文引,變作那取經的模樣,今在朝中哄騙主公。主公啊,那繡墩上坐的,正是那十三年前馱公主的猛虎,不是真正取經之人。」
  你看那水性的君王,愚迷肉眼,不識妖精,轉把他一片虛詞,當了真實。道:「賢駙馬,你怎的認得這和尚是馱公主的老虎?」那妖道:「主公,臣在山中,吃的是老虎,穿的也是老虎,與他同眠同起,怎麼不認得?」國王道:「你既認得,可教他現出本相來看。」怪物道:「借半盞淨水,臣就教他現了本相。」國王命官取水,遞與駙馬。
  那怪接水在手,縱起身來,走上前,使個「黑眼定身法」。念了咒語,將一口水望唐僧噴去,叫聲:「變!」那長老的真身,隱在殿上,真箇變作一隻斑斕猛虎。此時君臣肉眼觀看,那隻虎生得:
    白額圓頭,花身電目。四隻蹄,挺直崢嶸;二十爪,鉤彎鋒利。鋸牙包口,尖耳連眉。獰猙壯若大貓形,猛烈雄如黃犢樣。剛須直直插銀條,刺舌騂騂噴惡氣。果然是只猛斑斕,陣陣威風吹寶殿。
  國王一見,魄散魂飛。諕得那多官盡皆躲避。有幾個大膽的武將,領著將軍、校尉一擁上前,使各項兵器亂砍。這一番,不是唐僧該有命不死,就是二十個僧人也打爲肉醬。此時幸有丁甲、揭諦、功曹、護教諸神暗在半空中護佑,所以那些人兵器皆不能打傷。眾臣嚷到天晚,才把那虎活活的捉了,用鐵繩鎖了,放在鐵籠里,收於朝房之內。
  那國王卻傳旨,教光祿寺大排筵宴,謝駙馬救拔之恩;不然,險被那和尚害了。當晚眾臣朝散,那妖魔進了銀安殿。又選十八個宮娥彩女,吹彈歌舞,勸妖魔飲酒作樂。那怪物獨坐上席,左右排列的都是那艷質嬌姿。你看他受用飲酒,至二更時分,醉將上來,忍不住胡爲:跳起身,大笑一聲,現了本相,陡發凶心,伸開簸箕大手,把一個彈琵琶的女子抓將過來,扢咋的把頭咬了一口。嚇得那十七個宮娥,沒命的前後亂跑亂藏。你看那:
    宮娥悚懼,彩女忙驚。宮娥悚懼,一似雨打芙蓉籠夜雨;彩女忙驚,就如風吹芍藥舞春風。捽碎琵琶顧命,跌傷琴瑟逃生。出門那分南北,離殿不管西東。磕損玉面,撞破嬌容。人人逃命走,各各奔殘生。
  那些人出去,又不敢吆喝。夜深了,又不敢驚駕。都躲在那短牆檐下,戰戰兢兢不題。
  卻說那怪物坐在上面,自斟自酌。喝一盞,扳過人來,血淋淋的啃上兩口。他在裡面受用,外面人盡傳道:「唐僧是個虎精。」亂傳亂嚷,嚷到金亭館驛。此時驛里無人,止有白馬在槽上吃草吃料。他本是西海小龍王,因犯天條,鋸角退鱗,變白馬,馱唐僧往西方取經。忽聞人講唐僧是個虎精,他也心中暗想道:「我師父分明是個好人,必然被怪把他變做虎精,害了師父。怎的好?怎的好?大師兄去得久了,八戒、沙僧又無音信。」他只捱到二更時分,卻才跳將起來道:「我今若不救唐僧,這功果休矣,休矣!」他忍不住頓絕韁繩,抖松鞍轡,急縱身,忙顯化,依然化作龍。駕起烏雲,直上九霄空裡觀看。有詩爲證,詩曰:
    三藏西來拜世尊,途中偏有惡妖氛。
    今宵化虎災難脫,白馬垂韁救主人。
  小龍王在半空裡,只見銀安殿內燈燭輝煌。原來那八個滿堂紅上點著八根蠟燭。低下雲頭,仔細看處,那妖魔獨自個在上面逼法的飲酒吃人肉哩。小龍笑道:「這廝不濟,走了馬腳,識破風汛, 屣匾秤鉈了。吃人可是個長進的?卻不知我師父下落何如,倒遇著這個潑怪。且等我去戲他一戲,若得手,拿住妖精,再救師父不遲。」
  好龍王,他就搖身一變,也變做個宮娥,真箇身體輕盈,儀容嬌媚。忙移步走入裡面,對妖魔道聲萬福:「駙馬啊,你莫傷我性命,我來替你把盞。」那妖道:「斟酒來。」小龍接過壺來,將酒斟在他盞中,酒比鍾高出三五分來,更不漫出。這是小龍使的「逼水法」。那怪見了不識,心中喜道:「你有這般手段?」小龍道:「還斟得有幾分高哩。」那怪道:「再斟上,再斟上。」他舉著壺,只情斟,那酒只情高,就如十三層寶塔一般,尖尖滿滿,更不漫出些須。那怪物伸過嘴來,吃了一鍾;扳著死人,吃了一口。道:「會唱麼?」小龍道:「也略曉得些兒。」依腔韻唱了一個小曲,又奉了一鍾。那怪道:「你會舞麼?」小龍道:「也略曉得些兒,但只是素手,舞得不好看。」那怪揭起衣服,解下腰間所佩寶劍,掣出鞘來,遞與小龍。
  小龍接了刀,就留心,在那酒席前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丟開了花刀法。怪看得眼咤。小龍丟了花字,望妖精劈一刀來。好怪物,側身躲過,慌了手腳,舉起一根滿堂紅,架住寶刀。那滿堂紅原是熟鐵打造的,連柄有八九十斤。兩個出了銀安殿,小龍現了本相,駕起雲頭,與那妖魔在那半空中相殺。這一場,黑地里好殺。怎見得:
    那一個是碗子山生成的怪物,這一個是西洋海罰下的真龍。一個放毫光,如噴白電;一個生銳氣,如迸紅雲。一個好似白牙老象走人間,一個就如金爪狸貓飛下界。一個是擎天玉柱,一個是架海金梁。銀龍飛舞,黃鬼翻騰。左右寶刀無怠慢,往來不歇滿堂紅。
  他兩個在雲端里戰夠八九回合,小龍的手軟觔麻,老魔的身強力壯。小龍抵敵不住,飛起刀去,砍那妖怪。妖怪有接刀之法,一隻手接了寶刀,一隻手拋下滿堂紅便打。小龍措手不及,被他把後腿上著了一下。急慌慌按落雲頭,多虧了御水河救了性命,小龍一頭鑽下水去。那妖魔趕來尋他不見,執了寶刀,拿了滿堂紅,回上銀安殿,照舊吃酒睡覺不題。
  卻說那小龍潛於水底,半個時辰聽不見聲息,方才咬著牙,忍著腿疼跳將起去。踏著烏雲,逕轉館驛,還變作依舊馬匹,伏於槽下。可憐渾身是水,腿有傷痕。那時節:
    意馬心猿都失散,金公木母盡凋零。
    黃婆傷損通分別,道義消疏怎得成!
  且不言三藏逢災,小龍敗戰。卻說那豬八戒從離了沙僧,一頭藏在草科里,拱了一個豬渾塘。這一覺,直睡到半夜時候才醒。醒來時,又不知是什麼去處。摸摸眼,定了神思,側耳才聽。噫!正是那山深無犬吠,野曠少雞鳴。他見那星移斗轉,約莫有三更時分,心中想道:「我要回救沙僧,誠然是『單絲不線,孤掌難鳴』。罷罷罷,我且進城去見了師父,奏准當今,再選些驍勇人馬,助著老豬明日來救沙僧罷。」
  那呆子急縱雲頭,逕回城裡。半霎時,到了館驛。此時人靜月明。兩廊下尋不見師父,只見白馬睡在那廂,渾身水濕,後腿有盤子大小一點青痕。八戒失驚道:「雙晦氣了。這亡人又不曾走路,怎麼身上有汗,腿有青痕?想是歹人打劫師父,把馬打壞了。」那白馬認得是八戒,忽然口吐人言,叫聲:「師兄。」這呆子嚇了一跌,扒起來,往外要走。被白馬探探身,一口咬住皂衣,道:「哥啊,你莫怕我。」八戒戰兢兢的道:「兄弟,你怎麼今日說起話來了?你但說話,必有大不祥之事。」小龍道:「你知師父有難麼?」八戒道:「我不知。」小龍道:「你是不知。你與沙僧在皇帝面前弄了本事,思量拿倒妖魔,請功求賞。不想妖魔本領大,你們手段不濟,禁他不過。好道著一個回來,說個信息是,卻更不聞音。那妖精變做一個俊俏文人,撞入朝中,與皇帝認了親眷。把我師父變作一個斑斕猛虎,見被眾臣捉住,鎖在朝房鐵籠裡面。我聽得這般苦惱,心如刀割。你兩日又不在不知,恐一時傷了性命,只得化龍身去救,不期到朝里,又尋不見師父。及到銀安殿外,遇見妖精,我又變做個宮娥模樣,哄那怪物。那怪叫我舞刀他看,遂爾留心,砍他一刀。早被他閃過,雙手舉個滿堂紅,把我戰敗。我又飛刀砍去,他又把刀接了,捽下滿堂紅,把我後腿上著了一下。故此鑽在御水河,逃得性命。腿上青是他滿堂紅打的。」
  八戒聞言道:「真箇有這樣事?」小龍道:「莫成我哄你了?」八戒道:「怎的好?怎的好?你可掙得動麼?」小龍道:「我掙得動便怎的?」八戒道:「你掙得動,便掙下海去罷。把行李等老豬挑去高老莊上,回爐做女婿去呀。」小龍聞說,一口咬住他直裰子,那裡肯放,止不住眼中滴淚道:「師兄啊,你千萬休生懶惰。」八戒道:「不懶惰便怎麼?沙兄弟已被他拿住,我是戰不過他,不趁此散火,還等什麼?」
  小龍沉吟半晌,又滴淚道:「師兄啊,莫說散火的話。若要救得師父,你只去請個人來。」八戒道:「教我請誰麼?」小龍道:「你趁早兒駕雲回上花果山,請大師兄孫行者來。他還有降妖的大法力,管教救了師父,也與你我報得這敗陣之仇。」八戒道:「兄弟,另請一個兒便罷了。那猴子與我有些不睦。前者在白虎嶺上,打殺了那白骨夫人,他怪我攛掇師父念緊箍兒咒。我也只當耍子,不想那老和尚當真的念起來,就把他趕逐回去。他不知怎麼樣的惱我,他也決不肯來。倘或言語上略不相對,他那哭喪棒又重,假若不知高低,撈上幾下,我怎的活得成麼?」小龍道:「他決不打你。他是個有仁有義的猴王。你見了他,且莫說師父有難,只說:『師父想你哩。』把他哄將來。到此處,見這樣個情節,他必然不忿,斷乎要與那妖精比並,管情拿得那妖精,救得我師父。」八戒道:「也罷,也罷。你倒這等盡心,我若不去,顯得我不盡心了。我這一去,果然行者肯來,我就與他一路來了;他若不來,你卻也不要望我,我也不來了。」小龍道:「你去,你去,管情他來也。」
  真箇呆子收拾了釘鈀,整束了直裰,跳將起去,踏著雲,逕往東來。這一回,也是唐僧有命。那呆子正遇順風,撐起兩個耳朵,好便似風篷一般,早過了東洋大海,按落雲頭。不覺的太陽星上,他卻入山尋路。
  正行之際,忽聞得有人言語。八戒仔細看時,看來是行者在山凹里,聚集群妖。他坐在一塊石頭崖上,面前有一千二百多猴子,分序排班,口稱:「萬歲,大聖爺爺。」八戒道:「且是好受用,且是好受用,怪道他不肯做和尚,只要來家哩,原來有這些好處,許大的家業,又有這多的小猴伏侍。若是老豬有這一座山場,也不做什麼和尚了。如今既到這裡,卻怎麼好?必定要見他一見是。」那呆子有些怕他,又不敢明明的見他,卻往草崖邊溜阿溜的,溜在那一千二三百猴子當中擠著,也跟那些猴子磕頭。
  不知孫大聖坐得高,眼又乖滑,看得他明白,便問:「那班部中亂拜的是個夷人,是那裡來的?拿上來。」說不了,那些小猴一窩蜂,把個八戒推將上來,按倒在地。行者道:「你是那裡來的夷人?」八戒低著頭道:「不敢,承問了。不是夷人,是熟人,熟人。」行者道:「我這大聖部下的群猴,都是一般模樣。你這嘴臉生得各樣,相貌有些雷堆,定是別處來的妖魔。既是別處來的,若要投我部下,先來遞個腳色手本,報了名字,我好留你在這隨班點扎。若不留你,你敢在這裡亂拜?」八戒低著頭,拱著嘴道:「不羞,就拿出這副嘴臉來了。我和你兄弟也做了幾年,又推認不得,說是什麼夷人。」行者笑道:「抬起頭來我看。」那呆子把嘴往上一伸道:「你看麼,你認不得我,好道認得嘴耶。」行者忍不住笑道:「豬八戒。」他聽見一聲叫,就一轂轆跳將起來道:「正是,正是,我是豬八戒。」他又思量道:「認得就好說話了。」
  行者道:「你不跟唐僧取經去,卻來這裡怎的?想是你衝撞了師父,師父也貶你回來了。有甚貶書,拿來我看。」八戒道:「不曾衝撞他,他也沒什麼貶書,也不曾趕我。」行者道:「既無貶書,又不曾趕你,你來我這裡怎的?」八戒道:「師父想你,著我來請你的。」行者道:「他也不請我,他也不想我。他那日對天發誓,親筆寫了貶書,怎麼又肯想我,又肯著你遠來請我?我斷然也是不好去的。」八戒就地扯個謊,忙道:「委是想你,委是想你。」行者道:「他怎的想我來?」八戒道:「師父在馬上正行,叫聲『徒弟』,我不曾聽見,沙僧又推耳聾。師父就想起你來,說我們不濟,說你還是個聰明伶俐之人,常時聲叫聲應,問一答十。因這般想你,專專教我來請你的。萬望你去走走,一則不孤他仰望之心,二來也不負我遠來之意。」行者聞言,跳下崖來,用手攙住八戒道:「賢弟,累你遠來,且和我耍耍兒去。」八戒道:「哥啊,這個所在路遠,恐師父盼望去遲,我不耍子了。」行者道:「你也是到此一場,看看我的山景何如?」那呆子不敢苦辭,只得隨他走走。
  二人攜手相攙,概眾小妖隨後,上那花果山極巔之處。好山,自是那大聖回家,這幾日,收拾得復舊如新。但見那:
    青如削翠,高似摩雲。周圍有虎踞龍蟠,四面多猿啼鶴唳。朝出雲封山頂,暮觀日掛林間。流水潺潺鳴玉珮,澗泉滴滴奏瑤琴。山前有崖峰峭壁,山後有花木穠華。上連玉女洗頭盆,下接天河分派水。乾坤結秀賽蓬萊,清濁育成真洞府。丹青妙筆畫時難,仙子天機描不就。玲瓏怪石石玲瓏,玲瓏結彩嶺頭峰。日影動,千條紫艷;瑞氣搖,萬道紅霞。洞天福地人間有,遍山新樹與新花。
  八戒觀之不盡,滿心歡喜道:「哥啊,好去處,果然是天下第一名山。」行者道:「賢弟,可過得日子麼?」八戒笑道:「你看師兄說的話,寶山乃洞天福地之處,怎麼說度日之言也?」
  二人談笑多時,下了山。只見路傍有幾個小猴,捧著紫巍巍的葡萄,香噴噴的梨棗,黃森森的枇杷,紅艷艷的楊梅,跪在路傍,叫道:「大聖爺爺,請進早膳。」行者笑道:「我豬弟食腸大,卻不是以果子作膳的。也罷,也罷,莫嫌菲薄,將就吃個兒當點心罷。」八戒道:「我雖食腸大,卻也隨鄉入鄉是。拿來,拿來,我也吃幾個兒嘗新。」
  二人吃了果子,漸漸日高。那呆子恐怕誤了救唐僧,只管催促道:「哥哥,師父在那裡盼望我和你哩。望你和我早早兒去罷。」行者道:「賢弟,請你往水簾洞裡去耍耍。」八戒堅辭道:「多感老兄盛意,奈何師父久等,不勞進洞罷。」行者道:「既如此,不敢久留,請就此處奉別。」八戒道:「哥哥,你不去了?」行者道:「我往哪裡去?我這裡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不耍子兒,做什麼和尚?我是不去,你自去罷。但上覆唐僧:既趕退了,再莫想我。」呆子聞言,不敢苦逼,只恐逼發他性子,一時打上兩棍。無奈,只得喏喏告辭,找路而去。
  行者見他去了,即差兩個溜撒的小猴跟著八戒,聽他說些什麼。真箇那呆子下了山,不上三四里路,回頭指著行者,口裡罵道:「這個猴子,不做和尚,倒做妖怪。這個猢猻,我好意來請他,他卻不去。你不去便罷。」走幾步,又罵幾聲。那兩個小猴急跑回來報導:「大聖爺爺,那豬八戒不大老實,他走走兒,罵幾聲。」行者大怒,叫:「拿將來!」那眾猴滿地飛來趕上,把個八戒扛翻倒了,抓鬃扯耳,拉尾揪毛,捉將回去。
  畢竟不知怎麼處治,性命死活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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