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恶一时忘念,荣枯都不关心。晦明隐现任浮沉。随分饥餐渴饮。
神静湛然常寂,昏冥便有魔侵。五行蹬蹭破禅林。风动必然寒凛。
却说那孙大圣引八戒别了沙僧,跳过枯松涧,迳来到那怪石崖前。果见有一座洞府,真个也景致非凡。但见:
回銮古道幽还静,风月也听玄鹤弄。
白云透出满川光,流水过桥仙意兴。
猿啸鸟啼花木奇,藤萝石蹬芝兰胜。
苍摇崖壑散烟霞,翠染松篁招彩凤。
远列巅峰似插屏,山朝涧绕真仙洞。
昆仑地脉发来龙,有分有缘方受用。
将近行到门前,见有一座石碣,上镌八个大字,乃是‘号山枯松涧火云洞’。那壁厢一群小妖,在那里抡枪舞剑的跳风顽耍。
孙大圣厉声高叫道:‘那小的们,趁早去报与洞主知道,教他送出我唐僧师父来,免你这一洞精灵的性命;牙迸半个“不”字,我就掀翻了你的山场,屣平了你的洞府。’那些小妖,闻此言,慌忙急转身,各归洞里,关了两扇石门,到里边来报:‘大王,祸事了。’
却说那怪自把三藏拿到洞中,选剥了衣服,四马攒蹄捆在后院里,著小妖打干净水刷洗,要上笼蒸吃哩。忽听得报声祸事,且不刷洗,便来前庭上问:‘有何祸事?’小妖道:‘有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带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在门前要什么唐僧师父哩。但若牙迸半个“不”字,就要掀翻山场,屣平洞府。’魔王微微冷笑道:‘这是孙行者与猪八戒,他却也会寻哩。我拿他师父,自半山中到此,有百五十里,却怎么就寻上门来?’教小的们把管车的推出车去。那一班几个小妖,推出五辆小车儿来,开了前门。
八戒望见道:‘哥哥,这妖精想是怕我们,推出车子,往那厢搬哩。’行者道:‘不是,且看他放在那里。’只见那小妖将车子按金、木、水、火、土安下,著五个看着,五个进去通报。那魔王问:‘停当了?’答应:‘停当了。’教取过枪来。有那一伙管兵器的小妖,著两个抬出一杆丈八长的火尖枪,递与妖王。妖王抡枪拽步,也无什么盔甲,只是腰间束一条锦绣战裙,赤着脚,走出门前。行者与八戒抬头观看,但见那怪物:
面如傅粉三分白,唇若涂朱一表才。
鬓挽青云欺靛染,眉分新月似刀裁。
战裙巧绣盘龙凤,形比哪吒更富胎。
双手绰枪威凛冽,祥光护体出门来。
哏声响若春雷吼,暴眼明如掣电乖。
要识此魔真姓氏,名扬千古唤红孩。
那红孩儿怪出得门来,高叫道:‘是什么人在我这里吆喝!’行者近前笑道:‘我贤侄莫弄虚头。你今早在山路傍高吊在松树梢头,是那般一个瘦怯怯的黄病孩儿,哄了我师父。我倒好意驮着你,你就弄风儿把我师父摄将来。你如今又弄这个样子,我岂不认得你?趁早送出我师父,不要白了面皮,失了亲情,恐你令尊知道,怪我老孙以长欺幼,不象模样。’那怪闻言,心中大怒,咄的一声喝道:‘那泼猴头!我与你有甚亲情?你在这里满口胡柴,绰甚声经儿?那个是你贤侄?’行者道:‘哥哥,是你也不晓得。当年我与你令尊做弟兄时,你还不知在那里哩。’那怪道:‘这猴子一发胡说!你是那里人,我是那里人,怎么得与我父亲做弟兄?’行者道:‘你是不知。我乃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是也。我当初未闹天宫时,遍游海角天涯,四大部洲,无方不到,那时节专慕豪杰。你令尊叫做牛魔王,称为平天大圣,与我老孙结为七弟兄,让他做了大哥;还有个蛟魔王,称为覆海大圣,做了二哥;又有个大鹏魔王,称为混天大圣,做了三哥;又有个狮㾩王,称为移山大圣,做了四哥;又有个猕猴王,称为通风大圣,做了五哥;又有个狨王,称为驱神大圣,做了六哥;惟有老孙身小,称为齐天大圣,排行第七。我老弟兄们那时节耍子时,还不曾生你哩。’
那怪物闻言,那里肯信,举起火尖枪就刺。行者正是那会家不忙,又使了一个身法,闪过枪头,抡起铁棒,骂道:‘你这小畜生,不识高低,看棍!’那妖精也使身法,让过铁棒道:‘泼猢狲,不达时务,看枪!’他两个也不论亲情,一齐变脸,各使神通,跳在云端里,好杀:
行者名声大,魔王手段强。一个横举金箍棒,一个直挺火尖枪。吐雾遮三界,喷云照四方。一天杀气凶声吼,日月星辰不见光。语言无逊让,情意两乖张。那一个欺心失礼仪,这一个变脸没纲常。棒架威风长,枪来野性狂。一个是混元真大圣,一个是正果善财郎。二人努力争强胜,只为唐僧拜法王。
那妖魔与孙大圣战经二十合,不分胜败。猪八戒在傍边看得明白:妖精虽不败阵,却只是遮拦隔架,全无攻杀之能;行者纵不赢他,棒法精强,来往只在那妖精头上,不离了左右。八戒暗想道:‘不好啊,行者溜撒,一时间丢个破绽,哄那妖魔钻进来,一铁棒打倒,就没了我的功劳。’你看他抖擞精神,举著九齿钯在空里,望妖精劈头就筑。那怪见了心惊,急拖枪败下阵来。行者喝教:‘八戒,赶上,赶上。’
二人赶到他洞门前,只见妖精一只手举着火尖枪,站在那中间一辆小车儿上;一只手捏著拳头,往自家鼻子上捶了两拳。八戒笑道:‘这厮放赖不羞。你好道捶破鼻子,淌出些血来,搽红了脸,往那里告我们去耶?’那妖魔捶了两拳,念个咒语,口里喷出火来,鼻子里浓烟迸出,闸闸眼,火焰齐生,那五辆车子上火光涌出。连喷了几口,只见那红焰焰大火烧空,把一座火云洞被那烟火迷漫,真个是熯天炽地。八戒慌了道:‘哥哥,不停当,这一钻在火里,莫想得活。把老猪弄做个烧熟的,加上香料,尽他受用哩。快走,快走。’说声走,他也不顾行者,跑过涧去了。
这行者神通广大,捏著避火诀,撞入火中,寻那妖怪。那妖怪见行者来,又吐上几口,那火比前更胜。好火:
炎炎烈烈盈空燎,赫赫威威遍地红。却似火轮飞上下,犹如炭屑舞西东。这火不是燧人钻木,又不是老子炮丹,非天火,非野火,乃是妖魔修炼成真三昧火。五辆车儿合五行,五行生化火煎成。肝木能生心火旺,心火致令脾土平。脾土生金金化水,水能生木彻通灵。生生化化皆因火,火遍长空万物荣。妖邪久悟呼三昧,永镇西方第一名。
行者被他烟火飞腾,不能寻怪,看不见他洞门前路径,抽身跳出火中。那妖精在门首看得明白,他见行者走了,却才收了火具,帅群妖,转于洞内,闭了石门,以为得胜,著小的排宴奏乐,欢笑不题。
却说行者跳过枯松涧,按下云头,只听得八戒与沙僧朗朗的在松间讲话。行者上前喝八戒道:‘你这呆子,全无人气。你就惧怕妖火,败走逃生,却把老孙丢下。早是我有些南北哩。’八戒笑道:‘哥啊,你被那妖精说着了,果然不达时务。古人云:“识得时务者,呼为俊杰。”那妖精不与你亲,你强要认亲;既与你赌斗,放出那般无情的火来,又不走,还要与他恋战哩。’行者道:‘那怪物的手段比我何如?’八戒道:‘不济。’‘枪法比我何如?’八戒道:‘也不济。老猪见他撑持不住,却来助你一钯,不期他不识耍,就败下阵来,没天理,就放火了。’行者道:‘正是你不该来。我再与他斗几合,我取巧儿捞他一棒,却不是好?’
他两个只管论那妖精的手段,讲那妖精的火毒。沙和尚倚着松根,笑得𫘤了。行者看见道:‘兄弟,你笑怎么?你好道有甚手段,擒得那妖魔,破得那火阵?这桩事,也是大家有益的事。常言道:“众毛攒球。”你若拿得妖魔,救了师父,也是你的一件大功绩。’沙僧道:‘我也没甚手段,也不能降妖。我笑你两个都著了忙也。’行者道:‘我怎么着忙?’沙僧道:‘那妖精手段不如你,枪法不如你,只是多了些火势,故不能取胜。若依小弟说,以相生相克拿他,有甚难处?’行者闻言,呵呵笑道:‘兄弟说得有理,果然我们着忙了,忘了这事。若以相生相克之理论之,须是以水克火。却往那里寻些水来,泼灭这妖火,可不救了师父?’沙僧道:‘正是这般,不必迟疑。’行者道:‘你两个只在此间,莫与他索战,待老孙去东洋大海求借龙兵,将些水来,泼息妖火,捉这泼怪。’八戒道:‘哥哥放心前去,我等理会得。’
好大圣,纵云离此地,顷刻到东洋,却也无心看玩海景,使个逼水法,分开波浪。正行时,见一个巡海夜叉相撞,看见是孙大圣,急回到水晶宫里,报知那老龙王。敖广即率龙子、龙孙、虾兵、蟹卒一齐出门迎接,请里面坐。坐定,礼毕,告茶。行者道:‘不劳茶,有一事相烦:我因师父唐僧往西天拜佛取经,经过号山枯松涧火云洞,有个红孩儿妖精,号圣婴大王,把我师父拿了去。是老孙寻到洞边,与他交战,他却放出火来。我们禁不得他,想着水能克火,特来问你求些水去,与我下场大雨,泼灭了那火,救唐僧一难。’那龙王道:‘大圣差了,若要求取雨水,不该来问我。’行者道:‘你是四海龙王,主司雨泽,不来问你,却去问谁?’龙王道:‘我虽司雨,不敢擅专。须得玉帝旨意,吩咐在那地方,要几尺几寸,什么时辰起住,还要三官举笔,太乙移文,会令了雷公、电母、风伯、云童。俗语云:“龙无云而不行”哩。’行者道:‘我也不用着风云雷电,只是要些雨水灭火。’龙王道:‘大圣不用风云雷电,但我一人也不能助力。著舍弟们同助大圣一功如何?’行者道:‘令弟何在?’龙王道:‘南海龙王敖钦、北海龙王敖闰、西海龙王敖顺。’行者笑道:‘我若再游过三海,不如上界去求玉帝旨意了。’龙王道:‘不消大圣去,只我这里撞动铁鼓、金钟,他自顷刻而至。’行者闻其言道:‘老龙王,快撞钟鼓。’
须臾间,三海龙王拥至,问:‘大哥,有何事命弟等?’敖广道:‘孙大圣在这里借雨助力降妖。’三弟即引进见毕,行者备言借水之事。众神个个欢从,即点起:
鲨鱼骁勇为前部,鳠痴口大作先锋。
鲤元帅翻波跳浪,鲠提督吐雾喷风。
鲭太尉东方打哨,鲌都司西路催征。
红眼马郎南面舞,黑甲将军北下冲。
鲯把总中军掌号,五方兵处处英雄。
纵横机巧鼋枢密,妙算玄微龟相公。
有谋有智鼍丞相,多变多能鳖总戎。
横行蟹士抡长剑,直跳虾婆扯硬弓。
鲇外郎查明文簿,点龙兵出离波中。
有诗为证。诗曰:
四海龙王喜助功,齐天大圣请相从。
只因三藏途中难,借水前来灭火红。
那行者领着龙兵,不多时,早到号山枯松涧上。行者道:‘敖氏昆玉,有烦远踄。此间乃妖魔之处,汝等且停于空中,不要出头露面。让老孙与他赌斗,若赢了他,不须列位捉拿;若输与他,也不用列位助阵。只是他但放火时,可听我呼唤,一齐喷雨。’龙王俱如号令。
行者却按云头,入松林里,见了八戒、沙僧,叫声:‘兄弟。’八戒道:‘哥哥来得快哑。可曾请得龙王来?’行者道:‘俱来了。你两个切须仔细,只怕雨大,莫湿了行李。待老孙与他打去。’沙僧道:‘师兄放心前去,我等俱理会得了。’
行者跳过涧,到了门首,叫声:‘开门!’那些小妖又去报道:‘孙行者又来了。’红孩仰面笑道:‘那猴子想是火中不曾烧了他,故此又来。这一来切莫饶他,断然烧个皮焦肉烂才罢。’急纵身,挺著长枪,教:‘小的们,推出火车子来。’他出门前,对行者道:‘你又来怎的?’行者道:‘还我师父来。’那怪道:‘你这猴头,忒不通变。那唐僧与你做得师父,也与我做得按酒,你还思量要他哩,莫想,莫想。’行者闻言,十分恼怒,掣金箍棒,劈头就打;那妖精使火尖枪,急架相迎。这一场赌斗,比前不同。好杀:
怒发泼妖魔,恼急猴王将。这一个专救取经僧,那一个要吃唐三藏。心变没亲情,情疏无义让。这个恨不得捉住活剥皮,那个恨不得拿来生蘸酱。真个忒英雄,果然多猛壮。棒来枪架赌输赢,枪去棒迎争下上。举手相抡二十回,两家本事一般样。
那妖王与行者战经二十回合,见得不能取胜,虚幌一枪,急抽身,捏著拳头,又将鼻子捶了两下,却就喷出火来,那门前车子上烟火迸起,口眼中赤焰飞腾。孙大圣回头叫道:‘龙王何在?’那龙王兄弟帅众水族,望妖精火光里喷下雨来。好雨!真个是:
潇潇洒洒,密密沉沉。潇潇洒洒,如天边坠落星辰;密密沉沉,似海口倒悬浪滚。起初时如拳大小,次后来瓮泼盆倾。满地浇流鸭顶绿,高山洗出佛头青。沟壑水飞千丈玉,涧泉波涨万条银。三叉路口看看满,九曲溪中渐渐平。这个是唐僧有难神龙助,扳倒天河往下倾。
那雨淙淙大小,莫能止息那妖精的火势。原来龙王私雨,只好泼得凡火,妖精的三昧真火如何泼得?好一似火上浇油,越泼越灼。
大圣道:‘等我捻著诀,钻入火中。’抡铁棒,寻妖要打。那妖见他来到,将一口烟劈脸喷来。行者急回头,煼得眼花雀乱,忍不住泪落如雨。原来这大圣不怕火,只怕烟。当年因大闹天宫时,被老君放在八卦炉中锻过一番,他幸在那巽位安身,不曾烧坏。只是风搅得烟来,把他煼做火眼金睛,故至今只是怕烟。那妖又喷一口,行者当不得,纵云头走了。那妖王却又收了火具,回归洞府。
这大圣一身烟火,炮燥难禁,迳投于涧水内救火。怎知被冷水一逼,弄得火气攻心,三魂出舍。可怜气塞胸堂喉舌冷,魂飞魄散丧残生。慌得那四海龙王在半空里收了雨泽,高声大叫:‘天蓬元帅、卷帘将军,休在林中藏隐,且寻你师兄出来。’
八戒与沙僧听得呼他圣号,急忙解了马,挑着担,奔出林来,也不顾泥泞,顺涧边找寻。只见那上溜头翻波滚浪,急流中淌下一个人来。沙僧见了,连衣跳下水中,抱上岸来,却是孙大圣身躯。噫!你看他蜷跼四肢伸不得,浑身上下冷如冰。沙和尚满眼垂泪道:‘师兄,可惜了你,亿万年不老长生客,如今化作个中途短命人。’八戒笑道:‘兄弟莫哭。这猴子佯推死,吓我们哩。你摸他摸,胸前还有一点热气没有?’沙僧道:‘浑身都冷了,就有一点儿热气,怎的就得回生?’八戒道:‘他有七十二般变化,就有七十二条性命。你扯着脚,等我摆布他。’真个那沙僧扯着脚,八戒扶著头,把他拽个直,推上脚来,盘膝坐定。八戒将两手搓热,仵住他的七窍,使一个按摩禅法。原来那行者被冷水逼了,气阻丹田,不能出声。却幸得八戒按摸揉擦,须臾间,气透三关,转明堂,冲开孔窍,叫了一声:‘师父啊!’沙僧道:‘哥啊,你生为师父,死也还在口里。且苏醒,我们在这里哩。’行者睁开眼道:‘兄弟们在这里?老孙吃了亏也。’八戒笑道:‘你才子发昏的,若不是老猪救你啊,已此了帐了,还不谢我哩。’
行者却才起身,仰面道:‘敖氏弟兄何在?’那四海龙王在半空中答应道:‘小龙在此伺候。’行者道:‘累你远劳,不曾成得功果,且请回去,改日再谢。’龙王帅水族,泱泱而回,不在话下。
沙僧搀著行者,一同到松林之下坐定。少时间,却定神顺气,止不住泪滴腮边。又叫:‘师父啊!
忆昔当年出大唐,岩前救我脱灾殃。
三山六水遭魔障,万苦千辛割寸肠。
托钵朝餐随厚薄,参禅暮宿或林庄。
一心指望成功果,今日安知痛受伤?’
沙僧道:‘哥哥,且休烦恼。我们早安计策,去那里请兵助力,搭救师父耶。’行者道:‘那里请救么?’沙僧道:‘当初菩萨吩咐,着我等保护唐僧,他曾许我们:叫天天应,叫地地应。那里请救去?’行者道:‘想老孙大闹天宫时,那些神兵都禁不得我。这妖精神通不小,须是比老孙手段大些的才降得他哩。天神不济,地煞不能,若要拿此妖魔,须是去请观音菩萨才好。奈何我皮肉酸麻,腰膝疼痛,驾不起斤斗云,怎生请得?’八戒道:‘有甚话吩咐,等我去请。’行者笑道:‘也罢,你是去得。若见了菩萨,切休仰视,只可低头礼拜。等他问时,你却将地名、妖名说与他,再请救师父之事。他若肯来,定取擒了怪物。’八戒闻言,即便驾了云雾,向南而去。
却说那个妖王在洞里欢喜道:‘小的们,孙行者吃了亏去了。这一阵虽不得他死,好道也发个大昏。咦!只怕他又请救兵来也。快开门,等我去看他请谁。’
众妖开了门,妖精就跑在空里观看,只见八戒往南去了。妖精想着南边再无他处,断然是请观音菩萨。急按下云,叫:‘小的们,把我那皮袋寻出来。多时不用,只恐口绳不牢,与我换上一条,放在二门之下。等我去把八戒赚将回来,装于袋内,蒸得稀烂,犒劳你们。’原来那妖精有一个如意的皮袋。众小妖拿出来,换了口绳,安于洞门内不题。
却说那妖王久居于此,俱是熟游之地,他晓得那条路上南海去近,那条路去远。他从那近路上,一驾云头,赶过了八戒,端坐在壁岩之上,变作一个假观世音模样,等候着八戒。
那呆子正纵云行处,忽然望见菩萨。他那里识得真假?这才是见像作佛。呆子停云下拜道:‘菩萨,弟子猪悟能叩头。’妖精道:‘你不保唐僧去取经,却见我有何事干?’八戒道:‘弟子因与师父行至中途,遇着号山枯松涧火云洞有个红孩儿妖精,他把我师父摄了去。是弟子与师兄等寻上他门,与他交战。他原来会放火,头一阵,不曾得赢。第二阵,请龙王助雨,也不能灭火。师兄被他烧坏了,不能行动,著弟子来请菩萨。万望垂慈,救我师父一难。’妖精道:‘那火云洞洞主,不是个伤生的,一定是你们冲撞了他也。’八戒道:‘我不曾冲撞他,是师兄悟空冲撞他的。他变作一个小孩儿,吊在树上,试我师父。师父甚有善心,教我解下来,著师兄驮他一程。是师兄掼了他一掼,他就弄风儿,把师父摄去了。’妖精道:‘你起来,跟我进那洞里见洞主,与你说个人情,你陪一个礼,把你师父讨出来罢。’八戒道:‘菩萨呀,若肯还我师父,就磕他一个头也罢。’妖王道:‘你跟来。’
那呆子不知好歹,就跟着他,迳回旧路,却不向南洋海,随赴火云门,顷刻间到了门首。妖精进去道:‘你休疑忌。他是我的故人,你进来。’呆子只得举步入门。众妖一齐呐喊,将八戒捉倒,装于袋内,束紧了口绳,高吊在驮梁之上。妖精现了本像,坐在当中道:‘猪八戒,你有什么手段,就敢保唐僧取经?就敢请菩萨降我?你大睁著两个眼,还不认得我是圣婴大王哩。如今拿你,吊得三五日,蒸熟了赏赐小妖,权为案酒。’八戒听言,在里面骂道:‘泼怪物!十分无礼。若论你百计千方,骗了我吃,管教你一个个遭肿头天瘟。’呆子骂了又骂,嚷了又嚷,不题。
却说孙大圣与沙僧正坐,只见一阵腥风,刮面而过,他就打了一个喷嚏道:‘不好,不好!这阵风凶多吉少,想是猪八戒走错路也。’沙僧道:‘他错了路,不会问人?’行者道:‘想必撞见妖精了。’沙僧道:‘撞见妖精,他不会跑回?’行者道:‘不停当。你坐在这里看守,等我跑过涧去打听打听。’沙僧道:‘师兄腰疼,只恐又着他手,等小弟去罢。’行者道:‘你不济事,还让我去。’
好行者,咬着牙,忍着疼,捻著铁棒,走过涧,到那火云洞前,叫声:‘泼怪!’那把门的小妖又急入里报:‘孙行者又在门首叫哩。’那妖王传令叫拿。那伙小妖枪刀簇拥,齐声呐喊,即开门,都道:‘拿住,拿住。’行者果然疲倦,不敢相迎,将身钻在路傍,念个咒语,叫:‘变!’即变做一个销金包袱。小妖看见取了进去,报道:‘大王,孙行者怕了,只见说一声“拿”字,慌得把包袱丢下,走了。’妖王笑道:‘那包袱也无什么值钱之物,左右是和尚的破褊衫、旧帽子,背进来拆洗做补衬。’一个小妖果将包袱背进,不知是行者变的。行者道:‘好了,这个销金包袱背着了。’那妖精不以为事,丢在门内。
好行者,假中又假,虚里还虚:即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变作个包袱一样;他的真身却又变作一个苍蝇儿,钉在门枢上。只听得八戒在那里哼哩哼的,声音不清,却似一个瘟猪。行者嘤的飞了去寻时,原来他吊在皮袋里也。行者钉在皮袋上,又听得他恶言恶语骂妖怪长,妖怪短:‘你怎么假变作个观音菩萨,哄我回来,吊我在此,还说要吃我?有一日我师兄:
大展齐天无量法,满山泼怪等时擒。
解开皮袋放我出,筑你千钯方趁心。’
行者闻言,暗笑道:‘这呆子虽然在这里面受闷气,却还不倒了旗枪。老孙一定要拿了此怪;若不如此,怎生雪恨。’
正欲设法拯救八戒出来,只听得妖王叫道:‘六健将何在?’时有六个小妖是他知己的精灵,封为健将,都有名字:一个叫做云里雾,一个叫做雾里云;一个叫做急如火,一个叫做快如风;一个叫做兴烘掀,一个叫做掀烘兴。六健将上前跪下。妖王道:‘你们认得老大王家么?’六健将道:‘认得。’妖王道:‘你与我星夜去请老大王来,说我这里捉唐僧蒸与他吃,寿延千纪。’六怪领命,一个个厮拖厮扯,迳出门去了。行者嘤的一声,飞下袋来,跟定那六怪,躲离洞中。
毕竟不知怎的请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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