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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雪思凝

西游记全集繁体字版|在线阅读|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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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一回心猿空用千般计 水火无功难炼魔

  话说齐天大圣空着手败了阵,来坐于金山后,扑梭梭两眼滴泪,叫道:‘师父啊,指望和你:
    佛恩有德有和融,同幼同生意莫穷。
    同住同修同解脱,同慈同念显灵功。
    同缘同相心真契,同见同知道转通。
    岂料如今无主杖,空拳赤脚怎兴隆!
  大圣凄惨多时,心中暗想道:‘那妖精认得我,我记得他在阵上夸奖道:“真个是闹天宫之类!”这等啊,决不是凡间怪物,定然是天上凶星,想因思凡下界。又不知是那里降下来魔头,且须上界去查勘查勘。’
  行者这才是以心问心,自张自主,急翻身,纵起祥云,直至南天门外。忽抬头见广目天王,当面迎著长揖道:‘大圣何往?’行者道:‘有事要见玉帝。你在此何干?’广目道:‘今日轮该巡视南天门。’说未了,又见那马、赵、温、关四大元帅作礼道:‘大圣,失迎。请待茶。’行者道:‘有事哩。’遂辞了广目并四元帅,径入南天门里,直至灵霄殿外,果又见张道陵、葛仙翁、许旌阳、丘弘济四天师,并南斗六司、北斗七元,都在殿前迎著行者,一齐起手道:‘大圣如何到此?’又问:‘保唐僧之功完否?’行者道:‘早哩,早哩,路遥魔广,才有一半之功。见如今阻住在金山金洞。有一个兕怪,把唐师父拿于洞里,是老孙寻上门与他交战一场,那厮神通广大,把老孙的金箍棒抢去了,因此难缚魔王。疑是上界那个凶星思凡下界,又不知是那里降来的魔头,老孙因此来寻寻玉帝,问他个钳束不严。’许旌阳笑道:‘这猴头还是如此放刁。’行者道:‘不是放刁,我老孙一生是这口儿紧些,才寻的著个头儿。’张道陵道:‘不消多说,只与他传报便了。’行者道:‘多谢,多谢。’
  当时四天师传奏灵霄,引见玉陛。行者朝上唱个大喏道:‘老官儿,累你,累你。我老孙保护唐僧往西天取经,一路凶多吉少,也不消说。于今来在金山,金洞,有一兕怪,把唐僧拿在洞里,不知是要蒸,要煮,要晒。是老孙寻上他门,与他交战,那怪却就有些认得老孙,卓是神通广大,把老孙的金箍棒抢去,因此难缚妖魔。疑是上天凶星,思凡下界,为此老孙特来启奏。伏乞天尊垂慈洞鉴,降旨查勘凶星,发兵收剿妖魔,老孙不胜战栗屏营之至。’却又打个深躬道:‘以闻。’傍有葛仙翁笑道:‘猴子是何前倨后恭?’行者道:‘不敢,不敢。不是甚前倨后恭,老孙于今是没棒弄了。’
  彼时玉皇天尊闻奏,即忙降旨可韩司知道:‘既如悟空所奏,可随查诸天星斗、各宿神王,有无思凡下界,随即覆奏施行,以闻。’可韩丈人真君领旨,当时即同大圣去查。先查了四天门门上神王官吏。次查了三微垣垣中大小群真。又查了雷霆官将陶、张、辛、邓,苟、毕、庞、刘。最后才查三十三天,天天自在。又查二十八宿:东七宿:角、亢、氐、房、参、尾、箕;西七宿:斗、牛、女、虚、危、室、壁;南七宿、北七宿:宿宿安宁。又查了太阳、太阴、水、火、木、金、土七政;罗睺、计都、炁孛四余。满天星斗,并无思凡下界。行者道:‘既是如此,我老孙也不消上那灵霄宝殿。打搅玉皇大帝,深为不便。你自回旨去罢,我只在此等你回话便了。’那可韩丈人真君依命。孙行者等候良久,作诗纪兴曰:
    风清云霁乐升平,神静星明显瑞祯。
    河汉安宁天地泰,五方八极偃戈旌。
  那可韩司丈人真君历历查勘,回奏玉帝道:‘满天星宿不少,各方神将皆存,并无思凡下界者。’玉帝闻奏:‘著孙悟空挑选几员天将,下界擒魔去也。’
  四大天师奉旨意,即出灵霄宝殿,对行者道:‘大圣啊,玉帝宽恩,言天宫无神思凡,着你挑选几员天将,擒魔去哩。’行者低头暗想道:‘天上将不如老孙者多,胜似老孙者少。想我闹天宫时,玉帝遣十万天兵,布天罗地网,更不曾有一将敢与我比手。向后来,调了小圣二郎,方是我的对手。如今那怪物手段又强似老孙,却怎么得能够取胜?’许旌阳道:‘此一时,彼一时,大不同也。常言道:“一物降一物”哩。你好违了旨意?但凭高见,选用天将,勿得迟疑误事。’行者道:‘既然如此,深感上恩,果是不好违旨;一则老孙又不可空走这遭。烦旌阳转奏玉帝,只教托塔李天王与哪吒太子去罢,他还有几件降妖兵器,且下界与那怪见一仗,以看如何。果若能擒得他,是老孙之幸;若不能,那时再作区处。’
  真个那天师启奏了玉帝,玉帝即令李天王父子率领众部天兵,与行者助力。那天王即奉旨来会行者。行者又对天师道:‘蒙玉帝遣差天王,谢谢不尽。还有一事,再烦转达:但得两个雷公使用,等天王战斗之时,教雷公在云端里下个雷㨝,照顶门上锭死那妖魔,深为良计也。’天师笑道:‘好好好。’天师又奏玉帝,传旨教九天府下点邓化、张蕃二雷公,与天王合力缚妖救难。遂与天王、孙大圣径下南天门外。
  顷刻而到。行者道:‘此山便是金山。山中间乃是金洞。列位商议,却教那个先去索战?’天王停下云头,扎住天兵在于山南坡下道:‘大圣素知小儿哪吒,曾降九十六洞妖魔,善能变化,随身有降妖兵器,须教他先去出阵。’行者道:‘既如此,等老孙引太子去来。’
  那太子抖擞雄威,与大圣跳在高山,径至洞口,但见那洞门紧闭,崖下无精。行者上前高叫:‘泼魔!快开门,还我师父来也。’那洞里把门的小妖看见,急报道:‘大王,孙行者领着一个小童男,在门前叫战哩。’那魔王道:‘这猴子铁棒被我夺了,空手难争,想是请得救兵来也。’叫:‘取兵器。’魔王绰枪在手,走到门外观看,那小童男生得相貌清奇,十分精壮。真个是:
    玉面娇容如满月,朱唇方口露银牙。
    眼光掣电睛珠暴,额阔凝霞发髻髽。
    绣带舞风飞彩焰,锦袍映日放金花。
    环绦灼灼攀心镜,宝甲辉辉衬战靴。
    身小声洪多壮丽,三天护教恶哪吒。
  魔王笑道:‘你是李天王第三个孩儿,名唤做哪吒太子,却如何到我这门前呼喝?’太子道:‘因你这泼魔作乱,困害东土圣僧,奉玉帝金旨,特来拿你。’魔王大怒道:‘你想是孙悟空请来的。我就是那圣僧的魔头哩。量你这小儿曹有何武艺,敢出朗言?不要走,吃吾一枪。’
  这太子使斩妖剑,劈手相迎。他两个搭上手,却才赌斗,那大圣急转山坡,叫:‘雷公何在?快早去,著妖魔下个雷㨝,助太子降伏来也。’邓、张二公即踏云光,正欲下手,只见那太子使出法来,将身一变,变作三头六臂,手持六般兵器,望妖魔砍来;那魔王也变作三头六臂,三柄长枪抵住。这太子又弄出降妖法力,将六般兵器抛将起去。是那六般兵器?却是砍妖剑、斩妖刀、缚妖索、降魔杵、绣球、火轮儿。大叫一声:‘变!’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都是一般兵器,如骤雨冰雹,纷纷密密,望妖魔打将去。那魔王公然不惧,一只手取出那白森森的圈子来,望空抛起,叫声:‘著!’唿喇的一下,把六般兵器套将下来。慌得那哪吒太子赤手逃生。魔王得胜而回。
  邓、张二雷公在空中暗笑道:‘早是我先看头势,不曾放了雷㨝。假若被他套将去,却怎么回见天尊?’二公按落云头,与太子来山南坡下,对李天王道:‘妖魔果神通广大。’悟空在傍笑道:‘那厮神通也只如此,争奈那个圈子利害。不知是什么宝贝,丢起来善套诸物。’哪吒恨道:‘这大圣甚不成人。我等折兵败阵,十分烦恼,都只为你,你反喜笑何也?’行者道:‘你说烦恼,终然我老孙不烦恼?我如今没计奈何,哭不得,所以只得笑也。’
  天王道:‘似此怎生结果?’行者道:‘凭你等再怎计较;只是圈子套不去的,就可拿住他了。’天王道:‘套不去者,惟水火最利。常言道:“水火无情。”’行者闻言道:‘说得有理。你且稳坐在此,待老孙再上天走走来。’邓、张二公道:‘又去做甚的?’行者道:‘老孙这去,不消启奏玉帝,只到南天门里,上彤华宫,请荧惑火德星君来此放火,烧那怪物一场,或者连那圈子烧做灰烬,捉住妖魔。一则取兵器还汝等归天,二则可解脱吾师之难。’太子闻言甚喜道:‘不必迟疑,请大圣早去早来,我等只在此拱候。’
  行者纵起祥光,又至南天门外。那广目与四将迎道:‘大圣如何又来?’行者道:‘李天王著太子出师,只一阵,被那魔王把六件兵器捞了去了。我如今要到彤华宫请火德星君助阵哩。’四将不敢久留,让他进去。至彤华宫,只见那火部众神,即入报道:‘孙悟空欲见主公。’那南方三炁火德星君整衣出门迎进道:‘昨日可韩司查点小宫,更无一人思凡。’行者道:‘已知。但李天王与太子败阵,失了兵器,特来请你救援救援。’星君道:‘那哪吒乃三坛海会大神,他出身时,曾降九十六洞妖魔,神通广大,若他不能,小神又怎敢望也?’行者道:‘因与李天王计议,天地间至利者,惟水火也。那怪物有一个圈子,善能套人的物件,不知是什么宝贝,故此说火能灭诸物,特请星君领火部到下方纵火烧那妖魔,救我师父一难。’
  火德星君闻言,即点本部神兵,同行者到金山南坡下,与天王、雷公等相见了。天王道:‘孙大圣,你还去叫那厮出来,等我与他交战,待他拿动圈子,我却闪过,教火德帅众烧他。’行者笑道:‘正是,我和你去来。’火德共太子、邓、张二公立于高峰之上,与他眺战。
  这大圣到了金洞口,叫声:‘开门!快早还我师父。’那小怪又急通报道:‘孙悟空又来了。’那魔帅众出洞,见了行者道:‘你这泼猴,又请了什么兵来耶?’这壁厢转上托塔天王喝道:‘泼魔头!认得我么?’魔王笑道:‘李天王,想是要与你令郎报仇,欲讨兵器么?’天王道:‘一则报仇要兵器,二来是拿你救唐僧。不要走,吃吾一刀。’那怪物侧身躲过,挺长枪,随手相迎。他两个在洞前这场好杀。你看那:
    天王刀砍,妖怪枪迎。刀砍霜光喷烈火,枪迎锐气迸愁云。一个是金山生成的恶怪,一个是灵霄殿差下的天神。那一个因欺禅性施威武,这一个为救师灾展大伦。天王使法飞沙石,魔怪争强播土尘。播土能教天地暗,飞沙善著海江浑。两家努力争功绩,皆为唐僧拜世尊。
  那孙大圣见他两个交战,即转身跳上高峰,对火德星君道:‘三炁用心者。’你看那个妖魔与天王正斗到好处,却又取出圈子来。天王看见,即拨祥光,败阵而走。这高峰上火德星君忙传号令,教众部火神一齐放火。这一场真个利害,好火:
    经云:‘南方者火之精也。’虽星星之火,能烧万顷之田;乃三炁之威,能变百端之火。今有火枪、火刀、火弓、火箭,各部神祗,所用不一。但见那半空中火鸦飞噪,满山头火马奔腾。双双赤鼠,对对火龙。双双赤鼠喷烈焰,万里通红;对对火龙吐浓烟,千方共黑。火车儿推出,火葫芦撒开。火旗摇动一天霞,火棒搅行盈地燎。说什么甯戚鞭牛,胜强似周郎赤壁。这个是天火非凡真利害,烘烘火风红。
  那妖魔见火来时,全无恐惧。将圈子望空抛起,唿喇一声,把这火龙、火马、火鸦、火鼠、火枪、火刀、火弓、火箭,一圈子又套将下去,转回本洞,得胜收兵。
  这火德星君手执著一杆空旗,招回众将,会合天王等,坐于山南坡下,对行者道:‘大圣啊,这个凶魔真是罕见。我今折了火具,怎生是好?’行者笑道:‘不须报怨。列位且请宽坐坐,老孙再去去来。’天王道:‘你又往那里去?’行者道:‘那怪物既不怕火,断然怕水。常言道:“水能克火。”等老孙去北天门里,请水德星君施布水势,往他洞里一灌,把魔王渰死,取物件还你们。’天王道:‘此计虽妙,但恐连你师父都淹死也。’行者道:‘没事。渰死我师,我自有个法儿教他活来。如今稽迟列位,甚是不当。’火德道:‘既如此,且请行,请行。’
  好大圣,又驾斤斗云,径到北天门外。忽抬头,见多闻天王向前施礼道:‘孙大圣何往?’行者道:‘有一事要入乌浩宫见水德星君。你在此作甚?’多闻道:‘今日轮该巡视。’正说处,又见那庞、刘、苟、毕四大天将进礼邀茶。行者道:‘不劳,不劳,我事急矣。’遂别却门神,直至乌浩宫,著水部众神即时通报。众神报道:‘齐天大圣孙悟空来了。’水德星君闻言,即将查点四海、五湖、八河、四渎、三江、九派并各处龙王俱遣退。整冠束带,接出宫门,迎进宫内道:‘昨日可韩司查勘小宫,恐有本部之神思凡作怪,正在此点查江海河渎之神,尚未完也。’行者道:‘那魔王不是江河之神,此乃广大之精。先蒙玉帝差李天王父子并两个雷公下界擒拿,被他弄个圈子,将六件神兵套去。老孙无奈,又上彤华宫请火德星君帅火部众神放火,又将火龙、火马等物一圈子套去。我想此物既不怕火,必然怕水,特来告请星君施水势,与我捉那妖精,取兵器归还天将,吾师之难,亦可救也。’水德闻言,即令黄河水伯神王:‘随大圣去助功。’水伯自衣袖中取出一个白玉盂儿道:‘我有此物盛水。’行者道:‘看这盂儿能盛几何?妖魔如何渰得?’水伯道:‘不瞒大圣说。我这一盂乃是黄河之水,半盂就是半河,一盂就是一河。’行者喜道:‘只消半盂足矣。’遂辞别水德,与黄河神躲离天阙。
  那水伯将盂儿望黄河舀了半盂,跟大圣至金山,向南坡下见了天王、太子、雷公、火德,具言前事。行者道:‘不必细讲,且教水伯跟我去。待我叫开他门,不要等他出来,就将水往门里一倒,那怪物一窝子可都渰死。我却去捞师父的尸首,再救活不迟。’
  那水伯依命,紧随行者,转山坡,径至洞口,叫声:‘妖怪开门!’那把门的小妖,听得是孙大圣的声音,急又去报道:‘孙悟空又来矣!’那魔闻说,带了宝贝,绰枪就走,响一声,开了石门。这水伯将白玉盂向里一倾。那妖见是水来,撒了长枪,即忙取出圈子,撑住二门。只见那股水骨都都的只往外泛将出来。慌得孙大圣急纵斤斗,与水伯跳在高峰。那天王同众都驾云停于高峰之前,观看那水,波涛泛涨,着实狂澜,好水!真个是:
    一勺之多,果然不测。盖唯神功运化,利万物而流涨百川。只听得那潺潺声振谷,又见那滔滔势漫天。雄威响若雷奔走,猛涌波如雪卷颠。千丈波高漫路道,万层涛激泛山岩。冷冷如漱玉,滚滚似鸣弦。触石沧沧喷碎玉,回湍渺渺漩窝圆。低低凹凹随流荡,满涧平沟上下连。
  行者见了,心慌道:‘不好啊!水漫四野,渰了民田,未曾灌在他的洞里,曾奈之何?’唤水伯急忙收水。水伯道:‘小神只会放水,却不会收水。常言道:“泼水难收。”’咦!那座山却也高峻,这场水只奔低流。须臾间,四散而归涧壑。
  又只见那洞外跳出几个小妖,在外边吆吆喝喝,伸拳逻袖,弄棒拈枪,依旧喜喜欢欢耍子。天王道:‘这水原来不曾灌入洞内,枉费一场之功也。’行者忍不住心中怒发,双手抡拳,闯至妖魔门首,喝道:‘那里走!看打!’諕得那几个小妖丢了枪棒,跑入洞里,战兢兢的报道:‘大王,不好了,打将来了!’那魔王挺长枪,迎出门前道:‘这泼猴老大惫懒!你几番家敌不过我,纵水火亦不能近,怎么又踵将来送命?’行者道:‘这儿子反说了哩。不知是我送命,是你送命?走过来,吃老外公一拳。’那妖魔笑道:‘这猴儿强勉缠帐!我倒使枪,他却使拳。那般一个筋䯞子拳头,只好有个核桃儿大小,怎么称得个锤子起也?罢罢罢,我且把枪放下,与你走一路拳看看。’行者笑道:‘说得是,走上来。’
  那妖撩衣进步,丢了个架子,举起两个拳来,真似打油的铁锤模样。这大圣展足挪身,摆开解数,在那洞门前,与那魔王递走拳势。这一场好打。咦!
    拽开大四平,踢起双飞脚。韬胁劈胸墩,剜心摘胆著。仙人指路,老子骑鹤。饿虎扑食最伤人,蛟龙戏水能凶恶。魔王使个蟒翻身,大圣却施鹿解角。翘跟淬地龙,扭腕拿天橐。青狮张口来,鲤鱼跌脊跃。盖顶撒花,绕腰贯索。迎风贴扇儿,急雨催花落。妖精便使观音掌,行者就对罗汉脚。长掌开阔自然松,怎比短拳多紧削。两个相持数十回,一般本事无强弱。
  他两个在那洞门前厮打,只见这高峰头喜得个李天王厉声喝采,火德星鼓掌夸称。那两个雷公与哪吒太子,帅众神跳到跟前,都要来相助;这壁厢群妖摇旗擂鼓,舞剑抡刀一齐护。孙大圣见事不谐,将毫毛拔下一把,望空撒起,叫:‘变!’即变做三五十个小猴,一拥上前,把那妖缠住,抱腿的抱腿,扯腰的扯腰,抓眼的抓眼,挦毛的挦毛。那怪物慌了,急把圈子拿将出来。大圣与天王等见他弄出圈套,拨转云头,走上高峰逃阵。那妖把圈子往上抛起,唿喇的一声,把那三五十个毫毛变的小猴,收为本相,套入洞中,得了胜,领兵闭门,贺喜而去。
  这太子道:‘孙大圣还是个好汉。这一路拳,走得似锦上添花;使分身法,正是人前显贵。’行者笑道:‘列位在此远观,那怪的本事,比老孙如何?’李天王道:‘他拳松脚慢,不如大圣的紧疾。他见我们去时,也就着忙;又见你使出分身法来,他就急了。所以大弄个圈套。’行者道:‘魔王好治,只是套子难降。’火德与水伯道:‘若还取胜,除非得了他那宝贝,然后可擒。’行者道:‘他那宝贝如何可得?只除是偷去来。’邓、张二公笑道:‘若要行偷礼,除大圣再无能者。想当年大闹天宫时,偷御酒,偷蟠桃,偷龙肝、凤髓及老君之丹,那是何等手段!今日正该拿此处用也。’行者道:‘好说,好说。既如此,你们且坐,等老孙打听去来。’
  好大圣,跳下峰头,私至洞口,摇身一变,变做个麻苍蝇儿,真个秀溜。你看他:
    翎翅薄如竹膜,身躯小似花心。手足比毛更奘,星星眼窟明明。善自闻香逐气,飞时迅速乘风。称来刚压定盘星,可爱些些有用。
  轻轻的飞在门上,爬到门缝边,钻进去。只见那大小群妖舞的舞,唱的唱,排列两傍。老魔王高坐台上,面前摆着些蛇肉、鹿脯、熊掌、驼峰、山蔬果品。有一把青磁酒壶,香喷喷的羊酪椰醪,大碗家宽怀畅饮。行者落于小妖丛里,又变做一个獾头精,慢慢的演近台边。看够多时,全不见宝贝放在何方。急抽身转至台后,又见那后厅上高吊着火龙吟啸,火马号嘶。忽抬头,见他的那金箍棒靠在东壁,喜得他心痒难挝,忘记了更容变像,走上前拿了铁棒,现原身丢开解数,一路棒打将出去。慌得那群妖胆战心惊,老魔王措手不及,却被他推倒三个,放倒两个,打开一条血路,径自出了洞门。这才是:
    魔头骄傲无防备,主杖还归与本人。
  毕竟不知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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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悟空大闹金洞 如来暗示主人公

  话说孙大圣得了金箍棒,打出门前,跳上高峰,对众神满心欢喜。李天王道:‘你这场如何?’行者道:‘老孙变化进他洞去,那怪物越发唱唱舞舞的吃得胜酒哩。更不曾打听得他的宝贝在那里。我转他后面,忽听得马叫龙吟,知是火部之物。东壁厢靠着我的金箍棒,是老孙拿在手中,一路打将出来也。’众神道:‘你的宝贝得了,我们的宝贝何时到手?’行者道:‘不难,不难。我有了这根铁棒,不管怎的,也要打倒他,取宝贝还你。’
  正讲处,只听得那山坡下锣鼓齐鸣,喊声振地。原来是兕大王帅众精灵来赶行者。行者见了,叫道:‘好好好,正合吾意。列位请坐,待老孙再去捉他。’好大圣,举铁棒劈面迎来,喝道:‘泼魔那里走!看棍!’那怪使枪支住,骂道:‘贼猴头!着实无礼。你怎么白昼劫吾物件?’行者道:‘我把你这个不知死的孽畜!你倒弄圈套白昼抢夺我物,那件儿是你的?不要走,吃老爷一棍!’那怪物抡枪隔架。这一场好战:
    大圣施威猛,妖魔不顺柔。两家齐斗勇,那个肯干休。这一个铁棒如龙尾,那一个长枪似蟒头。这一个棒来解数如风响,那一个枪架雄威似水流。只见那彩雾朦朦山岭暗,祥云叆叇树林愁。满空飞鸟皆停翅,四野狼虫尽缩头。那阵上小妖呐喊,这壁厢行者抖擞。一条铁棒无人敌,打遍西方万里游。那杆长枪真对手,永镇金称上筹。相遇这场无好散,不见高低誓不休。
  那魔王与孙大圣战经三个时辰,不分胜败,早又见天色将晚。妖魔支著长枪道:‘悟空,你住了。天昏地暗,不是个赌斗之时,且各歇息歇息,明朝再与你比迸。’行者骂道:‘泼畜休言!老孙的兴头才来,管什么天晚?是必与你定个输赢。’那怪物喝一声,虚幌一枪,逃了性命,帅群妖收转干戈,入洞中将门紧紧闭了。
  这大圣拽棍方回,天神在岸头贺喜,都道:‘是有能有力的大齐天,无量无边的真本事。’行者笑道:‘承过奖,承过奖。’李天王近前道:‘此言实非褒奖,真是一条好汉子。这一阵也不亚当时瞒地网罩天罗也。’行者道:‘且休题夙话。那妖魔被老孙打了这一场,必然疲倦。我也说不得辛苦,你们都放怀坐坐,等我再进洞去打听他的圈子,务要偷了他的,捉住那怪,寻取兵器,奉还汝等归天。’太子道:‘今已天晚,不若安眠一宿,明早去罢。’行者笑道:‘这小郎不知世事,那见做贼的好白日里下手?似这等掏摸的,必须夜去夜来,不知不觉,才是买卖哩。’火德与雷公道:‘三太子休言,这件事我们不知。大圣是个惯家熟套,须教他趁此时候,一则魔头困倦,二来夜黑无防,就请快去,快去。’
  好大圣,笑唏唏的,将铁棒藏了。跳下高峰,又至洞口,摇身一变,变作一个促织儿。真个:
    嘴硬须长皮黑,眼明爪脚丫叉。风清月明叫墙涯。夜静如同人话。
    泣露凄凉景色,声音断续堪夸。客窗旅思怕闻他。偏在空阶床下。
  蹬开大腿,三五跳,跳到门边,自门缝里钻将进去,蹲在那壁根下,迎著里面灯光,仔细观看。只见那大小群妖,一个个狼餐虎咽,正都吃东西哩。行者揲揲锤锤的叫了一遍。少时间,收了家火,又都去安排窝铺,各各安身。
  约摸有一更时分,行者才到他后边房里,只听那老魔传令,教:‘各门上小的醒睡,恐孙悟空又变什么,私入家偷盗。’又有些该班坐夜的,涤涤托托,梆铃齐响。这大圣越好行事。钻入房门,见有一架石床,左右列几个抹粉搽胭的山精树鬼,展铺盖伏侍老魔,脱脚的脱脚,解衣的解衣。只见那魔王宽了衣服,左胳膊上白森森的套著那个圈子,原来像一个连珠镯头模样。你看他更不取下,转往上抹了两抹,紧紧的勒在胳膊上,方才睡下。行者见了,将身又变,变作一个黄皮虼蚤,跳上石床,钻入被里,爬在那怪的胳膊上,着实一口。叮的那怪翻身骂道:‘这些少打的奴才!被也不抖,床也不拂,不知什么东西,咬了我这一下。’他却把圈子又捋上两捋,依然睡下。行者爬上那圈子,又咬一口。那怪睡不得,又翻过身来道:‘刺闹杀我也!’
  行者见他关防得紧,宝贝又随身,不肯除下,料偷他的不得。跳下床来,还变做促织儿,出了房门,径至后面,又听得龙吟马嘶。原来那层门紧锁,火龙、火马都吊在里面。行者现了原身,走近门前,使个解锁法,念动咒语,用手一抹,扢扠一声,那锁双𨱑俱就脱落。推开门,闯将进去观看,原来那里面被火器照得明晃晃的,如白日一般。忽见东西两边斜靠着几件兵器,都是太子的砍妖刀等物,并那火德的火弓、火箭等物。行者映火光,周围看了一遍,又见那门背后一张石桌子上有一个篾丝盘儿,放着一把毫毛。大圣满心欢喜,将毫毛拿起来,啊了两口热气,叫声:‘变!’即变作三五十个小猴。教他都拿了刀、剑、杵、索、裘轮及弓、箭、枪、车、葫芦、火鸦、火鼠、火马,一应套去之物,了火龙,纵起火势,从里边往外烧来。只听得烘烘,扑扑乒乒,好便似咋雷连炮之声。慌得那些大小妖精梦梦查查的,披着被,朦著头,喊的喊,哭的哭,一个个走头无路,被这火烧死大半。美猴王得胜回来,只好有三更时候。
  却说那高峰上,李天王众位忽见火光晃亮,一拥前来。见行者骑着龙,喝喝呼呼,纵着小猴,径上峰头,厉声高叫道:‘来收兵器,来收兵器。’火德与哪吒答应一声。这行者将身一抖,那把毫毛复上身来。哪吒太子收了他六件兵器,火德星君著众火部收了火龙等物,都笑吟吟赞贺行者不题。
  却说那金洞里火焰纷纷,諕得个兕大王魂不附体,急欠身开了房门,双手拿着圈子,东推东火灭,西推西火消,满空中冒烟突火,执著宝贝跑了一遍,四下里烟火俱熄。急忙收救群妖,已此烧杀大半,男男女女,收不上百十余丁;又查看藏兵之内,各件皆无。又去后面看处,见八戒、沙僧与长老还捆住未解,白龙马还在槽上,行李担亦在屋里。妖魔遂恨道:‘不知是那个小妖不仔细,失了火,致令如此。’傍有近侍的告道:‘大王,这火不干本家之事。多是个偷营劫寨之贼,放了那火部之物,盗了神兵去也。’老魔方然省悟道:‘没有别人,断乎是孙悟空那贼。怪道我临睡时不得安稳。想是那贼猴变化进来,在我这胳膊叮了两口。一定是要偷我的宝贝,见我抹勒得紧,不能下手,故此盗了兵器,纵着火龙,放此狠毒之心,意欲烧杀我也。贼猴啊!你枉使机关,不知我的本事。我但带了这件宝贝,就是入大海而不能溺,赴火池而不能焚哩。这番若拿住那贼,只把刮了点垛,方趁我心。’
  说着话,懊恼多时,不觉的鸡鸣天晓。那高峰上太子得了六件兵器,对行者道:‘大圣,天色已明,不须怠慢,我们趁那妖魔挫了锐气,与火部等扶助你,再去力战,庶几这次可擒拿也。’行者笑道:‘说得有理。我们齐了心,耍子儿去耶。’一个个抖擞威风,喜弄武艺,径至洞口。行者叫道:‘泼魔出来,与老孙打者。’
  原来那里两扇石门被火气化成灰烬,门里边有几个小妖,正然扫地撮灰。忽见众圣齐来,慌得丢了扫帚,撇下灰耙,跑入里面,又报道:‘孙悟空领着许多天神,又在门外骂战哩。’那兕怪闻报大惊,扢迸迸,钢牙咬响;滴溜溜,环眼睁圆。挺著长枪,带了宝贝,走出门来,泼口乱骂道:‘我把你这个偷营放火的贼猴!你有多大手段,敢这等藐视我也?’行者笑脸儿骂道:‘泼怪物!你要知我的手段,且上前来,我说与你听:
    自小生来手段强,乾坤万里有名扬。
    当时颖悟修仙道,昔日传来不老方。
    立志拜投方寸地,虔心参见圣人乡。
    学成变化无量法,宇宙长空任我狂。
    闲在山前将虎伏,闷来海内把龙降。
    祖居花果称王位,水帘洞里逞刚强。
    几番有意图天界,数次无知夺上方。
    御赐齐天名大圣,敕封又赠美猴王。
    只因宴设蟠桃会,无简相邀我性刚。
    暗闯瑶池偷玉液,私行宝阁饮琼浆。
    龙肝凤髓曾偷吃,百味珍馐我窃尝。
    千载蟠桃随受用,万年丹药任充肠。
    天宫异物般般取,圣府奇珍件件藏。
    玉帝访我有手段,即发天兵摆战场。
    九曜恶星遭我贬,五方凶宿被吾伤。
    普天神将皆无敌,十万雄师不敢当。
    威逼玉皇传旨意,灌江小圣把兵扬。
    相持七十单二变,各弄精神个个强。
    南海观音来助战,净瓶杨柳也相帮。
    老君又使金刚套,把我擒拿到上方。
    绑见玉皇张大帝,曹官拷较罪该当。
    即差大力开刀斩,刀砍头皮火焰光。
    百计千方弄不死,将吾押赴老君堂。
    六丁神火炉中炼,炼得浑身硬似钢。
    七七数完开鼎看,我身跳出又凶张。
    诸神闭户无遮挡,众圣商量把佛央。
    其实如来多法力,果然智慧广无量。
    手中赌赛翻斤斗,将山压我不能强。
    玉皇才设安天会,西域方称极乐场。
    压困老孙五百载,一些茶饭不曾尝。
    金蝉长老临凡世,东土差他拜佛乡。
    欲取真经回上国,大唐帝主度先亡。
    观音劝我皈依善,秉教迦持不放狂。
    解脱高山根下难,如今西去取经章。
    泼魔休弄獐狐智,还我唐僧拜法王。’
  那怪闻言,指著行者道:‘你原来是个偷天的大贼。不要走,吃吾一枪。’这大圣使棒来迎。两个正自相持,这壁厢哪吒太子生嗔,火德星君发狠,即将那六件神兵、火部等物,望妖魔身上抛来。孙大圣更加雄势。一边又雷公使㨝,天王举刀,不分上下,一拥齐来。那魔头巍巍冷笑,袖子中暗暗将宝贝取出,撒手抛起空中,叫声:‘著!’唿喇的一下,把六件神兵、火部等物、雷公㨝、天王刀、行者棒,尽情又都捞去。众神灵依然赤手,孙大圣仍是空拳。妖魔得胜回身,叫:‘小的们,搬石砌门,动土修造,从新整理房廊。待齐备了,杀唐僧三众来谢土,大家散福受用。’众小妖领命维持不题。
  却说那李天王帅众回上高峰,火德怨哪吒性急,雷公怪天王放刁,惟水伯在傍无语。行者见他们面不厮睹,心有萦思,没奈何,怀恨强欢,对众笑道:‘列位不须烦恼。自古道:“胜败兵家之常。”我和他论武艺,也只如此;但只是他多了这个圈子,所以为害,把我等兵器又套将去了。你且放心,待老孙再去查查他的脚色来也。’太子道:‘你前启奏玉帝,查勘满天世界,更无一点踪迹,如今却又何处去查?’行者道:‘我想起来,佛法无边。如今且上西天问我佛如来,教他著慧眼观看大地四部洲,看这怪是那方生长,何处乡贯住居,圈子是件什么宝贝。不管怎的,一定要拿他,与列位出气,还汝等欢喜归天。’众神道:‘既有此意,不须久停,快去,快去。’
  好行者,说声去,就纵斤斗云,早至灵山。落下祥光,四方观看,好去处:
    灵峰疏杰,叠障清佳,仙岳顶巅摩碧汉。西天瞻巨镇,形势压中华。元气流通天地远,威风飞彻满台花。时闻钟磬音长,每听经声明朗。又见那青松之下优婆讲,翠柏之间罗汉行。白鹤有情来鹫岭,青鸾着意伫闲亭。玄猴对对擎仙果,寿鹿双双献紫英。幽鸟声频如诉语,奇花色绚不知名。回峦盘绕重重顾,古道弯环处处平。正是清虚灵秀地,庄严大觉佛家风。
  那行者正然点看山景,忽听得有人叫道:‘孙悟空,从那里来?往何处去?’急回头看,原来是比丘尼尊者。大圣作礼道:‘正有一事,欲见如来。’比丘尼道:‘你这个顽皮。既然要见如来,怎么不登宝刹,且在这里看山?’行者道:‘初来贵地,故此大胆。’比丘尼道:‘你快跟我来也。’这行者紧随至雷音寺山门下,又见那八大金刚雄纠纠的,两边挡住。比丘尼道:‘悟空,暂候片时,等我与你奏上去来。’行者只得住立门外。那比丘尼至佛前合掌道:‘孙悟空有事,要见如来。’如来传旨令入,金刚才闪路放行。
  行者低头礼拜毕,如来问道:‘悟空,前闻得观音尊者解脱汝身,皈依释教,保唐僧来此求经,你怎么独自到此?有何事故?’行者顿首道:‘上告我佛。弟子自秉迦持,与唐朝师父西来,行至金山金洞,遇着一个恶魔头,名唤兕大王,神通广大,把师父与师弟等摄入洞中。弟子向伊求取,没好意,两家比迸,被他将一个白森森的圈子,抢了我的铁棒。我恐他是天将思凡,急上界查勘不出。蒙玉帝差遣李天王父子助援,又被他抢了太子的六般兵器。及请火德星君放火烧他,又被他将火具抢去。又请水德星君放水渰他,一毫又渰他不着。弟子费若干精神气力,将那铁棒等物偷出,复去索战,又被他将前物依然套去,无法收降。因此特告我佛,望垂慈与弟子看看,果然是何物出身。我好去拿他家属四邻,擒此魔头,救我师父,合拱虔诚,拜求正果。’
  如来听说,将慧眼遥观,早已知识。对行者道:‘那怪物我虽知之,但不可与你说。你这猴儿口敞,一传道是我说他,他就不与你斗,定要嚷上灵山,反遗祸于我也。我这里着法力助你擒他去罢。’行者再拜称谢道:‘如来助我什么法力?’如来即令十八尊罗汉开宝库,取十八粒金丹砂,与悟空助力。行者道:‘金丹砂却如何?’如来道:‘你去洞外,叫那妖魔比试。演他出来,却教罗汉放砂,陷住他,使他动不得身,拔不得脚,凭你揪打便了。’行者笑道:‘妙妙妙,趁早去来。’
  那罗汉不敢迟延,即取金丹砂出门。行者又谢了如来。一路查看,止有十六尊罗汉,行者嚷道:‘这是那个去处,却卖放人。’众罗汉道:‘那个卖放?’行者道:‘原差十八尊,今怎么只得十六尊?’说不了,里边走出降龙、伏虎二尊,上前道:‘悟空,怎么就这等放刁?我两个在后听如来吩咐话的。’行者道:‘忒卖法,忒卖法。才自若嚷迟了些儿,你敢就不出来了。’众罗汉笑呵呵驾起祥云。
  不多时,到了金山界。那李天王见了,帅众相迎,备言前事。罗汉道:‘不必絮繁,快去叫他出来。’这大圣捻著拳头,来于洞口,骂道:‘腯泼怪物,快出来与你孙外公见个上下。’那小妖又飞跑去报。魔王怒道:‘这贼猴又不知请谁来猖獗也。’小妖道:‘更无甚将,止他一人。’魔王道:‘那根棒子已被我收来,怎么却又一人到此?敢是又要走拳?’随带了宝贝,绰枪在手,叫小妖搬开石块,跳出门来,骂道:‘贼猴,你几番家不得便宜,就该回避,如何又来吆喝?’行者道:‘这泼魔不识好歹!若要你外公不来,除非你服了降,陪了礼,送出我师父、师弟,我就饶你。’那怪道:‘你那三个和尚已被我洗净了,不久便要宰杀,你还不识起倒?去了罢。’
  行者听说‘宰杀’二字,扢蹬蹬腮边火发,按不住心头之怒,丢了架子,抡著拳,斜行抅步,望妖魔使个挂面;那怪展长枪,劈手相迎。行者左跳右跳,哄那妖魔;妖魔不知是计,赶离洞口南来。行者即招呼罗汉把金丹砂望妖魔一齐抛下。好砂!正是那:
    似雾如烟初散漫,纷纷霭霭下天涯。白茫茫,到处迷人眼;昏漠漠,飞时找路差。打柴的樵子失了伴,采药的仙童不见家。细细轻飘如麦面,粗粗翻复似芝麻。世界朦胧山顶暗,长空迷没太阳遮。不比嚣尘随骏马,难言轻软衬香车。此砂本是无情物,盖地遮天把怪拿。只为妖魔侵正道,阿罗奉法逞豪华。手中就有明珠现,等时刮得眼生花。
  那妖魔见飞砂迷目,把头低了一低,足下就有三尺余深。慌得他将身一纵,跳在浮上一层。未曾立得稳,须臾,又有二尺余深。那怪急了,拔出脚来,即忙取圈子,往上一撇,叫声:‘著!’唿喇的一下,把十八粒金丹砂又尽套去,拽回步,径归本洞。
  那罗汉一个个空手停云。行者近前问道:‘众罗汉,怎么不下砂了?’罗汉道:‘适才响了一声,金丹砂就不见矣。’行者笑道:‘又是那话儿套将去了。’天王等众道:‘这般难伏啊,却怎么捉得他?何日归天,何颜见帝也?’旁有降龙、伏虎二罗汉对行者道:‘悟空,你晓得我两个出门迟滞何也?’行者道:‘老孙只怪你躲避不来,却不知有甚话说。’罗汉道:‘如来吩咐我两个说:“那妖魔神通广大,如失了金丹砂,就教孙悟空上离恨天兜率宫太上老君处寻他的踪迹,庶几可一鼓而擒也。”’行者闻言道:‘可恨,可恨!如来却也闪赚老孙。当时就该对我说了,却不免教汝等远涉。’李天王道:‘既是如来有此明示,大圣就当早起。’
  好行者,说声去,就纵一道斤斗云,直入南天门里。时有四大元帅擎拳拱手道:‘擒怪事如何?’行者且行且答道:‘未哩,未哩。如今有处寻根去也。’四将不敢留阻,让他进了天门。不上灵霄殿,不入斗牛宫,径至三十三天之外离恨天兜率宫前,见两仙童侍立,他也不通姓名,一直径走。慌得两童扯住道:‘你是何人?往何处去?’行者才说:‘我是齐天大圣,欲寻李老君哩。’仙童道:‘你怎这样粗鲁?且住下,让我们通报。’行者那容分说,喝了一声,往里径走。忽见老君自内而出,撞个满怀。行者躬身唱个喏道:‘老官,一向少看。’老君笑道:‘这猴儿不去取经,却来我处何干?’行者道:‘取经取经,昼夜无停。有些阻碍,到此行行。’老君道:‘西天路阻,与我何干?’行者道:‘西天西天,你且休言。寻着踪迹,与你缠缠。’老君道:‘我这里乃是无上仙宫,有甚踪迹可寻?’
  行者入里,眼不转睛,东张西看。走过几层廊宇,忽见那牛栏边一个童儿盹睡,青牛不在栏中。行者道:‘老官,走了牛也,走了牛也。’老君大惊道:‘这孽畜几时走了?’正嚷间,那童儿方醒,跪于当面道:‘爷爷,弟子睡着,不知是几时走的。’老君骂道:‘你这厮如何盹睡?’童儿叩头道:‘弟子在丹房里拾得一粒丹,当时吃了,就在此睡着。’老君道:‘想是前日炼的七返火丹,吊了一粒,被这厮拾吃了。那丹吃一粒,该睡七日哩。那孽畜因你睡着,无人看管,遂乘机走下界去,今亦是七日矣。’
  即查可曾偷甚宝贝。行者道:‘无甚宝贝,只见他有一个圈子,甚是利害。’老君急查看时,诸般俱在,止不见了金刚琢。老君道:‘这孽畜偷了我金刚琢去了!’行者道:‘原来是这件宝贝。当时打着老孙的是他。如今在下界张狂,不知套了我等多少物件。’老君道:‘这孽畜在甚地方?’行者道:‘现住金山金洞。他捉了我唐僧进去,抢了我金箍棒。请天兵相助,又抢了太子的神兵。及请火德星君,又抢了他的火具。惟水伯虽不能渰死他,倒还不曾抢他物件。至请如来着罗汉下砂,又将金丹砂抢去。似你这老官纵放怪物,抢夺伤人,该当何罪?’老君道:‘我那金刚琢,乃是我过函关化胡之器,自幼炼成之宝。凭你什么兵器、水火,俱莫能近他。若偷去我的芭蕉扇儿,连我也不能奈他何矣。’
  大圣才欢欢喜喜,随着老君。老君执了芭蕉扇,驾着祥云同行,出了仙宫。南天门外,低下云头,径至金山界。见了十八尊罗汉、雷公、水伯、火德、李天王父子,备言前事一遍。老君道:‘孙悟空还去诱他出来,我好收他。’
  这行者跳下峰头,又高声骂道:‘腯泼孽畜!趁早出来受死!’那小妖又去报知。老魔道:‘这贼猴又不知请谁来也。’急绰枪带宝,迎出门来。行者骂道:‘你这泼魔,今番坐定是死了!不要走,吃吾一掌。’急纵身跳个满怀,劈脸打了一个耳括子,回头就跑。那魔抡枪就赶。只听得高峰上叫道:‘那牛儿还不归家,更待何日?’那魔抬头,看见是太上老君,就諕得心惊胆战道:‘这贼猴真个是个地里鬼,却怎么就访得我的主公来也?’
  老君念个咒语,将扇子搧了一下,那怪将圈子丢来,被老君一把接住。又一搧,那怪物力软筋麻,现了本相,原来是一只青牛。老君将金钢琢吹口仙气,穿了那怪的鼻子,解下勒袍带,系于琢上,牵在手中。至今留下个拴牛鼻的拘儿,又名宾郎,职此之谓。老君辞了众神,跨上青牛背上,驾彩云,径归兜率院;缚妖怪,高升离恨天。
  孙大圣才同天王等众打入洞里,把那百十个小妖尽皆打死,各取兵器。谢了天王父子回天,雷公入府,火德归宫,水伯回河,罗汉向西。然后才解放唐僧、八戒、沙僧,拿了铁棒。他三人又谢了行者,收拾马匹、行装,师徒们离洞,找大路方走。
  正走间,只听得路傍叫:‘唐圣僧,吃了斋饭去。’那长老心惊。
  毕竟不知是什么人叫唤,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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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三回禅主吞餐怀鬼孕 黄婆运水解邪胎

    德行要修八百,阴功须积三千。均平物我与亲冤。始合西天本愿。
    魔兕刀兵不怯,空劳水火无愆。老君降伏却朝天。笑把青牛牵转。
  话说那大路傍叫唤者谁?乃金山山神、土地,捧著紫金钵盂叫道:‘圣僧啊,这钵盂饭是孙大圣向好处化来的。因你等不听良言,误入妖魔之手,致令大圣劳苦万端,今日方救得出。且来吃了饭,再去走路,莫孤负孙大圣一片恭孝之心也。’三藏道:‘徒弟,万分亏你,言谢不尽。早知不出圈痕,那有此杀身之害?’行者道:‘不瞒师父说,只因你不信我的圈子,却教你受别人的圈子。多少苦楚。可叹,可叹!’八戒道:‘怎么又有个圈子?’行者道:‘都是你这孽嘴孽舌的夯货,弄师父遭此一场大难,著老孙翻天覆地,请天兵、水火与佛祖丹砂,尽被他使一个白森森的圈子套去。如来暗示了罗汉,对老孙说出那妖的根原,才请老君来收伏,却是个青牛作怪。’三藏闻言,感激不尽道:‘贤徒,今番经此,下次定然听你吩咐。’
  遂此四人分吃那饭,那饭热气腾腾的。行者道:‘这饭多时了,却怎么还热?’土地跪下道:‘是小神知大圣功完,才自热来伺候。’须臾饭毕,收拾了钵盂,辞了土地、山神,那师父才攀鞍上马,过了高山。正是:涤虑洗心皈正觉,餐风宿水向西行。
  行够多时,又值早春天气。听了些:
    紫燕呢喃,黄鹂𪾢睆。紫燕呢喃香嘴困,黄鹂𪾢睆巧音频。满地落红如布锦,遍山发翠似堆茵。岭上青梅结豆,崖前古柏留云。野润烟光淡,沙暄日色曛。几处园林花放蕊,阳回大地柳芽新。
  正行处,忽遇一道小河,澄澄清水,湛湛寒波。唐长老勒过马观看,远见河那边有柳阴垂碧,微露著茅屋几椽。行者遥指那厢道:‘那里人家,一定是摆渡的。’三藏道:‘我见那厢也似这般,却不见船只,未敢开言。’八戒旋下行李,厉声高叫道:‘摆渡的,撑船过来。’连叫几遍,只见那柳阴里面,咿咿哑哑的撑出一只船儿,不多时,相近这岸。师徒们仔细看了那船儿,真个是:
    短棹分波,轻桡泛浪。橄堂油漆彩,艎板满平仓。船头上铁缆盘窝,船后边舵楼明亮。虽然是一苇之航,也不亚泛湖浮海。纵无锦缆牙樯,实有松桩桂楫。固不如万里神舟,真可渡一河之隔。往来只在两崖边,出入不离古渡口。
  那船儿须臾顶岸,那梢子叫云:‘过河的,这里去。’三藏纵马近前看处,那梢子怎生模样:
    头裹锦绒帕,足踏皂丝鞋。身穿百纳绵裆袄,腰束千针裙布绦。手腕皮粗筋力硬,眼花眉皱面容衰。声音娇细如莺啭,近观乃是老裙钗。
  行者近于船边道:‘你是摆渡的?’那妇人道:‘是。’行者道:‘梢公如何不在,却著梢婆撑船?’妇人微笑不答,用手拖上跳板。沙和尚将行李挑上去,行者扶著师父上跳,然后顺过船来,八戒牵上白马,收了跳板。那妇人撑开船,摇动桨,顷刻间过了河。身登西岸,长老教沙僧解开包,取几文钱钞与他。妇人更不争多寡,将缆拴在傍水的桩上,笑嘻嘻径入庄屋里去了。
  三藏见那水清,一时口渴,便著八戒:‘取钵盂,舀些水来我吃。’那呆子道:‘我也正要些儿吃哩。’即取钵盂,舀了一钵,递与师父。师父吃了有一少半,还剩了多半,呆子接来,一气饮干,却伏侍三藏上马。师徒们找路西行,不上半个时辰,那长老在马上呻吟道:‘腹痛。’八戒随后道:‘我也有些腹痛。’沙僧道:‘想是吃冷水了。’说未毕,师父声唤道:‘疼的紧。’八戒也道:‘疼得紧。’他两个疼痛难禁,渐渐肚子大了。用手摸时,似有血团肉块,不住的骨突骨突乱动。三藏正不稳便,忽然见那路傍有一村舍,树梢头挑着两个草把。行者道:‘师父,好了,那厢是个卖酒的人家。我们且去化他些热汤与你吃,就问可有卖药的,讨贴药,与你治治腹痛。’
  三藏闻言甚喜,却打白马。不一时,到了村舍门口下马。但只见那门儿外有一个老婆婆,端坐在草墩上绩麻。行者上前,打个问讯道:‘婆婆,贫僧是东土大唐来的。我师父乃唐朝御弟,因为过河吃了河水,觉肚腹疼痛。’那婆婆喜哈哈的道:‘你们在那边河里吃水来?’行者道:‘是在此东边清水河吃的。’那婆婆欣欣的笑道:‘好耍子,好耍子。你都进来,我与你说。’
  行者即搀唐僧,沙僧即扶八戒,两人声声唤唤,腆著肚子,一个个只疼得面黄眉皱,入草舍坐下。行者只叫:‘婆婆,是必烧些热汤与我师父,我们谢你。’那婆婆且不烧汤,笑唏唏跑走后边,叫道:‘你们来看,你们来看。’那里面蹼蹼踏的又走出两三个半老不老的妇人,都来望着唐僧哂笑。行者大怒,喝了一声,把牙一龇。諕得那一家子跌跌蹡蹡,往后就走。行者上前,扯住那老婆子道:‘快早烧汤,我饶了你。’那婆子战兢兢的道:‘爷爷呀!我烧汤也不济事,也治不得他两个肚疼。你放了我,等我说。’行者放了他,他说:‘我这里乃是西梁女国。我们这一国尽是女人,更无男子,故此见了你们欢喜。你师父吃的那水不好了。那条河唤做子母河。我那国王城外,还有一座迎阳馆驿,驿门外有一个照胎泉。我这里人,但得年登二十岁以上,方敢去吃那河里水。吃水之后,便觉腹痛有胎。至三日之后,到那迎阳馆照胎水边照去。若照得有了双影,便就降生孩儿。你师吃了子母河水,以此成了胎气,也不日要生孩子,热汤怎么治得?’
  三藏闻言,大惊失色道:‘徒弟啊,似此怎了?’八戒扭腰撒胯的哼道:‘爷爷呀!要生孩子,我们却是男身,那里开得产门?如何脱得出来?’行者笑道:‘古人云:“瓜熟自落。”若到那个时节,一定从胁下裂个窟窿,钻出来也。’八戒见说,战兢兢,忍不得疼痛道:‘罢了,罢了,死了,死了。’沙僧笑道:‘二哥莫扭,莫扭,只怕错了养儿肠,弄做个胎前病。’那呆子越发慌了,眼中噙泪,扯著行者道:‘哥哥,你问这婆婆,看那里有手轻的稳婆,预先寻下几个。这半会一阵阵的动荡得紧,想是摧阵疼,快了,快了。’沙僧又笑道:‘二哥既知摧阵疼,不要扭动,只恐挤破浆包耳。’
  三藏哼著道:‘婆婆啊,你这里可有医家?教我徒弟去买一贴堕胎药吃了,打下胎来罢。’那婆子道:‘就有药也不济事。只是我们这正南街上有一座解阳山,山中有一个破儿洞,洞里有一眼落胎泉。须得那泉里水吃一口,方才解了胎气。却如今取不得水了。向年来了一个道人,称名如意真仙,把那破儿洞改作聚仙庵,护住落胎泉水,不肯善赐与人。但欲求水者,须要花红表礼,羊酒果盘,志诚奉献,只拜求得他一碗儿水哩。你们这行脚僧,怎么得许多钱财买办?但只可挨命,待时而生产罢了。’行者闻得此言,满心欢喜道:‘婆婆,你这里到那解阳山有几多路程?’婆婆道:‘有三千里。’行者道:‘好了,好了。师父放心,待老孙取些水来你吃。’
  好大圣,吩咐沙僧道:‘你好仔细看着师父。若这家子无礼,侵哄师父,你拿出旧时手段来,装諕他。等我取水去。’沙僧依命。只见那婆子端出一个大瓦钵来,递与行者道:‘拿这钵头儿去,是必多取些来,与我们留着用急。’行者真个接了瓦钵,出草舍,纵云而去。那婆子才望空礼拜道:‘爷爷呀!这和尚会驾云。’才进去叫出那几个妇人来,对唐僧磕头礼拜,都称为罗汉菩萨。一壁厢烧汤办饭,供奉唐僧不题。
  却说那孙大圣斤斗云起,少顷间,见一座山头阻住云角。即按云光,睁睛看处,好山!但见那:
    幽花摆锦,野草铺蓝。涧水相连落,溪云一样闲。重重谷壑藤萝密,远远峰峦树木蘩。鸟啼雁过,鹿饮猿攀。翠岱如屏嶂,青崖似髻鬟。尘埃滚滚真难到,泉石涓涓不厌看。每见仙童采药去,常逢樵子负薪还。果然不亚天台景,胜似三峰西华山。
  这大圣正然观看那山,又只见背阴处,有一所庄院,忽闻得犬吠之声。大圣下山,径至庄所,却也好个去处。看那:
    小桥通活水,茅舍倚青山。
    村犬汪篱落,幽人自往还。
  不时来至门首,见一个老道人盘坐在绿茵之上。大圣放下瓦钵,近前道问讯。那道人欠身还礼道:‘那方来者?至小庵有何勾当?’行者道:‘贫僧乃东土大唐钦差西天取经者。因我师父误饮了子母河之水,如今腹疼肿胀难禁。问及土人,说是结成胎气,无方可治。访得解阳山破儿洞有落胎泉可以消得胎气。故此特来拜见如意真仙,求些泉水,搭救师父。累烦老道指引指引。’那道人笑道:‘此间就是破儿洞,今改为聚仙庵了。我却不是别人,即是如意真仙老爷的大徒弟。你叫做什么名字?待我好与你通报。’行者道:‘我是唐三藏法师的大徒弟,贱名孙悟空。’那道人问曰:‘你的花红、酒礼都在那里?’行者道:‘我是个过路的挂搭僧,不曾办得来。’道人笑道:‘你好痴呀,我老师父护住山泉,并不曾白送与人。你回去办将礼来,我好通报。不然请回。莫想,莫想。’行者道:‘人情大似圣旨。你去说我老孙的名字,他必然做个人情,或者连井都送我也。’
  那道人闻此言,只得进去通报。却见那真仙抚琴,只待他琴终,方才说道:‘师父,外面有个和尚,口称是唐三藏大徒弟孙悟空,欲求落胎泉水,救他师父。’那真仙不听说便罢,一听得说个悟空名字,却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急起身,下了琴床,脱了素服,换上道衣,取一把如意钩子,跳出庵门,叫道:‘孙悟空何在?’行者转头,观见那真仙打扮:
    头戴星冠飞彩艳,身穿金缕法衣红。
    足下云鞋堆锦绣,腰间宝带绕玲珑。
    一双纳锦凌波袜,半露裙襕闪绣绒。
    手拿如意金钩子,𨱔利杆长若蟒龙。
    凤眼光明眉菂竖,钢牙尖利口翻红。
    额下髯飘如烈火,鬓边赤发短蓬松。
    形容恶似温元帅,争奈衣冠不一同。
  行者见了,合掌作礼道:‘贫僧便是孙悟空。’那先生笑道:‘你真个是孙悟空,却是假名托姓者?’行者道:‘你看先生说话。常言道:“君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便是悟空,岂有假托之理?’先生道:‘你可认得我么?’行者道:‘我因归正释门,秉诚僧教,这一向登山涉水,把我那幼时的朋友也都疏失,未及拜访,少识尊颜。适间问道子母河西乡人家,言及先生乃如意真仙,故此知之。’那先生道:‘你走你的路,我修我的真,你来访我怎的?’行者道:‘因我师父误饮了子母河水,腹疼成胎,特来仙府,拜求一碗落胎泉水,救解师难也。’
  那先生怒目道:‘你师父可是唐三藏么?’行者道:‘正是,正是。’先生咬牙恨道:‘你们可曾会著一个圣婴大王么?’行者道:‘他是号山枯松涧火云洞红孩儿妖怪的绰号,真仙问他怎的?’先生道:‘是我之舍侄,我乃牛魔王的兄弟。前者家兄处有信来报我,称说唐三藏的大徒弟孙悟空惫懒,将他害了。我这里正没处寻你报仇,你倒来寻我,还要什么水哩。’行者陪笑道:‘先生差了。你令兄也曾与我做朋友,幼年间也曾拜七弟兄。但只是不知先生尊府,有失拜望。如今令侄得了好处,现随着观音菩萨,做了善财童子,我等尚且不如,怎么反怪我也?’
  先生喝道:‘这泼猢狲!还弄巧舌。我舍侄还是自在为王好,还是与人为奴好?不得无礼,吃我这一钩!’大圣使铁棒架住道:‘先生莫说打的话,且与些泉水去也。’那先生骂道:‘泼猢狲!不知死活。如若三合敌得我,与你水去;敌不过,只把你剁为肉酱,方与我侄子报仇。’大圣骂道:‘我把你不识起倒的孽障!既要打,起开来看棍。’那先生如意钩劈手相还。二人在聚仙庵好杀:
    圣僧误食成胎水,行者来寻如意仙。那晓真仙原是怪,倚强护住落胎泉。及至相逢讲仇隙,争持决不遂如然。言来语去成僝僽,意恶情凶要报冤。这一个因师伤命来求水,那一个为侄亡身不与泉。如意钩强如蝎毒,金箍棒狠似龙巅。当胸乱刺施威猛,着脚斜钩展妙玄。阴手棍丢伤处重,过肩钩起近头鞭。锁腰一棍鹰持雀,压顶三钩螂捕蝉。往往来来争胜败,返返复复两回还。钩挛棒打无前后,不见输赢在那边。
  那先生与大圣战经十数合,敌不得大圣。这大圣越加猛烈,一条棒似滚滚流星,著头乱打。先生败了筋力,倒拖着如意钩,往山上走了。
  大圣不去赶他,却来庵内寻水。那个道人早把庵门关了。大圣拿着瓦钵,赶至门前,尽力气一脚,踢破庵门,闯将进去。见那道人伏在井栏上,被大圣喝了一声,举棒要打,那道人往后跑了。却才寻出吊桶来,正要打水,又被那先生赶到前边,使如意钩子把大圣钩着脚一跌,跌了个嘴硍地。大圣爬起来,使铁棒就打。他却闪在傍边,执著钩子道:‘看你可取得我的水去?’大圣骂道:‘你上来,你上来,我把你这个孽障直打杀你!’那先生也不上前拒敌,只是禁住了,不许大圣打水。大圣见他不动,却使左手抡著铁棒,右手使吊桶。将索子才突辘辘的放下,他又来使钩。大圣一只手撑持不得,又被他一钩钩着脚,扯了个𨀁踵,连索子通跌下井去了。大圣道:‘这厮却是无礼。’爬起来,双手抡棒,没头没脸的打将上去。那先生依然走了,不敢迎敌。大圣又要去取水,奈何没有吊桶,又恐怕来钩扯,心中暗暗想道:‘且去叫个帮手来。’
  好大圣,拨转云头,径至村舍门首,叫一声:‘沙和尚。’那里边三藏忍痛呻吟,猪八戒哼声不绝。听得叫唤,二人欢喜道:‘沙僧啊,悟空来也。’沙僧连忙出门接着道:‘大哥,取水来了?’大圣进门,对唐僧备言前事。三藏滴泪道:‘徒弟啊,似此怎了?’大圣道:‘我来叫沙兄弟与我同去,到那庵边,等老孙和那厮敌斗,教沙僧乘便取水来救你。’三藏道:‘两个没病的都去了,丢下我两个有病的,教谁伏侍?’那个老婆婆在傍道:‘老罗汉只管放心,不须要你徒弟,我家自然看顾伏侍你。你们早间到时,我等实有爱怜之意。却才见这位菩萨云来雾去,方知你是罗汉菩萨,我家决不敢复害你。’
  行者咄的一声道:‘汝等女流之辈,敢伤那个?’老婆子笑道:‘爷爷呀!还是你们有造化,来到我家!若到第二家,你们也不得囫囵了。’八戒哼哼的道:‘不得囫囵,是怎么的?’婆婆道:‘我一家儿四五口,都是有几岁年纪的,把那风月事尽皆休了,故此不肯伤你;若还到第二家,老小众大,那年小之人,那个肯放过你去?就要与你交合。假如不从,就要害你性命,把你们身上肉都割了去做香袋儿哩。’八戒道:‘若这等,我决无伤。他们都是香喷喷的,好做香袋;我是个臊猪,就割了肉去,也是臊的,故此可以无伤。’行者笑道:‘你不要说嘴,省些力气,好生产也。’那婆婆道:‘不必迟疑,快求水去。’行者道:‘你家可有吊桶?借个使使。’那婆子即往后边取出一个吊桶,又窝了一条索子,递与沙僧。沙僧道:‘带两条索子去,恐一时井深要用。’
  沙僧接了桶索,即随大圣出了村舍,一同驾云而去,那消半个时辰,却到解阳山界。按下云头,径至庵外。大圣吩咐沙僧道:‘你将桶索拿了,且在一边躲著,等老孙出头索战。你待我两人交战正浓之时,你乘机进去,取水就走。’沙僧谨依言命。
  孙大圣掣了铁棒,近门高叫:‘开门,开门!’那守门的看见,急入里通报道:‘师父,那孙悟空又来了也。’那先生心中大怒道:‘这泼猴老大无状。一向闻他有些手段,果然今日方知,他那条棒真是难敌。’道人道:‘师父,他的手段虽高,你亦不亚与他,正是个对手。’先生道:‘前面两回,被他赢了。’道人道:‘前两回虽赢,不过是一猛之性;后面两次打水之时,被师父钩他两跌,却不是相比肩也?先既无奈而去,今又复来,必然是三藏胎成身重,埋怨得紧,不得已而来也。决有慢他师之心,管取我师决胜无疑。’
  真仙闻言,喜孜孜满怀春意,笑盈盈一阵威风,挺如意钩子,走出门来喝道:‘泼猢狲!你又来作甚?’大圣道:‘我来只是取水。’真仙道:‘泉水乃吾家之井,凭是帝王宰相,也须表礼羊酒来求,方才仅与些须;况你又是我的仇人,擅敢白手来取?’大圣道:‘真个不与?’真仙道:‘不与,不与。’大圣骂道:‘泼孽障!既不与水,看棍!’丢一个架子,抢个满怀,不容说,著头便打;那真仙侧身躲过,使钩子急架相还。这一场比前更胜,好杀:
    金箍棒,如意钩,二人奋怒各怀仇。飞砂走石乾坤暗,播土扬尘日月愁。大圣救师来取水,妖仙为侄不容求。两家齐努力,一处赌安休。咬牙争胜负,切齿定刚柔。添机见,越抖擞,喷云嗳雾鬼神愁。朴朴兵兵钩棒响,喊声哮吼振山丘。狂风滚滚催林木,杀气纷纷过斗牛。大圣愈争愈喜悦,真仙越打越绸缪。有心有意相争战,不定存亡不罢休。
  他两个在庵门外交手,跳跳舞舞的,斗到山坡之下,恨苦相持不题。
  却说那沙和尚提着吊桶,闯进门去,只见那道人在井边挡住道:‘你是甚人,敢来取水?’沙僧放下吊桶,取出降妖宝杖,不对话,著头便打。那道人躲闪不及,把左臂膊打折,道人倒在地下挣命。沙僧骂道:‘我要打杀你这孽畜,怎奈你是个人身,我还怜你,饶你去罢。让我打水。’那道人叫天叫地的,爬到后面去了。沙僧却才将吊桶向井中满满的打了一吊桶水,走出庵门,驾起云雾,望着行者喊道:‘大哥,我已取了水去也。饶他罢,饶他罢。’
  大圣听得,方才使铁棒支住钩子道:‘我本待斩尽杀绝,争奈你不曾犯法;二来看你令兄牛魔王的情上。先头来,我被钩了两下,未得水去。才然来,我是个调虎离山计,哄你出来争战,却着我师弟取水去了。老孙若肯拿出本事来打你,莫说你是一个什么如意真仙,就是再有几个,也打死了。正是打死不如放生,且饶你教你活几年耳。已后再有取水者,切不可勒掯他。’那妖仙不识好歹,演一演,就来钩脚。被大圣闪过钩头,赶上前,喝声:‘休走!’那妖仙措手不及,推了一个蹼辣,挣扎不起。大圣夺过如意钩来,折为两段;总拿着又一抉,抉作四段。掷之于地道:‘泼孽畜!再敢无礼么?’那妖仙战战兢兢,忍辱无言。这大圣笑呵呵,驾云而起。有诗为证。诗曰:
    真铅若炼须真水,真水调和真汞干。
    真汞真铅无母气,灵砂灵药是仙丹。
    婴儿枉结成胎像,土母施功不费难。
    推倒旁门宗正教,心君得意笑容还。
  大圣纵着祥光,赶上沙僧。得了真水,喜喜欢欢,回于本处。按下云头,径来村舍。只见猪八戒腆著肚子,倚在门枋上哼哩。行者悄悄上前道:‘呆子,几时占房的?’呆子慌了道:‘哥哥莫取笑。可曾有水来么?’行者还要耍他,沙僧随后就到,笑道:‘水来了,水来了。’三藏忍痛欠身道:‘徒弟啊,累了你们也。’那婆婆却也欢喜,几口儿都出礼拜道:‘菩萨呀,却是难得,难得。’即忙取个花磁盏子,舀了半盏儿,递与三藏道:‘老师父,细细的吃,只消一口,就解了胎气。’八戒道:‘我不用盏子,连吊桶等我喝了罢。’那婆子道:‘老爷爷,諕杀人罢了。若吃了这吊桶水,好道连肠子肚子都化尽了。’吓得呆子不敢胡为,也只吃了半盏。
  那里有顿饭之时,他两个腹中绞痛,只听毂辘毂辘三五阵肠鸣。肠鸣之后,那呆子忍不住,大小便齐流。唐僧也忍不住要往静处解手。行者道:‘师父啊,切莫出风地里去,怕人子,一时冒了风,弄做个产后之疾。’那婆婆即取两个净桶来,教他两个方便。须臾间,各行了几遍,才觉住了疼痛,渐渐的销了肿胀,化了那血团肉块。那婆婆家又煎些白米粥与他补虚。八戒道:‘婆婆,我的身子实落,不用补虚。你烧些汤水与我洗个澡,却好吃粥。’沙僧道:‘二哥,洗不得澡。坐月子的人弄了水浆致病。’八戒道:‘我又不曾大生,左右只是个小产,怕他怎的?洗洗儿干净。’真个那婆子烧些汤与他两个净了手脚。唐僧才吃两盏儿粥汤。八戒就吃了十数碗,还只要添。行者笑道:‘夯货,少吃些,莫弄做个沙包肚,不像模样。’八戒道:‘没事,没事,我又不是母猪,怕他做甚?’那家子真个又去收拾煮饭。
  老婆婆对唐僧道:‘老师父,把这水赐了我罢。’行者道:‘呆子,不吃水了?’八戒道:‘我的肚腹也不疼了,胎气想是已行散了,洒然无事,又吃水何为?’行者道:‘既是他两个都好了,将水送你家罢。’那婆婆谢了行者,将余剩之水装于瓦罐之中,埋在后边地下。对众老小道:‘这罐水,够我的棺材本也。’众老小无不欢喜,整顿斋饭,调开桌凳。唐僧们吃了斋,消消停停,将息了一宿。
  次日天明,师徒们谢了婆婆家,出离村舍。唐三藏攀鞍上马,沙和尚挑着行囊,孙大圣前边引路,猪八戒拢了缰绳。这里才是:
  洗净口孽身干净,销化凡胎体自然。
  毕竟不知到国界中还有什么理会,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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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四回法性西来逢女国 心猿定计脱烟花

  话说三藏师徒别了村舍人家,依路西进,不上三四十里,早到西梁国界。唐僧在马上指道:‘悟空,前面城池相近,市井上人语喧哗,想是西梁女国。汝等须要仔细,谨慎规矩,切休放荡情怀,紊乱法门教旨。’三人闻言,谨遵严命。
  言未尽,却至东关厢街口。那里人都是长裙短袄,粉面油头,不分老少,尽是妇女。正在两街上做买做卖,忽见他四众来时,一齐都鼓掌呵呵,整容欢笑道:‘人种来了,人种来了。’慌得那三藏勒马难行。须臾间就塞满街道,惟闻笑语。八戒口里乱嚷道:‘我是个销猪,我是个销猪。’行者道:‘呆子,莫胡谈,拿出旧嘴脸便是。’八戒真个把头摇上两摇,竖起一双蒲扇耳,扭动莲蓬吊搭唇,发一声喊,把那些妇女们諕得跌跌爬爬。有诗为证。诗曰:
    圣僧拜佛到西梁,国内衠阴世少阳。
    农士工商皆女辈,渔樵耕牧尽红妆。
    娇娥满路呼人种,幼妇盈街接粉郎。
    不是悟能施丑相,烟花围困苦难当!
  遂此众皆恐惧,不敢上前。一个个都捻手矬腰,摇头咬指,战战兢兢,排塞街傍路下,都看唐僧。孙大圣却也弄出丑相开路;沙僧也装虎维持;八戒采著马,掬著嘴,摆着耳朵。
  一行前进,又见那市井上房屋齐整,铺面轩昂,一般有卖盐卖米,酒肆茶房;鼓角楼台通货殖,旗亭候馆挂帘栊。师徒们转弯抹角,忽见有一女官侍立街下,高声叫道:‘远来的使客,不可擅入城门。请投馆驿,注名上簿,待下官执名奏驾,验引放行。’三藏闻言下马,观看那衙门上有一匾,上书‘迎阳驿’三字。长老道:‘悟空,那村舍人家传言是实,果有迎阳之驿。’沙僧笑道:‘二哥,你却去照胎泉边照照,看可有双影?’八戒道:‘莫弄我。我自吃了那盏儿落胎泉水,已此打下胎来了,还照他怎的?’三藏回头吩咐道:‘悟能,谨言,谨言。’遂上前与那女官作礼。
  女官引路,请他们都进驿内,正厅坐下,即唤看茶。又见那手下人尽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之类。你看他拿茶的也笑。少顷,茶罢。女官欠身问曰:‘使客何来?’行者道:‘我等乃东土大唐王驾下钦差上西天拜佛求经者。我师父便是唐王御弟,号曰唐三藏。我乃他大徒弟孙悟空。这两个是我师弟猪悟能、沙悟净。一行连马五口。随身有通关文牒,乞为照验放行。’那女官执笔写罢,下来叩头道:‘老爷恕罪。下官乃迎阳驿驿丞,实不知上邦老爷,知当远接。’拜毕起身,即令管事的安排饮馔。道:‘爷爷们宽坐一时,待下官进城启奏我王,倒换关文,打发领给,送老爷们西进。’三藏欣然而坐不题。
  且说那驿丞整了衣冠,径入城中五凤楼前,对黄门官道:‘我是迎阳馆驿丞,有事见驾。’黄门即时启奏。降旨传宣至殿,问曰:‘驿丞有何事来奏?’驿丞道:‘微臣在驿,接得东土大唐王御弟唐三藏,有三个徒弟,名唤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连马五口,欲上西天拜佛取经。特来启奏主公,可许他倒换关文放行?’女王闻奏,满心欢喜,对众文武道:‘寡人夜来梦见金屏生彩艳,玉镜展光明,乃是今日之喜兆也。’众女官拥拜丹墀道:‘主公,怎见得是今日之喜兆?’女王道:‘东土男人,乃唐朝御弟。我国中自混沌开辟之时,累代帝王,更不曾见个男人至此。幸今唐王御弟下降,想是天赐来的。寡人以一国之富,愿招御弟为王,我愿为后,与他阴阳配合,生子生孙,永传帝业,却不是今日之喜兆也?’众女官拜舞称扬,无不欢悦。
  驿丞又奏道:‘主公之论,乃万代传家之好。但只是御弟三徒凶恶,不成相貌。’女王道:‘卿见御弟怎生模样?他徒弟怎生凶丑?’驿丞道:‘御弟相貌堂堂,丰姿英俊,诚是天朝上国之男儿,南赡中华之人物。那三徒却是形容狞恶,相貌如精。’女王道:‘既如此,把他徒弟与他领给,倒换关文,打发他往西天,只留下御弟,有何不可?’众官拜奏道:‘主公之言极当,臣等钦此钦遵。但只是匹配之事,无媒不可。自古道:“姻缘配合凭红叶,月老夫妻系赤绳。”’女王道:‘依卿所奏,就著当驾太师作媒,迎阳驿丞主婚,先去驿中与御弟求亲。待他许可,寡人却摆驾出城迎接。’那太师、驿丞领旨出朝。
  却说三藏师徒们在驿厅上正享斋饭,只见外面人报:‘当驾太师与我们本官老姆来了。’三藏道:‘太师来却是何意?’八戒道:‘怕是女王请我们也。’行者道:‘不是相请,就是说亲。’三藏道:‘悟空,假如不放,强逼成亲,却怎么是好?’行者道:‘师父只管允他,老孙自有处治。’
  说不了,二女官早至,对长老下拜。长老一一还礼道:‘贫僧出家人,有何德能,敢劳大人下拜?’那太师见长老相貌轩昂,心中暗喜道:‘我国中实有造化,这个男子,却也做得我王之夫。’二官拜毕起来,侍立左右道:‘御弟爷爷,万千之喜了。’三藏道:‘我出家人,喜从何来?’太师躬身道:‘此处乃西梁女国,国中自来没个男子。今幸御弟爷爷降临,臣奉我王旨意,特来求亲。’三藏道:‘善哉,善哉!我贫僧只身来到贵地,又无儿女相随,止有顽徒三个,不知大人求的是那个亲事?’驿丞道:‘下官才进朝启奏,我王十分欢喜道,夜来得一吉梦,梦见金屏生彩艳,玉镜展光明。御弟乃中华上国男儿,我王愿以一国之富,招赘御弟爷爷为夫,坐南面称孤,我王愿为帝后。传旨著太师作媒,下官主婚,故此特来求这亲事也。’三藏闻言,低头不语。太师道:‘大丈夫遇时,不可错过。似此招赘之事,天下虽有,托国之富,世上实稀。请御弟速允,庶好回奏。’长老越加痴哑。
  八戒在傍,掬著碓挺嘴叫道:‘太师,你去上复国王:我师父乃久修得道的罗汉,决不爱你托国之富,也不爱你倾国之容。快些儿倒换关文,打发他往西去,留我在此招赘,如何?’太师闻说,胆战心惊,不敢回话。驿丞道:‘你虽是个男身,但只形容丑陋,不中我王之意。’八戒笑道:‘你甚不通变。常言道:“粗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见男儿丑?”’行者道:‘呆子,勿得胡谈,任师父尊意,可行则行,可止则止。莫要担阁了媒妁工夫。’
  三藏道:‘悟空,凭你怎么说好?’行者道:‘依老孙说,你在这里也好。自古道“千里姻缘似线牵”哩,那里再有这般相应处?’三藏道:‘徒弟,我们在这里贪图富贵,谁去西天取经?却不望坏了我大唐之帝主也?’太师道:‘御弟在上,微臣不敢隐言。我王旨意,原只教求御弟为亲,教你三位徒弟赴了会亲筵宴,发付领给,倒换关文,往西天取经去哩。’行者道:‘太师说得有理。我等不必作难,情愿留下师父,与你主为夫。快换关文,打发我们西去。待取经回来,好到此拜爷娘,讨盘缠,回大唐也。’那太师与驿丞对行者作礼道:‘多谢老师玉成之恩。’八戒道:‘太师,切莫要口里摆菜碟儿。既然我们许诺,且教你主先安排一席,与我们吃锺肯酒,如何?’太师道:‘有有有,就教摆设筵宴来也。’那驿丞与太师欢天喜地,回奏女主不题。
  却说唐长老一把扯住行者,骂道:‘你这猴头,弄杀我也,怎么说出这般话来,教我在此招婚,你们西天拜佛?我就死也不敢如此。’行者道:‘师父放心,老孙岂不知你性情,但只是到此地,遇此人,不得不将计就计。’三藏道:‘怎么叫做将计就计?’行者道:‘你若使住法儿不允他,他便不肯倒换关文,不放我们走路。倘或意恶心毒,喝令多人,割了你肉,做什么香袋啊,我等岂有善报?一定要使出降魔荡怪的神通,你知我们的手脚又重,器械又凶,但动动手儿,这一国的人,尽打杀了。他虽然阻当我等,却不是怪物妖精,还是一国人身;你又平素是个好善慈悲的人,在路上一灵不损:若打杀无限的平人,你心何忍,诚为不善了也。’三藏听说,道:‘悟空,此论最善。但恐女主招我进去,要行夫妇之礼,我怎肯丧元阳,败坏了佛家德行?走真精,坠落了本教人身?’行者道:‘今日准了亲事,他一定以皇帝礼,摆驾出城接你。你更不要推辞,就坐他凤辇龙车,登宝殿,面南坐下。问女王取出御宝印信来,宣我们兄弟进朝,把通关文牒用了印,再请女王写个手字花押,佥押了交付与我们。一壁厢教摆筵宴,就当与女王会喜,就与我们送行。待筵宴已毕,再叫排驾,只说送我们三人出城,回来与女王配合。哄得他君臣欢悦,更无阻挡之心,亦不起毒恶之念。却待送出城外,你下了龙车凤辇,教沙僧伺候左右,伏侍你骑上白马;老孙却使个定身法儿,教他君臣人等皆不能动,我们顺大路只管西行。行得一昼夜,我却念个咒,解了术法,还教他君臣们苏醒回城。一则不伤了他的性命,二来不损了你的元神。这叫做“假亲脱网”之计,岂非一举两全之美也?’三藏闻言,如醉方醒,似梦初觉,乐以忘忧,称谢不尽道:‘深感贤徒高见。’四众同心合意,正自商量不题。
  却说那太师与驿丞不等宣诏,直入朝门白玉阶前,奏道:‘主公佳梦最准,鱼水之欢就矣。’女王闻奏,卷珠帘,下龙床,启樱唇,露银齿,笑盈盈娇声问曰:‘贤卿见御弟,怎么说来?’太师道:‘臣等到驿,拜见御弟毕,即备言求亲之事。御弟还有推托之辞,幸亏他大徒弟慨然见允,愿留他师父与我王为夫,面南称帝。只教先倒换关文,打发他三人西去;取得经回,却到此拜认爷娘,讨盘费回大唐也。’女王笑道:‘御弟再有何说?’太师奏道:‘御弟不言,愿配我主。只是他那二徒弟,先要吃席肯酒。’
  女王闻言,即传旨,教光禄寺排宴。一壁厢排大驾,出城迎接夫君。众女官即钦遵王命,打扫宫殿,铺设庭台。一班儿摆宴的,火速安排;一班儿摆驾的,流星整备。你看那西梁国虽是妇女之邦,那銮舆不亚中华之盛。但见:
    六龙喷彩,双凤生祥。六龙喷彩扶车出,双凤生祥驾辇来。馥异香蔼,氤氲瑞气开。金鱼玉佩多官拥,宝髻云鬟众女排。鸳鸯掌扇遮銮驾,翡翠珠帘影凤钗。笙歌音美,弦管声谐。一片欢情冲碧汉,无边喜气出灵台。三檐罗盖摇天宇,五色旌旗映御阶。此地自来无合巹,女王今日配男才。
  不多时,大驾出城,早到迎阳馆驿。忽有人报三藏师徒道:‘驾到了。’三藏闻言,即与三徒整衣出厅迎驾。女王卷帘下辇道:‘那一位是唐朝御弟?’太师指道:‘那驿门外香案前穿襕衣者便是。’女王闪凤目,簇蛾眉,仔细观看,果然一表非凡。你看他:
    丰姿英伟,相貌轩昂。齿白如银砌,唇红口四方。顶平额阔天仓满,目秀眉清地阁长。两耳有轮真杰士,一身不俗是才郎。好个妙龄聪俊风流子,堪配西梁窈窕娘。
  女王看到那心欢意美之处,不觉淫情汲汲,爱欲恣恣,展放樱桃小口,呼道:‘大唐御弟,还不来占凤乘鸾也?’三藏闻言,耳红面赤,羞答答不敢抬头。
  猪八戒在傍,掬著嘴,饧眼观看那女王,却也袅娜。真个:
    眉如翠羽,肌似羊脂。脸衬桃花瓣,鬟堆金凤丝。秋波湛湛妖娆态,春笋纤纤娇媚姿。斜红绡飘彩艳,高簪珠翠显光辉。说什么昭君美貌,果然是赛过西施。柳腰微展鸣金珮,莲步轻移动玉肢。月里嫦娥难到此,九天仙子怎如斯。宫妆巧样非凡类,诚然王母降瑶池。
  那呆子看到好处,忍不住口嘴流涎,心头撞鹿,一时间骨软筋麻,好便似雪狮子向火,不觉的都化去也。
  只见那女王走近前来,一把扯住三藏,俏语娇声,叫道:‘御弟哥哥,请上龙车,和我同上金銮宝殿,匹配夫妇去来。’这长老战兢兢立站不住,似醉如痴。行者在侧教道:‘师父不必太谦,请共师娘上辇。快快倒换关文,等我们取经去罢。’长老不敢回言,把行者抹了两抹,止不住落下泪来。行者道:‘师父切莫烦恼,这般富贵,不受用还待怎么哩?’三藏没及奈何,只得依从,揩了眼泪,强整欢容,移步近前,与女主:
    同携素手,共坐龙车。那女主喜孜孜欲配夫妻,这长老忧惶惶只思拜佛。一个要洞房花烛交鸳侣,一个要西宇灵山见世尊。女帝真情,圣僧假意。女帝真情,指望和谐同到老;圣僧假意,牢藏情意养元神。一个喜见男身,恨不得白昼并头谐伉俪;一个怕逢女色,只思量即时脱网上雷音。二人和会同登辇,岂料唐僧各有心。
  那些文武官见主公与长老同登凤辇,并肩而坐,一个个眉花眼笑,拨转仪从,复入城中。孙大圣才教沙僧挑着行李,牵着白马,随大驾后边同行。猪八戒往前乱跑,先到五凤楼前,嚷道:‘好自在,好现成呀。这个弄不成,这个弄不成,吃了喜酒进亲才是。’諕得些执仪从引导的女官,一个个回至驾边道:‘主公,那一个长嘴大耳的,在五凤楼前嚷道要喜酒吃哩。’女主闻奏,与长老倚香肩,偎并桃腮,开檀口,俏声叫道:‘御弟哥哥,长嘴大耳的是你那个高徒?’三藏道:‘是我第二个徒弟。他生得食肠宽大,一生要图口肥,须是先安排些酒食与他吃了,方可行事。’女主急问:‘光禄寺安排筵宴,完否?’女官奏道:‘已完,设了荤素两样,在东阁上哩。’女王又问:‘怎么两样?’女官奏道:‘臣恐唐朝御弟与高徒等平素吃斋,故有荤素两样。’女王却又笑吟吟,偎著长老的香腮道:‘御弟哥哥,你吃荤吃素?’三藏道:‘贫僧吃素,但是未曾戒酒。须得几杯素酒,与我二徒弟吃些。’
  说未了,太师启奏:‘请赴东阁会宴。今宵吉日良辰,就可与御弟爷爷成亲。明日天开黄道,请御弟爷爷登宝殿,面南,改年号即位。’女王大喜,即与长老携手相搀,下了龙车,共入端门里。但见那:
    风飘仙乐下楼台,阊阖中间翠辇来。
    凤阙大开光蔼蔼,皇宫不闭锦排排。
    麒麟殿内炉烟袅,孔雀屏边房影回。
    亭阁峥嵘如上国,玉堂金马更奇哉。
  既至东阁之下,又闻得一派笙歌声韵美,又见两行红粉貌娇娆。正中堂排设两般盛宴:左边上首是素筵,右边上首是荤筵。下两路尽是单席。那女王敛袍袖,十指尖尖,奉著玉杯,便来安席。行者近前道:‘我师徒都是吃素,先请师父坐了左手素席,转下三席,分左右,我兄弟们好坐。’太师喜道:‘正是,正是。师徒如父子也,不可并肩。’众女官连忙调了席面。女王一一传杯,安了他弟兄三位。行者又与唐僧丢个眼色,教师父回礼。三藏下来,却也擎玉杯,与女王安席。那些文武官朝上拜谢了皇恩,各依品从,分坐两边,才住了音乐请酒。
  那八戒那管好歹,放开肚子,只情吃起。也不管什么玉屑、米饭、蒸饼、糖糕、蘑菇、香蕈、笋芽,木耳、黄花菜、石花菜、紫菜、蔓菁、芋头、萝菔、山药、黄精,一骨辣噇了个罄尽。喝了五七杯酒。口里嚷道:‘看添换来,拿大觥来,再吃几觥,各人干事去。’沙僧问道:‘好筵席不吃,还要干甚事?’呆子笑道:‘古人云:“造弓的造弓,造箭的造箭。”我们如今招的招,嫁的嫁,取经的还去取经,走路的还去走路,莫只管贪杯误事。快早儿打发关文。正是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女王闻说,即命取大杯来。近侍官连忙取几个鹦鹉杯、鸬鹚杓、金叵罗、银凿落、玻璃盏、水晶盆、蓬莱碗、琥珀锺,满斟玉液,连注琼浆,果然都各饮一巡。
  三藏欠身而起,对女王合掌道:‘陛下,多蒙盛设,酒已够了。请登宝殿,倒换关文,赶天早,送他三人出城罢。’女王依言,携著长老,散了筵宴,上金銮宝殿,即让长老即位。三藏道:‘不可,不可。适太师言过,明日天开黄道,贫僧才敢即位称孤。今日即印关文,打发他去也。’女王依言,仍坐了龙床,即取金交椅一张,放在龙床左手,请唐僧坐了。叫徒弟们拿上通关文牒来。大圣便教沙僧解开包袱,取出关文。大圣将关文双手捧上。那女王细看一番,上有大唐皇帝宝印九颗,下有宝象国印、乌鸡国印、车迟国印。女王看罢,娇滴滴笑语道:‘御弟哥哥又姓陈?’三藏道:‘俗家姓陈,法名玄奘。因我唐王圣恩认为御弟,赐姓我为唐也。’女王道:‘关文上如何没有高徒之名?’三藏道:‘三个顽徒,不是我唐朝人物。’女王道:‘既不是你唐朝人物,为何肯随你来?’三藏道:‘大的个徒弟,祖贯东胜神洲傲来国人氏;第二个乃西牛贺洲乌斯庄人氏;第三个乃流沙河人氏:他三人都因罪犯天条,南海观世音菩萨解脱他苦,秉善皈依,将功折罪,情愿保护我上西天取经。皆是途中收得,故此未注法名在牒。’女王道:‘我与你添注法名,好么?’三藏道:‘但凭陛下尊意。’女王即令取墨笔来,浓磨香翰,饱润香毫,牒文之后,写上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三人名讳。却才取出御印,端端正正印了;又画个手字花押。传将下去。孙大圣接了,教沙僧包裹停当。
  那女王又赐出碎金碎银一盘,下龙床递与行者道:‘你三人将此权为路费,早上西天;待汝等取经回来,寡人还有重谢。’行者道:‘我们出家人,不受金银,途中自有乞化之处。’女王见他不受,又取出绫锦十疋,对行者道:‘汝等行色匆匆,裁制不及,将此路上做件衣服遮寒。’行者道:‘出家人穿不得绫锦,自有护体布衣。’女王见他不受,教:‘取御米三升,在路权为一饭。’八戒听说个‘饭’字,便就接了,捎在包袱之间。行者道:‘兄弟,行李见今沉重,且倒有气力挑米?’八戒笑道:‘你那里知道,米好的是个日消货,只消一顿饭,就了帐也。’遂此合掌谢恩。
  三藏道:‘敢烦陛下相同贫僧送他三人出城,待我嘱付他们几句,教他好生西去,我却回来,与陛下永受荣华,无挂无牵,方可会鸾交凤友也。’女王不知是计,便传旨摆驾,与三藏并倚香肌,同登凤辇,出西城而去。满城中都盏添净水,炉降真香:一则看女王銮驾,二来看御弟男身。没老没小,尽是粉容娇面,绿鬓云鬟之辈。不多时,大驾出城,到西关之外。
  行者、八戒、沙僧同心合意,结束整齐,径迎著銮舆,厉声高叫道:‘那女王不必远送,我等就此拜别。’长老慢下龙车,对女王拱手道:‘陛下请回,让贫僧取经去也。’女王闻言,大惊失色,扯住唐僧道:‘御弟哥哥,我愿将一国之富,招你为夫,明日高登宝位,即位称君,我愿为君之后,喜筵通皆吃了,如何却又变卦?’八戒听说,发起个风来,把嘴乱扭,耳朵乱摇,闯至驾前,嚷道:‘我们和尚家和你这粉骷髅做甚夫妻?放我师父走路。’那女王见他那等撒泼弄丑,諕得魂飞魄散,跌入辇驾之中。沙僧却把三藏抢出人丛,伏侍上马。
  只见那路傍闪出一个女子,喝道:‘唐御弟,那里走?我和你耍风月儿去来。’沙僧骂道:‘贼辈无知!’掣宝杖劈头就打。那女子弄阵旋风,呜的一声,把唐僧摄将去了,无影无踪,不知下落何处。咦!正是:
    脱得烟花网,又遇风月魔。
  毕竟不知那女子是人是怪,老师父的性命得死得生,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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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五回色邪淫戏唐三藏 性正修持不坏身

  却说孙大圣与猪八戒正要使法定那些妇女,忽闻得风响处,沙僧嚷闹,急回头时,不见了唐僧。行者道:‘是甚人来抢师父去了?’沙僧道:‘是一个女子,弄阵旋风,把师父摄去也。’行者闻言,唿哨跳在云端里,用手搭凉篷,四下里观看。只见一阵灰尘,风滚滚,往西北上去了。急回头叫道:‘兄弟们,快驾云同我赶师父去来。’八戒与沙僧即把行囊捎在马上,响一声,都跳在半空里去。
  慌得那西梁国君臣女辈,跪在尘埃,都道:‘是白日飞升的罗汉,我主不必惊疑。唐御弟也是个有道的禅僧,我们都有眼无珠,错认了中华男子,枉费了这场神思。请主公上辇回朝也。’女王自觉惭愧,多官都一齐回国不题。
  却说孙大圣兄弟三人腾空踏雾,望着那阵旋风,一直赶来。前至一座高山,只见灰尘息静,风头散了,更不知妖向何方。兄弟们按落云雾,找路寻访,忽见一壁厢青石光明,却似个屏风模样。三人牵着马转过石屏,石屏后有两扇石门,门上有六个大字,乃是‘毒敌山琵琶洞’。八戒无知,上前就使钉钯筑门。行者急止住道:‘兄弟莫忙。我们随旋风赶便赶到这里,寻了这会,方遇此门,又不知深浅如何。倘不是这个门儿,却不惹他见怪?你两个且牵了马,还转石屏前立等片时,待老孙进去打听打听,察个有无虚实,却好行事。’沙僧听说,大喜道:‘好好好,正是粗中有细,果然急处从宽。’他二人牵马回头。
  孙大圣显个神通,捻著诀,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作蜜蜂儿,真个轻巧。你看他:
    翅薄随风软,腰轻映日纤。
    嘴甜曾觅蕊,尾利善降蟾。
    酿蜜功何浅,投衙礼自谦。
    如今施巧计,飞舞入门檐。
  行者自门瑕处钻将进去,飞过二层门里。只见正当中花亭子上端坐着一个女妖,左右列几个彩衣绣服、丫髻两揪的女童,都欢天喜地,正不知讲论什么。这行者轻轻的飞上去,钉在那花亭格子上,侧耳才听,又见两个总角蓬头女子,捧两盘热腾腾的面食,上亭来道:‘奶奶,一盘是人肉馅的荤馍馍,一盘是邓沙馅的素馍馍。’那女怪笑道:‘小的们,搀出唐御弟来。’几个彩衣绣服的女童走向后房,把唐僧扶出。那师父面黄唇白,眼红泪滴。行者在暗中嗟叹道:‘师父中毒了。’
  那怪走下亭,露春葱十指纤纤,扯住长老道:‘御弟宽心。我这里虽不是西梁女国的宫殿,不比富贵奢华,其实却也清闲自在,正好念佛看经。我与你做个道伴儿,真个是百岁和谐也。’三藏不语。那怪道:‘且休烦恼。我知你在女国中赴宴之时,不曾进得饮食。这里荤素面饭两盘,凭你受用些儿压惊。’三藏沉思默想道:‘我待不说话,不吃东西,此怪比那女王不同:女王还是人身,行动以礼;此怪乃是妖神,恐为加害,奈何?我三个徒弟不知我困陷在于这里,倘或加害,却不枉丢性命?’以心问心,无计所奈,只得强打精神,开口道:‘荤的何如?素的何如?’女怪道:‘荤的是人肉馅馍馍,素的是邓沙馅馍馍。’三藏道:‘贫僧吃素。’那怪笑道:‘女童,看热茶来,与你家长爷爷吃素馍馍。’一女童果捧著香茶一盏,放在长老面前。那怪将一个素馍馍劈破,递与三藏。三藏将个荤馍馍囫囵递与女怪。女怪笑道:‘御弟,你怎么不劈破与我?’三藏合掌道:‘我出家人,不敢破荤。’那女怪道:‘你出家人不敢破荤,怎么前日在子母河边吃水高,今日又好吃邓沙馅?’三藏道:‘水高船去急,沙陷马行迟。’
  行者在格子眼听着两个言语相攀,恐怕师父乱了真性,忍不住,现了本相,掣铁棒喝道:‘孽畜无礼!’那女怪见了,口喷一道烟光,把花亭子罩住,教:‘小的们,收了御弟。’他却拿一柄三股钢叉,跳出亭门,骂道:‘泼猴惫懒!怎么敢私入吾家,偷窥我容貌?不要走,吃老娘一叉。’这大圣使铁棒架住,且战且退,二人打出洞外。那八戒、沙僧正在石屏前等候,忽见他两人争持,慌得八戒将白马牵过道:‘沙僧,你只管看守行李、马匹,等老猪去帮打帮打。’好呆子,双手举钯,赶上前叫道:‘师兄靠后,让我打这泼贱。’那怪见八戒来,他又使个手段,呼了一声,鼻中出火,口内生烟,把身子抖了一抖,三股叉飞舞冲迎。那女怪也不知有几只手,没头没脸的滚将来。这行者与八戒两边攻住。那怪道:‘孙悟空,你好不识进退。我便认得你,你是不认得我。你那雷音寺里佛如来,也还怕我哩。量你这两个毛人,到得那里?都上来,一个个仔细看打。’这一场怎见得好战:
    女怪威风长,猴王气概兴。天蓬元帅争功绩,乱举钉钯要显能。那一个手多叉紧烟光绕,这两个性急兵强雾气腾。女怪只因求配偶,男僧怎肯泄元精。阴阳不对相持斗,各逞雄才恨苦争。阴静养荣思动动,阳收息卫爱清清。致令两处无和睦,叉钯铁棒赌输赢。这个棒有力,钯更能,女怪钢叉丁对丁。毒敌山前三不让,琵琶洞外两无情。那一个喜得唐僧谐凤侣,这两个必随长老取真经。惊天动地来相战,只杀得日月无光星斗更。
  三个战斗多时,不分胜负。那女怪将身一纵,使出个倒马毒桩,不觉的把大圣头皮上扎了一下。行者叫声:‘苦啊!’忍耐不得,负痛败阵而走。八戒见事不谐,拖着钯撤身而退。那怪得了胜,收了钢叉。
  行者抱头,皱眉苦面,叫声:‘利害!利害!’八戒到跟前问道:‘哥哥,你怎么正战到好处,却就叫苦连天的走了?’行者抱着头,只叫:‘疼疼疼。’沙僧道:‘想是你头风发了?’行者跳道:‘不是,不是。’八戒道:‘哥哥,我不曾见你受伤,却头疼,何也?’行者哼哼的道:‘了不得,了不得。我与他正然打处,他见我破了他的叉势,他就把身子一纵,不知是件什么兵器,着我头上扎了一下,就这般头疼难禁,故此败了阵来。’八戒笑道:‘只这等静处常夸口,说你的头是修炼过的。却怎么就不禁这一下扎?’行者道:‘正是。我这头,自从修炼成真,盗食了蟠桃仙酒、老子金丹,大闹天宫时,又被玉帝差大力鬼王、二十八宿,押赴斗牛宫处处斩,那些神将使刀斧锤剑,雷打火烧;及老子把我安于八卦炉,煅炼四十九日:俱未伤损。今日不知这妇人用的是什么兵器,把老孙头弄伤也。’沙僧道:‘你放了手,等我看看,莫破了?’行者道:‘不破,不破。’八戒道:‘我去西梁国讨个膏药你贴贴。’行者道:‘又不瘇不破,怎么贴得膏药?’八戒笑道:‘哥啊,我的胎前产后病倒不曾有,你倒弄了个脑门痈了。’
  沙僧道:‘二哥且休取笑。如今天色晚矣,大哥伤了头,师父又不知死活,怎的是好?’行者哼道:‘师父没事。我进去时,变作蜜蜂儿,飞入里面,见那妇人坐在花亭子上。少顷,两个丫鬟捧两盘馍馍:一盘是人肉馅,荤的;一盘是邓沙馅,素的。又著两个女童扶师父出来吃一个压惊,又要与师父做什么道伴儿。师父始初不与那妇人答话,也不吃馍馍。后见他甜言美语,不知怎么,就开口说话,却说吃素的。那妇人就将一个素的劈开,递与师父。师父将个囫囵荤的递与那妇人。妇人道:“怎不劈破?”师父道:“出家人不敢破荤。”那妇人道:“既不破荤,前日怎么在子母河边饮水高,今日又好吃邓沙馅?”师父不解其意,答他两句道:“水高船去急,沙陷马行迟。”我在格子上听见,恐怕师父乱性,便就现了原身,掣棒就打。他也使神通,喷出烟雾,叫“收了御弟”,就抡钢叉,与老孙打出洞来也。’沙僧听说,咬指道:‘这泼贱也不知从那里就随将我们来,把上项事情都知道了。’
  八戒道:‘这等说,便我们安歇不成。莫管什么黄昏半夜,且去他门上索战,嚷嚷闹闹,搅他个不睡,莫教他捉弄了我师父。’行者道:‘头疼,去不得。’沙僧道:‘不须索战:一则师兄头痛;二来我师父是个真僧,决不以色空乱性。且就在山坡下,闭风处坐这一夜,养养精神,待天明再作理会。’遂此三个弟兄拴牢白马,守护行囊,就在坡下安歇不题。
  却说那女怪放下凶恶之心,重整欢愉之色,叫:‘小的们,把前后门都关紧了。’又使两个支更,防守行者,但听门响,即时通报。却又教:‘女童,将卧房收拾齐整,掌烛焚香,请唐御弟来,我与他交欢。’遂把长老从后边搀出。那女怪弄出十分娇媚之态,携定唐僧道:‘常言:“黄金未为贵,安乐值钱多。”且和你做会夫妻儿耍子去也。’这长老咬定牙关,声也不透。欲待不去,恐他生心害命,只得战兢兢,跟着他步入香房。却如痴如哑,那里抬头举目,更不曾看他房里是甚床铺幔帐,也不知有甚箱笼梳妆。那女怪说出的雨意云情,亦漠然无听。好和尚,真是:
    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他把这锦绣娇容如粪土,金珠美貌若灰尘。一生只爱参禅,半步不离佛地。那里会惜玉怜香,只晓得修真养性。那女怪活泼泼,春意无边;这长老死丁丁,禅机有在。一个似软玉温香,一个如死灰槁木。那一个展鸳衾,淫兴浓浓;这一个束褊衫,丹心耿耿。那个要贴胸交股和鸾凤,这个要面壁归山访达摩。女怪解衣,卖弄他肌香肤腻;唐僧敛衽,紧藏了糙肉粗皮。女怪道:‘我枕剩衾闲何不睡?’唐僧道:‘我头光服异怎相陪?’那个道:‘我愿作前朝柳翠翠。’这个道:‘贫僧不是月阇黎。’女怪道:‘我美若西施还袅娜。’唐僧道:‘我越王因此久埋尸。’女怪道:‘御弟,你记得“宁教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唐僧道:‘我的真阳为至宝,怎肯轻与你这粉骷髅……’
  他两个散言碎语的,直斗到更深,唐长老全不动念。那女怪扯扯拉拉的不放,这师父只是老老成成的不肯。直缠到有半夜时候,把那怪弄得恼了,叫:‘小的们,拿绳来。’可怜将一个心爱的人儿,一条绳,捆的像个猱狮模样。又教拖在房廊下去,却吹灭银灯,各归寝处。一夜无词。
  不觉的鸡声三唱。那山坡下孙大圣欠身道:‘我这头疼了一会,到如今也不疼不麻,只是有些作痒。’八戒笑道:‘痒便再教他扎一下,何如?’行者啐了一口道:‘放放放。’八戒又笑道:‘放放放,我师父这一夜倒浪浪浪。’沙僧道:‘且莫斗口。天亮了,快赶早儿捉妖怪去。’行者道:‘兄弟,你只管在此守马,休得动身。猪八戒跟我去。’
  那呆子抖擞精神,束一束皂锦直裰,相随行者,各带了兵器,跳上山崖,径至石屏之下。行者道:‘你且立住。只怕这怪物夜里伤了师父,先等我进去打听打听。倘若被他哄了,丧了元阳,真个亏了德行,却就大家散火;若不乱性情,禅心未动,却好努力相持,打死精怪,救师西去。’八戒道:‘你好痴哑。常言道:“乾鱼可好与猫儿作枕头?”就不如此,就不如此,也要抓你几把是。’行者道:‘莫胡疑乱说,待我看去。’
  好大圣,转石屏,别了八戒,摇身还变个蜜蜂儿,飞入门里。见那门里有两个丫鬟,头枕着梆铃,正然睡哩。却到花亭子观看,那妖精原来弄了半夜,都辛苦了,一个个都不知天晓,还睡着哩。行者飞来后面,影影的只听见唐僧声唤。忽抬头,见那房廊下四马攒蹄捆著师父。行者轻轻的钉在唐僧头上,叫:‘师父。’唐僧认得声音,道:‘悟空来了?快救我命。’行者道:‘夜来好事如何?’三藏咬牙道:‘我宁死也不肯如此。’行者道:‘昨日我见他有相怜相爱之意,却怎么今日把你这般挫折?’三藏道:‘他把我缠了半夜,我衣不解带,身未沾床。他见我不肯相从,才捆我在此。你千万救我取经去也。’
  他师徒们正然问答,早惊醒了那个妖精。妖精虽是下狠,却还有流连不舍之意。一觉翻身,只听见‘取经去也’一句,他就滚下床来,厉声高叫道:‘好夫妻不做,却取什么经去?’
  行者慌了,撇却师父,急展翅,飞将出去,现了本相,叫声:‘八戒。’那呆子转过石屏道:‘那话儿成了否?’行者笑道:‘不曾,不曾。老师父被他摩弄不从,恼了捆在那里。正与我诉说前情,那怪惊醒了,我慌得出来也。’八戒道:‘师父曾说甚来?’行者道:‘他只说衣不解带,身未沾床。’八戒笑道:‘好好好,还是个真和尚!我们救他去。’
  呆子粗卤,不容分说,举钉钯,望他那石头门上尽力气一钯,唿喇喇筑做几块。諕得那几个枕梆铃睡的丫鬟跑至二层门外,叫声:‘开门,前门被昨日那两个丑男人打破了!’那女怪正出房门,只见四五个丫鬟跑进去报道:‘奶奶,昨日那两个丑男人又来把前门已打碎矣。’那怪闻言,即忙叫:‘小的们,烧汤洗面梳妆。’叫:‘把御弟连绳抬在后房收了。等我打他去。’
  好妖精,走出来,举著三股叉,骂道:‘泼猴!野彘!老大无知。你怎敢打破我门?’八戒骂道:‘滥淫贱货!你倒困陷我师父,返敢硬嘴。我师父是你哄将来做老公的,快快送出饶你;敢再说半个“不”字,老猪一顿钯,连山也筑倒你的。’那妖精那容分说,抖擞身躯,依前弄法,鼻口内喷烟冒火,举钢叉就刺八戒。八戒侧身躲过,著钯就筑;孙大圣使铁棒并力相帮。那怪又弄神通,也不知是几只手,左右遮拦。交锋三五个回合,不知是甚兵器,把八戒嘴唇上也扎了一下。那呆子拖着钯,侮著嘴,负痛逃生。行者却也有些醋他,虚丢一棒,败阵而走。那怪得胜而回,叫小的们搬石块垒叠了前门不题。
  却说那沙和尚正在坡前放马,只听得那里猪哼。忽抬头,见八戒侮著嘴,哼将来。沙僧道:‘怎的说?’呆子哼道:‘了不得,了不得。疼疼疼。’说不了,行者也到跟前,笑道:‘好呆子啊,昨日咒我是脑门痈,今日却也弄做个瘇嘴瘟了。’八戒哼道:‘难忍难忍,疼得紧,利害利害。’
  三人正然难处,只见一个老妈妈儿,左手提着一个青竹篮儿,自南山路上挑菜而来。沙僧道:‘大哥,那妈妈来得近了,等我问他个信儿,看这个是甚妖精,是甚兵器,这般伤人?’行者道:‘你且住,等老孙问他去来。’行者急睁睛看,只见头直上有祥云盖顶,左右有香雾笼身。行者认得,即叫:‘兄弟们,还不来叩头,那妈妈是菩萨来也。’慌得猪八戒忍疼下拜,沙和尚牵马躬身,孙大圣合掌跪下,叫声:‘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灵感观世音菩萨。’
  那菩萨见他们认得元光,即踏祥云,起在半空,现了真像,原来是鱼篮之像。行者赶到空中,拜告道:‘菩萨,恕弟子失迎之罪。我等努力救师,不知菩萨下降。今遇魔难难收,万望菩萨搭救搭救。’菩萨道:‘这妖精十分利害。他那三股叉是生成的两只钳脚。扎人痛者,是尾上一个钩子,唤做倒马毒。本身是个蝎子精。他前者在雷音寺听佛谈经,如来见了,不合用手推他一把,他就转过钩子,把如来左手中拇指上扎了一下。如来也疼难禁,即著金刚拿他。他却在这里。若要救得唐僧,除是别告一位方好,我也是近他不得。’行者再拜道:‘望菩萨指示指示,别告那位去好?弟子即去请他也。’菩萨道:‘你去东天门里光明宫告求昴日星官,方能降伏。’言罢,遂化作一道金光,径回南海。
  孙大圣才按云头,对八戒、沙僧道:‘兄弟放心,师父有救星了。’沙僧道:‘是那里救星?’行者道:‘才然菩萨指示,教我告请昴日星官。老孙去来。’八戒侮著嘴哼道:‘哥啊,就问星官讨些止疼的药饵来。’行者笑道:‘不须用药,只似我昨日疼过夜就好了。’沙僧道:‘不必烦絮,快早去罢。’
  好行者,急忙驾斤斗云,须臾到东天门外。忽见增长天王当面作礼道:‘大圣何往?’行者道:‘因保唐僧西方取经,路遇魔障缠身,要到光明宫见昴日星官走走。’忽又见陶、张、辛、邓四大元帅,也问何往。行者道:‘要寻昴日星官去降妖救师。’四元帅道:‘星官今早奉玉帝旨意,上观星台巡察去了。’行者道:‘可有这话?’辛天君道:‘小将等与他同下斗牛宫,岂敢说假?’陶天君道:‘今已许久,或将回矣。大圣还先去光明宫,如未回,再去观星台可也。’
  大圣遂喜,即别他们。至光明宫门首,果是无人,复抽身就走,只见那壁厢有一行兵士摆列,后面星官来了。那星官还穿的是拜驾朝衣,一身金缕。但见他:
    冠簪五岳金光彩,笏执山河玉色琼。
    袍挂七星云叆叇,腰围八极宝环明。
    叮当珮响如敲韵,迅速风声似摆铃。
    翠羽扇开来昴宿,天香飘袭满门庭。
  前行的兵士看见行者立于光明宫外,急转身报道:‘主公,孙大圣在这里也。’那星官敛云雾整束朝衣,停执事分开左右,上前作礼道:‘大圣何来?’行者道:‘专来拜烦救师父一难。’星官道:‘何难?在何地方?’行者道:‘在西梁国毒敌山琵琶洞。’星官道:‘那山洞有甚妖怪,却来呼唤小神?’行者道:‘观音菩萨适才显化,说是一个蝎子精,特举先生方能治得,因此来请。’星官道:‘本欲回奏玉帝,奈大圣至此,又感菩萨举荐,恐迟误事,小神不敢请献茶,且和你去降妖精,却再来回旨罢。’
  大圣闻言,即同出东天门,直至西梁国,望见毒敌山不远,行者指道:‘此山便是。’星官按下云头,同行者至石屏前山坡之下。沙僧见了道:‘二哥起来,大哥请得星官来了。’那呆子还侮著嘴道:‘恕罪,恕罪。有病在身,不能行礼。’星官道:‘你是个修行之人,何病之有?’八戒道:‘早间与那妖精交战,被他着我唇上扎了一下,至今还疼哩。’星官道:‘你上来,我与你医治医治。’呆子才放了手,口里哼哼唧唧道:‘千万治治,待好了谢你。’那星官用手把嘴唇上摸了一摸,吹一口气,就不疼了。呆子欢喜下拜道:‘妙啊!妙啊!’行者笑道:‘烦星官也把我头上摸摸。’星官道:‘你未遭毒,摸他何为?’行者道:‘昨日也曾遭过,只是过了夜,才不疼。如今还有些麻痒,只恐发天阴,也烦治治。’星官真个也把头上摸了一摸,吹口气,也就解了余毒,不麻不痒了。八戒发狠道:‘哥哥,去打那泼贱去。’星官道:‘正是,正是。你两个叫他出来,等我好降他。’
  行者与八戒跳上山坡,又至石屏之后。呆子口里乱骂‘手似捞钩’,一顿钉钯,把那洞门外垒叠的石块爬开。闯至一层门,又一钉钯,将二门筑得粉碎。慌得那门里小妖飞报:‘奶奶,那两个丑男人又把二层门也打破了。’那怪正教解放唐僧,讨素茶饭与他吃哩。听见打破二门,即便跳出花亭子,抡叉来刺八戒;八戒使钉钯迎架;行者在傍,又使铁棒来打。那怪赶至身边,要下毒手;行者与八戒识得方法,回头就走。
  那妖怪赶过石屏之后,行者叫声:‘昴宿何在?’只见那星官立于山坡之上,现出本相,原来是一只双冠子大公鸡,昂起头来,约有六七尺高,对着妖怪叫了一声。那怪即时就现了本相,原来是个琵琶来大小的一个蝎子精。这星官再叫一声,那怪浑身酥软,死在坡前。有诗为证。诗曰:
    花冠绣颈若团缨,爪硬距长目怒睛。
    踊跃雄威全五德,峥嵘壮势羡三鸣。
    岂如凡鸟啼茅屋,本是天星显圣名。
    毒蝎枉修人道行,还原反本见真形。
  八戒上前,一只脚屣住那怪的胸背道:‘孽畜!今番使不得倒马毒了。’那怪动也不动,被呆子一顿钉钯,捣作一团烂酱。那星官复聚金光,驾云而去。行者与八戒、沙僧朝天拱谢道:‘有累,有累。改日赴宫拜酬。’
  三人谢毕却才收拾行李、马匹,都进洞里。见那大小丫鬟两边跪下,拜道:‘爷爷,我们不是妖邪,都是西梁国女人,前者被这妖精摄来的。你师父在后边香房里坐着哭哩。’行者闻言,仔细观看,果然不见妖气。遂入后边叫道:‘师父。’那唐僧见众齐来,十分欢喜道:‘贤徒,累及你们了。那妇人何如也?’八戒道:‘那厮原是个大母蝎子。幸得观音菩萨指示,大哥去天宫里请得那昴日星官下降,把那厮收伏。才被老猪筑做个泥了,方敢深入于此,得看师父之面。’唐僧谢之不尽。又寻些素米、素面,安排了饮食,吃了一顿。把那些摄将来的女子赶下山,指与回家之路。点上一把火,把几间房宇烧毁罄尽。请唐僧上马,找寻大路西行。正是:
    割断尘缘离色相,推干金海悟禅心。
  毕竟不知几年上才得成真,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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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六回神狂诛草寇 道迷放心猿

  诗曰:
    灵台无物谓之清,寂寂全无一念生。
    猿马牢收休放荡,精神谨慎莫峥嵘。
    除六贼,悟三乘,万缘都罢自分明。
    色邪永灭超真界,坐享西方极乐城。
  话说唐三藏咬钉嚼铁,以死命留得一个不坏之身,感蒙行者等打死蝎子精,救出琵琶洞。一路无词,又早是朱明时节。但见那:
    熏风时送野兰香,濯雨才晴新竹凉。
    艾叶满山无客采,蒲花盈涧自争芳。
    海榴娇艳游蜂喜,溪柳阴浓黄雀狂。
    长路那能包角黍,龙舟应吊汨罗江。
  他师徒们行赏端阳之景,虚度中天之节,忽又见一座高山阻路。长老勒马回头叫道:‘悟空,前面有山,恐又生妖怪,是必谨防。’行者等道:‘师父放心。我等皈命投诚,怕甚妖怪?’长老闻言甚喜。加鞭催骏马,放辔趱蛟龙。须臾,上了山崖,举头观看,真个是:
    顶巅松柏接云青,石壁荆榛挂野藤。万丈崔巍,千层悬削。万丈崔巍峰岭峻,千层悬削壑崖深。苍苔碧藓铺阴石,古桧高槐结大林。林深处,听幽禽,巧声𪾢睆实堪吟。涧内水流如泻玉,路傍花落似堆金。山势恶,不堪行,十步全无半步平。狐狸糜鹿成双遇,白鹿玄猿作对迎。忽闻虎啸惊人胆,鹤鸣振耳透天庭。黄梅红杏堪供食,野草闲花不识名。
  四众进山,缓行良久,过了山头。下西坡,乃是一段平阳之地。猪八戒卖弄精神,教沙和尚挑着担子,他双手举钯,上前赶马。那马更不惧他,凭那呆子嗒笞笞的,还只是缓行不紧。行者道:‘兄弟,你赶他怎的?让他慢慢走罢了。’八戒道:‘天色将晚,自上山行了这一日,肚里饿了,大家走动些,寻个人家,化些斋吃。’行者闻言道:‘既如此,等我教他快走。’把金箍棒幌一幌,喝了一声,那马溜了缰,如飞似箭,顺平路往前去了。
  你说马不怕八戒,只怕行者何也?行者五百年前曾受玉帝封在大罗天御马监养马,官名弼马温,故此传留至今,是马皆惧猴子。
  那长老挽不住缰绳,只扳紧著鞍鞒,让他放了一路辔头,有二十里向开田地,方才缓步而行。
  正走处,忽听得一棒锣声,路两边闪出三十多人,一个个枪刀棍棒,拦住路口道:‘和尚,那里?。’諕得个唐僧战兢兢,坐不稳,跌下马来,蹲在路傍草科里,只叫:‘大王饶命,大王饶命。’那为头的两个大汉道:‘不打你,只是有盘缠留下。’长老方才省悟,知他是一伙强人,却欠身抬头观看。但见他:
    一个青脸獠牙欺太岁,一个暴睛圜眼赛丧门。鬓边红发如飘火,颔下黄须似插针。他两个头戴虎皮花磕脑,腰系貂裘彩战裙。一个手中执著狼牙棒,一个肩上横担扢挞藤。果然不亚巴山虎,真个犹如出水龙。
  三藏见他这般凶恶,只得走起来,合掌当胸道:‘大王,贫僧是东土唐王差往西天取经者。自别了长安,年深日久,就有些盘缠也使尽了。出家人专以乞化为由,那得个财帛?万望大王方便方便,让贫僧过去罢。’那两个贼帅众向前道:‘我们在这里起一片虎心,截住要路,专要些财帛,什么方便方便?你果无财帛,快早脱下衣服,留下白马,放你过去。’三藏道:‘阿弥陀佛!贫僧这件衣服是东家化布,西家化针,零零碎碎化来的。你若剥去,可不害杀我也?只是这世里做得好汉,那世里变畜生哩。’那贼闻言大怒,掣大棍,上前就打。这长老口内不言,心中暗想道:‘可怜!你只说你的棍子,还不知我徒弟的棍子哩。’那贼那容分说,举著棒,没头没脸的打来。长老一生不会说谎,遇着这急难处,没奈何,只得打个诳语道:‘二位大王且莫动手。我有个小徒弟,在后面就到,他身上有几两银子,把与你罢。’那贼道:‘这和尚是也吃不得亏,且捆起来。’众喽啰一齐下手,把一条绳捆了,高高吊在树上。
  却说三个撞祸精随后赶来。八戒呵呵大笑道:‘师父去得好快,不知在那里等我们哩。’忽见长老在树上,他又说:‘你看师父,等便罢了,却又有这般心肠,爬上树去,扯著藤儿打秋千耍子哩。’行者见了道:‘呆子,莫乱谈。师父吊在那里不是?你两个慢来,等我去看看。’
  好大圣,急登高坡细看,认得是伙强人,心中暗喜道:‘造化,造化,买卖上门了。’即转步,摇身一变,变做个干干净净的小和尚,穿一领缁衣,年纪只有二八,肩上背着一个蓝布包袱。拽开步,来到前边,叫道:‘师父,这是怎么说话?这都是些什么歹人?’三藏道:‘徒弟呀,还不救我一救,还问甚的?’行者道:‘是干甚勾当的?’三藏道:‘这一伙拦路的把我拦住,要买路钱。因身边无物,遂把我吊在这里,只等你来计较计较。不然,把这匹马送与他罢。’行者闻言,笑道:‘师父不济,天下也有和尚,似你这样皮松的却少。唐太宗差你往西天见佛,谁教你把这龙马送人?’三藏道:‘徒弟呀,似这等吊起来,打着要,怎生是好?’行者道:‘你怎么与他说来?’三藏道:‘他打的我急了,没奈何,把你供出来也。’行者道:‘师父,你好没搭撒。你供我怎的?’三藏道:‘我说你身边有些盘缠,且教他莫打我,是一时救难的话儿。’行者道:‘好好好,承你抬举,正是这样供。若肯一个月供得七八十遭,老孙越有买卖。’
  那伙贼见行者与他师父讲话,撒开势,围将上来道:‘小和尚,你师父说你腰里有盘缠,趁早拿出来,饶你们性命;若道半个“不”字,就都送了你的残生。’行者放下包袱道:‘列位长官,不要嚷。盘缠有些在此包袱,不多,只有马蹄金二十来锭,粉面银二三十锭,散碎的未曾见数。要时就连包儿拿去,切莫打我师父。古书云:“德者,本也;财者,末也。”此是末事。我等出家人自有化处,若遇着个斋僧的长者,衬钱也有,衣服也有,能用几何?只望放下我师父来,我就一并奉承。’那伙贼闻言,都甚欢喜道:‘这老和尚悭吝,这小和尚倒还慷慨。’教:‘放下来。’那长老得了性命,跳上马,顾不得行者,操着鞭,一直跑回旧路。
  行者忙叫道:‘走错路了。’提着包袱,就要追去。那伙贼拦住道:‘那里走?将盘缠留下,免得动刑。’行者笑道:‘说开,盘缠须三分分之。’那贼头道:‘这小和尚忒乖,就要瞒着他师父留起些儿。也罢,拿出来看,若多时,也分些与你背地里买果子吃。’行者道:‘哥呀,不是这等说,我那里有甚盘缠?说你两个打劫别人的金银,是必分些与我。’那贼闻言大怒,骂道:‘这和尚不知死活,你倒不肯与我,反问我要。不要走,看打。’抡起一条扢挞藤棍,照行者光头上打了七八下。行者只当不知,且满面陪笑道:‘哥呀,若是这等打,就打到来年打罢春也是不当真的。’那贼大惊道:‘这和尚好硬头!’行者笑道:‘不敢,不敢,承过奖了,也将就看得过。’那贼那容分说,两三个一齐乱打。行者道:‘列位息怒,等我拿出来。’
  好大圣,耳中摸一摸,拔出一个绣花针儿道:‘列位,我出家人,果然不曾带得盘缠,只这个针儿送你罢。’那贼道:‘晦气呀,把一个富贵和尚放了,却拿住这个穷秃驴。你好道会做裁缝?我要针做甚的?’行者听说不要,就拈在手中,幌了一幌,变作碗来粗细的一条棍子。那贼害怕道:‘这和尚生得小,倒会弄术法儿。’行者将棍子插在地下道:‘列位拿得动,就送你罢。’两个贼上前抢夺,可怜就如蜻蜓撼石柱,莫想弄动半分毫。这条棍本是如意金箍棒,天秤称的一万三千五百斤重,那伙贼怎么知得?大圣走上前,轻轻的拿起,丢一个蟒翻身拗步势,指著强人道:‘你都造化低,遇着我老孙了。’那贼上前来,又打了五六十下。
  行者笑道:‘你也打得手困了,且让老孙打一棒儿,却休当真。’你看他展开棍子幌一幌,有井栏粗细,七八丈长短,荡的一棍,把一个打倒在地,嘴唇土,再不做声。那一个开言骂道:‘这秃厮老大无礼!盘缠没有,转伤我一个人。’行者笑道:‘且消停,且消停,待我一个个打来,一发教你断了根罢。’荡的又一棍,把第二个又打死了。諕得那众喽啰撇枪弃棍,四路逃生而走。
  却说唐僧骑着马,往东正跑,八戒、沙僧拦住道:‘师父往那里去?错走路了。’长老兜马道:‘徒弟啊,趁早去与你师兄说,教他棍下留情,莫要打杀那些强盗。’八戒道:‘师父住下,等我去来。’呆子一路跑到前边,厉声高叫道:‘哥哥,师父教你莫打人哩。’行者道:‘兄弟,那曾打人?’八戒道:‘那强盗往那里去了?’行者道:‘别个都散了,只是两个头儿在这里睡觉哩。’八戒笑道:‘你两个遭瘟的,好道是熬了夜,这般辛苦,不往别处睡,却睡在此处。’呆子行到身边,看看道:‘倒与我是一起的,干净张著口睡,淌出些粘涎来了。’行者道:‘是老孙一棍子打出豆腐来了。’八戒道:‘人头上又有豆腐?’行者道:‘打出脑子来了。’
  八戒听说打出脑子来,慌忙跑转去,对唐僧道:‘散了伙也。’三藏道:‘善哉!善哉!往那条路上去了?’八戒道:‘打也打得直了脚,又会往那里去走哩?’三藏道:‘你怎么说散伙?’八戒道:‘打杀了,不是散伙是甚的?’三藏问:‘打的怎么模样?’八戒道:‘头上打了两个大窟窿。’三藏教:‘解开包,取几文衬钱,快去那里讨两个膏药,与他两个贴贴。’八戒笑道:‘师父好没正经,膏药只好贴得活人的疮瘇,那里好贴得死人的窟窿?’三藏道:‘真打死了?’就恼起来,口里不住的絮絮叨叨,猢狲长,猴子短。兜转马,与沙僧、八戒至死人前,见那血淋淋的倒卧山坡之下。
  这长老甚不忍见,即著八戒:‘快使钉钯,筑个坑子埋了,我与他念卷《倒头经》。’八戒道:‘师父左使了人也。行者打杀人,还该教他去烧埋,怎么教老猪做土工?’行者被师父骂恼了,喝着八戒道:‘泼懒夯货!趁早儿去埋,迟了些儿,就是一棍。’呆子慌了,往山坡下筑了有三尺深,下面都是石脚石根,㧏住钯齿。呆子丢了钯,便把嘴拱。拱到软处,一嘴有二尺五。两嘴有五尺深,把两个贼尸埋了,盘作一个坟堆。三藏叫:‘悟空,取香烛来,待我祷祝,好念经。’行者努著嘴道:‘好不知趣,这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后不着店,那讨香烛?就有钱也无处去买。’三藏恨恨的道:‘猴头过去,等我撮土焚香祷告。’这是三藏离鞍悲野冢,圣僧善念祝荒坟。祝云:
    拜惟好汉,听祷原因:念我弟子,东土唐人。奉太宗皇帝旨意,上西方求取经文。适来此地,逢尔多人,不知是何府、何州、何县,都在此山内结党成群。我以好话,哀告殷勤。尔等不听,反善生嗔。却遭行者,棍下伤身。切念尸骸暴露,吾随掩土盘坟。折青竹为香烛,无光彩,有心勤;取顽石作施食,无滋味,有诚真。你到森罗殿下兴词,倒树寻根,他姓孙,我姓陈,各居异姓。冤有头,债有主,切莫告我取经僧人。
  八戒笑道:‘师父推了干净。他打时却也没有我们两个。’三藏真个又撮土祷告道:‘好汉告状,只告行者,也不干八戒、沙僧之事。’
  大圣闻言,忍不住笑道:‘师父,你老人家忒没情义。为你取经,我费了多少殷勤劳苦,如今打死这两个毛贼,你倒教他去告老孙。虽是我动手打,却也只是为你。你不往西天取经,我不与你做徒弟,怎么会来这里,会打杀人?索性等我祝他一祝。’揝著铁棒,望那坟上捣了三下道:‘遭瘟的强盗,你听着:我被你前七八棍,后七八棍,打得我不疼不痒的,触恼了性子,一差二误,将你打死了。尽你到那里去告,我老孙实是不怕:玉帝认得我,天王随得我;二十八宿惧我,九曜星官怕我;府县城隍跪我,东岳天齐怖我;十代阎君曾与我为仆从,五路猖神曾与我当后生。不论三界五司,十方诸宰,都与我情深面熟,随你那里去告。’三藏见说出这般恶话,却又心惊道:‘徒弟呀,我这祷祝是教你体好生之德,为良善之人,你怎么就认真起来?’行者道:‘师父,这不是好耍子的勾当。且和你赶早寻宿去。’那长老只得怀嗔上马。
  孙大圣有不睦之心,八戒、沙僧亦有嫉妒之意,师徒都面是背非。依大路向西正走,忽见路北下有一座庄院。三藏用鞭指定道:‘我们到那里借宿去。’八戒道:‘正是。’遂行至庄舍边下马。看时,却也好个住场。但见:
    野花盈径,杂树遮扉。远岸流山水,平畦种麦葵。蒹葭露润轻鸥宿,杨柳风微倦鸟栖。青柏间松争翠碧,红蓬映蓼斗芳菲。村犬吠,晚鸡啼,牛羊食饱牧童归。爨烟结雾黄粱熟,正是山家入暮时。
  长老向前,忽见那村舍门里走出一个老者,即与相见,道了问讯。那老者问道:‘僧家从那里来?’三藏道:‘贫僧乃东土大唐钦差往西天求经者。适路过宝方,天色将晚,特来檀府告宿一宵。’老者笑道:‘你贵处到我这里,程途迢递,怎么涉水登山,独自到此?’三藏道:‘贫僧还有三个徒弟同来。’老者问:‘高徒何在?’三藏用手指道:‘那大路傍立的便是。’老者猛抬头,看见他们面貌丑陋,急回身往里就走。被三藏扯住道:‘老施主,千万慈悲,告借一宿!’老者战兢兢拑口难言,摇著头,摆着手道:‘不、不、不、不像人模样!是、是、是几个妖精。’三藏陪笑道:‘施主切休恐惧。我徒弟生得是这等相貌,不是妖精。’老者道:‘爷爷呀!一个夜叉,一个马面,一个雷公。’行者闻言,厉声高叫道:‘雷公是我孙子,夜叉是我重孙,马面是我玄孙哩。’那老者听见,魄散魂飞,面容失色,只要进去。三藏搀住他,同到草堂,陪笑道:‘老施主,不要怕他,他都是这等粗鲁,不会说话。’
  正劝解处,只见后面走出一个婆婆,携著五六岁的一个小孩儿,道:‘爷爷,为何这般惊恐?’老者才叫:‘妈妈,看茶来。’那婆婆真个丢了孩儿,入里面捧出二锺茶来。茶罢,三藏却转下来,对婆婆作礼道:‘贫僧是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的。才到贵处,拜求尊府借宿,因是我三个徒弟貌丑,老家长见了虚惊也。’婆婆道:‘见貌丑的就这等虚惊,若见了老虎豺狼,却怎么好?’老者道:‘妈妈呀,人面丑陋还可,只是言语一发吓人。我说他像夜叉、马面、雷公,他吆喝道,雷公是他孙子,夜叉是他重孙,马面是他玄孙。我听此言,故然悚惧。’唐僧道:‘不是,不是。像雷公的,是我大徒孙悟空;像马面的,是我二徒猪悟能;像夜叉的,是我三徒沙悟净。他们虽是丑陋,却也秉教沙门,皈依善果,不是什么恶魔毒怪,怕他怎么?’
  公婆两个闻说他名号,皈正沙门之言,却才定性回惊,教:‘请来,请来。’长老出门叫来,又吩咐道:‘适才这老者甚恶你等,今进去相见,切勿抗礼,各要尊重些。’八戒道:‘我俊秀,我斯文,不比师兄撒泼。’行者笑道:‘不是嘴长、耳大、脸丑,便也是一个好男子。’沙僧道:‘莫争讲,这里不是那抓乖弄俏之处。且进去,且进去。’遂此把行囊、马匹都到草堂上,齐同唱了个喏,坐定。那妈妈儿贤慧,即便携转小儿,咐吩煮饭,安排一顿素斋,他师徒吃了。
  渐渐晚了,又掌起灯来,都在草堂上闲叙。长老才问:‘施主高姓?’老者道:‘姓杨。’又问年纪。老者道:‘七十四岁。’又问:‘几位令郎?’老者道:‘止得一个。适才妈妈携的是小孙。’长老请令郎相见拜揖。老者道:‘那厮不中拜。老拙命苦,养不着他,如今不在家了。’三藏道:‘何方生理?’老者点头而叹:‘可怜,可怜!若肯何方生理,是吾之幸也。那厮专生恶念,不务本等,专好打家截道,杀人放火。相交的都是些狐群狗党。自五日之前出去,至今未回。’三藏闻说,不敢言喘,心中暗想道:‘或者悟空打杀的就是也。’长老神思不安,欠身道:‘善哉!善哉!如此贤父母,何生恶逆儿?’
  行者近前道:‘老官儿,似这等不良不肖、奸盗邪淫之子,连累父母,要他何用?等我替你寻他来打杀了罢。’老者道:‘我待也要送了他,奈何再无以次人丁,纵是不才,一定还留他与老汉掩土。’沙僧与八戒笑道:‘师兄,莫管闲事,你我不是官府。他家不肯,与我何干?且告施主,见赐一束草儿,在那厢打铺睡觉,天明走路。’老者即起身,著沙僧到后园里拿两个稻草,教他们在园中草团瓢内安歇。行者牵了马,八戒挑了行李,同长老俱到团瓢内安歇不题。
  却说那伙贼内果有老杨的儿子。自天早在山前被行者打死两个贼首,他们都四奔逃生。约摸到四更时候,又结成一伙,在门前打门。老者听得门响,即披衣道:‘妈妈,那厮们来也。’妈妈道:‘既来,你去开门,放他来家。’老者方才开门,只见那一伙贼都嚷道:‘饿了,饿了。’这老杨的儿子忙入里面,叫起他妻来,打米煮饭。却厨下无柴,往后园里拿柴,到厨房里问妻道:‘后园里白马是那里的?’其妻道:‘是东土取经的和尚,昨晚至此借宿,公公、婆婆管待他一顿晚斋,教他在草团瓢内睡哩。’
  那厮闻言,走出草堂,拍手打掌笑道:‘兄弟们,造化,造化,冤家在我家里也。’众贼道:‘那个冤家?’那厮道:‘却是打死我们头儿的和尚,来我家借宿,现睡在草团瓢里。’众贼道:‘却好,却好。拿住这些秃驴,一个个剁成肉酱:一则得那行囊、白马,二来与我们头儿报仇。’那厮道:‘且莫忙,你们且去磨刀。等我煮饭熟了,大家吃饱些,一齐下手。’真个那些贼磨刀的磨刀,磨枪的磨枪。
  那老儿听得此言,悄悄的走到后园,叫起唐僧四位道:‘那厮领众来了,知得汝等在此,意欲图害。我老拙念你远来,不忍伤害。快早收拾行李,我送你往后门出去罢。’三藏听说,战兢兢的叩头谢了老者,即唤八戒牵马,沙僧挑担,行者拿了九环锡杖。老者开后门,放他去了,依旧悄悄的来前睡下。
  却说那厮们磨快了刀枪,吃饱了饭食,时已五更天气,一齐来到园中看处,却不见了。即忙点灯着火,寻够多时,四无踪迹,但见后门开着。都道:‘从后门走了,走了。’发一声喊,赶上来。一个个如飞似箭,直赶到东方日出,却才望见唐僧。那长老忽听得喊声,回头观看,后面有二三十人,枪刀簇簇而来。便叫:‘徒弟啊,贼兵追至,怎生奈何?’行者道:‘放心,放心,老孙了他去来。’三藏勒马道:‘悟空,切莫伤人,只吓退他便罢。’行者那肯听信,急掣棒回首相迎道:‘列位那里去?’众贼骂道:‘秃厮无礼!还我大王的命来。’那厮们圈子阵把行者围在中间,举枪刀乱砍乱搠。这大圣把金箍棒幌一幌,碗来粗细,把那伙贼打得星落云散,搪著的就死,挽著的就亡;搕著的骨折,擦著的皮伤;乖些的跑脱几个,痴些的都见阎王。
  三藏在马上见打倒许多人,慌的放马奔西。猪八戒与沙和尚紧随鞭镫而去。行者问那不死带伤的贼人道:‘那个是那杨老儿的儿子?’那贼哼哼的告道:‘爷爷,那穿黄的是。’行者上前,夺过刀来,把个穿黄的割下头来,血淋淋提在手中,收了铁棒,拽开云步,赶到唐僧马前,提着头道:‘师父,这是杨老儿的逆子,被老孙取将首级来也。’三藏见了,大惊失色,慌得跌下马来,骂道:‘这泼猢狲諕杀我也!快拿过,快拿过。’八戒上前,将人头一脚踢下路傍,使钉钯筑些土盖了。
  沙僧放下担子,搀著唐僧道:‘师父请起。’那长老在地下正了性,口中念起紧箍儿咒来,把个行者勒得耳红面赤,眼胀头昏,在地下打滚,只教:‘莫念,莫念。’那长老念够有十余遍,还不住口。行者翻斤斗,竖蜻蜓,疼痛难禁,只叫:‘师父饶我罪罢,有话便说,莫念,莫念。’三藏却才住口道:‘没话说,我不要你跟了,你回去罢。’行者忍疼磕头道:‘师父,怎的就赶我去耶?’三藏道:‘你这泼猴凶恶太甚,不是个取经之人。昨日在山坡下打死那两个贼头,我已怪你不仁。及晚了到老者之家,蒙他赐斋借宿,又蒙他开后门放我等逃了性命。虽然他的儿子不肖,与我无干,也不该就枭他首;况又杀死多人,坏了多少生命,伤了天地多少和气。屡次劝你,更无一毫善念,要你何为?快走,快走,免得又念真言。’行者害怕,只教:‘莫念,莫念,我去也。’说声去,一路斤斗云,无影无踪,遂不见了。咦!这正是:
    心有凶狂丹不熟,神无定位道难成。
  毕竟不知那大圣投向何方,且听下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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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七回真行者落伽山诉苦 假猴王水帘洞誊文

  却说孙大圣恼恼闷闷,起在空中,欲待回花果山水帘洞,恐本洞小妖见笑,笑我出乎尔反乎尔,不是个大丈夫之器;欲待要投奔天宫,又恐天宫内不容久住;欲待要投海岛,却又羞见那三岛诸仙;欲待要奔龙宫,又不伏气求告龙王。真个是无依无倚。苦自忖量道:‘罢罢罢,我还去见我师父,还是正果。’
  遂按下云头,径至三藏马前侍立道:‘师父,恕弟子这遭!向后再不敢行凶,一一受师父教诲。千万还得我保你西天去也。’唐僧见了,更不答应,兜住马,即念紧箍儿咒。颠来倒去,又念有二十余遍。把大圣咒倒在地,箍儿陷在肉里有一寸来深浅,方才住口道:‘你不回去,又来缠我怎的?’行者只教:‘莫念,莫念。我是有处过日子的,只怕你无我去不得西天。’三藏发怒道:‘你这猢狲杀生害命,连累了我多少,如今实不要你了。我去得去不得,不干你事。快走,快走,迟了些儿,我又念真言,这番决不住口,把你脑浆都勒出来哩。’大圣疼痛难忍,见师父更不回心,没奈何,只得又驾斤斗云,起在空中。忽然省悟道:‘这和尚负了我心,我且向普陀崖告诉观音菩萨去来。’
  好大圣,拨回斤斗,那消一个时辰,早至南洋大海。住下祥光,直至落伽山上,撞入紫竹林中,忽见木叉行者迎面作礼道:‘大圣何往?’行者道:‘要见菩萨。’木叉即引行者至潮音洞口,又见善财童子作礼道:‘大圣何来?’行者道:‘有事要告菩萨。’善财听见一个‘告’字,笑道:‘好刁嘴猴儿,还像当时我拿住唐僧被你欺哩。我菩萨是个大慈大悲、大愿大乘、救苦救难、无边无量的圣善菩萨,有甚不是处,你要告他?’行者满怀闷气,一闻此言,心中怒发,咄的一声,把善财童子喝了个倒退,道:‘这个背义忘恩的小畜生,着实愚鲁!你那时节作怪成精,我请菩萨收了你,皈正迦持,如今得这等极乐长生,自在逍遥,与天同寿,还不拜谢老孙,转倒这般侮慢。我是有事来告求菩萨,却怎么说我刁嘴要告菩萨?’善财陪笑道:‘还是个急猴子。我与你作笑耍子,你怎么就变脸了?’
  正讲处,只见白鹦哥飞来飞去,知是菩萨呼唤,木叉与善财遂向前引导,至宝莲台下。行者望见菩萨,倒身下拜,止不住泪如泉涌,放声大哭。菩萨教木叉与善财扶起道:‘悟空,有甚伤感之事,明明说来。莫哭,莫哭,我与你救苦消灾也。’行者垂泪再拜道:‘当年弟子为人,曾受那个气来?自蒙菩萨解脱天灾,秉教沙门,保护唐僧往西天拜佛求经,我弟子舍身拼命,救解他的魔障,就如老虎口里夺脆骨,蛟龙背上揭生鳞。只指望归真正果,洗孽除邪。怎知那长老背义忘恩,直迷了一片善缘,更不察皂白之苦。’菩萨道:‘且说那皂白原因来我听。’行者即将那打杀草寇前后始终,细陈了一遍。却说唐僧因他打死多人,心生怨恨,不分皂白,遂念紧箍儿咒,赶他几次。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特来告诉菩萨。菩萨道:‘唐三藏奉旨投西,一心要秉善为僧,决不轻伤性命。似你有无量神通,何苦打杀许多草寇?草寇虽是不良,到底是个人身,不该打死。比那妖禽怪兽、鬼魅精魔不同。那个打死,是你的功绩;这人身打死,还是你的不仁。但祛退散,自然救了你师父。据我公论,还是你的不善。’
  行者噙泪叩头道:‘纵是弟子不善,也当将功折罪,不该这般逐我。万望菩萨舍大慈悲,将松箍儿咒念念,褪下金箍,交还与你,放我仍往水帘洞逃生去罢’菩萨笑道:‘紧箍儿咒,本是如来传我的。当年差我上东土寻取经人,赐我三件宝贝,乃是锦襕袈裟、九环锡杖、金紧禁三个箍儿。秘授与咒语三篇,却无什么松箍儿咒。’行者道:‘既如此,我告辞菩萨去也。’菩萨道:‘你辞我往那里去?’行者道:‘我上西天,拜告如来,求念松箍儿咒去也。’菩萨道:‘你且住,我与你看看祥晦如何。’行者道:‘不消看,只这样不祥也够了。’菩萨道:‘我不看你,看唐僧的祥晦。’
  好菩萨,端坐莲台,运心三界,慧眼遥观,遍周宇宙,霎时间开口道:‘悟空,你那师父顷刻之际,就有伤身之难,不久便来寻你。你只在此处,待我与唐僧说,教他还同你去取经,了成正果。’孙大圣只得皈依,不敢造次,侍立于宝莲台下不题。
  却说唐长老自赶回行者,教八戒引马,沙僧挑担,连马四口,奔西走不上五十里远近,三藏勒马道:‘徒弟,自五更时出了村舍,又被那弼马温著了气恼,这半日饥又饥,渴又渴,那个去化些斋来我吃?’八戒道:‘师父且请下马,等我看可有邻近的庄村,化斋去也。’三藏闻言,滚下马来。呆子纵起云头,半空中仔细观看,一望尽是山岭,莫想有个人家。八戒按下云来,对三藏道:‘却是没处化斋,一望之间,全无庄舍。’三藏道:‘既无化斋之处,且得些水来解渴也可。’八戒道:‘等我去南山涧下取些水来。’沙僧即取钵盂,递与八戒。八戒托著钵盂,驾起云雾而去。那长老坐在路傍,等够多时,不见回来,可怜口干舌苦难熬。有诗为证。诗曰:
    保神养气谓之精,情性原来一禀形。
    心乱神昏诸病作,形衰精败道元倾。
    三花不就空劳碌,四大萧条枉费争。
    土木无功金水绝,法身疏懒几时成!
  沙僧在傍,见三藏饥渴难忍,八戒又取水不来,只得稳了行囊,拴牢了白马道:‘师父,你自在坐着,等我去催水来。’长老含泪无言,但点头相答。沙僧急驾云光,也向南山而去。
  那师父独炼自熬,困苦太甚。正在怆惶之际,忽听得一声响亮,諕得长老欠身看处,原来是孙行者跪在路傍,双手捧著一个磁杯道:‘师父,没有老孙,你连水也不能够哩。这一杯好凉水,你且吃口水解渴,待我再去化斋。’长老道:‘我不吃你的水,立地渴死,我当任命。不要你了,你去罢。’行者道:‘无我你去不得西天也。’三藏道:‘去得去不得,不干你事。泼猢狲,只管来缠我做甚?’那行者变了脸,发怒生嗔,喝骂长老道:‘你这个狠心的泼秃!十分贱我。’抡铁棒,丢了磁杯,望长老脊背上砑了一下。那长老昏晕在地,不能言语,被他把两个青毡包袱提在手中,驾斤斗云,不知去向。
  却说八戒托著钵盂,只奔山南坡下,忽见山凹之间有一座草舍人家。原来在先看时,被山高遮住,未曾见得;今来到边前,方知是个人家。呆子暗想道:‘我若是这等丑嘴脸,决然怕我,枉劳神思,断然化不得斋饭。须是变好,须是变好。’
  好呆子,捻著诀,念个咒,把身摇了七八摇,变作一个食痨病黄胖和尚,口里哼哼唧唧的挨近门前,叫道:‘施主,厨中有剩饭,路上有饥人。贫僧是东土来,往西天取经的。我师父在路饥渴了,家中有锅巴冷饭,千万化些儿救口。’原来那家子男人不在,都去插秧种谷去了。只有两个女人在家,正才煮了午饭,盛起两盆,却收拾送下田去,锅里还有些饭与锅巴,未曾盛了。那女人见他这等病容,却又说东土往西天去的话,只恐他是病昏了胡说,又怕跌倒,死在门首。只得哄哄翕翕,将些剩饭锅巴,满满的与了一钵。呆子拿转来,现了本像,径回旧路。
  正走间,听得有人叫‘八戒’。八戒抬头看时,却是沙僧站在山崖上喊道:‘这里来,这里来。’及下崖,迎至面前道:‘这涧里好清水不舀,你往那里去的?’八戒笑道:‘我到这里,见山凹子有个人家,我去化了这一钵干饭来了。’沙僧道:‘饭也用着,只是师父渴得紧了,怎得水去?’八戒道:‘要水也容易,你将衣襟来兜著这饭,等我使钵盂去舀水。’
  二人欢欢喜喜回至路上,只见三藏面磕地,倒在尘埃;白马撒缰,在路傍长嘶跑跳;行李担不见踪影。慌得八戒跌脚捶胸,大呼小叫道:‘不消讲,不消讲,这还是孙行者赶走的余党,来此打杀师父,抢了行李去了。’沙僧道:‘且去把马拴住!’只叫:‘怎么好?怎么好?这诚所谓半途而废,中道而止也。’叫一声:‘师父。’满眼抛珠,伤心痛哭。八戒道:‘兄弟,且休哭。如今事已到此,取经之事,且莫说了。你看着师父的尸灵,等我把马骑到那个府州县乡村店集卖几两银子,买口棺木,把师父埋了,我两个各寻道路散伙。’
  沙僧实不忍舍,将唐僧扳转身体,以脸温脸,哭一声:‘苦命的师父!’只见那长老口鼻中吐出热气,胸前温暖,连叫:‘八戒,你来,师父未伤命哩。’那呆子才近前扶起长老。苏醒呻吟一会,骂道:‘好泼猢狲,打杀我也。’沙僧、八戒问道:‘是那个猢狲?’长老不言,只是叹息。却讨水吃了几口,才说:‘徒弟,你们刚去,那悟空更来缠我。是我坚执不收,他遂将我打了一棒,青毡包袱都抢去了。’八戒听说,咬响口中牙,发起心头火道:‘叵耐这泼猴子!怎敢这般无礼?’教:‘沙僧,你伏侍师父,等我到他家讨包袱去。’沙僧道:‘你且休发怒。我们扶师父到那山凹人家化些热茶汤,将先化的饭热热,调理师父,再去寻他。’
  八戒依言,把师父扶上马,拿着钵盂,兜著冷饭,直至那家门首。只见那家止有个老婆子在家,忽见他们,慌忙躲过。沙僧合掌道:‘老母亲,我等是东土唐朝差往西天去者。师父有些不快,特拜府上,化口热茶汤,与他吃饭。’那妈妈道:‘适才有个食痨病和尚,说是东土差来的,已化斋去了,又有个什么东土的?我没人在家,请别处转转。’长老闻言,扶著八戒,下马躬身道:‘老婆婆,我弟子有三个徒弟,合意同心,保护我上天竺国大雷音拜佛求经。只因我大徒弟(唤孙悟空)一生凶恶,不遵善道,是我逐回。不期他暗暗走来,着我背上打了一棒,将我行囊衣钵抢去。如今要著一个徒弟寻他取讨,因在那空路上不是坐处,特来老婆婆府上权安息一时。待讨将行李来就行,决不敢久住。’那妈妈道:‘刚才一个食痨病黄胖和尚,他化斋去了,也说是东土往西天去的,怎么又有一起?’八戒忍不住笑道:‘就是我。因我生得嘴长耳大,恐你家害怕,不肯与斋,故变作那等模样。你不信,我兄弟衣兜里不是你家锅巴饭?’
  那妈妈认得果是他与的饭,遂不拒他,留他们坐了。却烧了一罐热茶,递与沙僧泡饭。沙僧即将冷饭泡了,递与师父。师父吃了几口,定性多时道:‘那个去讨行李?’八戒道:‘我前年因师父赶他回去,我曾寻他一次,认得他花果山水帘洞。等我去,等我去。’长老道:‘你去不得。那猢狲原与你不和,你又说话粗鲁,或一言两句之间,有些差池,他就要打你。著悟净去罢。’沙僧应承道:‘我去,我去。’长老又吩咐沙僧道:‘你到那里,须看个头势。他若肯与你包袱,你就假谢谢拿来;若不肯,切莫与他争竞,径至南海菩萨处,将此情告诉,请菩萨去问他要。’沙僧一一听从。向八戒道:‘我今寻他去,你千万莫僝僽,好生供养师父。这人家亦不可撒泼,恐他不肯供饭。我去就回。’八戒点头道:‘我理会得。但你去,讨得讨不得,趁早回来,不要弄做尖担担柴两头脱也。’沙僧遂捻了诀,驾起云光,直奔东胜神洲而去。真个是:
    身在神飞不守舍,有炉无火怎烧丹。
    黄婆别主求金老,木母延师奈病颜。
    此去不知何日返,这回难量几时还。
    五行生克情无顺,只待心猿复进关。
  那沙僧在半空里,行经三昼夜,方到了东洋大海,忽闻波浪之声。低头观看,真个是黑雾涨天阴气盛,沧溟衔日晓光寒。他也无心观玩,望仙山渡过瀛洲,向东方直抵花果山界。乘海风,踏水势,又多时,却望见高峰排戟,峻壁悬屏。即至峰头,按云找路下山,寻水帘洞。步近前,只听得那山中无数猴精,滔滔乱嚷。沙僧又近前仔细再看,原来是孙行者高坐石台之上,双手扯著一张纸,朗朗的念道:
    东土大唐王皇帝李,驾前敕命御弟圣僧陈玄奘法师,上西方天竺国娑婆灵山大雷音寺,专拜如来佛祖求经。朕因促病侵身,魂游地府,幸有阳数臻长,感冥君放送回生,广陈善会,修建度亡道场。盛蒙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金身出现,指示西方有佛有经,可度幽亡超脱,特着法师玄奘,远历千山,询求经偈。倘过西邦诸国,不灭善缘,照牒施行。
  大唐贞观一十三年秋吉日御前文牒。
    自别大国以来,经度诸邦,中途收得大徒弟孙悟空行者、二徒弟猪悟能八戒、三徒弟沙悟净和尚。’
  念了从头又念。
  沙僧听得是通关文牒,止不住近前厉声高叫:‘师兄,师父的关文你念他怎的?’那行者闻言,急抬头,不认得是沙僧,叫:‘拿来,拿来。’众猴一齐围绕,把沙僧拖拖扯扯,拿近前来,喝道:‘你是何人,擅敢近吾仙洞?’沙僧见他变了脸,不肯相认,只得朝上行礼道:‘上告师兄:前者实是师父性暴,错怪了师兄,把师兄咒了几遍,逐赶回家。一则弟等未曾劝解,二来又为师父饥渴去寻水化斋。不意师兄好意复来,又怪师父执法不留,遂把师父打倒,昏晕在地。将行李抢去。后我等救转师父,特来拜兄。若不恨师父,还念昔日解脱之恩,同小弟将行李回见师父,共上西天,了此正果;倘怨恨之深,不肯同去,千万把包袱赐弟,兄在深山,乐桑榆晚景,亦诚两全其美也。’
  行者闻言,呵呵冷笑道:‘贤弟,此论甚不合我意。我打唐僧,抢行李,不因我不上西方,亦不因我爱居此地。我今熟读了牒文,我自己上西方拜佛求经,送上东土,我独成功,教那南赡部洲人立我为祖,万代传名也。’沙僧笑道:‘师兄言之欠当。自来没个孙行者取经之说。我佛如来造下三藏真经,原著观音菩萨向东土寻取经人求经,要我们苦历千山,询求诸国,保护那取经人。菩萨曾言:取经人乃如来门生,号曰金蝉长老。只因他不听佛祖谈经,贬下灵山,转生东土,教他果正西方,复修大道。遇路上该有这般魔障,解脱我等三人,与他做护法。兄若不得唐僧去,那个佛祖肯传经与你?却不是空劳一场神思也?’那行者道:‘贤弟,你原来懞懂,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谅你说你有唐僧,同我保护,我就没有唐僧?我这里另选个有道的真僧在此,自去取经,老孙独力扶持,有何不可?已选明日大早起身去矣。你不信,待我请来你看。’叫:‘小的们,快请老师父出来。’果跑进去,牵出一匹白马,请出一个唐三藏;跟着一个八戒,挑着行李;一个沙僧,拿着锡杖。
  这沙僧见了,大怒道:‘我老沙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那里又有一个沙和尚?不要无礼,吃我一杖!’好沙僧,双手举降妖杖,把一个假沙僧劈头一下打死,原来这是一个猴精。那行者恼了,抡金箍棒,帅众猴,把沙僧围了。沙僧东冲西撞,打出路口,纵云雾逃生道:‘这泼猴如此惫懒,我告菩萨去来。’那行者见沙僧打死一个猴精,把沙和尚逼得走了,他也不来追赶。回洞教小的们把打死的妖尸拖在一边,剥了皮,取肉煎炒,将椰子酒、葡萄酒,同群猴都吃了。另选一个会变化的妖猴,还变一个沙和尚,从新教导,要上西方不题。
  沙僧一驾云离了东海,行经一昼夜,到了南海。正行时,早见落伽山不远。急至前,低停云雾观看,好去处!果然是:
    包乾之奥,括坤之区。会百川而浴日滔星,归众流而生风漾月。潮发腾凌大鲲化,波翻浩荡巨鳌游。水通西北海,浪合正东洋。四海相连同地脉,仙方洲岛各仙宫。休言满地蓬莱,且看普陀云洞。好景致!山头霞彩壮元精,岩下祥风漾月晶。紫竹林中飞孔雀,绿杨枝上语灵鹦。琪花瑶草年年秀,宝树金莲岁岁生。白鹤几番朝顶上,素鸾数次到山亭。游鱼也解修真性,跃浪穿波听讲经。
  沙僧徐步落伽山,玩看仙境。只见木叉行者当面相迎道:‘沙悟净,你不保唐僧取经,却来此何干?’沙僧作礼毕,道:‘有一事特来朝见菩萨,烦为引见引见。’木叉情知是寻行者,更不题起,即先进去对菩萨道:‘外有唐僧的小徒弟沙悟净朝拜。’孙行者在台下听见,笑道:‘这定是唐僧有难,沙僧来请菩萨的。’菩萨即命木叉门外叫进。这沙僧倒身下拜,拜罢,抬头正欲告诉前事,忽见孙行者站在傍边,等不得说话,就掣降妖杖望行者劈脸便打。这行者更不回手,撤身躲过。沙僧口里乱骂道:‘我把你个犯十恶造反的泼猴!你又来影瞒菩萨哩。’菩萨喝道:‘悟净不要动手,有甚事先与我说。’
  沙僧收了宝杖,再拜台下,气冲冲的对菩萨道:‘这猴一路行凶,不可数计。前日在山坡下打杀两个剪路的强人,师父怪他。不期晚间就宿在贼窝主家里,又把一伙贼人尽情打死,又血淋淋提一个人头来与师父看。师父諕得跌下马来,骂了他几句,赶他回来。分别之后,师父饥渴太甚,教八戒去寻水。久等不来,又着我去寻他。不期孙行者见我二人不在,复回来把师父打一铁棍,将两个青毡包袱抢去。我等回来,将师父救醒,特来他水帘洞寻他讨包袱,不想他变了脸,不肯认我,将师父关文念了又念。我问他念了做甚,他说不保唐僧,他要自上西天取经,送上东土,算他的功果,立他为祖,万古传扬。我又说:“没唐僧,那肯传经与你?”他说他选了一个有道的真僧。及请出,果是一匹白马,一个唐僧,后跟着八戒、沙僧。我道:“我便是沙和尚,那里又有个沙和尚?”是我赶上前,打了他一宝杖,原来是个猴精。他就帅众拿我,是我特来告请菩萨。不知他会使斤斗云,预先到此处。又不知他将甚巧语花言,影瞒菩萨也。’菩萨道:‘悟净,不要赖人。悟空到此,今已四日,我更不曾放他回去,他那里有另请唐僧,自去取经之意?’沙僧道:‘见如今水帘洞有一个孙行者,怎敢欺诳?’菩萨道:‘既如此,你休发急,教悟空与你同去花果山看看,是真难灭,是假易除,到那里自见分晓。’
  这大圣闻言,即与沙僧辞了菩萨。这一去,到那:
    花果山前分皂白,水帘洞口辨真邪。
  毕竟不知如何分辨,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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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八回二心搅乱大乾坤 一体难修真寂灭

  这行者与沙僧拜辞了菩萨,纵起两道祥光,离了南海。原来行者斤斗云快,沙和尚仙云觉迟,行者就要先行。沙僧扯住道:‘大哥不必这等藏头露尾,先去安根。待小弟与你一同走。’大圣本是良心,沙僧却有疑意。真个二人同驾云而去。不多时,果见花果山。按下云头,二人洞外细看,果见一个行者,高坐石台之上,与群猴饮酒作乐。模样与大圣无异:也是黄发金箍,金睛火眼;身穿也是绵布直裰,腰系虎皮裙;手中也拿一条儿金箍铁棒;足下也踏一双麂皮靴;也是这等毛脸雷公嘴,朔腮别土星,查耳额颅阔,獠牙向外生。
  这大圣怒发,一撒手,撇了沙和尚,掣铁棒上前骂道:‘你是何等妖邪,敢变我的相貌,敢占我的儿孙,擅居吾仙洞,擅作这威福?’那行者见了,公然不答,也使铁棒来迎。二行者在一处,果是不分真假,好打呀:
    两条棒,二猴精,这场相敌实非轻。都要护持唐御弟,各施功绩立英名。真猴实受沙门教,假怪虚称佛子情。盖为神通多变化,无真无假两相平。一个是混元一气齐天圣,一个是久炼千灵缩地精。这个是如意金箍棒,那个是随心铁杆兵。隔架遮拦无胜败,撑持抵敌没输赢。先前交手在洞外,少顷争持起半空。
  他两个各踏云光,跳斗上九霄云内。
  沙僧在傍,不敢下手。见他们战此一场,诚然难认真假。欲待拔刀相助,又恐伤了真的。忍耐良久,且纵身跳下山崖,使降妖宝杖,打近水帘洞外,惊散群妖,掀翻石凳,把饮酒食肉的器皿尽情打碎。寻他的青毡包袱,四下里全然不见。原来他水帘洞本是一股瀑布飞泉,遮挂洞门,远看似一条白布帘儿,近看乃是一股水脉,故曰水帘洞。沙僧不知进步来历,故此难寻。即便纵云,赶到九霄云里,抡著宝杖,又不好下手。大圣道:‘沙僧,你既助不得力,且回复师父,说我等这般这般,等老孙与此妖打上南海落伽山菩萨前辨个真假。’道罢,那行者也如此说。沙僧见两个相貌、声音,更无一毫差别,皂白难分,只得依言,拨转云头,回复唐僧不题。
  你看那两个行者,且行且斗,直来到南海,径至落伽山,打打骂骂,喊声不绝。早惊动护法诸天,即报入潮音洞里道:‘菩萨,果然两个孙悟空打将来也。’那菩萨与木叉行者、善财童子、龙女降莲台,出门喝道:‘那孽畜那里走?’这两个递相揪住道:‘菩萨,这厮果然像弟子模样。才自水帘洞打起,战斗多时,不分胜负。沙悟净肉眼愚蒙,不能分识,有力难助,是弟子教他回西路去回复师父。我与这厮打到宝山,借菩萨慧眼,与弟子认个真假,辨明邪正。’道罢,那行者也如此说一遍。众诸天与菩萨都看良久,莫想能认。菩萨道:‘且放了手,两边站下,等我再看。’果然撒手,两边站定。这边说:‘我是真的。’那边说:‘他是假的。’
  菩萨唤木叉与善财上前,悄悄吩咐:‘你一个帮住一个,等我暗念紧箍儿咒,看那个害疼的便是真,不疼的便是假。’他二人果各帮一个。菩萨暗念真言,两个一齐喊疼,都抱着头,地下打滚,只叫:‘莫念,莫念。’菩萨不念,他两个又一齐揪住,照旧嚷斗。菩萨无计奈何,即令诸天、木叉上前助力。众神恐伤真的,亦不敢下手。菩萨叫声‘孙悟空’,两个一齐答应。菩萨道:‘你当年官拜弼马温,大闹天宫时,神将皆认得你,你且上界去分辨回话。’这大圣谢恩,那行者也谢恩。
  二人扯扯拉拉,口里不住的嚷斗,径至南天门外。慌得那广目天王帅马、赵、温、关四大天将,及把门大小众神,各使兵器挡住道:‘那里走?此间可是争斗之处?’大圣道:‘我因保护唐僧往西天取经,在路上打杀贼徒,那三藏赶我回去,我径到普陀崖见观音菩萨诉苦。不想这妖精几时就变作我的模样,打倒唐僧,抢去包袱。有沙僧至花果山寻讨,只见这妖精占了我的巢穴。后到普陀崖告请菩萨,又见我侍立台下,沙僧诳说是我驾斤斗云,又先在菩萨处遮饰。菩萨却是个正明,不听沙僧之言,命我同他到花果山看验。原来这妖精果像老孙模样,才自水帘洞打到落伽山见菩萨,菩萨也难识认。故打至此间,烦诸天眼力,与我认个真假。’道罢,那行者也似这般这般说了一遍。众天神看够多时,也不能辨。他两个吆喝道:‘你们既不能认,让开路,等我们去见玉帝!’
  众神搪抵不住,放开天门,直至灵霄宝殿。马元帅同张、葛、许、丘四天师奏道:‘下界有一般两个孙悟空打进天门,口称见王。’说不了,两个直嚷进来。諕得那玉帝即降立宝殿,问曰:‘你两个因甚事擅闹天宫,嚷至朕前寻死?’大圣口称:‘万岁,万岁,臣今皈命,秉教沙门,再不敢欺心诳上。只因这个妖精变作臣的模样, ……’如此如彼,把前情备陈了一遍,‘望乞与臣辨个真假。’那行者也如此陈了一遍。玉帝即传旨宣托塔李天王,教:‘把照妖镜来照这厮谁真谁假,教他假灭真存。’天王即取镜照住,请玉帝同众神观看。镜中乃是两个孙悟空的影子,金箍、衣服,毫发不差。玉帝亦辨不出,赶出殿外。
  这大圣呵呵冷笑,那行者也哈哈欢喜。揪头抹颈,复打出天门,坠落西方路上道:‘我和你见师父去,我和你见师父去。’
  却说那沙僧自花果山辞他两个,又行了三昼夜,回至本庄,把前事对唐僧说了一遍。唐僧自家悔恨道:‘当时只说是孙悟空打我一棍,抢去包袱,岂知却是妖精假变的行者。’沙僧又告道:‘这妖又假变一个长老,一匹白马;又有一个八戒挑着我们包袱,又有一个变作是我。我忍不住恼怒,一杖打死,原是一个猴精。因此惊散,又到菩萨处诉苦。菩萨着我与师兄又同去识认,那妖果与师兄一般模样。我难助力,故先来回复师父。’三藏闻言,大惊失色。八戒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应了这施主家婆婆之言了:他说有几起取经的,这却不又是一起?’
  那家老老小小的都来问沙僧道:‘你这几日往何处讨盘缠去的?’沙僧笑道:‘我往东胜神洲花果山寻大师兄取讨行李,又到南海普陀山拜见观音菩萨,却又到花果山,方才转回至此。’那老者又问:‘往返有多少路程?’沙僧道:‘约有二十余万里。’老者道:‘爷爷呀!似这几日,就走了这许多路,只除是驾云,方能够得到!’八戒道:‘不是驾云,如何过海?’沙僧道:‘我们那算得走路,若是我大师兄,只消一二日,可往回也。’那家子听言,都说是神仙。八戒道:‘我们虽不是神仙,神仙还是我们的晚辈哩!’
  正说间,只听半空中喧哗乱嚷。慌得都出来看,却是两个行者打将来。八戒见了,忍不住手痒道:‘等我去认认看。’好呆子,急纵身跳起,望空高叫道:‘师兄莫嚷,我老猪来也!’那两个一齐应道:‘兄弟,来打妖精,来打妖精。’那家子又惊又喜道:‘是几位腾云驾雾的罗汉歇在我家,就是发愿斋僧的,也斋不着这等好人。’更不计较茶饭,愈加供养。又说:‘这两个行者只怕斗出不好来,地覆天翻,作祸在那里!’三藏见那老者当面是喜,背后是忧,即开言道:‘老施主放心,莫生忧叹。贫僧收伏了徒弟,去恶归善,自然谢你。’那老者满口回答道:‘不敢,不敢。’沙僧道:‘施主休讲。师父可坐在这里,等我和二哥去,一家扯一个来到你面前,你就念念那话儿,看那个害疼的就是真的,不疼的就是假的。’三藏道:‘言之极当。’
  沙僧果起在半空道:‘二位住了手,我同你到师父面前辨个真假去。’这大圣放了手,那行者也放了手。沙僧搀住一个,叫道:‘二哥,你也搀住一个。’果然搀住,落下云头,径至草舍门外。三藏见了,就念紧箍儿咒。二人一齐叫苦道:‘我们这等苦斗,你还咒我怎的?莫念,莫念。’那长老本心慈善,遂住了口不念,却也不认得真假。他两个挣脱手,依然又打。这大圣道:‘兄弟们保著师父,等我与他打到阎王前折辨去也。’那行者也如此说。二人抓抓挜挜,须臾又不见了。
  八戒道:‘沙僧,你既到水帘洞,看见假八戒挑着行李,怎么不抢将来?’沙僧道:‘那妖精见我使宝杖打他假沙僧,他就乱围上来要拿,是我顾性命走了。及告菩萨,与行者复至洞口,他两个打在空中,是我去掀翻他的石凳,打散他的小妖。只见一股瀑布泉水流,竟不知洞门开在何处,寻不着行李,所以空手回复师命也。’八戒道:‘你原来不晓得。我前年请他去时,先在洞门外相见。后被我说泛了他,他就跳下,去洞里换衣来时,我看见他将身往水里一钻。那一股瀑布水流,就是洞门。想必那怪将我们包袱收在那里面也。’三藏道:‘你既知此门,你可趁他都不在,可先到他洞里取出包袱,我们往西天去罢。他就来,我也不用他了。’八戒道:‘我去。’沙僧说:‘二哥,他那洞前有千数小猴,你一人恐弄他不过,反为不美。’八戒笑道:‘不怕,不怕。’急出门,纵着云雾,径上花果山寻取行李不题。
  却说那两个行者又打嚷到阴山背后,諕得那满山鬼战战兢兢,藏藏躲躲。有先跑的,撞入阴司门里,报上森罗宝殿道:‘大王,背阴山上有两个齐天大圣打将来也。’慌得那第一殿秦广王传报与二殿楚江王、三殿宋帝王、四殿卞城王、五殿阎罗王、六殿平等王、七殿泰山王、八殿都市王、九殿忤官王、十殿转轮王:一殿转一殿,霎时间,十王会齐,又着人飞报与地藏王。尽在森罗殿上,点聚阴兵,等擒真假。只听得那强风滚滚,惨雾漫漫,二行者一翻一滚的打至森罗殿下。
  阴君近前挡住道:‘大圣有何事,闹我幽冥?’这大圣道:‘我因保唐僧西天取经,路过西梁国,至一山,有强贼截劫我师。是老孙打死几个,师父怪我,把我逐回。我随到南海菩萨处诉告,不知那妖精怎么就绰著口气,假变作我的模样,在半路上打倒师父,抢夺了行李。师弟沙僧向我本山取讨包袱,这妖假立师名,要往西天取经。沙僧逃遁至南海见菩萨,我正在侧。他备说原因,菩萨又命我同他至花果山观看,果被这厮占了我巢穴。我与他争辨到菩萨处,其实相貌、言语等俱一般,菩萨也难辨真假。又与这厮打上天堂,众神亦果难辨。因见我师,我师念紧箍咒试验,与我一般疼痛。故此闹至幽冥,望阴君与我查看生死簿,看假行者是何出身,快早追他魂魄,免教二心沌乱。’那怪亦如此说一遍。阴君闻言,即唤管簿判官一一从头查勘,更无个假行者之名。再看毛虫文簿,那猴子一百三十条,已是孙大圣幼年得道之时,大闹阴司,消死名,一笔勾之。自后来,凡是猴属,尽无名号。查勘毕,当殿回报。阴君各执笏,对行者道:‘大圣,幽冥处既无名号可查,你还到阳间去折辨。’
  正说处,只听得地藏王菩萨道:‘且住,且住。等我著谛听与你听个真假。’原来那谛听是地藏菩萨经案下伏的一个兽名。他若伏在地下,一霎时,将四大部洲山川社稷,洞天福地之间,蠃虫、鳞虫、毛虫、羽虫、昆虫、天仙、地仙、神仙、人仙、鬼仙,可以照鉴善恶,察听贤愚。那兽奉地藏钧旨,就于森罗庭院之中,俯伏在地。须臾,抬起头来,对地藏道:‘怪名虽有,但不可当面说破,又不能助力擒他。’地藏道:‘当面说出便怎么?’谛听道:‘当面说出,恐妖精恶发,搔扰宝殿,致令阴府不安。’又问:‘何为不能助力擒拿?’谛听道:‘妖精神通,与孙大圣无二。幽冥之神,能有多少法力?故此不能擒拿。’地藏道:‘似这般怎生祛除?’谛听言:‘佛法无边。’地藏早已省悟,即对行者道:‘你两个形容如一,神通无二,若要辨明,须到雷音寺释迦如来那里,方得明白。’两个一齐嚷道:‘说的是,说的是。我和你西天佛祖之前折辨去。’那十殿阴君送出,谢了地藏,回上翠云宫,著鬼使闭了幽冥关隘不题。
  看那两个行者飞云奔雾,打上西天。有诗为证。诗曰:
    人有二心生祸灾,天涯海角致疑猜。
    欲思宝马三公位,又忆金銮一品台。
    南征北讨无休歇,东挡西除未定哉。
    禅门须学无心诀,静养婴儿结圣胎。
  他两个在那半空里扯扯拉拉,抓抓挜挜,且行且斗,直嚷至大西天灵鹫仙山雷音宝刹之外。早见那四大菩萨、八大金刚、五百阿罗、三千揭谛、比丘尼、比丘僧、优婆塞、优婆夷诸大圣众,都到七宝莲台之下,净听如来说法。那如来正讲到这:
    ‘不有中有,不无中无。不色中色,不空中空。非有为有,非无为无。非色为色,非空为空。空即是空,色即是色。色无定色,色即是空。空无定空,空即是色。知空不空,知色不色。名为照了,始达妙音。’
  概众稽首皈依,流通诵读之际,如来降天花普散缤纷,即离宝座,对大众道:‘汝等俱是一心,且看二心竞斗而来也。’
  大众举目看之,果是两个行者,吆天喝地,打至雷音胜境。慌得那八大金刚上前挡住道:‘汝等欲往那里去?’这大圣道:‘妖精变作我的模样,欲至宝莲台下,烦如来为我辨个虚实也。’众金刚抵挡不住,直嚷至台下,跪于佛祖之前,拜告道:‘弟子保护唐僧,来造宝山,求取真经,一路上炼魔缚怪,不知费了多少精神。前至中途,偶遇强徒劫掳,委是弟子二次打伤几人。师父怪我赶回,不容同拜如来金身。弟子无奈,只得投奔南海,见观音诉苦。不期这个妖精假变弟子声音、相貌,将师父打倒,把行李抢去。师弟悟净寻至我山,被这妖假捏巧言,说有真僧取经之故。悟净脱身至南海,备说详细。观音知之,遂令弟子同悟净再至我山。因此,两人比并真假,打至南海,又打到天宫,又曾打见唐僧,打见冥府,俱莫能辨认。故此大胆轻造,千乞大开方便之门,广垂慈悯之念,与弟子辨明邪正,庶好保护唐僧亲拜金身,取经回东土,永扬大教。’大众听他两张口一样声,俱说一遍,众亦莫辨。惟如来则通知之,正欲道破,忽见南下彩云之间,来了观音,参拜我佛。
  我佛合掌道:‘观音尊者,你看那两个行者,谁是真假?’菩萨道:‘前日在弟子荒境,委不能辨。他又至天宫、地府,亦俱难认。特来拜告如来,千万与他辨明辨明。’如来笑道:‘汝等法力广大,只能普阅周天之事,不能遍识周天之物,亦不能广会周天之种类也。’菩萨又请示周天种类。如来才道:‘周天之内有五仙:乃天、地、神、人、鬼。有五虫:乃蠃、鳞、毛、羽、昆。这厮非天、非地、非神、非人、非鬼,亦非蠃、非鳞、非毛、非羽、非昆。又有四猴混世,不入十类之种。’菩萨道:‘敢问是那四猴?’如来道:‘第一是灵明石猴,通变化,识天时,知地利,移星换斗;第二是赤尻马猴,晓阴阳,会人事,善出入,避死延生;第三是通臂猿猴,拿日月,缩千山,辨休咎,乾坤摩弄;第四是六耳猕猴,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万物皆明。此四猴者,不入十类之种,不达两间之名。我观假悟空乃六耳猕猴也。此猴若立一处,能知千里外之事;凡人说话,亦能知之。故此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万物皆明。与真悟空同像同音者,六耳猕猴也。’
  那猕猴闻得如来说出他的本像,胆战心惊,急纵身,跳起来就走。如来见他走时,即令大众下手。早有四菩萨、八金刚、五百阿罗、三千揭谛、比丘僧、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观音、木叉,一齐围绕。孙大圣也要上前,如来道:‘悟空休动手,待我与你擒他。’那猕猴毛骨悚然,料著难脱,即忙摇身一变,变作个蜜蜂儿,往上便飞。如来将金钵盂撇起去,正盖着那蜂儿,落下来。大众不知,以为走了。如来笑云:‘大众休言。妖精未走,见在我这钵盂之下。’大众一发上前,把钵盂揭起,果然见了本像,是一个六耳猕猴。孙大圣忍不住,抡起铁棒,劈头一下打死,至今绝此一种。如来不忍,道声:‘善哉!善哉!’大圣道:‘如来不该慈悯他。他打伤我师父,抢夺我包袱,依律问他个得财伤人,白昼抢夺,也该个斩罪哩。’如来道:‘你自快去保护唐僧来此求经罢。’大圣叩头谢道:‘上告如来得知:那师父定是不要我,我此去,若不收留,却不又劳一番神思?望如来方便,把松箍儿咒念一念,褪下这个金箍,交还如来,放我还俗去罢。’如来道:‘你休乱想,切莫放刁。我教观音送你去,不怕他不收。好生保护他去,那时功成归极乐,汝亦坐莲台。’
  那观音在傍听说,即合掌谢了圣恩,领悟空,辄驾云而去。随后木叉行者、白鹦哥一同赶上。不多时,到了中途草舍人家。沙和尚看见,急请师父拜门迎接。菩萨道:‘唐僧,前日打你的,乃假行者六耳猕猴也。幸如来知识,已被悟空打死。你今须是收留悟空,一路上魔障未消,必得他保护你,才得到灵山,见佛取经。再休嗔怪。’三藏叩头道:‘谨遵教旨。’
  正拜谢时,只听得正东上狂风滚滚,猪八戒背着两个包袱,驾风而至。呆子见了菩萨,倒身下拜道:‘弟子前日别了师父,至花果山水帘洞寻取包袱,果见一个假唐僧、假八戒,都被弟子打死,原是两个猴身。却入里,方寻着包袱,当时查点,一物不少,却驾风转此。更不知两行者下落如何?’菩萨把如来识怪之事说了一遍。那呆子十分欢喜,称谢不尽。师徒们拜谢了,菩萨回海。却都照旧合意同心,洗冤解怒。又谢了那村舍人家,整束行囊、马匹,找大路而西。正是:
    中道分离乱五行,降妖聚会合元明。
    神归心舍禅方定,六识祛降丹自成。
  毕竟这去,不知三藏几时得面佛求经,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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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九回唐三藏路阻火焰山 孙行者一调芭蕉扇

    若干种性本来同,海纳无穷。千思万虑终成妄,般般色色和融。有日功完行满,圆明法性高隆。休教差别走西东,紧锁牢䪊。收来安放丹炉内,炼得金乌一样红。朗朗辉辉娇艳,任教出入乘龙。
  话表三藏遵菩萨教旨,收了行者,与八戒、沙僧剪断二心,锁䪊猿马,同心戮力,赶奔西天。说不尽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历过了夏月炎天,却又值三秋霜景。但见那:
    薄云断绝西风紧,鹤鸣远岫霜林锦。光景正苍凉,山长水更长。征鸿来北塞,玄鸟归南陌。客路怯孤单,衲衣容易寒。
  师徒四众进前行处,渐觉热气蒸人。三藏勒马道:‘如今正是秋天,却怎返有热气?’八戒道:‘原来不知。西方路上有个斯哈哩国,乃日落之处,俗呼为天尽头。若到申酉时,国王差人上城,擂鼓吹角,混杂海沸之声。日乃太阳真火,落于西海之间,如火淬水,接声滚沸。若无鼓角之声混耳,即振杀城中小儿。此地热气蒸人,想必到日落之处也。’大圣听说,忍不住笑道:‘呆子莫乱谈。若论斯哈哩国,正好早哩。似师父朝三暮二的这等担阁,就从小至老,老了又小,老小三生,也还不到。’八戒道:‘哥啊!据你说,不是日落之处,为何这等酷热?’沙僧道:‘想是天时不正,秋行夏令故也。’他三个正都争讲,只见那路傍有座庄院,乃是红瓦盖的房舍,红砖砌的垣墙,红油门扇,红漆板榻,一片都是红的。三藏下马道:‘悟空,你去那人家问个消息,看那炎热之故何也?’
  大圣收了金箍棒,整肃衣裳,扭捏作个斯文气象,绰下大路,径至门前观看。那门里忽然走出一个老者,但见他:
    穿一领黄不黄红不红的葛布深衣,戴一顶青不青皂不皂的篾丝凉帽。手中拄一根弯不弯直不直暴节竹杖,足下踏一双新不新旧不旧靸䩺鞋。面似红铜,须如白练。两道寿眉遮碧眼,一张咍口露金牙。
  那老者猛抬头,看见行者,吃了一惊,拄著竹杖,喝道:‘你是那里来的怪人?在我这门首何干?’行者答礼道:‘老施主休怕我,我不是什么怪人。贫僧是东土大唐钦差上西方求经者。师徒四人,适至宝方,见天气蒸热,一则不解其故,二来不知地名,特拜问指教一二。’那老者却才放心,笑云:‘长老勿罪。我老汉一时眼花,不识尊颜。’行者道:‘不敢。’老者又问:‘令师在那条路上?’行者道:‘那南首大路上立的不是?’老者教:‘请来,请来。’行者欢喜,把手一招,三藏即同八戒、沙僧,牵白马,挑行李近前,都对老者作礼。
  老者见三藏丰姿标致,八戒、沙僧相貌奇稀,又惊又喜。只得请入里坐,教小的们看茶,一壁厢办饭。三藏闻言,起身称谢道:‘敢问公公:贵处遇秋,何返炎热?’老者道:‘敝地唤做火焰山,无春无秋,四季皆热。’三藏道:‘火焰山却在那边?可阻西去之路?’老者道:‘西方却去不得。那山离此有六十里远,正是西方必由之路,却有八百里火焰,四周围寸草不生。若过得山,就是铜脑盖,铁身躯,也要化成汁哩。’三藏闻言,大惊失色,不敢再问。
  只见门外一个少年男子,推一辆红车儿,住在门傍,叫声:‘卖糕。’大圣拔根毫毛,变个铜钱,问那人买糕。那人接了钱,不论好歹,揭开车儿上衣裹,热气腾腾,拿出一块糕,递与行者。行者托在手中,好似火里烧的灼炭,煤炉内的红钉。你看他左手倒在右手,右手换在左手,只道:‘热热热,难吃难吃!’那男子笑道:‘怕热,莫来这里,这里是这等热。’行者道:‘你这汉子好不明理。常言道:“不冷不热,五谷不结。”他这等热得很,你这糕粉自何而来?’那人道:‘若知糕粉米,敬求铁扇仙。’行者道:‘铁扇仙怎的?’那人道:‘铁扇仙有柄芭蕉扇,求得来,一扇息火,二扇生风,三扇下雨。我们就布种,及时收割,故得五谷养生;不然,诚寸草不能生也。’
  行者闻言,急抽身走入里面,将糕递与三藏道:‘师父放心,且莫隔年焦著。吃了糕,我与你说。’长老接糕在手,向本宅老者道:‘公公请糕。’老者道:‘我家的茶饭未奉,敢吃你糕?’行者笑道:‘老人家,茶饭倒不必赐,我问你:铁扇仙在那里住?’老者道:‘你问他怎的?’行者道:‘适才那卖糕人说,此仙有柄芭蕉扇。求将来,一扇息火,二扇生风,三扇下雨,你这方布种收割,才得五谷养生。我欲寻他讨来搧息火焰山过去,且使这方依时收种,得安生也。’老者道:‘固有此说,你们却无礼物,恐那圣贤不肯来也。’三藏道:‘他要甚礼物?’老者道:‘我这里人家,十年拜求一度。四猪四羊、花红表里、异香时果、鸡鹅美酒,沐浴虔诚,拜到那仙山,请他出洞,至此施为。’行者道:‘那山坐落何处?唤甚地名?有几多里数?等我问他要扇子去。’老者道:‘那山在西南方,名唤翠云山。山中有一仙洞,名唤芭蕉洞。我这里众信人等去拜仙山,往回要走一月,计有一千四百五六十里。’行者笑道:‘不打紧,就去就来。’那老者道:‘且住,吃些茶饭,办些干粮,须得两人做伴。那路上没有人家,又多狼虎,非一日可到,莫当耍子。’行者笑道:‘不用,不用。我去也。’说一声,忽然不见。那老者慌张道:‘爷爷呀!原来是腾云驾雾的神人也。’
  且不说这家子供奉唐僧加倍。却说那行者霎时径到翠云山,按住祥光,正自找寻洞口,只闻得丁丁之声,乃是山林内一个樵夫伐木。行者即趋步至前,又闻得他道:
    ‘云际依依认旧林,断崖荒草路难寻。
    西山望见朝来雨,南涧归时渡处深。’
  行者近前作礼道:‘樵哥,问讯了。’那樵子撇了柯斧,答礼道:‘长老何往?’行者道:‘敢问樵哥,这可是翠云山?’樵子道:‘正是。’行者道:‘有个铁扇仙的芭蕉洞,在何处?’樵子笑道:‘这芭蕉洞虽有,却无个铁扇仙,只有个铁扇公主,又名罗刹女。’行者道:‘人言他有一柄芭蕉扇,能熄得火焰山,敢是他么?’樵子道:‘正是,正是。这圣贤有这件宝贝,善能熄火,保护那方人家,故此称为铁扇仙。我这里人家用不着他,只知他叫做罗刹女,乃大力牛魔王妻也。’
  行者闻言,大惊失色,心中暗想道:‘又是冤家了。当年伏了红孩儿,说是这厮养的。前在那解阳山破儿洞遇他叔子,尚且不肯与水,要作报仇之意;今又遇他父母,怎生借得这扇子耶?’樵子见行者沉思默虑,嗟叹不已,便笑道:‘长老,你出家人,有何忧疑?这条小路儿向东去,不尚五六里,就是芭蕉洞,休得心焦。’行者道:‘不瞒樵哥说,我是东土唐朝差往西天求经的唐僧大徒弟,前年在火云洞,曾与罗刹之子红孩儿有些言语,但恐罗刹怀仇不与,故生忧疑。’樵子道:‘大丈夫鉴貌辨色,只以求扇为名,莫认往时之溲话,管情借得。’行者闻言,深深唱个大喏道:‘谢樵哥教诲,我去也。’
  遂别了樵夫,径至芭蕉洞口。但见那两扇门紧闭牢关,洞外风光秀丽。好去处!正是那:
    山以石为骨,石作土之精。烟霞含宿润,苔藓助新青。嵯峨势耸欺蓬岛,幽静花香若海瀛。几树乔松栖野鹤,数株衰柳语山莺。诚然是千年古迹,万载仙踪。碧梧鸣彩凤,活水隐苍龙。曲迳荜萝垂挂,石梯藤葛攀笼。猿啸翠岩忻月上,鸟啼高树喜晴空。两林竹荫凉如雨,一迳花浓没绣绒。时见白云来远岫,略无定体漫随风。
  行者上前叫:‘牛大哥,开门,开门。’呀的一声,洞门开了,里边走出一个毛儿女,手中提着花篮,肩上担着锄子。真个是一身蓝缕无妆饰,满面精神有道心。行者上前迎著合掌道:‘女童,累你转报公主一声:我本是取经的和尚,在西方路上,难过火焰山,特来拜借芭蕉扇一用。’那毛女道:‘你是那寺里和尚?叫甚名字?我好与你通报。’行者道:‘我是东土来的,叫做孙悟空和尚。’
  那毛女即便回身,转于洞内,对罗刹跪下道:‘奶奶,洞门外有个东土来的孙悟空和尚,要见奶奶,拜求芭蕉扇,过火焰山一用。’那罗刹听见‘孙悟空’三字,便似撮盐入火,火上浇油,骨都都红生脸上,恶狠狠怒发心头。口中骂道:‘这泼猴!今日来了。’叫:‘丫鬟,取披挂,拿兵器来。’随即取了披挂,拿两口青锋宝剑,整束出来。行者在洞外闪过,偷看怎生打扮。只见他:
    头裹团花手帕,身穿纳锦云袍。腰间双束虎觔绦。微露绣裙偏绡。
    凤嘴弓鞋三寸,龙须膝裤金销。手提宝剑怒声高。凶比月婆容貌。
  那罗刹出门,高叫道:‘孙悟空何在?’行者上前,躬身施礼道:‘嫂嫂,老孙在此奉揖。’罗刹咄的一声道:‘谁是你的嫂嫂?那个要你奉揖?’行者道:‘尊府牛魔王,当初曾与老孙结义,乃七兄弟之亲。今闻公主是牛大哥令正,安得不以嫂嫂称之?’罗刹道:‘你这泼猴!既有兄弟之亲,如何坑陷我子?’行者佯问道:‘令郎是谁?’罗刹道:‘我儿是号山枯松涧火云洞圣婴大王红孩儿。被你倾了,我们正没处寻你报仇,你今上门纳命,我肯饶你?’行者满脸陪笑道:‘嫂嫂原来不察理,错怪了老孙。你令郎因是捉了师父,要蒸要煮,幸亏了观音菩萨收他去,救出我师。他如今现在菩萨处做善财童子,实受了菩萨正果,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与天地同寿,日月同庚。你倒不谢老孙保命之恩,返怪老孙,是何道理?’罗刹道:‘你这个巧嘴的泼猴!我那儿虽不伤命,再怎生得到我的跟前,几时能见一面?’行者笑道:‘嫂嫂要见令郎,有何难处?你且把扇子借我,搧息了火,送我师父过去,我就到南海菩萨处请他来见你,就送扇子还你,有何不可?那时节,你看他可曾损伤一毫?如有些须之伤,你也怪得有理;如比旧时标致,还当谢我。’罗刹道:‘泼猴!少要饶舌,伸过头来,等我砍上几剑:若受得疼痛,就借扇子与你;若忍耐不得,教你早见阎君。’行者叉手向前,笑道:‘嫂嫂切莫多言。老孙伸著光头,任尊意砍上多少,但没气力便罢。是必借扇子用用。’那罗刹不容分说,双手抡剑,照行者头上乒乒乓乓,砍有十数下,这行者全不认真。罗刹害怕,回头要走。行者道:‘嫂嫂那里去?快借我使使。’那罗刹道:‘我的宝贝原不轻借。’行者道:‘既不肯借,吃你老叔一棒。’
  好猴王,一只手扯住,一只手去耳内掣出棒来,幌一幌,有碗来粗细。那罗刹挣脱手,举剑来迎。行者随又抡棒便打。两个在翠云山前,不论亲情,却只讲仇隙。这一场好杀:
    裙钗本是修成怪,为子怀仇恨泼猴。行者虽然生狠怒,因师路阻让娥流。先言拜借芭蕉扇,不展骁雄耐性柔。罗刹无知抡剑砍,猴王有意说亲由。女流怎与男儿斗,到底男刚压女流。这个金箍铁棒多凶猛,那个霜刃青锋甚紧稠。劈面打,照头丢,恨苦相持不罢休。左挡右遮施武艺,前迎后架骋奇谋。却才斗到沉酣处,不觉西方坠日头。罗刹忙将真扇子,一搧挥动鬼神愁。
  那罗刹女与行者相持到晚,见行者棒重,却又解数周密,料斗他不过,即便取出芭蕉扇,幌一幌,一扇阴风,把行者搧得无影无形,莫想收留得住。这罗刹得胜回归。
  那大圣飘飘荡荡,左沉不能落地,右坠不得存身。就如旋风翻败叶,流水淌残花。滚了一夜,直至天明,方才落在一座山上,双手抱住一块峰石。定性良久,仔细观看,却才认得是小须弥山。大圣长叹一声道:‘好利害妇人!怎么就把老孙送到这里来了?我当年曾记得在此处告求灵吉菩萨降黄风怪救我师父。那黄风岭至此直南上有三千余里,今在西路转来,乃东南方隅,不知有几万里。等我下去问灵吉菩萨一个消息,好回旧路。’
  正踌躇间,又听得钟声响亮,急下山坡,径至禅院。那门前道人认得行者的形容,即入里面报道:‘前年来请菩萨去降黄风怪的那个毛脸大圣又来了。’菩萨知是悟空,连忙下宝座相迎,入内施礼道:‘恭喜,取经来耶?’悟空答道:‘正好未到,早哩,早哩。’灵吉道:‘既未曾得到雷音,何以回顾荒山?’行者道:‘自上年蒙盛情降了黄风怪,一路上不知历过多少苦楚。今到火焰山,不能前进,询问土人,说有个铁扇仙,芭蕉扇搧得火灭,老孙特去寻访。原来那仙是牛魔王的妻,红孩儿的母。他说我把他儿子做了观音菩萨的童子,不得常见,恨我为仇,不肯借扇,与我争斗。他见我的棒重难撑,遂将扇子把我一搧,搧得我悠悠荡荡,直至于此,方才落住。故此轻造禅院,问个归路。此处到火焰山,不知有多少里数?’灵吉笑道:‘那妇人唤名罗刹女,又叫做铁扇公主。他的那芭蕉扇本是昆仑山后,自混沌开辟以来,天地产成的一个灵宝,乃太阴之精叶,故能灭火气。假若搧着人,要飘八万四千里,方息阴风。我这山到火焰山,只有五万余里,此还是大圣有留云之能,故止住了;若是凡人,正好不得住也。’行者道:‘利害,利害!我师父却怎生得度那方?’灵吉道:‘大圣放心。此一来,也是唐僧的缘法,合教大圣成功。’行者道:‘怎见成功?’灵吉道:‘我当年受如来教旨,赐我一粒定风丹、一柄飞龙杖。飞龙杖已降了风魔。这定风丹尚未曾见用,如今送了大圣,管教那厮搧你不动,你却要了扇子,搧息火,却不就立此功也?’行者低头作礼,感谢不尽。那菩萨即于衣袖中取出一个锦袋儿,将那一粒定风丹,与行者安在衣领里边,将针线紧紧缝了。送行者出门道:‘不及留款。往西北上去,就是罗刹的山场也。’
  行者辞了灵吉,驾斤斗云,径返翠云山,顷刻而至。使铁棒打着洞门叫道:‘开门,开门!老孙来借扇子使使哩。’慌得那门里女童即忙来报:‘奶奶,借扇子的又来了。’罗刹闻言,心中悚惧道:‘这泼猴真有本事。我的宝贝搧着人,要去八万四千里,方能停止;他怎么才吹去,就回来也?这番等我一连搧他两三扇,教他找不着归路。’急纵身,结束整齐,双手提剑,走出门来道:‘孙行者,你不怕我,又来寻死?’行者笑道:‘嫂嫂勿得悭吝,是必借我使使,保得唐僧过山,就送还你。我是个志诚有余的君子,不是那借物不还的小人。’罗刹又骂道:‘泼猢狲!好没道理,没分晓。夺子之仇,尚未报得;借扇之意,岂得如心?你不要走,吃我老娘一剑。’大圣公然不惧,使铁棒劈手相迎。他两个往往来来,战经五七回合,罗刹女手软难抡,孙行者身强善敌。他见事势不谐,即取扇子,望行者搧了一扇,行者巍然不动。行者收了铁棒,笑吟吟的道:‘这番不比那番,任你怎么搧来,老孙若动一动,就不算汉子。’那罗刹又搧两扇。果然不动。罗刹慌了,急收宝贝转回,走入洞里,将门紧紧关上。
  行者见他闭了门,却就弄个手段,拆开衣领,把定风丹噙在口中。摇身一变,变作一个蟭蟟虫儿,从他门隙处钻进。只见罗刹叫道:‘渴了,渴了,快拿茶来。’近侍女童,即将香茶一壶,沙沙的满斟一碗,冲起茶沫漕漕。行者见了欢喜,嘤的一翅,飞在茶沫之下。那罗刹渴极,接过茶,两三气都吃了。行者已到他肚腹之内,现原身,厉声高叫道:‘嫂嫂,借扇子我使使。’罗刹大惊失色,叫:‘小的们,关了前门否?’俱说:‘关了。’他又说:‘既关了门,孙行者如何在家里叫唤?’女童道:‘在你身上叫哩。’罗刹道:‘孙行者,你在那里弄术哩?’行者道:‘老孙一生不会弄术,都是些真手段,实本事,已在尊嫂尊腹之内耍子,已见其肺肝矣。我知你也饥渴了,我先送你个坐碗儿解渴。’却就把脚往下一登。那罗刹小腹之中疼痛难禁,坐于地下叫苦。行者道:‘嫂嫂休得推辞,我再送你个点心充饥。’又把头往上一顶。那罗刹心痛难禁,只在地上打滚,疼得他面黄唇白,只叫:‘孙叔叔饶命。’
  行者却才收了手脚道:‘你才认得叔叔么?我看牛大哥情上,且饶你性命。快将扇子拿来我使使。’罗刹道:‘叔叔,有扇,有扇,你出来拿了去。’行者道:‘拿扇子我看了出来。’罗刹即叫女童拿一柄芭蕉扇,执在傍边。行者探到喉咙之上见了道:‘嫂嫂,我既饶你性命,不在腰肋之下搠个窟窿出来,还自口出。你把口张三张儿。’那罗刹果张开口。行者还作个蟭蟟虫,先飞出来,丁在芭蕉扇上。那罗刹不知,连张三次,叫:‘叔叔出来罢。’行者化原身,拿了扇子,叫道:‘我在此间不是?谢借了,谢借了。’拽开步,往前便走。小的们连忙开了门,放他出洞。
  这大圣拨转云头,径回东路,霎时按落云头,立在红砖壁下。八戒见了,欢喜道:‘师父,师兄来了,来了。’三藏即与本庄老者同沙僧出门接着,同至舍内。把芭蕉扇靠在旁边道:‘老官儿,可是这个扇子?’老者道:‘正是,正是。’唐僧喜道:‘贤徒有莫大之功。求此宝贝,甚劳苦了。’行者道:‘劳苦倒也不说。那铁扇仙,你道是谁?那厮原来是牛魔王的妻,红孩儿的母,名唤罗刹女,又唤铁扇公主。我寻到洞外借扇,他就与我讲起仇隙,把我砍了几剑。是我使棒吓他,他就把扇子搧了我一下,飘飘荡荡,直刮到小须弥山。幸见灵吉菩萨,送了我一粒定风丹,指与归路。复至翠云山,又见罗刹女。罗刹女又使扇子,搧我不动,他就回洞。是老孙变作一个蟭蟟虫,飞入洞去。那厮正讨茶吃,是我又钻在茶沫之下,到他肚里,做起手脚。他疼痛难禁,不住口的叫我做叔叔饶命,情愿将扇借与我。我却饶了他,拿将扇来。待过了火焰山,仍送还他。’三藏闻言,感谢不尽。
  师徒们俱拜辞老者,一路西来。约行有四十里远近,渐渐酷热蒸人。沙僧只叫:‘脚底烙得慌。’八戒又道:‘爪子烫得痛。’马比寻常又快,只因他热难停,十分躁进。行者道:‘师父且请下马,兄弟们莫走。等我搧息了火,待风雨之后,地土冷些,再过山去。’行者果举扇,径至火边,尽力一搧,那山上火光烘烘腾起;再一扇,更著百倍;又一扇,那火足有千丈之高,渐渐烧着身体。行者急回,已将两股毫毛烧净。径跑至唐僧面前叫:‘快回去,快回去。火来了,火来了。’
  那师父爬上马,与八戒、沙僧,复东来有二十余里,方才歇下,道:‘悟空,如何了呀?’行者丢下扇子道:‘不停当,不停当,被那厮哄了。’三藏听说,愁促眉尖,闷添心上,止不住两泪交流,只道:‘怎生是好?’八戒道:‘哥哥,你急急忙忙叫回去是怎么说?’行者道:‘我将扇子搧了一下,火光烘烘;第二扇,火气愈盛;第三扇,火头飞有千丈之高。若是跑得不快,把毫毛都烧尽矣。’八戒笑道:‘你常说雷打不伤,火烧不损,如今何又怕火?’行者道:‘你这呆子,全不知事。那时节用心防备,故此不伤;今日只为搧息火光,不曾捻避火诀,又未使护身法,所以把两股毫毛烧了。’沙僧道:‘似这般火盛,无路通西,怎生是好?’八戒道:‘只拣无火处走便罢。’三藏道:‘那方无火?’八戒道:‘东方、南方、北方俱无火。’又问:‘那方有经?’八戒道:‘西方有经。’三藏道:‘我只欲往有经处去哩。’沙僧道:‘有经处有火,无火处无经,诚是进退两难。’
  师徒们正自胡谈乱讲,只听得有人叫道:‘大圣不须烦恼,且来吃些斋饭再议。’四众回看时,见一老人,身披飘风氅,头顶偃月冠,手持龙头杖,足踏铁靿靴。后带着一个雕嘴鱼腮鬼,鬼头上顶着一个铜盆,盆内有些蒸饼糕糜、黄粮米饭。在于西路下躬身道:‘我本是火焰山土地,知大圣保护圣僧,不能前进,特献一斋。’行者道:‘吃斋小可,这火光几时灭得,让我师父过去?’土地道:‘要灭火光,须求罗刹女借芭蕉扇。’行者去路旁拾起扇子道:‘这不是?那火光越搧越著,何也?’土地看了,笑道:‘此扇不是真的,被他哄了。’行者道:‘如何方得真的?’那土地又控背躬身,微微笑道:
    若还要借真蕉扇,须是寻求大力王。
  毕竟不知大力王有甚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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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回牛魔王罢战赴华筵 孙行者二调芭蕉扇

  土地说:‘大力王即牛魔王也。’行者道:‘这山本是牛魔王放的火,假名火焰山?’土地道:‘不是,不是。大圣若肯赦小神之罪,方敢直言。’行者道:‘你有何罪?直说无妨。’土地道:‘这火原是大圣放的。’行者怒道:‘我在那里?你这等乱谈。我可是放火之辈?’土地道:‘是你也认不得我了。此间原无这座山。因大圣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被显圣擒了,压赴老君,将大圣安于八卦炉内。煅炼之后开鼎,被你蹬倒丹炉,落了几个砖来,内有余火,到此处化为火焰山。我本是兜率宫守炉的道人,当被老君怪我失守,降下此间,就做了火焰山土地也。’猪八戒闻言,恨道:‘怪道你这等打扮,原来是道士变的土地。’
  行者半信不信道:‘你且说,早寻大力王何故?”土地道:‘大力王乃罗刹女丈夫。他这向撇了罗刹,现在积雷山摩云洞。有个万年狐王,那狐王死了,遗下一个女儿,叫做玉面公主。那公主有百万家私,无人掌管。二年前,访著牛魔王神通广大,情愿倒陪家私,招赘为夫。那牛王弃了罗刹,久不回顾。若大圣寻着牛王,拜求来此,方借得真扇:一则搧息火焰,可保师父前进;二来永除火患,可保此地生灵;三者赦我归天,回缴老君法旨。’行者道:‘积雷山坐落何处?到彼有多少程途?’土地道:‘在正南方。此间到彼,有三千余里。’
  行者闻言,即吩咐沙僧、八戒保护师父,又教土地陪伴勿回。随即忽的一声,渺然不见。那里消半个时辰,早见一座高山凌汉。按落云头,停立巅峰之上观看,真是好山:
    高不高,顶摩碧汉;大不大,根扎黄泉。山前日暖,岭后风寒。山前日暖,有三冬草木无知;岭后风寒,见九夏冰霜不化。龙潭接涧水长流,虎穴依崖花放早。水流千派似飞琼,花放一心如布锦。湾环岭上湾环树,扢扠石外扢扠松。真个是:高的山,峻的岭;陡的崖,深的涧;香的花,美的果;红的藤,紫的竹;青的松,翠的柳。八节四时颜不改,千年万古色如龙。
  大圣看够多时,步下尖峰,入深山,找寻路径。正自没个消息,忽见松阴下有一女子,手折了一枝香兰,袅袅娜娜而来。大圣闪在怪石之傍,定睛观看,那女子怎生模样:
    娇娇倾国色,缓缓步移莲。貌若王嫱,颜如楚女。如花解语,似玉生香。高髻堆青碧鸦,双睛蘸绿横秋水。湘裙半露弓鞋小,翠袖微舒粉腕长。说什么暮雨朝云,真个是朱唇皓齿。锦江滑腻蛾眉秀,赛过文君与薛涛。
  那女子渐渐走近石边,大圣躬身施礼,缓缓而言曰:‘女菩萨何往?’那女子未曾观看,听得叫问,却自抬头。忽见大圣的相貌丑陋,老大心惊,欲退难退,欲行难行,只得战兢兢,勉强答道:‘你是何方来者?敢在此间问谁?’大圣沉思道:‘我若说出取经求扇之事,恐这厮与牛王有亲。且只以假亲托意,来请魔王之言而答方可。’那女子见他不语,变了颜色,怒声喝道:‘你是何人,敢来问我?’大圣躬身陪笑道:‘我是翠云山来的,初到贵处,不知路径。敢问菩萨,此间可是积雷山?’那女子道:‘正是。’大圣道:‘有个摩云洞,坐落何处?’那女子道:‘你寻那洞做甚?’大圣道:‘我是翠云山芭蕉洞铁扇公主央来请牛魔王的。’
  那女子一听铁扇公主请牛魔王之言,心中大怒,彻耳根子通红,泼口骂道:‘这贱婢,着实无知。牛王自到我家,未及二载,也不知送了他多少珠翠金银、绫罗缎疋,年供柴,月供米,自自在在受用,还不识羞,又来请他怎的?’大圣闻言,情知是玉面公主,故意掣出金箍棒,大喝一声道:‘你这泼贱,将家私买住牛王,诚然是陪钱嫁汉,你倒不羞,却敢骂谁?’那女子见了,諕得魄散魂飞,没好步,乱金莲,战兢兢回头便走。这大圣吆吆喝喝,随后相跟。原来穿过松阴,就是摩云洞口。女子跑进去,扑的把门关了。大圣却收了金箍棒,停步看时,好所在:
    树林森密,崖削崚嶒。薜萝阴冉冉,兰蕙味馨馨。流泉漱玉穿修竹,巧石知机带落英。烟霞笼远岫,日月照云屏。龙吟虎啸,鹤唳莺鸣。一片清幽真可爱,琪花瑶草景常明。不亚天台仙洞,胜如海上蓬瀛。
  且不言行者这里观看景致。却说那女子跑得粉汗淋淋,諕得兰心吸吸,径入书房里面。原来牛魔王正在那里静玩丹书。这女子没好气倒在怀里,抓耳挠腮,放声大哭。牛王满面陪笑道:‘美人,休得烦恼。有甚话说?’那女子跳天索地,口中骂道:‘泼魔害杀我也!’牛王笑道:‘你为甚事骂我?’女子道:‘我因父母无依,招你护身养命。江湖中说你是条好汉,你原来是个惧内的庸夫。’牛王闻说,将女子抱住道:‘美人,我有那些不是处?你且慢慢说来,我与你陪礼。’女子道:‘适才我在洞外闲步花阴,折兰采蕙,忽有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猛地前来施礼,把我吓了个呆挣。及定性问是何人,他说是铁扇公主央他来请牛魔王的。被我说了两句,他倒骂了我一场,将一根棍子赶着我打。若不是走得快些,几乎被他打死。这不是招你为祸?害杀我也。’牛王闻言,却与他整容陪礼,温存良久,女子方才息气。魔王却发狠道:‘美人在上,不敢相瞒。那芭蕉洞虽是僻静,却清幽自在。我山妻自幼修持,也是个得道的女仙,却是家门严谨,内无一尺之童,焉得有雷公嘴的男子央来?这想是那里来的妖怪,或者假绰名声,至此访我。等我出去看看。’
  好魔王,拽开步,出了书房,上大厅取了披挂,结束了。拿了一条混铁棍,出门高叫道:‘是谁人在我这里无状?’行者在傍,见他那模样,与五百年前又大不同。只见:
    头上戴一顶水磨银亮熟铁盔,身上贯一副绒穿锦绣黄金甲,足下踏一双卷尖粉底麂皮靴;腰间束一条攒丝三股狮蛮带。一双眼光如明镜,两道眉艳似红霓。口若血盆,齿排铜板。吼声响震山神怕,行动威风恶鬼慌。四海有名称混世,西方大力号魔王。
  这大圣整衣上前,深深的唱个大喏道:‘长兄,还认得小弟么?’牛王答礼道:‘你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么?’大圣道:‘正是,正是。一向久别未拜。适才到此问一女子,方得见兄。丰采果胜常,可贺也。’牛王喝道:‘且休巧舌。我闻你闹了天宫,被佛祖降压在五行山下,近解脱天灾,保护唐僧西天见佛求经,怎么在号山枯松涧火云洞把我小儿牛圣婴害了?正在这里恼你,你却怎么又来寻我?’大圣作礼道:‘长兄勿得误怪小弟。当时令郎捉住吾师,要食其肉,小弟近他不得,幸观音菩萨欲救我师,劝他归正。现今做了善财童子,比兄长还高,享极乐之门堂,受逍遥之永寿,有何不可,返怪我耶?’牛王骂道:‘这个乖嘴的猢狲!害子之情,被你说过;你才欺我爱妾,打上我门何也?’大圣笑道:‘我因拜谒长兄不见,向那女子拜问,不知就是二嫂嫂。因他骂了我几句,是小弟一时粗卤,惊了嫂嫂。望长兄宽恕宽恕。’牛王道:‘既如此说,我看故旧之情,饶你去罢。’
  大圣道:‘既蒙宽恩,感谢不尽。但尚有一事奉渎,万望周济周济。’牛王骂道:‘这猢狲不识起倒,饶了你,倒还不走,反来缠我。什么周济周济?’大圣道:‘实不瞒长兄,小弟因保唐僧西进,路阻火焰山,不能前进。询问土人,知尊嫂罗刹女有一柄芭蕉扇,欲求一用。昨到旧府奉拜嫂嫂,嫂嫂坚执不借。是以特求长兄,望兄长开天地之心,同小弟到大嫂处一行,千万借扇搧灭火焰,保得唐僧过山,即时完璧。’牛王闻言,心如火发,咬响钢牙骂道:‘你说你不无礼,你原来是借扇之故。一定先欺我山妻,山妻想是不肯,故来寻我,且又赶我爱妾。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不可灭。”你既欺我妻又灭我妾,多大无礼?上来吃我一棍。’大圣道:‘哥要说打,弟也不惧。但求宝贝,是我真心,万乞借我使使。’牛王道:‘你若三合敌得我,我著山妻借你;如敌不过,打死你,与我雪恨。’大圣道:‘哥说得是。小弟这一向疏懒,不曾与兄相会,不知这几年武艺比昔日如何,我兄弟们请演演棍看。’这牛王那容分说,掣混铁棍,劈头就打;这大圣持金箍棒,随手相迎。两个这场好斗:
    金箍棒,混铁棍,变脸不以朋友论。那个说:‘正怪你这猢狲害子情。’这个说:‘你令郎已得道休嗔恨。’那个说:‘你无知怎敢上我门?’这个说:‘我有因特地来相问。’一个要求扇子保唐僧,一个不借芭蕉忒鄙吝。语去言来失旧情,举家无义皆生忿。牛王棍起赛蛟龙,大圣棒迎神鬼遁。初时争斗在山前,后来齐驾祥云进。半空之内显神通,五彩光中施妙运。两条棍响振天关,不见输赢皆傍寸。
  这大圣与那牛王斗经百十回合,不分胜负。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只听得山峰上有人叫道:‘牛爷爷,我大王多多拜上,幸赐早临,好安座也。’牛王闻说,使混铁棍支住金箍棒,叫道:‘猢狲,你且住了,等我去一个朋友家赴会来者。’言毕,按下云头,径至洞里,对玉面公主道:‘美人,才那雷公嘴的男子乃孙悟空猢狲,被我一顿棍打走了,再不敢来。你放心耍子。我到一个朋友处吃酒去也。’他才卸了盔甲,穿一领鸦青剪绒袄子,走出门,跨上辟水金睛兽,著小的们看守门庭,半云半雾,一直向西北方而去。
  大圣在高峰上看着,心中暗想道:‘这老牛不知又结识了什么朋友,往那里去赴会。等老孙跟他走走。’好行者,将身幌一幌,变作一阵清风赶上,随着同走。不多时,到了一座山中,那牛王寂然不见。大圣聚了原身,入山寻看。那山中有一面清水深潭,潭边有一座石碣,碣上有六个大字,乃‘乱石山碧波潭’。大圣暗想道:‘老牛断然下水去了。水底之精,若不是蛟精,必是龙精、鱼精,或是龟鳖鼋鼍之精。等老孙也下去水看看。’
  好大圣,捻著诀,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作一个螃蟹,不大不小的有三十六斤重。扑的跳在水中,径沉潭底。忽见一座玲珑剔透的牌楼,楼下拴著那个辟水金睛兽。进牌楼里面,却就没水。大圣爬进去,仔细看时,只见那壁厢一派音乐之声。但见:
    朱宫贝阙,与世不殊。黄金为屋瓦,白玉作门枢。屏开玳瑁甲,槛砌珊瑚珠。祥云瑞蔼辉莲座,上接三光下入衢。非是天宫并海藏,果然此处赛蓬壶。高堂设宴罗宾主,大小官员冠冕珠。忙呼玉女捧牙槃,催唤仙娥调律吕。长鲸鸣,巨蟹舞,鳖吹笙,鼍击鼓,骊颔之珠照樽俎。鸟篆之文列翠屏,虾须之帘挂廊庑。八音迭奏杂仙韶,宫商响彻遏云霄。青头鲈妓抚瑶瑟,红眼马郎品玉箫。鳜婆顶献香獐脯,龙女头簪金凤翘。吃的是,天厨八宝珍馐味;饮的是,紫府琼浆熟酝醪。
  那上面坐的是牛魔王,左右有三四个蛟精,前面坐着一个老龙精,两边乃龙子、龙孙、龙婆、龙女。
  正在那里觥筹交错之际,孙大圣一直走将上去,被老龙看见,即命:‘拿下那个野蟹来。’龙子、龙孙一拥上前,把大圣拿住。大圣忽作人言,叫:‘饶命,饶命。’老龙道:‘你是那里来的野蟹?怎么敢上厅堂,在尊客之前,横行乱走?快早供来,免汝死罪。’好大圣,假捏虚言,对众供道:
    ‘生自湖中为活,傍崖作窟权居。盖因日久得身舒。官受横行介士。
    踏草拖泥落索,从来未习行仪。不知法度冒王威。伏望尊慈恕罪!’
  座上众精闻言,都拱身对老龙作礼道:‘蟹介士初入瑶宫,不知王礼,望尊公饶他去罢。’老龙称谢了。众精即教:‘放了那厮,且记打,外面伺候。’大圣应了一声,往外逃命,径至牌楼之下。心中暗想道:‘这牛王在此贪杯,那里等得他散?就是散了,也不肯借扇与我。不如偷了他的金睛兽,变做牛魔王,去哄那罗刹女,骗他扇子,送我师父过山为妙。’
  好大圣,即现本像,将金睛兽解了缰绳,扑一把,跨上雕鞍,径直骑出水底。到于潭外,将身变作牛王模样。打着兽,纵着云,不多时,已至翠云山芭蕉洞口。叫声:‘开门。’那洞门里有两个女童,闻得声音开了门,看见是牛魔王嘴脸,即入报:‘奶奶,爷爷来家了。’那罗刹听言,忙整云鬟,急移莲步,出门迎接。这大圣下雕鞍,牵进金睛兽;弄大胆,诓骗女佳人。罗刹女肉眼,认他不出,即携手而入,著丫鬟设座看茶。一家子见是主公,无不敬谨。
  须臾间叙及寒温,‘牛王’道:‘夫人久阔。’罗刹道:‘大王万福。’又云:‘大王宠幸新婚,抛撇奴家,今日是那阵风儿吹你来的?”大圣笑道:‘非敢抛撇,只因玉面公主招后,家事繁冗,朋友多顾,是以稽留在外,却也又治得一个家当了。’又道:‘近闻悟空那厮保唐僧,将近火焰山界,恐他来问你借扇子。我恨那厮害子之仇未报,但来时,可差人报我,等我拿他,分尸万段,以雪我夫妻之恨。’罗刹闻言,滴泪告道:‘大王,常言说:“男儿无妇财无主,女子无夫身无主。”我的性命,险些儿被这猢狲害了。’大圣听得,故意发怒,骂道:‘那泼猴几时过去了?’罗刹道:‘还未去。昨日到我这里借扇子,我因他害孩儿之故,披挂了,抡宝剑出门,就砍那猢狲。他忍着疼,叫我做嫂嫂,说大王曾与他结义。’大圣道:‘是五百年前曾拜为七弟兄。’罗刹道:‘被我骂也不敢回言,砍也不敢动手。后被我一扇子搧去。不知在那里寻得个定风法儿,今早又在门外叫唤。是我又使扇搧,莫想得动。急抡剑砍时,他就不让我了。我怕他棒重,就走入洞里,紧关上门。不知他又从何处,钻在我肚腹之内,险被他害了性命。是我叫他几声叔叔,将扇与他去也。’
  大圣又假意捶胸道:‘可惜,可惜。夫人错了,怎么就把这宝贝与那猢狲?恼杀我也。’罗刹笑道:‘大王息怒。与他的是假扇,但哄他去了。’大圣问:‘真扇在于何处?’罗刹道:‘放心,放心,我收着哩。’叫丫鬟整酒接风贺喜。遂擎杯奉上道:‘大王,燕尔新婚,千万莫忘结发,且吃一杯乡中之水。’大圣不敢不接,只得笑吟吟,举觞在手道:‘夫人先饮。我因图治外产,久别夫人,早晚蒙护守家门,权为酬谢。’罗刹复接杯斟起,递与大王道:‘自古道:“妻者,齐也。”夫乃养身之父,谢什么?’他两人谦谦讲讲,方才坐下巡酒。大圣不敢破荤,只吃几个果子,与他言言语语。
  酒至数巡,罗刹觉有半酣,色情微动,就和孙大圣挨挨擦擦,搭搭拈拈:携着手,俏语温存;并著肩,低声俯就。将一杯酒,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却又哺果。大圣假意虚情,相陪相笑,没奈何,也与他相倚相偎。果然是:
    钓诗钩,扫愁帚,破除万事无过酒。男儿立节放襟怀,女子忘情开笑口。面赤似夭桃,身摇如嫩柳。絮絮叨叨话语多,捻捻掐掐风情有。时见掠云鬟,又见抡尖手。几番常把脚儿跷,数次每将衣袖抖。粉项自然低,蛮腰渐觉扭。合欢言语不曾丢,酥胸半露松金钮。醉来真个玉山颓,饧眼摩娑几弄丑。
  大圣见他这等酣然,暗自留心,挑斗道:‘夫人,真扇子你收在那里?早晚仔细,但恐孙行者变化多端,却又来骗去。’罗刹笑嘻嘻的,口中吐出,只有一个杏叶儿大小,递与大圣道:‘这个不是宝贝?’大圣接在手中,却又不信,暗想着:‘这些些儿,怎生搧得火灭?怕又是假的。’罗刹见他看着宝贝沉思,忍不住上前,将粉面揾在行者脸上,叫道:‘亲亲,你收了宝贝吃酒罢,只管出神想什么哩?’大圣就趁脚儿跷,问他一句道:‘这般小小之物,如何搧得八百里火焰?’罗刹酒陶真性,无忌惮,就说出方法道:‘大王,与你别了二载,你想是昼夜贪欢,被那玉面公主弄伤了神思,怎么自家的宝贝事情,也都忘了?只将左手大指头捻著那柄儿上第七缕红丝,念一声“嘘啊吸嘻吹呼”,即长一丈二尺长短。这宝贝变化无穷!那怕他八万里火焰,可一扇而消也。’
  大圣闻言,切切记在心上。却把扇儿也噙在口里,把脸抹一抹,现了本像。厉声高叫道:‘罗刹女,你看看我可是你亲老公?就把我缠了这许多丑勾当,不羞,不羞。’那女子一见是孙行者,慌得推倒桌席,跌落尘埃,羞愧无比,只叫:‘气杀我也!气杀我也!’
  这大圣不管他死活,捽脱手,拽大步,径出了芭蕉洞。正是:无心贪美色,得意笑颜回。将身一纵,踏祥云,跳上高山,将扇子吐出来,演演方法。将左手大指头捻著那柄上第七缕红丝,念了一声‘嘘啊吸嘻吹呼’,果然长了有一丈二尺长短。拿在手中,仔细看了又看,比前番假的果是不同。只见祥光晃晃,瑞气纷纷,上有三十六缕红丝,穿经度络,表里相联。原来行者只讨了个长的方法,不曾讨他个小的口诀,左右只是那等长短。没奈何,只得搴在肩上,找旧路而回,不题。
  却说那牛魔王在碧波潭底与众精散了筵席,出得门来,不见了辟水金睛兽。老龙王聚众精问道:‘是谁偷放牛爷的金睛兽也?’众精跪下道:‘没人敢偷。我等俱在筵前供酒捧盘,供唱奏乐,更无一人在前。’老龙道:‘家乐儿断乎不敢,可曾有甚生人进来?’龙子、龙孙道:‘适才安座之时,有个蟹精到此,那个便是生人。’牛王闻说,顿然省悟道:‘不消讲了。早间贤友着人邀我时,有个孙悟空保唐僧取经,路遇火焰山难过,曾问我求借芭蕉扇。我不曾与他,他和我赌斗一场,未分胜负。我却丢了他,径赴盛会。那猴子千般伶俐,万样机关,断乎是那厮变作蟹精,来此打探消息,偷了我兽,去山妻处骗了那一把芭蕉扇儿也。’众精见说,一个个胆战心惊,问道:‘可是那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么?’牛王道:‘正是。列公若在西天路上,有不是处,切要躲避他些儿。’老龙道:‘似这般说,大王的骏骑却如之何?’牛王笑道:‘不妨,不妨。列公各散,等我赶他去来。’
  遂而分开水路,跳出潭底,驾黄云,径至翠云山芭蕉洞。只听得罗刹女跌脚捶胸,大呼小叫。推开门,又见辟水金睛兽拴在下边。牛王高叫:‘夫人,孙悟空那厢去了?’众女童看见牛魔,一齐跪下道:‘爷爷来了?’罗刹女扯住牛王,磕头撞脑,口里骂道:‘泼老天杀的!怎样这般不谨慎,著那猢狲偷了金睛兽,变作你的模样,到此骗我?’牛王切齿道:‘猢狲那厢去了?’罗刹捶著胸膛骂道:‘那泼猴赚了我的宝贝,现出原身走了。气杀我也!’牛王道:‘夫人保重,勿得心焦。等我赶上猢狲,夺了宝贝,剥了他皮,锉碎他骨,摆出他的心肝,与你出气。’叫:‘拿兵器来。’女童道:‘爷爷的兵器不在这里。’牛王道:‘拿你奶奶的兵器来罢。’侍婢将两把青锋宝剑捧出。牛王脱了那赴宴的鸦青绒袄,束一束贴身的小衣,双手绰剑,走出芭蕉洞,径奔火焰山上赶来。正是那:
    忘恩汉骗了痴心妇,烈性魔来近木叉人。
  毕竟不知此去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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