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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雪思凝

水浒传全集繁体字版|在线阅读|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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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7 12: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

  话说当日林冲正闲走间,忽然背后人叫,回头看时,却认得是酒生儿李小二。当初在东京时,多得林冲看顾。这李小二先前在东京时,不合偷了店主人家财,被捉住了,要送官司问罪。却得林冲主张陪话,救了他,免送官司。又与他陪了些钱财,方得脱免。京中安不得身,又亏林冲赍发他盘缠,于路投奔人,不意今日却在这里撞见。林冲道:‘小二哥,你如何地在这里?’李小二便拜道:‘自从得恩人救济,赍发小人,一地里投奔人不着。迤逦不想来到沧州,投托一个酒店里姓王,留小人在店中做过卖。因见小人勤谨,安排的好菜蔬,调和的好汁水,来吃的人都喝采,以此买卖顺当。主人家有个女儿,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只剩得小人夫妻两个,权在营前开了个茶酒店。因讨钱过来,遇见恩人。恩人不知为何事在这里?’林冲指著脸上道:‘我因恶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场官司,刺配到这里。如今叫我管天王堂,未知久后如何。不想今日到此遇见。’李小二就请林冲到家里面坐定,叫妻子出来拜了恩人。两口儿欢喜道:‘我夫妻二人正没个亲眷,今日得恩人到来,便是从天降下。’林冲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两口。’李小二道:‘谁不知恩人大名?休恁地说。但有衣服,便拿来家里浆洗缝补。’当时管待林冲酒食,至夜送回天王堂。次日又来相请,因此林冲得店小二家来往,不时间送汤送水来营里,与林冲吃。林冲因见他两口儿恭敬孝顺,常把些银两与他做本银。
  且把闲话休题,只说正话。迅速光阴,却早冬来。林冲的绵衣裙袄,都是李小二浑家整治缝补。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门前安排菜蔬下饭,只见一个人闪将进来,酒店里坐下,随后又一人闪入来。看时,前面那个人是军官打扮,后面这个走卒模样,跟着也来坐下。李小二入来问道:‘可要吃酒?’只见那个人将出一两银子与小二道:‘且收放柜上,取三四瓶好酒来。客到时,果品酒馔只顾将来,不必要问。’李小二道:‘官人请甚客?’那人道:‘烦你与我去营里请管营、差拨两个来说话。问时,你只说有个官人请说话,商议些事务,专等专等。’
  李小二应承了,来到牢城里,先请了差拨﹔同到管营家中请了管营,都到酒店里。只见那个官人和管营、差拨两个讲了礼。管营道:‘素不相识,动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有书在此,少刻便知。且取酒来。’李小二连忙开了酒,一面铺下菜蔬果品酒馔,那人叫讨副劝盘来,把了盏,相让坐了。小二独自一个穿梭也似伏侍不暇。那跟来的人讨了汤桶,自行烫酒,约计吃过十数杯,再讨了按酒,铺放桌上。只见那人说道:‘我自有伴当烫酒,不叫你休来。我等自要说话。’
  李小二应了,自来门首叫老婆道:‘大姐,这两个人来得不尴尬。’老婆道:‘怎么的不尴尬?’小二道:‘这两个人语言声音是东京人。初时又不认得管营,向后我将按酒入去,只听得差拨口里讷出一句高太尉三个字来。这人莫不与林教头身上有些干碍?我自在门前理会。你且去阁子背后听说什么。’老婆道:‘你去营中寻林教头来认他一认。’李小二道:‘你不省得。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倘或叫的他来看了,正是前日说的什么陆虞候,他肯便罢?做出事来,须连累了我和你。你只去听一听再理会。’老婆道:‘说得是。’便入去听了一个时辰,出来说道:‘他那三四个交头接耳说话,正不听得说什么。只见那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去伴当怀里取出一帕子物事,递与管营和差拨,帕子里面的,莫不是金银。只见差拨口里说道:“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结果他性命。”’
  正说之时,阁子里叫将汤来。李小二急去里面换汤时,看见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书。小二换了汤,添些下饭,又吃了半个时辰,算还了酒钱,管营、差拨先去了。次后那两个低着头也去了。
  转背不多时,只见林冲走将入店里来,说道:‘小二哥,连日好买卖。’李小二慌忙道:‘恩人请坐,小二却待正要寻恩人,有些要紧话说。’有诗为证:
  谋人动念震天门,悄语低言号六军。
  岂独隔墙原有耳,满前神鬼尽知闻。
  当下林冲问道:‘什么要紧的事?’李小二请林冲到里面坐下,说道:‘却才有个东京来的尴尬人,在我这里请管营、差拨吃了半日酒。差拨口里讷出高太尉三个字来,小人心下疑惑。又著浑家听了一个时辰,他却交头接耳,说话都不听得。临了只见差拨口里应道:“都在我两个身上,好歹要结果了他。”那两个把一包金银递与管营、差拨。又吃一回酒,各自散了。不知什么样人,小人心下疑,只怕恩人身上有些妨碍。’林冲道:‘那人生得什么模样?’李小二道:‘五短身材,白净面皮,没甚髭须,约有三十余岁。那跟的也不长大,紫棠色面皮。’林冲听了大惊道:‘这三十岁的正是陆虞候。那泼贱贼,敢来这里害我!休要撞着我,只教骨肉为泥!’李小二道:‘只要堤防他便了。岂不闻古人言:“吃饭防噎,走路防跌?”’
  林冲大怒,离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买把解腕尖刀,带在身上。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寻。李小二夫妻两个捏著两把汗。当晚无事。次日天明起来,洗漱罢,带了刀,又去沧州城里城外,小街夹巷,团团寻了一日。牢城营里,都没动静。林冲又来对李小二道:‘今日又无事。’小二道:‘恩人,只愿如此。只是自放仔细便了。’林冲自回天王堂,过了一夜,街上寻了三五日,不见消耗,林冲也自心下慢了。
  到第六日,只见管营叫唤林冲到点视厅上,说道:‘你来这里许多时,柴大官人面皮,不曾抬举的你,此间东门外十五里有座大军草场,每月但是纳草纳料的,有些常例钱取觅。原寻一个老军看管,如今我抬举你去替那老军来守天王堂,你在那里寻几贯盘缠。你可和差拨便去那里交割。’林冲应道:‘小人便去。’当时离了营中,径到李小二家,对他夫妻两个说道:‘今日管营拨我去大军草料场管事,却如何?’李小二道:‘这个差使,又好似天王堂。那里收草料时,有些常例钱钞。往常不使钱时,不能勾这差使。’林冲道:‘却不害我,倒与我好差使,正不知何意?’李小二道:‘恩人休要疑心,只要没事更好了。只是小人家离得远了,过几时挪工夫来望恩人。’就在家里安排几杯酒,请林冲吃了。
  话不絮烦,两个相别了。林冲自到天王堂取了包裹,带了尖刀,拿了条花枪,与差拨一同辞管营,两个取路投草料场来。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那雪早下得密了,但见:
  凛凛严凝雾气昏,空中祥瑞降纷纷。须臾四野难分路,顷刻千山不见痕。银世界,玉乾坤,望中隐隐接崑仑。若还下到三更后,仿佛填平玉帝门。
  林冲和差拨两个在路上,又没买酒吃处,早来到草料场外。看时,一周遭有些黄土墙,两扇大门。推开看里面时,七八间草屋做着仓廒,四下里都是马草堆,中间两座草厅。到那厅里,只见那老军在里面向火。差拨说道:‘管营差这个林冲来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老军拿了钥匙,引著林冲吩咐道:‘仓廒内自有官司封记。这几堆草,一堆堆都有数目。’老军都点见了堆数,又引林冲到草厅上,老军收拾行李,临了说道:‘火盆、锅子、碗碟都借与你。’林冲道:‘天王堂内,我也有在那里。你要,便拿了去。’老军指壁上挂一个大葫芦,说道:‘你若买酒吃时,只出草场,投东大路去三二里,便有市井。’老军自和差拨回营里来。
  只说林冲就床上放了包裹被卧,就坐下生些焰火起来。屋边有一堆柴炭,拿几块来生在地炉里。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林冲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寻思:‘却才老军所说二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便去包裹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紧,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所古庙,林冲顶礼道:‘神明庇祐,改日来烧纸钱。’又行了一回,望见一簇人家,林冲住脚看时,见篱笆中挑着一个草帚儿在露天里。林冲径到店里,主人问道:‘客人那里来?’林冲道:‘你认得这个葫芦么?’主人看了道:‘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林冲道:‘原来如此。’店主道:‘既是草料场看守大哥,且请少坐﹔天气寒冷,且酌三杯,权当接风。’店家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请林冲吃。又自买了些牛肉,又吃了数杯。就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些碎银子。把花枪挑着酒葫芦,怀内揣了牛肉,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仍旧迎著朔风回来。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古时有个书生,做了一个词,单题那贫苦的恨雪:
  ‘广莫’严风刮地,这雪儿下的正好。撚絮挦绵,裁几片大如拷栳。见林间竹屋茅茨,争些儿被他压倒。富室豪家,却言道压瘴犹嫌少。向的是兽炭红炉,穿的是绵衣絮袄。手撚梅花,唱道国家祥瑞,不念贫民些小。高卧有幽人,吟咏多诗草。
  再说林冲踏着那瑞雪,迎著北风,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入内看时,只叫得苦。原来天理昭然,佑护善人义士。因这场大雪,救了林冲的性命。那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倒了。林冲寻思:‘怎地好?’放下花枪、葫芦在雪里。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搬开破壁子,探半身入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林冲把手床上摸时,只拽得一条絮被。林冲钻将出来,见天色黑了,寻思:‘又没把火处,怎生安排?’想起:‘离了这半里路上,有一古庙,可以安身。我且去那里宿一夜,等到天明,却作理会。’把被卷了,花枪挑着酒葫芦,依旧把门拽上,锁了,望那庙里来。入得庙门,再把门掩上,傍边止有一块大石头,掇将过来,靠了门。入得里面看时,殿上塑著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小鬼,侧边堆著一堆纸。团团看来,又没邻舍,又无庙主。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将那条絮被放开﹔先取下毡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上盖白布衫脱将下来,早有五分湿了,和毡笠放在供桌上﹔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却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
  正吃时,只听得外面必必扑扑地爆响。林冲跳起身来,就壁缝里看时,只见草料场里火起,刮刮杂杂的烧着。但见:
  雪欺火势,草助火威。偏愁草上有风,更讶雪中送炭。赤龙斗跃,如何玉甲纷纷﹔粉蝶争飞,遮莫火莲焰焰。初疑炎帝纵神驹,此方刍牧﹔又猜南方逐朱雀,遍处营巢。谁知是白地里起灾殃,也须信暗室中开电目。看这火,能教烈士无明发﹔对这雪,应使奸邪心胆寒。
  当时林冲便拿了花枪,却待开门来救火,只听得外面有人说将话来。林冲就伏门边听时,是三个人脚步响,直奔庙里来。用手推门,却被石头靠住了,推也推不开。三人在庙檐下立地看火。数内一个道:‘这条计好么?’一个应道:‘端的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回到京师,禀过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这番张教头没的推故。’那人道:‘林冲今番直吃我们对付了,高衙内这病必然好了。’又一个道:‘张教头那厮,三回五次托人情去说:“你的女婿没了。”张教头越不肯应承。因此衙内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两个央浼二位干这件事,不想而今完备了。’又一个道:‘小人直爬入墙里去,四下草堆上,点了十来个火把,待走那里去?’那一个道:‘这早晚烧个八分过了。’又听得一个道:‘便逃得性命时,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又一个道:‘我们回城里去罢。’一个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一两块骨头回京,府里见太尉和衙内时,也道我们也能会干事。’
  林冲听得三个人时,一个是差拨,一个是陆虞候,一个是富安。自思道:‘天可怜见林冲!若不是倒了草厅,我准定被这厮们烧死了。’轻轻把石头掇开,挺着花枪,左手拽开庙门,大喝一声:‘泼贼那里去?’三个人都急要走时,惊得呆了,正走不动。林冲举手,胳察的一枪,先拨倒差拨。陆虞候叫声:‘饶命!’吓得慌了手脚,走不动。那富安走不到十来步,被林冲赶上,后心只一枪,又搠倒了。翻身回来,陆虞候却才行得三四步,林冲喝声道:‘好贼,你待那里去!’批胸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把枪搠在地里,用脚踏住胸脯,身边取出那口刀来,便去陆谦脸上搁著,喝道:‘泼贼,我自来又和你无什么冤仇,你如何这等害我?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陆虞候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林冲骂道:‘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把陆谦上身衣服扯开,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七窍迸出血来,将心肝提在手里。回头看时,差拨正爬将起来要走。林冲按住喝道:‘你这厮原来也恁的歹!且吃我一刀。’又早把头割下来,挑在枪上。回来,把富安、陆谦头都割下来。把尖刀插了,将三个人头发结做一处,提入庙里来,都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系了搭膊,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之。走不到三五里,早见近村人家都拿着水桶钩子来救火。林冲道:‘你们快去救应,我去报官了来。’提着枪只顾走,有诗为证:
  天理昭昭不可诬,莫将奸恶作良图。
  若非风雪沽村酒,定被焚烧化朽枯。
  自谓冥中施计毒,谁知暗里有神扶。
  最怜万死逃生地,真是魁奇伟丈夫。
  那雪越下的猛,林冲投东走了两个更次,身上单寒,当不过那冷。在雪地里看时,离得草料场远了。只见前面疏林深处,树木交杂,远远地数间草屋,被雪压着,破壁缝里透出火光来。林冲迳投那草屋来。推开门,只见那中间坐着一个老庄客,周围坐着四五个小庄家向火。地炉里面焰焰地烧着柴火。林冲走到面前叫道:‘众位拜揖,小人是牢城营差使人,被雪打湿了衣裳,借此火烘一烘,望乞方便。’庄客道:‘你自烘便了,何妨得!’林冲烘著身上湿衣服,略有些干,只见火炭边煨著一个瓮儿,里面透出酒香。林冲便道:‘小人身边有些碎银子,望烦回些酒吃。’老庄客道:‘我们每夜轮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气正冷,我们这几个吃尚且不够,那得回与你。休要指望!’林冲又道:‘胡乱只回三两碗与小人挡寒。’老庄客道:‘你那人休缠休缠。’林冲闻得酒香,越要吃,说道:‘没奈何,回些罢。’众庄客道:‘好意着你烘衣裳向火,便来要酒吃!去便去,不去时,将来吊在这里。’林冲怒道:‘这厮们好无道理!’把手中枪看着块焰焰著的火柴头,望老庄家脸上只一挑将起来,又把枪去火炉里只一搅,那老庄家的髭须焰焰的烧着,众庄客都跳将起来。林冲把枪杆乱打,老庄家先走了﹔庄家们都动弹不得,被林冲赶打一顿,都走了。
  林冲道:‘都去了,老爷快活吃酒。’土坑上却有两个椰瓢,取一个下来,倾那瓮酒来,吃了一会,剩了一半。提了枪,出门便走。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跄跄,捉脚不住。走不过一里路,被朔风一掉,随着那山涧边倒了,那里挣得起来。大凡醉人一倒,便起不得。当时林冲醉倒在雪地上。
  却说众庄客引了二十余人,拖枪拽棒,都奔草屋下看时,不见了林冲。却寻着踪迹赶将来,只见倒在雪地里,花枪丢在一边。庄客一齐上,就地拿起林冲来,将一条索缚了。趁五更时分,把林冲解投一个去处来。不是别处,有分教,蓼儿洼内,前后摆数千只战舰艨艟﹔水浒寨中,左右列百十个英雄好汉。正是说时杀气侵人冷,讲处悲风透骨寒。毕竟看林冲被庄客解投甚处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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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7 12: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回朱贵水亭施号箭 林冲雪夜上梁山

  话说‘豹子头’林冲当夜醉倒在雪里地上,挣扎不起,被众庄客向前绑缚了,解送来一个庄院。只见一个庄客从院里出来,说道:‘大官人未起,众人且把这厮高吊起在门楼底下。’看天色晓来,林冲酒醒,打一看时,果然好个大庄院。林冲大叫道:‘什么人敢吊我在这里?’那庄客听得叫,手拏着白木棍,从门里走出来,喝道:‘你这厮还自好口!’那个被烧了髭须的老庄客说道:‘休要问他,只顾打!等大官人起来,问明送官。’庄客一齐上,林冲被打,挣扎不得,只叫道:‘不要打我,我自有说处。’只见一个庄客来叫道:‘大官人来了。’林冲看时,只见个官人,背叉着手,行将出来,至廊下问道:‘你们在此打什么人?’众庄客答道:‘昨夜捉得个偷米贼人。’那官人向前来看时,认得是林冲,慌忙喝退庄客,亲自解下,问道:‘教头缘何被吊在这里?’众庄客看见,一齐走了。
  林冲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小旋风’柴进,连忙叫道:‘大官人救我!’柴进道:‘教头为何到此,被村夫耻辱!’林冲道:‘一言难尽!’两个且到里面坐下,把这火烧草料场一事,备细告诉。柴进听罢道:‘兄长如此命蹇!今日天假其便,但请放心。这里是小弟的东庄,且住几时,却再商量。’叫庄客取一笼衣裳出来,叫林冲彻里至外都换了。请去暖阁里坐地,安排酒食杯盘管待。自此林冲只在柴进东庄上住了五七日,不在话下。
  却说沧州牢城营里管营首告:林冲杀死差拨、陆虞候、富安等三人,放火延烧大军草料场。州尹大惊,随即押了公文帖,仰缉捕人员将带做公的,沿乡历邑,道店村坊,四处张挂,出三千贯信赏钱,捉拿正犯林冲。看看挨捕甚紧,各处村坊讲动了。
  且说林冲在柴大官人东庄上,听得个信息紧急,俟候柴进回庄,林冲便说道:‘非是大官人不留小人,只因官司追捕甚紧,排家搜捉,倘或寻到大官人庄上,犹恐负累大官人不好。既蒙大官人仗义疏财,求借林冲些小盘缠,投奔他处栖身,异日不死,当效犬马之报。’柴进道:‘既是兄长要行,小人有个去处,作书一封与兄长前去。’正是:
  豪杰蹉跎运未通,行藏随处被牢笼。
  不因柴进修书荐,焉得驰名水浒中。
  林冲道:‘若得大官人如此周济,教小人安身立命。只不知投何处去?’柴进道:‘是山东济州管下一个水乡,地名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中间是宛子城、蓼儿洼。如今有三个好汉在那里扎寨。为头的唤做‘‘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唤做摸着天杜迁,第三个唤做云里金刚宋万。那三个好汉,聚集著七八百小喽啰,打家劫舍。多有做下迷天大罪的人,都投奔那里躲灾避难,他都收留在彼。三位好汉,亦与我交厚,尝寄书缄来。我今修一封书与兄长,去投那里入伙如何?’林冲道:‘若得如此顾盼,最好!’柴进道:‘只是沧州道口见今官司张挂榜文,又差两个军官在那里搜检,把住道口。兄长必用从那里经过。’柴进低头一想道:‘再有个计策,送兄长过去。’林冲道:‘若蒙周全,死而不忘。’
  柴进当日先叫庄客背了包裹出关去等。柴进却备了三二十匹马,带了弓箭旗枪,驾了鹰雕,牵着猎狗,一行人马都打扮了,却把林冲杂在里面,一齐上马,都投关外。却说把关军官坐在关上,看见是柴大官人,却都认得。原来这军官未袭职时,曾到柴进庄上,因此识熟。军官起身道:‘大官人又去快活!’柴进下马问道:‘二位官人缘何在此!’军官道:‘沧州太尹行移文书,画影图形,捉拿犯人林冲,特差某等在此守把。但有过往客商,一一盘问,才放出关。’柴进笑道:‘我这一伙人内中间夹带着林冲,你缘何不认得?’军官也笑道:‘大官人是识法度的,不到得肯夹带了出去?请尊便上马。’柴进又笑道:‘只恁地相托得过,拿得野味回来相送。’作别了,一齐上马出关去了。
  行得十四五里,却见先去的庄客在那里等候。柴进叫林冲下了马,脱去打猎的衣服,却穿上庄客带来的自己衣裳,系了腰刀,戴上红缨毡笠,背上包裹,提了衮刀,相辞柴进,拜别了便行。只说那柴进一行人上马,自去打猎,到晚方回,依旧过关送些野味与军官,回庄上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林冲与柴大官人别后,上路行了十数日,时遇暮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紧起,又见纷纷扬扬,下着满天大雪。行不到二十余里,只见满地如银。昔金完颜亮有篇词,名百字令,单题著大雪,壮那胸中杀气:
  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六出奇花飞滚滚,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颠狂,素麟猖獗,掣断珍珠索。玉龙酣战,鳞甲满天飘落。谁念万里关山,征夫僵立,缟带霑旗脚。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杀气横戎幕。貔虎豪雄,偏裨英勇,共与谈兵略。须拼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话说林冲踏着雪只顾走,看看天色冷得紧切,渐渐晚了。远远望见枕溪靠湖一个酒店,被雪漫漫地压着。但见:
  银迷草舍,玉映茅檐。数十株老树杈枒,三五处小窗关闭。疏荆篱落,浑如腻粉轻铺﹔黄土绕墙,却似铅华布就。千团柳絮飘帘幕,万片鹅毛舞酒旗。
  林冲看见,奔入那酒店里来,揭开芦帘,拂身入去,倒侧身看时,都是座头。拣一处坐下,倚了衮刀,解放包裹,抬了毡笠,把腰刀也挂了。只见一个酒保来问道:‘客官打多少酒?’林冲道:‘先取两角酒来。’酒保将个桶儿打两角酒,将来放在桌上。林冲又问道:‘有什么下酒?’酒保道:‘有生熟牛肉、肥鹅、嫩鸡。’林冲道:‘先切二斤熟牛肉来。’酒保去不多时,将来铺下一大盘牛肉,数盘菜蔬,放个大碗,一面筛酒。林冲吃了三四碗酒,只见店里一个人背叉着手,走出来门前看雪。那人问酒保道:‘什么人吃酒?’林冲看那人时,头戴深檐暖帽,身穿貂鼠皮袄,脚著一双獐皮窄靿靴,身材长大,貌相魁宏,双拳骨脸,三叉黄须,只把头来摸着看雪。林冲叫酒保只顾筛酒。林冲说道:‘酒保,你也来吃碗酒。’酒保吃了一碗。林冲问道:‘此间去梁山泊还有多少路?’酒保答道:‘此间要去梁山泊,虽只数里,却是水路,全无旱路。若要去时,须用船去,方才渡得到那里。’林冲道:‘你可与我觅只船儿。’酒保道:‘这般大雪,天色又晚了,那里去寻船只?’林冲道:‘我多与你些钱,央你觅只船来,渡我过去。’酒保道:‘却是没讨处。’林冲寻思道:‘这般却怎的好?’又吃了几碗酒,闷上心来,蓦然想起:‘我先在京师做教头,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谁想今日被高俅这贼坑陷了我这一场,文了面,直断送到这里,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受此寂寞!’因感伤怀抱,问酒保借笔砚来,乘着一时酒兴,向那白粉壁上写下八句道:‘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撇下笔,再取酒来。
  正饮之间,只见那个穿皮袄的汉子走向前来,把林冲劈腰揪住,说道:‘你好大胆!你在沧州做下迷天大罪,却在这里!现今官司出三千贯信赏钱捉你,却是要怎地?’林冲道:‘你道我是谁?’那汉道:‘你不是‘豹子头’林冲?’林冲道:‘我自姓张。’那汉笑道:‘你莫胡说,现今壁上写下名字,你脸上文著金印,如何要赖得过?’林冲道:‘你真个要拿我!’那汉笑道:‘我却拿你做什么?你跟我进来,到里面和你说话。’那汉放了手,林冲跟着,到后面一个水亭上,叫酒保点起灯来,和林冲施礼,对面坐下。那汉问道:‘却才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路头,要寻船去,那里是强人山寨,你待要去做什么?’林冲道:‘实不相瞒:如今官司追捕小人紧急,无安身处,特投这山寨里好汉入伙,因此要去。’那汉道:‘虽然如此,必有个人荐兄长来入伙。’林冲道:‘沧州横海郡故友举荐将来。’那汉道:‘莫非‘小旋风’柴进么?’林冲道:‘足下何以知之?’那汉道:‘柴大官人与山寨中大王头领交厚,常有书信往来。’原来王伦当初不得第之时,与杜迁投奔柴进,多得柴进留在庄子上,住了几时。临起身,又赍发盘缠银两,因此有恩。林冲听了,便拜道:‘有眼不识泰山,愿求大名。’那汉慌忙答礼,说道:‘小人是王头领手下耳目,姓朱,名贵,原是沂州沂水县人氏,江湖上但叫小弟做‘旱地忽律’。山寨里教小弟在此间开酒店为名,专一探听往来客商经过。但有财帛者,便去山寨里报知。但是孤单客人到此,无财帛的,放他过去﹔有财帛的,来到这里,轻则蒙汗药麻翻,重则登时结果,将精肉片为羓子,肥肉煎油点灯。却才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路头,因此不敢下手。次后见写出大名来,曾有东京来的人,传说兄长的豪杰,不期今日得会。既有柴大官人书缄相荐,亦是兄长名震寰海,王头领必当重用。’随即安排鱼肉、盘馔、酒肴到来相待。两个在水亭上,吃了半夜酒。林冲道:‘如何能够船来渡过去?’朱贵道:‘这里自有船只,兄长放心。且暂宿一宵,五更却请起来同往。’当时两个各自去歇息。
  睡到五更时分,朱贵自来叫林冲起来,洗漱罢,再取三五杯酒相待,吃了些肉食之类。此时天尚未明,朱贵把水亭上窗子开了,取出一张鹊画弓,搭上那一枝响箭,觑著对港败芦折苇里面射将去。林冲道:‘此是何意?’朱贵道:‘此是山寨里的号箭,少顷便有船来。’没多时,只见对过芦苇泊里三五个小喽啰,摇著一只快船过来,径到水亭下。朱贵当时引了林冲,取了刀仗行李下船。小喽啰把船摇开,望泊子里去奔金沙滩来。林冲看时,见那八百里梁山水泊,果然是个陷人去处!但见:
  山排巨浪,水接遥天。乱芦攒万队刀枪,怪树列千层剑戟。濠边鹿角,俱将骸骨攒成﹔寨内碗瓢,尽使骷髅做就。剥下人皮蒙战鼓,截来头发做缰绳。阻当官军,有无限断头港陌﹔遮拦盗贼,是许多绝迳林峦。鹅卵石叠叠如山,苦竹枪森森似雨。断金亭上愁云起,聚义厅前杀气生。
  当时小喽啰把船摇到金沙滩岸边,朱贵同林冲上了岸。小喽啰背了包裹,拿了刀杖,两个好汉上山寨来。那几个小喽啰,自把船摇到小港里去了。林冲看岸上时,两边都是合抱的大树,半山里一座断金亭子。再转将过来,见座大关,关前摆着枪、刀、剑、戟、弓、弩、戈、矛,四边都是擂木炮石。小喽啰先去报知。二人进得关来,两边夹道遍摆着队伍旗号。又过了两座关隘,方才到寨门口。林冲看见四面高山,三关雄壮,团团围定﹔中间里镜面也似一片平地,可方三五百丈﹔靠着山口,才是正门,两边都是耳房。
  朱贵引著林冲来到聚义厅上,中间交椅上坐着一个好汉,正是‘白衣秀士’王伦,左边交椅上坐着摸着天杜迁,右边交椅坐着云里金刚宋万。朱贵、林冲向前声喏了。林冲立在朱贵侧边,朱贵便道:‘这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林,名冲,绰号‘豹子头’。因被高太尉陷害,刺配沧州,那里又被火烧了大军草料场。争奈杀死三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家,好生相敬。因此,特写书来举荐入伙。’
  林冲怀中取书递上,王伦接来拆开看了,便请林冲来坐第四位交椅,朱贵坐了第五位。一面叫小喽啰取酒来,把了三巡,动问柴大官人近日无恙。林冲答道:‘每日只在郊外猎较乐情。’王伦动问了一回,蓦然寻思道:‘我却是个不及第的秀才,因鸟气,合著杜迁来这里落草﹔续后宋万来,聚集这许多人马伴当。我又没十分本事,杜迁、宋万武艺也只平常。如今不争添了这个人,他是京师禁军教头,必然好武艺。倘若被他识破我们手段,他须占强,我们如何迎敌?不若只是一怪,推却事故,发付他下山去便了,免致后患。只是柴进面上却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如今也顾他不得。’正是:
  未同豪气岂相求,纵遇英雄不肯留。
  秀士自来多嫉妒,豹头空叹觅封侯。
  当下王伦叫小喽啰一面安排酒食,整理筵宴,请林冲赴席,众好汉一同吃酒。将次席终,王伦叫小喽啰把一个盘子,托出五十两白银、两匹纻丝来。王伦起身说道:‘柴大官人举荐将教头来敝寨入伙,争奈小寨粮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恐日后误了足下,亦不好看。略有些薄礼,望乞笑留﹔寻个大寨安身歇马,切勿见怪。’林冲道:‘三位头领容复:小人“千里投名,万里投主”,凭托柴大官人面皮,迳投大寨入伙。林冲虽然不才,望赐收录。当以一死向前,并无谄佞,实为平生之幸,不为银两赍发而来,乞头领照察。’王伦道:‘我这里是个小去处,如何安著得你?休怪,休怪。’朱贵见了,便谏道:‘哥哥在上,莫怪小弟多言。山寨中粮食虽少,近村远镇,可以去借﹔山场水泊木植广有,便要盖千间房屋,却也无妨。这位是柴大官人力举荐来的人,如何教他别处去?抑且柴大官人自来与山上有恩,日后得知不纳此人,须不好看。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他必然来出气力。’杜迁道:‘山寨中那争他一个!哥哥若不收留,柴大官人知道时见怪,显的我们忘恩背义。日前多曾亏了他,今日荐个人来,便恁推却,发付他去!’宋万也劝道:‘柴大官人面上,可容他在这里做个头领也好。不然,见得我们无义气,使江湖上好汉见笑。’王伦道:‘兄弟们不知,他在沧州虽是犯了迷天大罪,今日上山,却不知心腹。倘或来看虚实,如之奈何?’林冲道:‘小人一身犯了死罪,因此来投入伙,何故相疑?’王伦道:‘既然如此,你若真心入伙,把一个“投名状”来。’林冲便道:‘小人颇识几字,乞纸笔来便写。’朱贵笑道:‘教头你错了。但凡好汉们入伙,须要纳投名状,是教你下山去杀得一个人,将头献纳,他便无疑心。这个便谓之投名状。’林冲道:‘这事也不难。林冲便下山去等,只怕没人过。’王伦道:‘与你三日限。若三日内有投名状来,便容你入伙﹔若三日内没时,只得休怪。’林冲应承了,自回房中宿歇,闷闷不已。正是:
  愁怀郁郁苦难开,可恨王伦忒弄乖。
  明日早寻山路去,不知那个送头来。
  当夜席散,朱贵相别下山,自去守店。
  林冲到晚,取了刀仗行李,小喽啰引去客房内歇了一夜。次日早起来,吃些茶饭,带了腰刀,提了朴刀,叫一个小喽啰领路下山,把船渡过去,僻静小路上等候客人过往。从朝至暮,等了一日,并无一个孤单客人经过。林冲闷闷不已,和小喽啰再过渡来,回到山寨中。王伦问道:‘投名状何在?’林冲答道:‘今日并无一个过往,以此不曾取得。’王伦道:‘你明日若无投名状时,也难在这里了。’林冲再不敢答应,心内自己不乐,来到房中,讨些饭吃了,又歇了一夜。
  次日清早起来,和小喽啰吃了早饭,拿了朴刀,又下山来。小喽啰道:‘俺们今日投南山路去等。’两个来到林子里潜伏等候,并不见一个客人过往。伏到午牌时候,一伙客人约有三百余人,结踪而过。林冲又不敢动手,看他过去。又等了一歇,看看天色晚来,又不见一个客人过。林冲对小喽啰道:‘我恁地晦气,等了两日,不见一个孤单客人过往,如何是好?’小喽啰道:‘哥哥且宽心,明日还有一日限,我和哥哥去东山路上等候。’当晚依旧上山。王伦说道:‘今日投名状如何?’林冲不敢答应,只叹了一口气。王伦笑道:‘想是今日又没了。我说与你三日限,今已两日了。若明日再无,不必相见了,便请挪步下山,投别处去。’
  林冲回到房中,端的是心内好闷,有临江仙词一篇云:
  闷似蛟龙离海岛,愁如虎困荒田,悲秋宋玉泪涟涟。江淹初去笔,项羽恨无船。高祖荣阳遭困厄,昭关伍相懮煎,曹公赤壁火连天,李陵台上望,苏武陷居延。
  当晚林冲仰天长叹道:‘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贼陷害,流落到此,天地也不容我,直如此命蹇时乖!’过了一夜,次日天明起来,讨些饭食吃了,打拴了那包裹,撇在房中。跨了腰刀,提了朴刀,又和小喽啰下山过渡,投东山路上来。林冲道:‘我今日若还取不得投名状时,只得去别处安身立命。’两个来到山下东路林子里潜伏等候,看看日头中了,又没一个人来。
  时遇残雪初晴,日色明朗,林冲提着朴刀对小喽啰道:‘眼见得又不济事了。不如趁早,天色未晚,取了行李,只得往别处去寻个所在。’小校用手指道:‘好了!兀的不是一个人来?’林冲看时,叫声:‘惭愧!’只见那个人远远在山坡下望见行来。待他来得较近,林冲把朴刀捍翦了一下,蓦地跳将出来。那汉子见了林冲,叫声:‘阿也!’撇了担子,转身便走。林冲赶将去,那里赶得上,那汉子闪过山坡去了。林冲道:‘你看,我命苦么!来了三日,甫能等得一个人来,又吃他走了。’小校道:‘虽然不杀得人,这一担财帛,可以抵当。’林冲道:‘你先挑了上山去,我再等一等。’小喽啰先把担儿挑出林去。
  只见山坡下转出一个大汉来,林冲见了,说道:‘天赐其便。’只见那人挺著朴刀,大叫如雷,喝道:‘泼贼,杀不尽的强徒,将俺行李那里去?洒家正要捉你这厮们,倒来拔虎须。’飞也似踊跃而来。林冲见他来得势猛,也使步迎他。
  不是这个人来斗林冲,有分教,梁山泊内,添几个弄风白额大虫﹔水浒寨中,辏几只跳涧金晴猛兽。毕竟来与林冲斗的,正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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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7 12: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回梁山泊林冲落草 汴京城杨志卖刀

  话说林冲打一看时,只见那汉子头戴一顶范阳毡笠,上撒著一托红缨﹔穿一领白缎子征衫,系一条纵线绦,下面青白间道行缠,抓着裤子口,獐皮袜,带毛牛膀靴﹔跨口腰刀,提条朴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腮边微露些少赤须﹔把毡笠子掀在背梁上,坦开胸脯,带着抓角儿软头巾,挺手中朴刀,高声喝道:‘你那泼贼,将俺行李财帛那里去了?’林冲正没好气,那里答应,睁圆怪眼,倒竖虎须,挺著朴刀,抢将来斗那个大汉。此时残雪初晴,薄云方散,溪边踏一片寒冰,岸畔涌两条杀气,一往一来,斗到三十来合,不分胜败。
  两个又斗了十数合,正斗到分际,只见山高处叫道:‘两位好汉不要斗了!’林冲听得,蓦地跳出圈子外来。两个收住手中朴刀,看那山顶上时,却是‘白衣秀士’王伦和杜迁、宋万并许多小喽啰,走下山来,将船渡过了河,说道:‘两位好汉,端的好两口朴刀,神出鬼没!这个是俺的兄弟‘豹子头’林冲。青面汉,你却是谁?愿通姓名。’那汉道:‘洒家是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姓杨,名志。流落在此关西。年纪小时,曾应过武举,做到殿司制使官。道君因盖万岁山,差一般十个制使去太湖边搬运花石纲,赴京交纳。不想洒家时乖运蹇,押著那花石纲,来到黄河里,遭风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纲,不能回京赴任,逃去他处避难。如今赦了俺们罪犯,洒家今来收的一担儿钱物,待回东京去枢密院使用,再理会本身的勾当。打从这里经过,顾倩庄家挑那担儿,不想被你们夺了。可把来还洒家如何?’王伦道:‘你莫是绰号唤做‘青面兽’的?’杨志道:‘洒家便是。’王伦道:‘既然是杨制使,就请到山寨吃三杯水酒,纳还行李如何?’杨志道:‘好汉既然认得洒家,便还了俺行李,更强似请吃酒。’王伦道:‘制使,小可数年前到东京应举时,便闻制使大名。今日幸得相见,如何教你空去!且请到山寨少叙片时,并无他意。’
  杨志听说了,只得跟了王伦一行人等过了河,上山寨来。就叫朱贵同上山寨相会,都来到寨中聚义厅上。左边一带四把交椅,却是王伦、杜迁、宋万、朱贵。右边一带两把交椅,上首杨志,下首林冲,都坐定了。王伦叫杀羊置酒,安排筵宴,管待杨志,不在话下。
  话休絮烦,酒至数杯,王伦心里想道:‘若留林冲,实形容得我们不济,不如我做个人情,并留了杨志,与他作敌。’因指著林冲对杨志道:‘这个兄弟,他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唤做‘豹子头’林冲。因这高太尉那厮安不得好人,把他寻事刺配沧州,那里又犯了事,如今也新到这里。却才制使要上东京勾当,不是王伦纠合制使,小可兀自弃文就武,来此落草。制使又是有罪的人,虽经赦宥,难复前职。亦且高俅那厮现掌军权,他如何肯容你?不如只就小寨歇马,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同做好汉,不知制使心下主意若何?’杨志答道:‘重蒙众头领如此带携,只是洒家有个亲眷,现在东京居住。前者官事连累了他,不曾酬谢得。今日欲要投那里走一遭,望众头领还了洒家行李。如不肯还,杨志空手也去了。’王伦笑道:‘既是制使不肯在此,如何敢勒逼入伙?且请宽心住一宵,明日早行。’杨志大喜。当日饮酒到一更方歇,各自去歇息了。
  次日早起来,又置酒与杨志送行。吃了早饭,众头领叫一个小喽啰,把昨夜担儿挑了,一齐都送下山来,到路口与杨志作别。叫小喽啰渡河,送出大路。众人相别了,自回山寨。王伦自此方才肯教林冲坐第四位,朱贵坐第五位。从此五个好汉在梁山泊打家劫舍,不在话下。
  只说杨志出了大路,寻个庄家挑了担子,发付小喽啰自回山寨。杨志取路,不数日,来到东京。入得城来,寻个客店安歇下﹔庄客交还担儿,与了些银两,自回去了。杨志到店中放下行李,解了腰刀、朴刀,叫店小二将些碎银子买些酒肉吃了。
  过数日,央人来枢密院打点,理会本等的勾当,将出那担儿内金银财物,买上告下,再要补殿司府制使职役。把许多东西都使尽了,方才得申文书,引去见殿帅高太尉。来到厅前,那高俅把从前历事文书都看了,大怒道:‘既是你等十个制使去运花石纲,九个回到京师交纳了,偏你这厮把花石纲失陷了。又不来首告,倒又在逃,许多时捉拿不着。今日再要勾当,虽经赦宥所犯罪名,难以委用。’把文书一笔都批倒了,将杨志赶出殿帅府来。
  杨志闷闷不已,回到客店中,思量:‘王伦劝俺,也见得是。只为洒家清白姓字,不肯将父母遗体来玷污了。指望把一身本事,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也与祖宗争口气,不想又吃这一闪。高太尉,你忒毒害,恁地刻薄!’心中烦恼了一回。在客店里又住几日,盘缠都使尽了。正是:
  花石纲原没纪纲,奸邪到底困忠良。
  早知廊庙当权重,不若山林聚义长。
  杨志寻思道:‘却是恁地好?只有祖上留下这口宝刀,从来跟着洒家,如今事急无措,只得拿去街上货卖得千百贯钱钞,好做盘缠,投往他处安身。’当日将了宝刀,插了草标儿,上市去卖,走到马行街内,立了两个时辰,并无一个人问。将立到晌午时分,转来到天汉州桥热闹处去卖。杨志立未久,只见两边的人都跑入河下巷内去躲。杨志看时,只见都乱撺,口里说道:‘快躲了,大虫来也!’杨志道:‘好作怪!这等一片锦城池,却那得大虫来!’当下立住脚看时,只见远远地黑凛凛一大汉,吃得半醉,一步一攧撞将来。杨志看那人时,形貌生得粗陋。但见:面目依稀似鬼,身材仿佛如人。枒杈怪树,变为胳瘩形骸﹔臭秽枯桩,化作腌臜魍魉。浑身遍体,都生渗渗濑濑沙鱼皮﹔夹脑连头,尽长拳拳弯弯卷螺发。胸前一片紧顽皮,额上三条强拗皱。
  原来这人是京师有名的破落户泼皮,叫做没毛大虫牛二,专在街上撒泼、行凶、撞闹。连为几头官司,开封府也治他不下,以此满城人见那厮来都躲了。
  却说牛二抢到杨志面前,就手里把那口宝刀扯将出来,问道:‘汉子,你这刀要卖几钱?’杨志道:‘祖上留下宝刀,要卖三千贯。’牛二喝道:‘什么鸟刀,要卖许多钱!我三十文买一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你的鸟刀有甚好处,叫做宝刀!’杨志道:‘洒家的须不是店上卖的白铁刀,这是宝刀。’牛二道:‘怎的唤做宝刀?’杨志道:‘第一件,砍铜剁铁,刀口不卷﹔第二件,吹毛得过﹔第三件,杀人刀上没血。’牛二道:‘你敢剁铜钱么?’杨志道:‘你便将来剁与你看。’
  牛二便去州桥下香椒铺里讨了二十文当三钱,一垛儿将来放在州桥栏干上,叫杨志道:‘汉子,你若剁得开时,我还你三千贯。’那时看的人,虽然不敢近前,向远远地围住了望。杨志道:‘这个直得什么?’把衣袖卷起,拿刀在手,看的较准,只一刀,把铜钱剁做两半。众人都喝采。牛二道:‘喝什么鸟采!你且说第二件是什么?’杨志道:‘吹毛得过:若把几根头发望刀口上只一吹,齐齐都断。’牛二道:‘我不信。’自把头上拔下一把头发,递与杨志:‘你且吹我看。’杨志左手接过头发,照着刀口上尽气力一吹,那头发都做两段,纷纷飘下地来。众人喝采,看的人越多了。牛二又问:‘第三件是什么?’杨志道:‘杀人刀上没血。’牛二道:‘怎么杀人刀上没血?’杨志道:‘把人一刀砍了,并无血痕,只是个快。’牛二道:‘我不信,你把刀来剁一个人我看。’杨志道:‘禁城之中,如何敢杀人?你不信时,取一只狗来杀与你看。’牛二道:‘你说杀人,不曾说杀狗!’杨志道:‘你不买便罢,只管缠人做什么?’牛二道:‘你将来我看。’杨志道:‘你只顾没了当,洒家又不是你撩拨的!’牛二道:‘你敢杀我?’杨志道:‘和你往日无冤,昔日无仇,一物不成两物,现在没来由杀你做什么?’
  牛二紧揪住杨志说道:‘我偏要买你这口刀。’杨志道:‘你要买,将钱来。’牛二道:‘我没钱。’杨志道:‘你没钱,揪住洒家怎地?’牛二道:‘我要你这口刀。’杨志道:‘我不与你。’牛二道:‘你好男子,剁我一刀。’杨志大怒,把牛二推了一交。牛二爬将起来,钻入杨志怀里。杨志叫道:‘街坊邻舍,都是证见:杨志无盘缠,自卖这口刀,这个泼皮强夺洒家的刀,又把俺打。’街坊人都怕这牛二,谁敢向前来劝。牛二喝道:‘你说我打你,便打杀直什么?’口里说,一面挥起右手一拳打来,杨志霍地躲过,拿着刀抢入来,一时性起,望牛二颡根上搠个著,扑地倒了。杨志赶入去,把牛二胸脯上又连搠了两刀,血流满地,死在地上。
  杨志叫道:‘洒家杀死这个泼皮,怎肯连累你们!泼皮既已死了,你们都来同洒家去官府里出首。’坊隅众人慌忙拢来,随同杨志迳投开封府出首。正值府尹坐衙,杨志拿着刀和地方邻舍众人都上厅来,一齐跪下,把刀放在面前。杨志告道:‘小人原是殿司制使,为因失陷花石纲,削去本身职役,无有盘缠,将这口刀在街货卖,不期被个泼皮破落户牛二强夺小人的刀,又用拳打小人。因此一时性起,将那人杀死。众邻舍都是证见。’众人亦替杨志告说,分诉了一回。府尹道:‘既是自行前来出首,免了这厮入门的款打。’且叫取一面长枷枷了。差两员相官带了仵作行人,监押杨志并众邻舍一干人犯,都来天汉州桥边登场检验了,叠成文案。众邻舍都出了供状,保放随衙听候,当厅发落。将杨志于死囚牢里监守。但见:
  推临狱内,拥入牢门。黄须节级,麻绳准备吊绷揪﹔黑面押牢,木匣安排牢锁镣。杀威棒,狱卒断时腰痛。撒子角,囚人见了心惊。休言死去见阎王,只此便如真地狱。
  且说杨志押到死囚牢里,众多押牢禁子、节级,见说杨志杀死没毛大虫牛二,都可怜他是个好男子,不来问他取钱,又好生看觑他。天汉州桥下众人,为是杨志除了街上害人之物,都敛些盘缠,凑些银两,来与他送饭,上下又替他使用。推司也觑他是个首身的好汉,又与东京街上除了一害,牛二家又没苦主,把款状都改得轻了。三推六问,却招做一时斗殴杀伤,误伤人命。待了六十日限满,当厅推司禀过府尹,将杨志带出厅前,除了长枷,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墨匠人刺了两行金印,送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军。那口宝刀没官入库。
  当厅押了文牒,差两个防送公人,免不得是张龙、赵虎﹔把七斤半铁叶子盘头护身枷钉了。吩咐两个公人,便教监押上路。
  天汉州桥那几个大户科敛些银两钱物,等候杨志到来,请他两个公人一同到酒店里吃了些酒食,把出银两,赍发两位防送公人,说道:‘念杨志是个好汉,与民除害,今去北京,路途中望乞二位上下照觑,好生看他一看。’张龙、赵虎道:‘我两个也知他是好汉,亦不必你众位吩咐,但请放心。’杨志谢了众人,其余多的银两,尽送与杨志做盘缠,众人各自散了。
  话里只说杨志同两个公人来到原下的客店里,算还了房钱,取了原寄的衣服行李,安排些酒食,请了两位公人﹔寻医士赎了几个棒疮的膏药,贴了棒疮,便同两个公人上路。三个望北京进发,五里单牌,十里双牌,逢州过县,买些酒肉,不时间请张龙、赵虎同吃。三个在路,夜宿旅馆,晓行驿道,不数日来到北京,入得城中,寻个客店安下。
  原来北京大名府留守司,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最有权势。那留守唤作梁中书,讳世杰,他是东京当朝太师蔡京的女婿。当日是二月初九日,留守陞厅,两个公人解杨志到留守司厅前,呈上开封府公文。梁中书看了。原在东京时,也曾认得杨志,当下一见了,备问情由。杨志便把高太尉不容复职,使尽钱财,将宝刀货卖,因而杀死牛二的实情通前一一告禀了。梁中书听得大喜,当厅就开了枷,留在厅前听用。押了批回与两个公人,自回东京了,不在话下。
  只说杨志自在梁中书府中早晚殷勤听候使唤。梁中书见他勤谨,有心要抬举他,欲要迁他做个军中副牌,月支一分请受。只恐众人不伏,因此传下号令,教军政司告示大小诸将人员,来日都要出东郭门教场中去演武试艺。当晚梁中书唤杨志到厅前,梁中书道:‘我有心要抬举你做个军中副牌,月支一分请受,只不知你武艺如何?’杨志禀道:‘小人应过武举出身,曾做殿司府制使职役。这十八般武艺,自小习学。今日蒙恩相抬举,如拨云见日一般,杨志若得寸进,当效衔环背鞍之报。’梁中书大喜,赐与一副衣甲。当夜无事。
  次日天晓,时当二月中旬,正值风和日暖。梁中书早饭已罢,带领杨志上马,前遮后拥,往东郭门来,上得教场中,大小军卒,并许多官员接见。就演武厅前下马,到厅上,正面撒著一把浑银交椅,坐下。左右两边,齐臻臻地排著两行官员,指挥使、团练使、正制使、统领使、牙将、校尉、正牌军、副牌军。前后周围,恶狠狠地列著百员将校。正将台上立着两个都监:一个唤做李天王李成,一个唤做闻大刀闻达,二人皆有万夫不当之勇,统领着许多军马,一齐都来朝着梁中书呼三声喏。却早将台上竖起一面黄旗来,将台两边左右列著三五十对金鼓手,一齐发起擂来。品了三通画角,发了三通擂鼓,教场里面谁敢高声。又见将台上竖起一面净平旗来,前后五军,一齐整肃。将台上把一面引军红旗麾动,只见鼓声响处,五百军列成两阵,军士各执器械在手。将台上又把白旗招动,两阵马军齐齐地都立在面前,各把马勒住。
  梁中书传下令来,叫唤副牌军周谨向前听令。右阵里周谨听得呼唤,跃马到厅前,跳下马,插了枪,暴雷也似唱个大喏。梁中书道:‘著副牌军施逞本身武艺。’周谨得了将令,绰枪上马,在演武厅前,左盘右旋,右盘左旋,将手中枪使了几路,众人喝采。梁中书道:‘叫东京对拨来的军健杨志。’杨志转过厅前,唱个大喏。梁中书道:‘杨志,我知你原是东京殿司府制使军官,犯罪配来此间。即目盗贼猖狂,国家用人之际,你敢与周谨比试武艺高低?如若赢得,便迁你充其职役。’杨志道:‘若蒙恩相差遣,安敢有违钧旨。’梁中书叫取一匹战马来,教甲仗库随行官吏应付军器,教杨志披挂上马,与周谨比试。杨志去厅后把取来衣甲穿了,拴束罢,带了头盔、弓、箭、腰刀,手拿长枪上马,从厅后跑将出来。
  梁中书看了道:‘著杨志与周谨先比枪。’周谨怒道:‘这个贼配军敢来与我交枪!’谁知恼犯了这个好汉,来与周谨斗武。不因这番比试,有分教,杨志在万马丛中闻姓字,千军队里夺头功。毕竟杨志与周谨比试,引出什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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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7 12: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回急先锋东郭争功 青面兽北京斗武

  话说当时周谨、杨志两个勒马,在于旗下,正欲出战交锋,只见兵马都监闻达喝道:‘且住!’自上厅来禀覆梁中书道:‘复恩相:论这两个比试武艺,虽然未见本事高低,枪刀本是无情之物,只宜杀贼剿寇。今日军中自家比试,恐有伤损,轻则残疾,重则致命,此乃于军不利。可将两根枪去了枪头,各用毡片包裹,地下蘸了石灰,再各上马,都与皂衫穿着。但是枪杆厮搠,如白点多者,当输。’梁中书道:‘言之极当。’随即传令下去。
  两个领了言语,向这演武厅后去了枪尖,都用毡片包了,缚成骨朵,身上各换了皂衫,各用枪去石灰桶里蘸了石灰,再各上马,出到阵前。那周谨跃马挺枪,直取杨志,这杨志也拍战马,撚手中枪,来战周谨。两个在阵前,来来往往,番番复复,搅做一团,扭做一块,鞍上人斗人,坐下马斗马,两个斗了四五十合。看周谨时,恰似打翻了豆腐的,斑斑点点,约有三五十处﹔看杨志时,只有左肩胛下一点白。
  梁中书大喜,叫唤周谨上厅,看了迹道:‘前官参你做个军中副牌,量你这般武艺,如何南征北讨?怎生做得正请受的副牌?’教杨志替此人职役。管军兵马都监李成上厅禀覆梁中书道:‘周谨枪法生疏,弓马熟闲,不争把他来逐了职事,恐怕慢了军心。再教周谨与杨志比箭如何?’梁中书道:‘言之极当。’再传下将令来,叫杨志与周谨比箭。
  两个得了将令,都扎了枪,各开了弓箭。杨志就弓袋内取出那张弓来,扣得端正,擎了弓,跳上马,跑到厅前,立在马上,欠身禀覆道:‘恩相,弓箭发处,事不容情,恐有伤损,乞请钧旨。’梁中书道:‘武夫比试,何虑伤残?但有本事,射死勿论。’杨志得令,回到阵前。李成传下言语,叫两个比箭好汉,各关与一面遮箭牌,防护身体。两个各领遮箭防牌,绾在臂上。杨志说道:‘你先射我三箭,后却还你三箭。’周谨听了,恨不得把杨志一箭射个透明。杨志终是个军官出身,识破了他手段,全不把他为事。怎见得两个比箭:
  这个曾向山中射虎,那个惯从风里穿杨。彀满处,兔狐丧命﹔箭发时,雕鹗魂伤。较艺术,当场比并﹔施手段,对众揄扬。一个磨秋解,实难抵当﹔一个闪身解,不可堤防。顷刻内要观胜负,霎时间便见存亡。
  当时将台上早把青旗麾动,杨志拍马望南边去,周谨纵马赶来,将缰绳搭在马鞍鞒上,左手拿着弓,右手搭上箭,拽得满满地望杨志后心飕地一箭。杨志听得背后弓弦响,霍地一闪,去镫里藏身,那枝箭早射个空。周谨见一箭射不着,却早慌了,再去壶中急取第二枝箭来,搭上弓弦,觑的杨志较亲,望后心再射一箭。杨志听得第二枝箭来,却不去镫里藏身,那枝箭风也似来,杨志那时也取弓在手,用弓梢只一拨,那枝箭滴溜溜拨下草地里去了。周谨见第二枝箭又射不着,心里越慌。杨志的马早跑到教场尽头,霍地把马一兜,那马便转身望正厅上走回来。周谨也把马只一勒,那马也跑回,就势里赶将来去。那绿茸茸芳草地上,八个马蹄翻盏撤钹相似,勃喇喇地风团儿也似般走。周谨再取第三枝箭,搭在弓弦上,扣得满满地,尽平生气力,眼睁睁地看看杨志后心窝上,只一箭射将来。杨志听得弓弦响,扭回身,就鞍上把那枝箭只一绰,绰在手里。便纵马入演武灯前,撇下周谨的箭。
  梁中书见了大喜,传下号令,却叫杨志也射周谨三箭。将台上又把青旗麾动,周谨撇了弓箭,拿了防牌在手,拍马望南而走。杨志在马上把腰只一纵,略将脚一拍,那马泼喇喇的便赶。杨志先把弓虚扯一扯,周谨在马上听得脑后弓弦响,扭转身来,便把防牌来迎,却早接个空。周谨寻思道:‘那厮只会使枪,不会射箭。等他第二枝箭再虚诈时,我便喝住了他,便算我赢了。’周谨的马早到教场南尽头,那马便转望演武厅来。杨志的马见周谨马跑转来,那马也便回身。杨志早去壶中掣出一枝箭来,搭弓在弦上,心里想道:‘射中他后心窝,必至伤了他性命。他和我又没冤仇,洒家只射他不致命处便了。’左手如托太山,右手如抱婴孩,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说时迟,那时快,一箭正中周谨左肩。周谨措手不及,翻身落马。那匹空马直跑过演武厅背后去了。众军卒自去救那周谨去了。梁中书见了大喜,叫军政司便呈文案来,教杨志截替了周谨职役。
  杨志喜气洋洋,下了马,便向厅前来拜谢恩相,充其职役。正是:
  得罪幽燕作配兵,当场比试死相争。
  能将一箭穿杨手,夺得牌军半职荣。
  不想阶下左边转上一个人来叫道:‘休要谢职,我和你两个比试!’杨志看那人时,身材七尺以上长短,面圆耳大,唇阔口方,腮边一部落腮胡须,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直到梁中书面前声了喏,禀道:‘周谨患病未痊,精神不在,因此误输与杨志。小将不才,愿与杨志比试武艺,若如小将折半点便宜与杨志,休教截替周谨,便教杨志替了小将职役,虽死而不怨。’梁中书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大名府留守司正牌军索超。为是他性急,撮盐入火,为国家面上,只要争气,当先厮杀,以此人都叫他做‘急先锋’。李成听得,便下将台来,直到厅前禀覆道:‘相公,这杨志既是殿司制使,必将好武艺,须和周谨不是对手﹔正好与索正牌比试武艺,便见优劣。’梁中书听了,心中想道:‘我指望一力要抬举杨志,众将不伏。一发等他赢了索超,他们也死而无怨,却无话说。’
  梁中书随即唤杨志上厅问道:‘你与索超比试武艺如何?’杨志禀道:‘恩相将令,安敢有违。’梁中书道:‘既然如此,你去厅后换了装束,好生披挂,教甲仗库随行官吏取应用军器给与,就叫牵我的战马借与杨志骑,小心在意,休觑得等闲。’杨志谢了,自去结束。
  却说李成吩咐索超道:‘你却难比别人,周谨是你徒弟,先自输了。你若有些疏失,吃他把大名府军官都看得轻了。我有一匹惯曾上阵的战马,并一副披挂,都借与你,小心在意,休教折了锐气。’索超谢了,也自去结束。
  梁中书起身,走出阶前来,从人移转银交椅,直到月台栏干边放下。梁中书坐定,左右祗候两行﹔唤打伞的撑开那把银葫芦顶茶褐罗三檐凉伞来,盖定在梁中书背后。将台上传下将令,早把红旗招动。两边金鼓齐鸣,发一通擂。去那教场中两阵内,各放了个炮。炮响处,索超跑马入阵内,藏在门旗下﹔杨志也从阵里跑马入军中,直到门旗背后。将台上又把黄旗招动,又发了一通擂,两军齐呐一声喊。教场中谁敢做声,静荡荡的。再一声锣响,扯起净平白旗。两下众官没一个敢走动胡言说话,静静地立着。
  将台上又把青旗招动,只见第三通战鼓响处,去那左边阵内门旗下看看分开。鸾铃响处,正牌军索超出马,直到阵前,兜住马,拿军器在手,果是英雄豪杰。但见头戴一顶熟钢狮子盔,脑后斗大来一颗红缨,身披一副铁叶攒成铠甲,腰系一条镀金兽面束带,前后两面青铜护心镜﹔上笼著一领绯红团花袍,上面垂两条绿绒缕颔带﹔下穿一双斜皮气跨靴,左带一张弓,右悬一壶箭﹔手里横著一柄金蘸斧,坐下李都监那匹惯战能征雪白马。看那马时,又是一匹好马。但见:色按庚辛,仿佛南山白额虎﹔毛堆腻粉,如同北海玉麒麟。冲得阵,跳得溪,喜战鼓,性如君子﹔负得重,走得远,惯嘶风,必是龙媒。胜如伍相梨花马,赛过秦王白玉驹。
  左阵上‘急先锋’索超兜住马,挜著金蘸斧,立马在阵前。右边阵内门旗下看看分开,鸾铃响处,杨志提手中枪出马,直至阵前,勒住马,横著枪在手,果是勇猛。但见头戴一顶铺霜耀日镔铁盔,上撒著一把青缨﹔身穿一副钩嵌梅花榆叶甲,系一条红绒打就勒甲绦,前后兽面掩心﹔上笼著一领白罗生色花袍,垂著条紫绒飞带﹔脚登一双黄皮衬底靴﹔一张皮靶弓,数根凿子箭﹔手中挺著浑铁点钢枪﹔骑的是梁中书那匹火块赤千里嘶风马。看那马时,又是匹无敌的好马。但见:
  鬃分火焰,尾摆朝霞。浑身乱扫胭脂,两耳对攒红叶。侵晨临紫塞,马蹄迸四点寒星﹔日暮转沙堤,就地滚一团火块。休言南极神驹,真乃寿亭赤兔。
  右阵上‘青面兽’杨志撚手中枪,勒坐下马,立于阵前。两边军将暗暗地喝采,虽不知武艺如何,先见威风出众。
  正南上旗牌官拿着销金令字旗,骤马而来,喝道:‘奉相公钧旨,教你两个俱各用心,如有亏误处,定行责罚。若是赢时,多有重赏。’二人得令,纵马出阵,到教场中心,两马相交,二般兵器并举。索超忿怒,抡手中大斧,拍马来战杨志。杨志逞威,撚手中神枪,来迎索超。两个在教场中间,将台前面,二将相交,各赌平生本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四条臂膊纵横,八只马蹄撩乱。但见:
  征旗蔽日,杀气遮天。一个金蘸斧直奔顶门,一个浑铁枪不离心坎。这个是扶持社稷毘沙门,托塔李天王﹔那个是整顿江山掌金阙,天蓬大元帅。一个枪尖上吐一条火焰,一个斧刃中迸几道寒光。那个是七国中袁达重生,这个是三分内张飞出世。一个是巨灵神忿怒,挥大斧劈碎山根﹔一个如华光藏生嗔,仗金枪搠开地府。这个圆彪彪睁开双眼,胳查查斜砍斧头来﹔那个必剥剥咬碎牙关,火焰焰摇得枪杆断。各人窥破绽,那放半些闲。
  两个斗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败。月台上梁中书看得呆了﹔两边众军官看了,喝采不叠﹔阵面上军士们递相厮觑道:‘我们做了许多年军,也曾出了几遭征,何曾见这等一对好汉厮杀!’李成、闻达在将台上,不住声叫道:‘好斗!’闻达心上只恐两个内伤了一个,慌忙招呼旗牌官,拿着令字旗,与他分了。将台上忽的一声锣响,杨志和索超斗到是处,各自要争功,那里肯回马。旗牌官飞来叫道:‘两个好汉歇了,相公有令。’杨志、索超方才收了手中军器,勒坐下马,各跑回本阵来,立马在旗下。看那梁中书,只等将令。
  李成、闻达下将台来,直到月台下,禀覆梁中书道:‘相公,据这两个武艺一般,皆可重用。’梁中书大喜,传下将令,唤杨志、索超。牌旗官传令,唤两个到厅前,都下了马。小校接了二人的军器,两个都上厅来,躬身听令。梁中书叫取两锭白银,两副表里,来赏赐二人。就叫军政司将两个都升做管军提辖使,便叫贴了文案,从今日便参了他两个。索超、杨志都拜谢了梁中书,将著赏赐下厅来,解了枪刀弓箭,卸了头盔衣甲,换了衣裳。索超也自去了披挂,换了锦袄,都上厅来,再拜谢了众军官。梁中书叫索超、杨志两个也见了礼,入班做了提辖。众军卒便打着得胜鼓,把著那金鼓旗先散。
  梁中书和大小军官,都在演武厅上筵宴。看看红日沉西,筵席已罢,梁中书上了马,众官员都送归府。马头前摆着这两个新参的提辖,上下肩都骑着马,头上亦都带着红花,迎入东郭门来。两边街道扶老携幼,都看了欢喜。梁中书在马上问道:‘你那百姓,欢喜为何?’众老人都跪了禀道:‘老汉等生在北京,长在大名府,不曾见今日这等两个好汉将军比试。今日教场中看了这般敌手,如何不欢喜?’梁中书在马上听了大喜。回到府中,众官各自散了。索超自有一班弟兄请去作庆饮酒。杨志新来,未有相识,自去梁府宿歇,早晚殷勤听候使唤,都不在话下。
  且把这闲话丢过,只说正话。自东郭演武之后,梁中书十分爱惜杨志,早晚与他并不相离。月中又有一分请受,自渐渐地有人来结识他。那索超见了杨志手段高强,心中也自钦伏。
  不觉光阴迅速,又早春尽夏来,时逢端午,蕤宾节至,梁中书与蔡夫人在后堂家宴,庆贺端阳。但见:
  盆栽绿艾,瓶插红榴。水晶帘卷虾须,锦绣屏开孔雀。菖蒲切玉,佳人笑捧紫霞杯﹔角黍堆银,美女高擎青玉案。食烹异品,果献时新。葵扇风中,奏一派声清韵美﹔荷衣香里,出百般舞态娇姿。
  当日梁中书正在后堂与蔡夫人家宴,庆赏端阳,酒至数杯,食供两套,只见蔡夫人道:‘相公自从出身,今日为一统帅,掌握国家重任,这功名富贵从何而来?’梁中书道:‘世杰自幼读书,颇知经史,人非草木,岂不知泰山之恩?提携之力,感激不尽!’蔡夫人道:‘丈夫既知我父亲恩德,如何忘了他生辰?’梁中书道:‘下官如何不记得,泰山是六月十五日生辰,已使人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送上京师庆寿。一月之前,干人都关领去了。现今九分齐备,数日之间,也待打点停当,差人起程。只是一件,在此踌躇。上年收买了许多玩器并金珠宝贝,使人送去,不到半路,尽被贼人劫了。枉费了这一遭财物,至今严捕贼人不获。今年叫谁人去好?’蔡夫人道:‘帐前现有许多军校,你选择心腹的人去便了。’梁中书道:‘尚有四五十日,早晚催并礼物完足,那时选择去人未迟。夫人不必挂心,世杰自有理会。’当日家宴,午牌至二更方散,自此不在话下。
  不说梁中书收买礼物玩器,选人上京去庆贺蔡太师生辰。且说山东济州郓城县新到任一个知县,姓时,名文彬。此人为官清正,作事廉明,每怀恻隐之心,常有仁慈之念。争田夺地,辨曲直而后施行﹔闲殴相争,分轻重方才决断。闲暇时抚琴会客,忙迫里飞笔判词。名为县之宰官,实乃民之父母。
  当日知县时文彬升厅公座,左右两边排著公吏人等。知县随即叫唤尉司捕盗官员并两个巡捕都头。本县尉司管下有两个都头:一个唤做步兵都头,一个唤做马兵都头。这马兵都头,管着二十匹坐马弓手,二十个士兵﹔那步兵都头管着二十个使枪的头目,二十个士兵。
  这马兵都头姓朱名仝,身长八尺四五﹔有一部虎须髯,长一尺五寸,面如重枣,目若朗星,似关云长模样,满县人都称他做‘美髯公’。原是本处富户,只因他仗义疏财,结识江湖上好汉,学得一身好武艺。怎见的朱仝气象?但见:
  义胆忠肝豪杰,胸中武艺精通,超群出众果英雄。弯弓能射虎,提剑可诛龙。一表堂堂神鬼怕,形容凛凛威风。面如重枣色通红,云长重出世,人号‘美髯公’。
  那步兵都头姓雷名横,身长七尺五寸,紫棠色面皮,有一部扇圈胡须,为他膂力过人,跳二三丈阔涧,满县人都称他做‘插翅虎’。原是本县打铁匠人出身,后来开张碓房,杀牛放赌,虽然仗义,只有些心地匾窄,也学得一身好武艺。怎见得雷横的气象?但见:
  天上罡星临世上,就中一个偏能,都头好汉是雷横。拽拳神臂健,飞脚电光生。江海英雄推武勇,跳墙过涧身轻,豪雄谁敢与相争!山东‘插翅虎’,寰海尽闻名。
  那朱仝、雷横两个,专管擒拿贼盗。当日知县呼唤两个上厅来,声了喏,取台旨。知县道:‘我自到任以来,闻知本府济州管下所属水乡梁山泊贼盗聚众打劫,拒敌官军。亦恐各处乡村盗贼猖狂,小人甚多,今唤你等两个,休辞辛苦,与我将带本管士兵人等,一个出西门,一个出东门,分投巡捕。若有贼人,随即剿获申解,不可扰动乡民。体知东溪村山上有株大红叶树,别处皆无,你们众人采几片来县里呈纳,方表你们曾巡到那里。若无红叶,便是汝等虚妄,定行责罚不恕。’两个都头领了台旨,各自回归,点了本管士兵,分投自去巡察。
  不说朱仝引人出西门自去巡捕,只说雷横当晚引了二十个士兵出东门,绕村巡察,遍地里走了一遭,回来到东溪村山上,众人采了那红叶,就下村来。行不到三二里,早到灵官庙前,见殿门不关,雷横道:‘这殿里又没有庙祝,殿门不关,莫不有歹人在里面么?我们直入去看一看。’众人拿着火,一齐照将入来,只见供桌上赤条条地睡着一个大汉。天道又热,那汉子把些破衣裳团做一块作枕头,枕在项下,齁齁的沉睡着了在供桌上。雷横看了道:‘好怪,好怪!知县相公忒神明,原来这东溪村真个有贼!’大喝一声,那汉却待要挣扎,被二十个士兵一齐向前,把那汉子一条索绑了,押出庙门,投一个保正庄上来。
  不是投那个去处,有分教,东溪村里,聚三四筹好汉英雄﹔郓城县中,寻十万贯金珠宝贝。正是天上罡星来聚会,人间地煞得相逢。毕竟雷横拿住那汉,投解甚处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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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赤发鬼醉卧灵官殿 晁天王认义东溪村

  话说当时雷横来到灵官殿上,见了这条大汉,睡在供桌上,众土兵向前,把条索子绑了,捉离灵官殿来,天色却早,是五更时分。雷横道:‘我们且押这厮去晁保正庄上讨些点心吃了,却解去县里取问。’一行众人却都奔这保正庄上来。
  原来那东溪村保正姓晁,名盖,祖是本县本乡富户,平生仗义疏财,专爱结识天下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不论好歹,便留在庄上住。若要去时,又将银两赍助他起身。最爱剌枪使棒,亦自身强力壮,不娶妻室,终日只是打熬筋骨。郓城县管下东门外有两个村坊,一个东溪村,一个西溪村,只隔着一条大溪。当初这西溪村常常有鬼,白日迷人下水在溪里,无可奈何。忽一日,有个僧人经过,村中人备细说知此事,僧人指个去处,教用青石凿个宝塔,放于所在,镇住溪边。其时西溪村的鬼,都赶过东溪村来。那时晁盖得知了,大怒。从溪里走将过去,把青石宝塔独自夺了过来东溪村放下,因此人皆称他做‘托塔天王’。晁盖独霸在那村坊,江湖都闻他名字。
  却早雷横并土兵押著那汉来到庄前敲门,庄里庄客闻知,报与保正。此时晁盖未起,听得报是雷都头到来,慌忙叫开门。庄客开得庄门,众土兵先把那汉子吊在门房里。雷横自引了十数个为头的人到草堂上坐下。晁盖起来接待,动问道:‘都头有甚公干到这里?’雷横答道:‘奉知县相公钧旨:着我与朱仝两个引了部下土兵,分投下乡村各处巡捕贼盗。因走得力乏,欲得少歇,迳投贵庄暂息,有惊保正安寝。’晁盖道:‘这个何妨!’一面叫庄客安排酒食管待,先把汤来吃。晁盖动问道:‘敝村曾拿得个把小贼么?’雷横道:‘却才前面灵官殿上有个大汉睡着在那里,我看那厮不是良善君子,一定是醉了,就便睡着。我们把索子缚绑了,本待便解去县里见官,一者忒早些,二者也要教保正知道,恐日后父母官问时,保正也好答应。现今吊在贵庄门房里。’晁盖听了,记在心,称谢道:‘多亏都头见报。’少刻庄客捧出盘馔酒食,晁盖喝道:‘此间不好说话,不如去后厅轩下少坐。’便叫庄客里面点起灯烛,请都头到里面酌杯。晁盖坐了主位,雷横坐了客席。两个坐定,庄客铺下果品、按酒、菜蔬、盘馔。庄客一面筛酒,晁盖又叫买酒与土兵众人吃,庄客请众人都引去廊下客位里管待,大盘酒肉只管叫众人吃。晁盖一头相待雷横吃酒,一面自肚里寻思:‘村中有甚小贼吃他拿了?我且自去看是谁。’相陪吃了五七杯酒,便叫家里一个主管出来:‘陪奉都头坐一坐,我去净了手便来。’
  那主管陪侍著雷横吃酒,晁盖却去里面拿了个灯笼,迳来门楼下看时,土兵都去吃酒,没一个在外面。晁盖便问看门的庄客:‘都头拿的贼吊在那里?’庄客道:‘在门房里关着。’晁盖去推开门,打一看时,只见高高吊起那汉子在里面,露出一身黑肉,下面抓扎起两条黑魆魆毛腿,赤著一双脚。晁盖把灯照那人脸时,紫黑阔脸,鬓边一搭朱砂记,上面生一片黑黄毛。晁盖便问道:‘汉子,你是那里人?我村中不曾见有你。’那汉道:‘小人是远乡客人,来这里投奔一个人,却把我来拿做贼,我须有分辩处。’晁盖道:‘你来我这村中投奔谁?’那汉道:‘我来这村中投奔一个好汉。’晁盖道:‘这好汉叫做什么?’那汉道:‘他唤做晁保正。’晁盖道:‘你却寻他有甚勾当?’那汉道:‘他是天下闻名的义士好汉。如今我有一套富贵要与他说知,因此而来。’晁盖道:‘你且住,只我便是晁保正,却要我救你,你只认我做娘舅之亲。少刻,我送雷都头那人出来时,你便叫我做阿舅,我便认你做外甥,只说四五岁离了这里,今番来寻阿舅,因此不认得。’那汉道:‘若得如此救护,深感厚恩,义士提携则个!’正是:
  黑甜一枕古祠中,被获高悬草舍东。
  百万赃私天不佑,解围晁盖有奇功。
  当时晁盖提了灯笼,自出房来,仍旧把门拽上,急入后厅来见雷横,说道:‘甚是慢客。’雷横道:‘多多相扰,理甚不当。’两个又吃了数杯酒,只见窗子外射入天光来,雷横道:‘东方动了,小人告退,好去县中画卯。’晁盖道:‘都头官身,不敢久留。若再到敝村公干,千万来走一遭。’雷横道:‘却得再来拜望,不须保正吩咐。请保正免送。’晁盖道:‘却罢,也送到庄门口。’
  两个同走出来,那伙土兵众人都得了酒食,吃得饱了,各自拿了枪棒,便去门房里解了那汉,背剪缚著带出门外。晁盖见了,说道:‘好条大汉!’雷横道:‘这厮便是灵官庙里捉的贼。’
  说犹未了,只见那汉叫一声:‘阿舅,救我则个!’晁盖假意看他一看,喝问道:‘兀的这厮不是王小三么?’那汉道:‘我便是,阿舅救我。’众人吃了一惊。雷横便问晁盖道:‘这人是谁?如何却认得保正?’晁盖道:‘原来是我外甥王小三。这厮如何在庙里歇?乃是家姐的孩儿,从小在这里过活,四五岁时随家姐夫和家姐上南京去住,一去了十数年。这厮十四五岁又来走了一遭,跟个本京客人来这里贩卖,向后再不曾见面。多听得人说这厮不成器,如何却在这里?小可本也认他不得,为他鬓边有这一搭朱砂记,因此影影认得。’晁盖喝道:‘小三,你如何不迳来见我?却去村中做贼!’那汉叫道:‘阿舅,我不曾做贼。’晁盖喝道:‘你既不做贼,如何拿你在这里?’夺过土兵手里棍棒,劈头劈脸便打。雷横并众人劝道:‘且不要打,听他说。’那汉道:‘阿舅息怒,且听我说:自从十四五岁时来走了这遭,如今不是十年了?昨夜路上多吃了一杯酒,不敢来见阿舅,权去庙里睡得醒了,却来寻阿舅﹔不想被他们不问事由,将我拿了,却不曾做贼。’晁盖拿起棍来又要打,口里骂道:‘畜生!你却不迳来见我,且在路上贪噇这口黄汤,我家中没得与你吃,辱没杀人!’雷横劝道:‘保正息怒,你令甥本不曾做贼。我们见他偌大一条大汉在庙里睡得跷蹊,亦且面生,又不认得,因此设疑,捉了他来这里。若早知是保正的令甥,定不拿他。’唤土兵快解了绑缚的索子,放还保正。众土兵登时放了那汉。雷横道:‘保正休怪,早知是令甥,不致如此,甚是得罪,小人们回去。’晁盖道:‘都头且住,请入小庄,再有话说。’
  雷横放了那汉,一齐再入草堂里来。晁盖取出十两花银送与雷横,说道:‘都头休嫌轻微,望赐笑留。’雷横道:‘不当如此。’晁盖道:‘若是不肯收受时,便是怪小人。’雷横道:‘既是保正厚意,权且收受,改日却得报答。’晁盖叫那汉拜谢了雷横,晁盖又取些银两赏了众土兵,再送出庄门外。雷横相别了,引著土兵自去。
  晁盖却同那汉到后轩下,取几件衣裳与他换了,取顶头巾与他戴了,便问那汉姓甚名谁,何处人氏。那汉道:‘小人姓刘,名唐,祖贯东潞州人氏,因这鬓边有这搭朱砂记,人都唤小人做赤发鬼,特地送一套富贵来与保正哥哥。昨夜晚了,因醉倒庙里,不想被这厮们捉住,绑缚了来,正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今日幸得在此,哥哥坐定,受刘唐四拜。’拜罢,晁盖道:‘你且说送一套富贵与我,现在何处?’
  刘唐道:‘小人自幼飘荡江湖,多走途路,专好结识好汉,往往多闻哥哥大名,不期有缘得遇。曾见山东、河北做私商的,多曾来投奔哥哥,因此刘唐敢说这话。这里别无外人,方可倾心吐胆对哥哥说。’晁盖道:‘这里都是我心腹人,但说不妨。’
  刘唐道:‘小弟打听得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十万贯金珠、宝贝、玩器等物,送上东京,与他丈人蔡太师庆生辰。去年也曾送十万贯金珠宝贝,来到半路里,不知被谁人打劫了,至今也无捉处。今年又收买十万贯金珠宝贝,早晚安排起程,要赶这六月十五日生辰。小弟想此一套是不义之财,取之何碍!便可商议个道理去半路上取了,天理知之,也不为罪。闻知哥哥大名,是个真男子,武艺过人。小弟不才,颇也学得本事,休道三五个汉子,便是一二千军马队中,拿条枪,也不惧他。倘蒙哥哥不弃时,献此一套富贵,不知哥哥心内如何?’晁盖道:‘壮哉!且再计较。你既来这里,想你吃了些艰辛,且去客房里将息少歇。待我从长商议,来日说话。’晁盖叫庄客引刘唐廊下客房里歇息,庄客引到房中,也自去干事了。
  且说刘唐在房里寻思道:‘我着甚来由,苦恼这遭!多亏晁盖完成,解脱了这件事。只叵耐雷横那厮平白骗了晁保正十两银子,又吊我一夜。想那厮去未远,我不如拿了条棒赶上去,齐打翻了那厮们,却夺回那银子,送还晁盖,也出一口恶气。此计大妙。’刘唐便出房门,去枪架上拿了一条朴刀,便出庄门,大踏步投南赶来。此时天色已明,但见:
  北斗初横,东方欲白。天涯曙色才分,海角残星渐落。金鸡三唱,唤佳人傅粉施朱﹔宝马频嘶,催行客争名竞利。几缕丹霞横碧汉,一轮红日上扶桑。
  这‘赤发鬼’刘唐挺著朴刀,赶了五六里路,却早望见雷横引著土兵,慢慢地行将去。刘唐赶上来,大喝一声:‘兀那都头不要走!’
  雷横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见是刘唐撚著朴刀赶来。雷横慌忙去土兵手里夺条朴刀拿着,喝道:‘你那厮赶将来做什么?’刘唐道:‘你晓事的,留下那十两银子还了我,我便饶了你!’雷横道:‘是你阿舅送我的,干你甚事?我若不看你阿舅面上,直结果了你这厮性命,刬地问我取银子?’刘唐道:‘我须不是贼,你却把我吊了一夜,又骗我阿舅十两银子。是会的将来还我,佛眼相看﹔你若不还我,叫你目前流血!’雷横大怒,指著刘唐大骂道:‘辱门败户的谎贼,怎敢无礼!’刘唐道:‘你那诈害百姓的腌脏泼才,怎敢骂我!’雷横又骂道:‘贼头贼脸贼骨头,必然要连累晁盖!你这等贼心贼肝,我行须使不得!’刘唐大怒道:‘我来和你见个输赢。’撚著朴刀,直奔雷横。雷横见刘唐赶上来,呵呵大笑,挺手中朴刀来迎。两个就大路上厮并,但见:
  一来一往,似凤翻身﹔一撞一冲,如鹰展翅。一个照搠,尽依良法﹔一个遮拦,自有悟头。这个丁字脚,抢将入来﹔那个四换头,奔将进去。两句道:虽然不上凌烟阁,只此堪描入画图。
  当时雷横和刘唐就路上斗了五十余合,不分胜败。众土兵见雷横赢刘唐不得,却待都要一齐上并他。只见侧首篱门开处,一个人掣两条铜链,叫道:‘你们两个好汉且不要斗,我看了多时,权且歇一歇,我有话说。’便把铜链就中一隔,两个都收住了朴刀,跳出圈子外来,立住了脚。看那人时,似秀才打扮,戴一顶桶子样抹眉梁头巾,穿一领皂沿边麻布宽衫,腰系一条茶褐銮带﹔下面丝鞋净袜,生得眉清目秀,面白须长。这人乃是‘智多星’吴用,表字学究,道号加亮先生,祖贯本乡人氏。曾有一首临江仙赞吴用的好处:万卷经书曾读过,平生机巧心灵,六韬三略究来精。胸中藏战将,腹内隐雄兵。谋略敢欺诸葛亮,陈平岂敌才能。略施小计鬼神惊。字称吴学究,人号‘智多星’。
  当时吴用手提铜链,指著刘唐叫道:‘那汉且住,你因甚和都头争执?’刘唐光着眼看吴用道:‘不干你秀才事!’雷横便道:‘教授不知,这厮夜来赤条条地睡在灵官庙里,被我们拿了这厮,带到晁保正庄上。原来却是保正的外甥,看他母舅面上放了他。晁天王请我们吃了酒,送些礼物与我。这厮瞒了他阿舅,直赶到这里问我取,你道这厮大胆么?’吴用寻思道:‘晁盖我都是自幼结交,但有些事,便和我相议计较。他的亲眷相识,我都知道,不曾见有这个外甥。亦且年甲也不相登,必有些跷蹊。我且劝开了这场闹,却再问他。’吴用便道:‘大汉休执迷,你的母舅与我至交,又和这都头亦过得好,他便送些人情与这都头,你却来讨了,也须坏了你母舅面皮。且看小生面,我自与你母舅说。’刘唐道:‘秀才,你不省得。这个不是我阿舅甘心与他,他诈取了我阿舅的银两﹔若是不还我,誓不回去。’雷横道:‘只除是保正自来取,便还他,却不还你。’刘唐道:‘你屈冤人做贼,诈了银子,怎地不还?’雷横道:‘不是你的银子,不还,不还!’刘唐道:‘你不还!只除问得我手里朴刀肯便罢。’吴用又劝:‘你两个斗了半日,又没输赢,只管斗到几时是了?’刘唐道:‘他不还我银子,直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便罢。’雷横大怒道:‘我若怕你,添个土兵来并你,也不算好汉。我自好歹搠翻你便罢!’刘唐大怒,拍著胸前叫道:‘不怕!不怕!’便赶上来。这边雷横便指手划脚也赶拢来。两个又要厮并。这吴用横身在里面劝,那里劝得住。刘唐撚著朴刀,正待钻将过来。雷横口里千贼万贼骂,挺起朴刀,只待要斗。只见众土兵指道:‘保正来了。’
  刘唐回身看时,只见晁盖披着衣裳,前襟摊开,从大路上赶来,大喝道:‘畜生不得无礼!’那吴用大笑道:‘须是保正自来,方才劝得这场闹。’晁盖赶得气喘,问道:‘你怎的赶来这里斗朴刀?’雷横道:‘你的令甥拿着朴刀赶来问我取银子。小人道:“不还你,我自送还保正,非干你事。”他和小人斗了五十合,教授解劝在此。’晁盖道:‘这畜生,小人并不知道,都头看小人之面请回,自当改日登门陪话。’雷横道:‘小人也知那厮胡为,不与他一般见识,又劳保正远出。’作别自去,不在话下。
  且说吴用对晁盖说道:‘不是保正自来,几乎做出一场大事。这个令甥端的非凡,是好武艺。小生在篱笆里看了。这个有名惯使朴刀的雷都头,也敌不过,只办得架隔遮拦。若再斗几合,雷横必然有失性命,因此小人慌忙出来间隔了。这个令甥从何而来?往常时庄上不曾见有。’晁盖道:‘却待正要求请先生到敝庄商议句话,正欲使人来,只是不见了他,枪架上朴刀又没寻处。只见牧童报说,一个大汉拿条朴刀望南一直赶去,我慌忙随后追得来,早是得教授谏劝住了。请尊步同到敝庄,有句话计较计较。’那吴用还至书斋,挂了铜链在书房里,吩咐主人家道:‘学生来时,说道先生今日有干,权放一日假。’有诗为证:文才不下武才高,铜链犹能劝朴刀。只爱雄谈偕义士,岂甘枯坐伴儿曹。放他众鸟笼中出,许尔群蛙野外跳。自是先生多好动,学生欢喜主人焦。
  吴用拽上书斋门,将锁锁了,同晁盖、刘唐到晁家庄上。晁盖迳邀入后堂深处,分宾而坐。吴用问道:‘保正,此人是谁?’晁盖道:‘江湖上好汉,此人姓刘,名唐,是东潞州人氏。因此有一套富贵,特来投奔我。夜来他醉卧在灵官庙里,却被雷横捉了,拿到我庄上,我因认他做外甥,方得脱身。他说:“有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十万贯金珠宝贝,送上东京,与他丈人蔡太师庆生辰,早晚从这里经过,此等不义之财,取之何碍!”他来的意,正应我一梦。我昨夜梦见北斗七星,直坠在我屋脊上,斗柄上另有一颗小星,化道白光去了。我想星照本家,安得不利?今早正要求请教授商议,此一件事若何?’吴用笑道:‘小生见刘兄赶得来跷蹊,也猜个七八分了。此一事却好,只是一件,人多做不得,人少又做不得。宅上空有许多庄客,一个也用不得。如今只有保正、刘兄、小生三人,这件事如何团弄?便是保正与刘兄十分了得,也担负不下。这段事须得七八个好汉方可,多也无用。’晁盖道:‘莫非要应梦之星数?’吴用便道:‘兄长这一梦也非同小可,莫非北地上再有扶助的人来?’吴用寻思了半晌,眉头一纵,计上心来,说道:‘有了!有了!’晁盖道:‘先生既有心腹好汉,可以便去请来,成就这件事。’
  吴用不慌不忙,叠两个指头,说出这句话来,有分教,东溪庄上,聚义汉翻作强人﹔石碣村中,打鱼船权为战舰。正是:
  指挥说地谈天口,来诱翻江搅海人。
  毕竟‘智多星’吴用说出什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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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7 12: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回吴学究说三阮撞筹 公孙胜应七星聚义

  话说当时吴学究道:‘我寻思起来,有三个人,义胆包身,武艺出众,敢赴汤蹈火,同死同生。只除非得这三个人,方才完得这件事。’晁盖道:‘这三个却是什么样人?姓甚名谁?何处居住?’吴用道:‘这三个人是弟兄三个,在济州梁山泊边石碣村住,日常只打鱼为生,亦曾在泊子里做私商勾当。本身姓阮,弟兄三人,一个唤做‘立地太岁’阮小二,一个唤做‘短命二郎’阮小五,一个唤做‘活阎罗’阮小七。这三个是亲弟兄。小生旧日在那里住了数年,与他相交时,他虽是个不通文墨的人,为见他与人结交真有义气,是个好男子,因此和他来往。今已好两年不曾相见。若得此三人,大事必成。’晁盖道:‘我也曾闻这阮家三弟兄的名字,只不曾相会。石碣村离这里只有百十里以下路程,何不使人请他们来商议?’吴用道:‘着人去请,他们如何肯来?小生必须自去那里,凭三寸不烂之舌,说他们入伙。’晁盖大喜道:‘先生高见,几时可行?’吴用答道:‘事不宜迟,只今夜三更便去,明日晌午可到那里。’晁盖道:‘最好。’
  当时叫庄客且安排酒食来吃。吴用道:‘北京到东京也曾行到,只不知“生辰纲”从那条路来?再烦刘兄休辞生受,连夜去北京路上探听起程的日期,端的从那条路上来。’刘唐道:‘小弟只今夜也便去。’吴用道:‘且住,他生辰是六月十五日,如今却是五月初头,尚有四五十日。等小生先去说了三阮弟兄回来,那时却教刘兄去。’晁盖道:‘也是,刘兄弟只在我庄上等候。’
  话休絮烦,当日吃了半晌酒食,至三更时分,吴用起来洗漱罢,吃了些早饭,讨了些银两,藏在身边,穿上草鞋。晁盖,刘唐送出庄门,吴用连夜投石碣村来。行到晌午时分,早来到那村中。但见:
  青郁郁山峰迭翠,绿依依桑柘堆云。
  四边流水绕孤村,几处疏篁沿小径。
  茅檐傍涧,古木成林。
  篱外高悬沽酒旆,柳阴闲缆钓鱼船。
  吴学究自来认得,不用问人,来到石碣村中,迳投阮小二家来。到得门前看时,只见枯桩上缆着数只小渔船,疏篱外晒著一张破鱼网。倚山傍水,约有十数间草房。吴用叫一声道:‘二哥在家么?’只见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生得如何?但见:
  眍兜脸两眉竖起,略绰口四面连拳。胸前一带盖胆黄毛,背上两枝横生板肋。臂膊有千百斤气力,眼睛射几万道寒光。休言村里一渔人,便是人间真太岁。
  那阮小二走将出来,头戴一顶破头巾,身穿一领旧衣服,赤著双脚。出来见了是吴用,慌忙声喏道:‘教授何来?甚风吹得到此?’吴用答道:‘有些小事,特来相浼二郎。’阮小二道:‘有何事,但说不妨。’吴用道:‘小生自离了此间,又早二年。如今在一个大财主家做门馆,他要办筵席,用着十数尾重十四五斤的金色鲤鱼,因此特地来相投足下。’阮小二笑了一声,说道:‘小人且和教授吃三杯,却说。’吴用道:‘小生的来意,也欲正要和二哥吃三杯。’阮小二道:‘隔湖有几处酒店,我们就在船里荡将过去。’吴用道:‘最好。也要就与五郎说句话,不知在家也不在?’阮小二道:‘我们去寻他便了。’两个来到泊岸边,枯桩上缆的小船解了一只,便扶著吴用下船去了。树根头拿了一把桦揪,只顾荡。早荡将开去,望湖泊里来。正荡之间,只见阮小二把手一招,叫道:‘七哥,曾见五郎么?’吴用看时,只见芦苇丛中摇出一只船来。那汉生的如何?但见:
  疙疸脸横生怪肉,玲珑眼突出双睛。腮边长短淡黄须,身上交加乌黑点。浑如生铁打成,疑是顽铜铸就。世上降生真五道,村中唤作活阎罗。
  那阮小七头戴一顶遮日黑箬笠,身上穿个棋子布背心,腰系着一条生布裙,把那只船荡著,问道:‘二哥,你寻五哥做什么?’吴用叫一声:‘七郎,小生特来相央你们说话。’阮小七道:‘教授恕罪,好几时不曾相见。’吴用道:‘一同和二哥去吃杯酒。’阮小七道:‘小人也欲和教授吃杯酒,只是一向不曾见面。’
  两只船厮跟着在湖泊里,不多时,划到个去处,团团都是水,高埠上有七八间草房,阮小二叫道:‘老娘,五哥在么?’那婆婆道:‘说不得,鱼又不得打,连日去赌钱,输得没了分文。却才讨了我头上钗儿,出镇上赌去了。’阮小二笑了一声,便把船划开。阮小七便在背后船上说道:‘哥哥,正不知怎地,赌钱只是输,却不晦气!莫说哥哥不赢,我也输得赤条条地。’吴用暗想道:‘中了我的计了。’两只船厮并著,投石碣村镇上来。划了半个时辰,只见独木桥边一个汉子,把著两串铜钱,下来解船。阮小二道:‘五郎来了。’吴用看时,但见:
  一双手浑如铁棒,两只眼有似铜铃。面上虽有些笑容,眉间却带着杀气。能生横祸,善降非灾。拳打来,狮子心寒﹔脚踢处,蚖蛇丧胆。何处觅行瘟使者,只此是短命二郎。
  那阮小五斜戴着一顶破头巾,鬓边插朵石榴花,披着一领旧布衫,露出胸前刺著的青郁郁一个豹子来,里面匾扎起裤子,上面围着一条间道棋子布手巾。吴用叫一声道:‘五郎得采么?’阮小五道:‘原来却是教授,好两年不曾见面,我在桥上望你们半日了。’阮小二道:‘我和教授直到你家寻你,老娘说道出镇上赌钱去了,因此同来这里寻你。且来和教授去水阁上吃三杯。’阮小五慌忙去桥边解了小船,跳在舱里,捉了桦楫,只一划,三只船厮并著划了一歇,早到那个水阁酒店前。看时,但见:
  前临湖泊,后映波心。数十株槐柳绿如烟,一两荡荷花红照水。凉亭上窗开碧槛,水阁中风动朱帘。休言三醉岳阳楼,只此便是蓬岛客。
  当下三只船撑到水亭下荷花荡中,三只船都缆了。扶吴学究上了岸,入酒店里来,都到水阁内拣一副红油桌凳。阮小二便道:‘先生休怪我三个弟兄粗俗,请教授上坐。’吴用道:‘却使不得。’阮小七道:‘哥哥只顾坐主位,请教授坐客席,我兄弟两个便先坐了。’吴用道:‘七郎只是性快。’四个人坐定了,叫酒保打一桶酒来。店小二把四只大盏子摆开,铺下四双箸,放了四盘菜蔬,打一桶酒,放在桌子上。阮小二道:‘有什么下口?’小二哥道:‘新宰得一头黄牛,花糕也似好肥肉。’阮小二道:‘大块切十斤来。’阮小五道:‘教授休笑话,没甚孝顺。’吴用道:‘倒来相扰,多激恼你们。’阮小二道:‘休恁地说!’催促小二哥只顾筛酒,早把牛肉切做两盘,将来放在桌上,阮家三兄弟让吴用吃了几块,便吃不得了。那三个狼餐虎食,吃了一回。
  阮小五动问道:‘教授到此贵干?’阮小二道:‘教授如今在一个大财主家做门馆教学,今来要对付十数尾金色鲤鱼,要重十四五斤的,特来寻我们。’阮小七道:‘若是每常,要三五十尾也有,莫说十数个,再要多些,我弟兄们也包办得。如今便要重十斤的也难得。’阮小五道:‘教授远来,我们也对付十来个重五六斤的相送。’吴用道:‘小生多有银两在此,随算价钱,只是不用小的,须得十四五斤重的便好。’阮小七道:‘教授,却没讨处,便是五哥许五六斤的,也不能彀,须是等得几日才得,我的船里有一桶小活鱼,就把来吃酒。’阮小七便去船内取将一桶小鱼上来,约有五七斤,自去灶上安排,盛做三盘,把来放在桌上。阮小七道:‘教授胡乱吃些个。’
  四个又吃了一回。看看天色渐晚,吴用寻思道:‘这酒店里须难说话,今夜必是他家权宿,到那里却又理会。’阮小二道:‘今夜天色晚了,请教授权在我家宿一宵,明日却再计较。’吴用道:‘小生来这里走一遭,千难万难,幸得你们弟兄今日做一处,眼见得这席酒不肯要小生还钱。今晚借二郎家歇一夜,小生有些须银子在此,相烦就此店中沽一瓮酒,买些肉,村中寻一对鸡,夜间同一醉如何?’阮小二道:‘那里要教授坏钱,我们弟兄自去整理,不烦恼没对付处。’吴用道:‘迳来要请你们三位。若还不依小生时,只此告退。’阮小七道:‘既是教授这般说时,且顺情吃了,却再理会。’吴用道:‘还是七郎性直爽快!’吴用取出一两银子,付与阮小七,就问主人家沽了一瓮酒,借个大瓮盛了﹔买了二十斤生熟牛肉,一对大鸡。阮小二道:‘我的酒钱,一发还你。’店主人道:‘最好!最好!’
  四人离了酒店,再下了船,把酒肉都放在船舱里,解了缆索,迳划将开去,一直投阮小二家来。到得门前,上了岸,把船仍旧缆在桩上,取了酒肉,四人一齐都到后面坐地,便叫点起灯来。原来阮家弟兄三个,只有阮小二有老小,阮小五、阮小七都不曾婚娶,四个人都在阮小二家后面水亭上坐定。阮小七宰了鸡,叫阿嫂同讨的小猴子在厨下安排。约有一更相次,酒肉都搬来摆在桌上。
  吴用劝他弟兄们吃了几杯,又提起买鱼事来,说道:‘你这里偌大一个去处,却怎地没了这等大鱼?’阮小二道:‘实不瞒教授说,这般大鱼,只除梁山泊里便有。我这石碣湖中狭小,存不得这等大鱼。’吴用道:‘这里和梁山泊一望不远,相通一派之水,如何不去打些?’阮小二叹了一口气道:‘休说!’吴用又问道:‘二哥如何叹气?’阮小五接了说道:‘教授不知,在先这梁山泊是我弟兄们的衣饭碗,如今绝不敢去。’吴用道:‘偌大去处,终不成官司禁打鱼鲜。’阮小五道:‘什么官司,敢来禁打鱼鲜!便是活阎王,也禁治不得!’吴用道:‘既没官司禁治,如何绝不敢去?’阮小五道:‘原来教授不知来历,且和教授说知。’吴用道:‘小生却不理会得。’阮小七接着便道:‘这个梁山泊去处,难说难言。如今泊子里新有一伙强人占了,不容打鱼。’吴用道:‘小生却不知,原来如今有强人,我这里并不曾闻得说。’
  阮小二道:‘那伙强人,为头的是个落第举子,唤做‘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叫做‘摸着天’杜迁,第三个叫做‘云里金刚’宋万。以下有个‘旱地忽律’朱贵,现在李家道口开酒店,专一探听事情,也不打紧。如今新来一个好汉,是东京禁军教头,什么‘‘豹子头’’林冲,十分好武艺。这几个贼男女聚集了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抢掳来往客人。我们有一年多不去那里打鱼,如今泊子里把住了,绝了我们的衣饭,因此一言难尽。’吴用道:‘小生实是不知有这段事,如何官司不来捉他们?’阮小五道:‘如今那官司一处处动掸,便害百姓。但一声下乡村来,倒先把好百姓家养的猪、羊、鸡、鹅,尽都吃了,又要盘缠打发他。如今也好教这伙人奈何!那捕盗官司的人,那里敢下乡村来!若是那上司官员差他们缉捕人来,都吓得尿屎齐流,怎敢正眼儿看他!’阮小二道:‘我虽然不打得大鱼,也省了若干科差。’吴用道:‘恁地时,那厮们倒快活!’阮小五道:‘他们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论秤分金银,异样穿䌷锦,成瓮吃酒,大块吃肉,如何不快活?我们弟兄三个空有一身本事,怎地学得他们!’吴用听了,暗暗地欢喜道:‘正好用计了。’阮小七说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们只管打鱼营生,学得他们过一日也好!’
  吴用道:‘这等人学他做什么?他做的勾当,不是笞杖五七十的罪犯,空自把一身虎威都撇下﹔倘或被官司拿住了,也是自做的罪。’阮小二道:‘如今该管官司没甚分晓,一片糊涂,千万犯了迷天大罪的,倒都没事!我弟兄们不能快活,若是但有肯带挈我们的,也去了罢。’阮小五道:‘我也常常这般思量,我弟兄三个的本事,又不是不如别人!谁是识我们的?’吴用道:‘假如便有识你们的,你们便如何肯去!’阮小七道:‘若是有识我们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若能够受用得一日,便死了开眉展眼。’吴用暗暗喜道:‘这三个都有意了,我且慢慢地诱他。’吴用又劝他三个吃了两巡酒,正是:
  只为奸邪屈有才,天教恶曜下凡来。
  试看阮氏三兄弟,劫取生辰不义财。
  吴用又说道:‘你们三个敢上梁山泊捉这伙贼么?’阮小七道:‘便捉的他们,那里去请赏?也吃江湖上好汉们笑话!’吴用道:‘小生短见,假如你们怨恨打鱼不得,也去那里撞筹却不是好?’阮小二道:‘先生,你不知,我弟兄们几遍商量要去入伙,听得那‘白衣秀士’王伦的手下人都说道他心地窄狭,安不得人。前番那个东京林冲上山,呕尽他的气。王伦那厮,不肯胡乱着人。因此我弟兄们看了这般样,一齐都心懒了。’阮小七道:‘他们若似老兄这等慷慨,爱我弟兄们便好!’阮小五道:‘那王伦若得似教授这般情分时,我们也去了多时,不到今日!我弟兄三个,便替他死也甘心!’吴用道:‘量小生何足道哉!如今山东、河北多少英雄豪杰的好汉!’阮小二道:‘好汉们尽有,我弟兄自不曾遇着。’
  吴用道:‘只此间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你们曾认得他么?’阮小五道:‘莫不是叫做托塔天王的晁盖么?’吴用道:‘正是此人。’阮小七道:‘虽然与我们只隔得百十里路程,缘分浅薄,闻名不曾相会。’吴用道:‘这等一个仗义疏财的好男子,如何不与他相见!’阮小二道:‘我弟兄们无事也不曾到那里,因此不能够与他相见。’吴用道:‘小生这几年也只在晁保正庄上左近教些村学﹔如今打听得他有一套富贵待取,特地来和你们商议,我等就那半路里拦住取了,如何?’阮小五道:‘这个却使不得。他既是仗义疏财的好男子,我们却去坏他的道路,须吃江湖上好汉们知时笑话。’吴用道:‘我只道你们弟兄心志不坚,原来真个惜客好义。我对你们实说,果有协助之心,我教你们知此一事。我如今现在晁保正庄上住。保正闻知你三个大名,特地教我来请你们说话。’阮小二道:‘我弟兄三个,真真实实地并没半点儿假!晁保正敢有件奢遮的私商买卖,有心要带挈我们?一定是烦老兄来。若还端的有这事,我三个若舍不得性命相帮他时,残酒为誓,教我们都遭横事,恶病临身,死于非命!’阮小五和阮小七把手拍著脖项道:‘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
  吴用道:‘你们三位弟兄在这里,不是我坏心术来诱你们,这件事非同小可的勾当!目今朝内蔡太师是六月十五日生辰,他的女婿是北京大名府梁中书,即目起解十万贯金珠宝贝与他丈人庆生辰。今有一个好汉姓刘,名唐,特来报知。如今欲要请你们去商议,聚几个好汉,向山凹僻静去处,取此一套富贵不义之财,大家图个一世快活。因此特教小生只做买鱼来请你们三个计较,成此一事。不知你们心意如何?’阮小五听了道:‘罢!罢!’叫道:‘七哥,我和你说什么来!’阮小七跳起来道:‘一世的指望,今日还了愿心!正是搔着我痒处!我们几时去?’吴用道:‘请三位即便去来,明日起个五更,一齐都到晁天王庄上去。’阮家三弟兄大喜。有诗为证:学究知书岂爱财,阮郎渔乐亦悠哉!只因不义金珠去,致使群雄聚义来。
  当夜过了一宿,次早起来,吃了早饭,阮家三弟兄吩咐了家中,跟着吴学究,四个人离了石碣村,拽开脚步,取路投东溪村来。行了一日,早望见晁家庄,只见远远地绿槐树下晁盖和刘唐在那里等,望见吴用引著阮家三兄弟直到槐树前,两下都厮见了。晁盖大喜道:‘阮氏三雄名不虚传,且请到庄里说话。’
  六人俱从庄外入来,到得后堂,分宾主坐定。吴用把前话说了,晁盖大喜,便叫庄客宰杀猪羊,安排烧纸。阮家三弟兄见晁盖人物轩昂,语言洒落,三个说道:‘我们最爱结识好汉,原来只在此间。今日不得吴教授相引,如何得会?’三个弟兄好生欢喜。当晚且吃了些饭,说了半夜话。
  次日天晓,去后堂前面列了金钱、纸马、香花、灯烛,摆了夜来煮的猪羊、烧纸。众人见晁盖如此志诚,尽皆欢喜,个个说誓道:‘梁中书在北京害民,诈得钱物,却把去东京与蔡太师庆生辰,此一等正是不义之财。我等六人中但有私意者,天地诛灭,神明鉴察。’六人都说誓了,烧化纸钱。
  六筹好汉,正在后堂散福饮酒,只见一个庄客报说:‘门前有个先生要见保正化斋粮。’晁盖道:‘你好不晓事!见我管待客人在此吃酒,你便与他三五升米便了,何须直来问我!’庄客道:‘小人化米与他,他又不要,只要面见保正。’晁盖道:‘一定是嫌少!你便再与他三二斗米去。你说与他,保正今日在庄上请人吃酒,没工夫相见。’庄客去了多时,只见又来说道:‘那先生,与了他三斗米,又不肯去,自称是‘一清道人’,不为钱米而来,只要求见保正一面。’晁盖道:‘你这厮不会答应,便说今日委实没工夫,教他改日却来相见拜茶。’庄客道:‘小人也是这般说,那个先生说道:“我不为钱米斋粮,闻知保正是个义士,特求一见。”’晁盖道:‘你也这般缠,全不替我分忧!他若再嫌少时,可与他三四斗去,何必又来说!我若不和客人们饮时,便去厮见一面,打什么紧!你去发付他罢,再休要来说!’
  庄客去了没半个时,只听得庄门外热闹。又见一个庄客飞也似来报道:‘那先生发怒,把十来个庄客都打倒了。’晁盖听得,吃了一惊,慌忙起身道:‘众位弟兄少坐,晁盖自去看一看。’便从后堂出来,到庄门前看时,只见那个先生身长八尺,道貌堂堂,生得古怪,正在庄门外绿槐树下打那众庄客。晁盖看那先生,但见:
  头绾两枚鬅松双丫髻,身穿一领巴山短褐袍,腰系杂色彩丝绦,背上松纹古铜剑。白肉脚衬著多耳麻鞋,绵囊手拿着鳖壳扇子。八字眉,一双杏子眼﹔四方口,一部落腮胡。
  那先生一头打,一头口里说道:‘不识好人。’晁盖见了,叫道:‘先生息怒,你来寻晁保正,无非是投斋化缘,他已与了你米,何故嗔怪如此?’那先生哈哈大笑道:‘贫道不为酒食钱米而来,我觑得十万贯如同等闲。特地来寻保正,有句话说。叵耐村夫无理,毁骂贫道,因此性发。’晁盖道:‘你可曾认得晁保正么?’那先生道:‘只闻其名,不曾会面。’晁盖道:‘小子便是。先生有甚话说?’那先生看了道:‘保正休怪,贫道稽首。’晁盖道:‘先生少请,到庄里拜茶如何?’那先生道:‘多感。’
  两人入庄里来,吴用见那先生入来,自和刘唐、三阮一处躲过。且说晁盖请那先生到后堂吃茶已罢,那先生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别有什么去处可坐?’晁盖见说,便邀那先生又到一处小小阁儿内,分宾坐定。晁盖道:‘不敢拜问先生高姓?贵乡何处?’那先生答道:‘贫道复姓公孙,单讳一个胜字,道号一清先生。小道是蓟州人氏,自幼乡中好习枪棒,学成武艺多般,人但呼为公孙胜大郎。为因学得一家道术,亦能呼风唤雨,驾雾腾云,江湖上都称贫道做“入云龙”。贫道久闻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大名,无缘不曾拜识。今有十万贯金珠宝贝,专送与保正,作进见之礼。未知义士肯纳受否?’晁盖大笑道:‘先生所言,莫非北地“生辰纲”么?’那先生大惊道:‘保正何以知之?’晁盖道:‘小子胡猜,未知合先生意否?’公孙胜道:‘此一套富贵,不可错过。古人有云:“当取不取,过后莫悔。”晁保正心下如何?’
  正说之间,只见一个人从阁子外抢将入来,劈胸揪住公孙胜说道:‘好呀!明有王法,暗有神灵,你如何商量这等的勾当!我听得多时也!’吓得这公孙胜面如土色。
  正是:
  机谋未就,争奈窗外人听﹔计策才施,又早萧墙祸起。
  毕竟抢来揪住公孙胜的却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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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7 12: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回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纲

  话说当时公孙胜正在阁儿里对晁盖说这北京‘生辰纲’是不义之财,取之何碍。只见一个人从外面抢将入来,揪住公孙胜道:‘你好大胆!却才商议的事,我都知了也。’那人却是‘智多星’吴学究。晁盖笑道:‘教授休慌,且请相见。’两个叙礼罢。吴用道:‘江湖上久闻人说“入云龙”公孙胜一清大名,不期今日此处得会!’晁盖道:‘这位秀才先生,便是“智多星”吴学究。’公孙胜道:‘吾闻江湖上多人曾说加亮先生大名,岂知缘法却在保正庄上得会。只是保正疏财仗义,以此天下豪杰,都投门下。’晁盖道:‘再有几个相识在里面,一发请进后堂深处相见。’
  三个人入到里面,就与刘唐、三阮都相见了。正是:
  金帛多藏祸有基,英雄聚会本无期。
  一时豪侠欺黄屋,七宿光芒动紫薇。
  众人道:‘今日此一会,应非偶然,须请保正哥哥正面而坐。’晁盖道:‘量小子是个穷主人,怎敢占上!’吴用道:‘保正哥哥年长,依著小生,且请坐了。’晁盖只得坐了第一位,吴用坐了第二位,公孙胜坐了第三位,刘唐坐了第四位,阮小二坐了第五位,阮小五坐第六位,阮小七坐第七位。却才聚义饮酒,重整杯盘,再备酒肴,众人饮酌。吴用道:‘保正梦见北斗七星坠在屋脊上,今日我等七人聚义举事,岂不应天垂象!此一套富贵,唾手而取。前日所说央刘兄去探听路程从那里来,今日天晚,来早便请登程。’公孙胜道:‘这一事不须去了。贫道已打听,知他来的路数了,只是黄泥冈大路上来。’晁盖道:‘黄泥冈东十里路,地名安乐村,有一个闲汉,叫做“白日鼠”白胜,也曾来投奔我,我曾赍助他盘缠。’吴用道:‘北斗上白光,莫不是应在这人?自有用他处。’刘唐道:‘此处黄泥冈较远,何处可以容身?’吴用道:‘只这个白胜家便是我们安身处,亦还要用了白胜。’晁盖道:‘吴先生,我等还是软取,却是硬取?’吴用笑道:‘我已安排定了圈套,只看他来的光景,力则力取,智则智取。我有一条计策,不知中你们意否?如此,如此。’晁盖听了大喜,攧着脚道:‘好妙计!不枉了称你做“智多星”!果然赛过诸葛亮!好计策!’吴用道:‘休得再提,常言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只可你知我知。’晁盖便道:‘阮家三兄且请回归,至期来小庄聚会。吴先生依旧自去教学。公孙先生并刘唐,只在敝庄权住。’当日饮酒至晚,各自去客房里歇息。
  次日五更起来,安排早饭吃了,晁盖取出三十两花银,送与阮家三兄弟道:‘权表薄意,切勿推却。’三阮那里肯受。吴用道:‘朋友之意,不可相阻。’三阮方才受了银两。一齐送出庄外来,吴用附耳低言道:‘这般这般,至期不可有误。’三阮相别了,自回石碣村去。晁盖留住公孙胜、刘唐在庄上。吴学究常来议事。正是:
  取非其有官皆盗,损彼盈余盗是公。
  计就只须安稳待,笑他宝担去匆匆。
  话休絮繁,却说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了十万贯庆贺生辰礼物完备,选日差人起程。当下一日在后堂坐下,只见蔡夫人问道:‘相公,“生辰纲”几时起程?’梁中书道:‘礼物都已完备,明后日便用起身。只是一件事,在此踌躇未决。’蔡夫人道:‘有甚事踌躇未决?’梁中书道:‘上年费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送上东京去,只因用人不着,半路被贼人劫将去了,至今无获。今年帐前眼见得又没个了事的人送去,在此踌躇未决。’蔡夫人指著阶下道:‘你常说这个人十分了得,何不着他,委纸领状,送去走一遭,不致失误。’
  梁中书看阶下那人时,却是“青面兽”杨志。梁中书大喜,随即唤杨志上厅说道:‘我正忘了你。你若与我送得“生辰纲”去,我自有抬举你处。’杨志叉手向前禀道:‘恩相差遣,不敢不依!只不知怎地打点?几时起身?’梁中书道:‘着落大名府差十辆太平车子,帐前拨十个厢禁军监押著车,每辆上各插一把黄旗,上写着“献贺太师生辰纲”。每辆车子再使个军健跟着,三日内便要起身去。’杨志道:‘非是小人推托,其实去不得。乞钧旨别差英雄精细的人去。’梁中书道:‘我有心要抬举你,这献“生辰纲”的札子内,另修一封书在中间,太师跟前重重保你受道敕命回来,如何倒生支调,推辞不去?’杨志道:‘恩相在上,小人也曾听得上年已被贼人劫去了,至今未获。今岁途中盗贼又多,此去东京,又无水路,都是旱路。经过的是紫金山、二龙山、桃花山、伞盖山、黄泥冈、白沙坞、野云渡、赤松林,这几处都是强人出没的去处。更兼单身客人亦不敢独自经过,他知道是金银宝物,如何不来抢劫?枉结果了性命。以此去不得。’梁中书道:‘恁地时,多著军校防护送去便了。’杨志道:‘恩相便差五百人去,也不济事。这厮们一声听得强人来时,都是先走了的。’梁中书道:‘你这般地说时,“生辰纲”不要送去了?’杨志又禀道:‘若依小人一件事,便敢送去。’梁中书道:‘我既委在你身上,如何不依你说。’杨志道:‘若依小人说时,并不要车子,把礼物都装做十余条担子,只做客人的打扮行货。也点十个壮健的厢禁军,却装做脚夫挑着。只消一个人和小人去,却打扮做客人,悄悄连夜上东京交付,恁地时方好。’梁中书道:‘你甚说的是。我写书呈重重保你受道诰命回来。’杨志道:‘深谢恩相抬举。’当日便叫杨志一面打拴担脚,一面选拣军人。
  次日,叫杨志来厅前伺候,梁中书出厅来问道:‘杨志,你几时起身?’杨志禀道:‘告复恩相,只在明早准行,就委领状。’梁中书道:‘夫人也有一担礼物,另送与府中宝眷,也要你领。怕你不知头路,特地再教奶公谢都管,并两个虞候,和你一同去。’杨志告道:‘恩相,杨志去不得了。’梁中书说道:‘礼物都已拴缚完备,如何又去不得?’杨志禀道:‘此十担礼物都在小人身上,和他众人,都由杨志,要早行便早行,要晚行便晚行,要住便住,要歇便歇,亦依杨志提调。如今又叫老都管并虞候和小人去,他是夫人行的人,又是太师府门下奶公,倘或路上与小人别拗起来,杨志如何敢和他争执得?若误了大事时,杨志那其间如何分说?’梁中书道:‘这个也容易,我叫他三个都听你提调便了。’杨志答道:‘若是如此禀过,小人情愿便委领状。倘有疏失,甘当重罪。’梁中书大喜道:‘我也不枉了抬举你,真个有见识!’随即唤老谢都管并两个虞候出来,当厅吩咐道:‘杨志提辖情愿委了一纸领状,监押“生辰纲”,十一担金珠宝贝,赴京太师府交割,这干系都在他身上。你三人和他做伴去,一路上早起、晚行、住歇、都要听他言语,不可和他别拗。夫人处吩咐的勾当,你三人自理会,小心在意,早去早回,休教有失。’老都管一一都应了。
  当日杨志领了,次日早起五更,在府里把担仗都摆在厅前。老都管和两个虞候又将一小担财帛共十一担,拣了十一个壮健的厢禁军,都做脚夫打扮。杨志戴上凉笠儿,穿着青纱衫子,系了缠带行履麻鞋,跨口腰刀,提条朴刀。老都管也打扮做个客人模样﹔两个虞候假装做跟的伴当。各人都拿了条朴刀,又带几根藤条。梁中书付与了札付书呈。一行人都吃得饱了,在厅上拜辞了梁中书。看那军人担仗起程。杨志和谢都管、两个虞候监押著,一行共是十五人,离了梁府,出得北京城门,取大路投东京进发。此时正是五月半天气,虽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热难行。昔日吴七郡王有八句诗道:玉屏四下朱栏绕,簇簇游鱼戏萍藻。簟铺八尺白虾须,头枕一枚红玛瑙。六龙惧热不敢行,海水煎沸蓬莱岛。公子犹嫌扇力微,行人正在红尘道。
  这八句诗单题著炎天暑月,那公子王孙在凉亭上水阁中浸著浮瓜沉李,调冰雪藕避暑,尚兀自嫌热,怎知客人为些微名薄利,又无枷锁拘缚,三伏内,只得有那途路中行。今日杨志这一行人要取六月十五日生辰,只得在路途上行。自离了这北京五七日,端的只是起五更,趁早凉便行,日中热时便歇。
  五七日后,人家渐少,行路又稀,一站站都是山路。杨志却要辰牌起身,申时便歇。那十一个厢禁军,担子又重,无有一个稍轻,天气热了行不得,见着林子,便要去歇息。杨志赶着催促要行。如若停住,轻则痛骂,重则藤条便打,逼赶要行。两个虞候虽只背些包裹行李,也气喘了行不上。杨志也嗔道:‘你两个好不晓事!这干系须是俺的,你们不替洒家打这夫子,却在背后也慢慢地挨。这路上不是耍处!’那虞候道:‘不是我两个要慢走,其实热了行不动,因此落后。前日只是趁早凉走,如今怎地正热里要行,正是好歹不均匀。’杨志道:‘你这般说话,却似放屁!前日行的须是好地面,如今正是尴尬去处,若不日里赶过去,谁敢五更半夜走?’两个虞候口里不道,肚中寻思:‘这厮不直得便骂人。’
  杨志提了朴刀,拿着藤条,自去赶那担子。两个虞候坐在柳阴树下,等得老都管来,两个虞候告诉道:‘杨家那厮,强杀只是我相公门下一个提辖,直这般会做大老!’都管道:‘须是相公当面吩咐,道休要和他别拗,因此我不做声,这两日也看他不得,权且耐他。两个虞候道:相公也只是人情话儿,都管自做个主便了。’老都管又道:‘且耐他一耐。’
  当日行到申牌时分,寻得一个客店里歇了。那十个厢禁军雨汗通流,都叹气吹嘘,对老都管说道:‘我们不幸做了军健,情知道被差出来。这般火似热的天气,又挑着重担,这两日又不拣早凉行,动不动老大藤条打来,都是一般父母皮肉,我们直恁地苦!’老都管道:‘你们不要怨恨,巴到东京时,我自赏你。’众军汉道:‘若是似都管看待我们时,并不敢怨恨。’又过了一夜。
  次日天色未明,众人起来,都要趁凉起身去。杨志跳起来喝道:‘那里去!且睡了,却理会。’众军汉道:‘趁早不走,日里热时走不得,却打我们。’杨志大骂道:‘你们省得什么?’拿了藤条要打,众军忍气吞声,只得睡了。当日直到辰牌时分,慢慢地打火,吃了饭走,一路上赶打着,不许投凉处歇。那十一个厢禁军口里喃喃讷讷地怨怅,两个虞候在老都管面前絮絮聒聒地搬口。老都管听了,也不着意,心内自恼他。
  话休絮繁,似此行了十四五日,那十四个人没一个不怨怅杨志。当日客店里辰牌时分慢慢地打火,吃了早饭行。正是六月初四日时节,天气未及晌午,一轮红日当天,没半点云彩,其日十分大热。古人有八句诗道:祝融南来鞭火龙,火旗焰焰烧天红。日轮当午凝不去,万国如在红炉中。五岳翠干云彩灭,阳侯海底愁波竭。何当一夕金风起,为我扫除天下热。
  当日行的路,都是山僻崎岖小径,南山北岭,却监著那十一个军汉,约行了二十余里路程。那军人们思量要去柳阴树下歇凉,被杨志拿着藤条打将来,喝道:‘快走!教你早歇!’众军人看那天时,四下里无半点云彩,其时那热不可当。但见:
  热气蒸人,嚣尘扑面。万里乾坤如甑,一轮火伞当天。四野无云,风寂寂树焚溪坼﹔千山灼焰,咇剥剥石裂灰飞。空中鸟雀命将休,倒攧入树林深处﹔水底鱼龙鳞角脱,直钻入泥土窖中。直教石虎喘无休,便是铁人须汗落。
  当时杨志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里行,看看日色当午,那石头上热了,脚疼走不得。众军汉道:‘这般天气热,兀的不晒杀人!’杨志喝着军汉道:‘快走,赶过前面冈子去,却再理会。’正行之间,前面迎著那土冈子。众人看这冈子时,但见:
  顶上万株绿树,根头一派黄沙。嵯峨浑似老龙形,险峻但闻风雨响。山边茅草,乱丝丝攒遍地刀枪﹔满地石头,碜可可睡两行虎豹。休道西川蜀道险,须知此是太行山。
  当时一行十五人奔上冈子来,歇下担仗,那十四人都去松阴树下睡倒了。杨志说道:‘苦也!这里是什么去处,你们却在这里歇凉?起来!快走!’众军汉道:‘你便剁做我七八段,其实去不得了!’杨志拿起藤条,劈头劈脑打去,打得这个起来,那个睡倒,杨志无可奈何。
  只见两个虞候和老都管气喘急急,也巴到冈子上松树下坐了喘气。看这杨志打那军健,老都管见了说道:‘提辖,端的热了走不得,休见他罪过。’杨志道:‘都管,你不知这里正是强人出没的去处,地名叫做黄泥冈。闲常太平时节,白日里兀自出来劫人,休道是这般光景,谁敢在这里停脚!’两个虞候听杨志说了,便道:‘我见你说好几遍了,只管把这话来惊吓人!’老都管道:‘权且教他们众人歇一歇,略过日中行如何?’杨志道:‘你也没分晓了!如何使得?这里下冈子去,兀自有七八里没人家,什么去处,敢在此歇凉!’老都管道:‘我自坐一坐了走,你自去赶他众人先走。’
  杨志拿着藤条喝道:‘一个不走的,吃俺二十棍。’众军汉一齐叫将起来,数内一个分说道:‘提辖,我们挑着百十斤担子,须不比你空手走的,你端的不把人当人!便是留守相公自来监押时,也容我们说一句。你好不知疼痒!’只顾逞辩。杨志骂道:‘这畜生不怄死俺!只是打便了!’拿起藤条,劈脸便打去。老都管喝道:‘杨提辖,且住!你听我说,我在东京太师府里做奶公时,门下官军见了无千无万,都向着我喏喏连声。不是我口栈,量你是个遭死的军人,相公可怜抬举你做个提辖,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职,直得恁地逞能!休说我是相公家都管,便是村庄一个老的,也合依我劝一劝。只顾把他们打,是何看待?’杨志道:‘都管,你须是城市里人,生长在相府里,那里知道途路上千难万难。’老都管道:‘四川、两广也曾去来,不曾见你这般卖弄。’杨志道:‘如今须不比太平时节。’都管道:‘你说这话,该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恁地不太平?’
  杨志却待再要回言,只见对面松林里影著一个人,在那里舒头探脑价望,杨志道:‘俺说什么?兀的不是歹人来了!’撇下藤条,拿了朴刀,赶入松林里来喝一声道:‘你这厮好大胆,怎敢看俺的行货!’正是:
  说鬼便招鬼,说贼便招贼,却是一家人,对面不能识。
  杨志赶来看时,只见松林里一字儿摆着七辆江州车儿,七个人脱得赤条条的在那里乘凉。一个鬓边老大一搭朱砂记,拿着一条朴刀,望杨志跟前来。七个人齐叫一声:‘阿也!’都跳起来。杨志喝道:‘你等是什么人?’那七人道:‘你是什么人?’杨志又问道:‘你等莫不是歹人?’那七人道:‘你颠倒问,我等是小本经纪,那里有钱与你?’杨志道:‘你等小本经纪人,偏俺有大本钱!’那七人问道:‘你端的是什么人?’杨志道:‘你等且说那里来的人?’那七人道:‘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贩枣子上东京去,路途打从这里经过。听得多人说这里黄泥冈上时常有贼打劫客商。我等一面走,一头自说道:“我七个只有些枣子,别无甚财货。”只顾过冈子来。上得冈子,当不过这热,权且在这林子里歇一歇,待晚凉了行。只听得有人上冈子来,我们只怕是歹人,因此使这个兄弟出来看一看。’杨志道:‘原来如此,也是一般的客人。却才见你们窥望,惟恐是歹人,因此赶来看一看。’那七个人道:‘客官请几个枣子了去。’杨志道:‘不必。’提了朴刀,再回担边来。
  老都管道:‘既是有贼,我们去休。’杨志说道:‘俺只道是歹人,原来是几个贩枣子的客人。’老都管道:‘似你方才说时,他们都是没命的!’杨志道:‘不必相闹,只要没事便好。你们且歇了,等凉些走。’众军汉都笑了。杨志也把朴刀插在地上,自去一边树下坐了歇凉。
  没半碗饭时,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着一副担桶,唱上冈子来,唱道:‘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那汉子口里唱着,走上冈子来,松林里头歇下担桶,坐地乘凉。众军看见了,便问那汉子道:‘你桶里是什么东西?’那汉子应道:‘是白酒。’众军道:‘挑往那里去?’那汉子道:‘挑出村里卖。’众军道:‘多少钱一桶?’那汉子道:‘五贯足钱。’众军商量道:‘我们又热又渴,何不买些吃,也解暑气。’
  正在那里凑钱。杨志见了,喝道:‘你们又做什么?’众军道:‘买碗酒吃。’杨志调过朴刀杆便打,骂道:‘你们不得洒家言语,胡乱便要买酒吃,好大胆!’众军道:‘没事又来鸟乱!我们自凑钱买酒吃,干你甚事?也来打人!’杨志道:‘你这村鸟,理会的什么!到来只顾吃嘴!全不晓得路途上的勾当艰难,多少好汉,被蒙汗药麻翻了!’那挑酒的汉子看着杨志冷笑道:‘你这客官好不晓事!早是我不卖与你吃,却说出这般没气力的话来!’
  正在松树边闹动争说,只见对面松林里那伙贩枣子的客人都提着朴刀,走出来问道:‘你们做什么闹?’那挑酒的汉子道:‘我自挑这酒过冈子村里卖,热了,在此歇凉,他众人要问我买些吃,我又不曾卖与他。这个客官道我酒里有什么蒙汗药,你道好笑么?说出这般话来!’
  那七个客人说道:‘我只道有歹人出来,原来是如此,说一声也不打紧。我们正想酒来解渴,既是他们疑心,且卖一桶与我们吃。’那挑酒的道:‘不卖!不卖!’这七个客人道:‘你这鸟汉子也不晓事,我们须不曾说你。你左右将到村里去卖,一般还你钱,便卖些与我们,打什么不紧?看你不道得舍施了茶汤,便又救了我们热渴。’那挑酒的汉子便道:‘卖一桶与你不争,只是被他们说的不好。又没碗瓢舀吃。’那七人道:‘你这汉子忒认真!便说了一声,打什么不紧?我们自有椰瓢在这里。’只见两个客人去车子前取出两个椰瓢来,一个捧出一大捧枣子来。七个人立在桶边,开了桶盖,轮替换著舀那酒吃,把枣子过口。无一时,一桶酒都吃尽了。
  七个客人道:‘正不曾问得你多少价钱?’那汉道:‘我一了不说价,五贯足钱一桶,十贯一担。’七个客人道:‘五贯便依你五贯,只饶我们一瓢吃。’那汉道:‘饶不的,做定的价钱。’一个客人把钱还他,一个客人便去揭开桶盖,兜了一瓢,拿上便吃。那汉去夺时,这客人手拿半瓢酒,望松林里便走,那汉赶将去。只见这边一个客人从松林里走将出来,手里拿一个瓢,便来桶里舀了一瓢酒。那汉看见,抢来劈手夺住,望桶里一倾,便盖了桶盖,将瓢望地下一丢,口里说道:‘你这客人好不君子相!戴头识脸的,也这般罗唣!’
  那对过众军汉见了,心内痒起来,都待要吃,数中一个看着老都管道:‘老爷爷与我们说一声,那卖枣子的客人买他一桶吃了,我们胡乱也买他这桶吃,润一润喉也好。其实热渴了,没奈何。这里冈子上又没讨水吃处,老爷方便。’老都管见众军所说,自心里也要吃得些,竟来对杨志说:‘那贩枣子客人已买了他一桶酒吃,只有这一桶,胡乱教他们买吃些避暑气。冈子上端的没处讨水吃。’杨志寻思道:‘俺在远远处望这厮们都买他的酒吃了,那桶里当面也见吃了半瓢,想是好的。打了他们半日,胡乱容他买碗吃罢。’杨志道:‘既然老都管说了,教这厮们买吃了,便起身。’
  众军健听了这话,凑了五贯足钱,来买酒吃。那卖酒的汉子道:‘不卖了!不卖了!这酒里有蒙汗药在里头!’众军陪着笑说道:‘大哥直得便还言语!’那汉道:‘不卖了!休缠!’这贩枣子的客人劝道:‘你这个鸟汉子,他也说得差了,你也忒认真!连累我们也吃你说了几声。须不关他众人之事,胡乱卖与他众人吃些。’那汉道:‘没事讨别人疑心做什么?’这贩枣子客人把那卖酒的汉子推开一边,只顾将这桶酒提与众军去吃。那军汉开了桶盖,无甚舀吃,陪个小心,问客人借这椰瓢用一用。众客人道:‘就送这几个枣子与你们过酒。’众军谢道:‘什么道理。’客人道:‘休要相谢,都是一般客人,何争在这百十个枣子上。’众军谢了,先兜两瓢,叫老都管吃一瓢,杨提辖吃一瓢,杨志那里肯吃。老都管自先吃了一瓢,两个虞候各吃一瓢。众军汉一发上,那桶酒登时吃尽了。
  杨志见众人吃了无事,自本不吃,一者天气甚热,二乃口渴难熬,拿起来只吃了一半,枣子分几个吃了。那卖酒的汉子说道:‘这桶酒被那客人饶一瓢吃了,少了你些酒,我今饶了你众人半贯钱罢。’众军汉凑出钱来还他。那汉子收了钱,挑了空桶,依然唱着山歌,自下冈子去了。
  那七个贩枣子的客人,立在松树傍边,指著这一十五人说道:‘倒也!倒也!’只见这十五个人头重脚轻,一个个面面厮觑,都软倒了。那七个客人从松树林里推出这七辆江州车儿,把车子上枣子丢在地上,将这十一担金珠宝贝都装在车子内,遮盖好了,叫声:‘聒噪!’一直望黄泥冈下推了去。正是:
  诛求膏血庆生辰,不顾民生与死邻。始信从来招劫盗,亏心必定有缘因。
  杨志口里只是叫苦,软了身体,挣扎不起﹔十五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七个人都把这金宝装了去,只是起不来,挣不动,说不的。
  我且问你,这七人端的是谁?不是别人,原来正是晁盖、吴用、公孙胜、刘唐、三阮这七个。却才那个挑酒的汉子,便是‘白日鼠’白胜。却怎地用药?原来挑上冈子时,两桶都是好酒。七个人先吃了一桶,刘唐揭起桶盖,又兜了半瓢吃,故意要他们看着,只是叫人死心搭地。次后吴用去松林里取出药来,抖在瓢里,只做走来饶他酒吃,把瓢去兜时,药已搅在酒里,假意兜半瓢吃,那白胜劈手夺来,倾在桶里,这个便是计策。那计较都是吴用主张,这个唤做智取‘生辰纲’。
  原来杨志吃的酒少,便醒得快,爬将起来,兀自捉脚不住。看那十四个人时,口角流涎,都动不得,正应俗语道:‘饶你奸似鬼,吃了洗脚水。’
  杨志愤闷道:‘不争你把了“生辰纲”去,教俺如何回去见得梁中书?这纸领状须缴不得,就扯破了。如今闪得俺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待走那里去?不如就这冈子上寻个死处。’撩衣破步,望着黄泥冈下便跳。正是:
  断送落花三月雨,摧残杨柳九秋霜。
  毕竟杨志在黄泥冈上寻死,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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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7 12: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回花和尚单打二龙山 青面兽双夺宝珠寺

  话说杨志当时在黄泥冈上被取了‘生辰纲’去,如何回转去见得梁中书,欲要就冈子上自寻死路。却待望黄泥冈下跃身一跳,猛可醒悟,拽住了脚,寻思道:‘爹娘生下洒家,堂堂一表,凛凛一躯,自小学成十八般武艺在身,终不成只这般休了……比及今日寻个死处,不如日后等他拿得着时,却再理会。’回身再看那十四个人时,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杨志,没个挣扎得起。杨志指著骂道:‘都是你这厮们不听我言语,因此做将出来,连累了洒家。’树根头拿了朴刀,挂了腰刀,周围看时,别无物件,杨志叹了口气,一直下冈子去了。
  那十四个人直到二更,方才得醒,一个个爬将起来,口里只叫得连珠箭的苦。老都管道:‘你们众人不听杨提辖的好言语,今日送了我也!’众人道:‘老爷,今日事已做出来了,且通个商量。’老都管道:‘你们有甚见识?’众人道:‘是我们不是了。古人有言:“火烧到身,各自去扫﹔蜂虿入怀,随即解衣。”若还杨提辖在这里,我们都说不过﹔如今他自去的不知去向,我们回去见梁中书相公,何不都推在他身上。只说道:“他一路上,凌辱打骂众人,逼迫得我们都动不得。他和强人做一路,把蒙汗药将俺们麻翻了,缚了手脚,将金宝都掳去了。”’老都管道:‘这话也说的是。我们等天明,先去本处官司首告。留下两个虞候,随衙听候,捉拿贼人。我等众人,连夜赶回北京,报与本官知道,教动文书,申复太师得知,着落济州府,追获这伙强人便了。’次日天晓,老都管自和一行人来济州府该管官吏首告,不在话下。
  且说杨志提着朴刀,闷闷不已,离黄泥冈,望南行了半日,看看又走了半夜,去林子里歇了,寻思道:‘盘缠又没了,举眼无个相识,却是怎地好?……’渐渐天色明亮,只得趁早凉了行。又走了二十余里,正是:
  面皮青毒逞雄豪,白送金珠十一挑。
  今日为何行急急,不知若个打藤条。
  当时杨志走得辛苦,到一酒店门前。杨志道:‘若不得些酒吃,怎地打熬得过?’便入那酒店去,向这桑木桌凳座头上坐了,身边倚了朴刀。只见灶边一个妇人问道:‘客官莫不要打火?’杨志道:‘先取两角酒来吃,借些米来做饭,有肉安排些个,少停一发算钱还你。’只见那妇人先叫一个后生来面前筛酒,一面做饭,一边炒肉,都把来杨志吃了。杨志起身,绰了朴刀,便出店门。那妇人道:‘你的酒肉饭钱都不曾有!’杨志道:‘待俺回来还你,权赊咱一赊。’说了便走。
  那筛酒的后生赶将出来,揪住杨志,被杨志一拳打翻了。那妇人叫起屈来。杨志只顾走,只听得背后一个人赶来,叫道:‘你那厮走那里去!’杨志回头看时,那人大脱著膊,拖着杆棒,抢奔将来。杨志道:‘这厮却不是晦气,倒来寻洒家!’立脚住了不走。看后面时,那筛酒后生也拿条𣗋叉,随后赶来,又引著三两个庄客,各拿杆棒,飞也似都奔将来。杨志道:‘结果了这厮一个,那厮们都不敢追来。’便挺了手中朴刀来斗这汉。这汉也抡转手中杆棒,抢来相迎。两个斗了三二十合,这汉怎地敌的杨志,只办得架隔遮拦,上下躲闪。
  那后来的后生并庄客,却待一发上,只见这汉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叫道:‘且都不要动手!兀那使朴刀的大汉,你可通个姓名。’那杨志拍著胸道:‘洒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青面兽”杨志的便是!’这汉道:‘莫不是东京殿司杨制使么?’杨志道:‘你怎地知道洒家是杨制使?’这汉撇了枪棒,便拜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杨志便扶这人起来,问道:‘足下是谁?’这汉道:‘小人原是开封府人氏,乃是八十万禁军都教头林冲的徒弟,姓曹,名正,祖代屠户出身。小人杀的好牲口,挑觔剐骨,开剥推挦,只此被人唤做“操刀鬼”。为因本处一个财主,将五千贯钱,教小人来此山东做客,不想折了本,回乡不得,在此入赘在这个庄农人家。却才灶边妇人,便是小人的浑家。这个拿𣗋叉的,便是小人的妻舅。却才小人和制使交手,见制使手段和小人师父林教师一般,因此抵敌不住。’杨志道:‘原来你却是林教师的徒弟。你的师父,被高太尉陷害,落草去了。如今现在梁山泊。’曹正道:‘小人也听得人这般说将来,未知真实。且请制使到家少歇。’
  杨志便同曹正再回到酒店里来。曹正请杨志里面坐下,叫老婆和妻舅都来拜了杨志,一面再置酒食相待。饮酒中间,曹正动问道:‘制使缘何到此?’杨志把做制使失陷花石纲,并如今又失陷了梁中书的‘生辰纲’一事,从头备细告诉了。曹正道:‘既然如此,制使且在小人家里住几时,再有商议。’杨志道:‘如此却是深感你的厚意。只恐官司追捕将来,不敢久住。’曹正道:‘制使这般说时,要投那里去?’杨志道:‘洒家欲投梁山泊,去寻你师父林教头。俺先前在那里经过时,正撞着他下山来,与洒家交手。王伦见了俺两个本事一般,因此都留在山寨里相会,以此认得你师父林冲。王伦当初苦苦相留,俺却不曾落草,如今脸上又添了‘金印’,却去投奔他时,好没志气。因此踌躇未决,进退两难。’
  曹正道:‘制使见的是。小人也听的人传说:王伦那厮,心地偏窄,安不得人。说我师父林教头上山时,受尽他的气。不若小人此间离不远,却是青州地面,有座山,唤做二龙山。山上有座寺,唤做宝珠寺。那座山生来却好,裹着这座寺,只有一条路上的去。如今寺里住持还了俗,养了头发,余者和尚都随顺了。说道他聚集的四五百人,打家劫舍。为头那人,唤做金眼虎邓龙。制使若有心落草时,到去那里入伙,足可安身。’杨志道:‘既有这个去处,何不去夺来安身立命?’
  当下就曹正家里住了一宿,借了些盘缠,拿了朴刀,相别曹正,拽开脚步,投二龙山来。行了一日,看看渐晚,却早望见一座高山。杨志道:‘俺去林子里且歇一夜,明日却上山去。’转入林子里来,吃了一惊。只见一个胖大和尚,脱的赤条条的,背上刺着花绣,坐在松树根头乘凉。那和尚见了杨志,就树根头绰了禅杖,跳将起来,大喝道:‘兀那撮鸟,你是那里来的?’正是:
  平将珠宝担落空,却问宝珠寺讨帐。
  要投入寺里强人,先引出寺外和尚。
  杨志听了道:‘原来也是关西和尚。俺和他是乡中,问他一声。’杨志叫道:‘你是那里来的僧人?’那和尚也不回说,抡起手中禅杖,只顾打来。杨志道:‘怎奈这秃厮无礼,且把他来出口气!’挺起手中朴刀,来奔那和尚。两个就林子里,一来一往,一上一下,两个放对,但见:
  两条龙竞宝,一对虎争餐。禅杖起如虎尾龙筋,朴刀飞似龙须虎爪。崒嵂嵂,忽喇喇,天崩地塌,阵云中黑气盘旋﹔恶狠狠,雄赳赳,雷吼风呼,杀气内金光闪烁。两条龙竞宝,吓得那身长力壮仗霜锋周处眼无光﹔一对虎争餐,惊的这胆大心粗施雪刃卞庄魂魄丧。两条龙竞宝,眼珠放彩,尾摆得水母殿台摇﹔一对虎争餐,野兽奔驰,声震的山神毛发竖。
  当时杨志和那和尚斗到四五十合,不分胜败。那和尚卖个破绽,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喝一声:‘且歇!’两个都住了手。杨志暗暗地喝采道:‘那里来的这个和尚!真个好本事,手段高!俺却刚刚地只敌的他住!’那僧人叫道:‘兀那青面汉子,你是什么人?’杨志道:‘洒家是东京制使杨志的便是。’那和尚道:‘你不是在东京卖刀杀了破落户牛二的?’杨志道:‘你不见俺脸上金印?’那和尚笑道:‘却原来在这里相见。’杨志道:‘不敢问师兄却是谁?缘何知道洒家卖刀?’那和尚道:‘洒家不是别人,俺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账前军官鲁提辖的便是。为因三拳打死了“镇关西”,却去五台山净发为僧。人见洒家背上有花绣,都叫俺做“花和尚”鲁智深。’
  杨志笑道:‘原来是自家乡里,俺在江湖上多闻师兄大名。听得说道,师兄在大相国寺里挂搭,如今何故来在这里?’鲁智深道:‘一言难尽。洒家在大相国寺管菜园,遇着那‘豹子头’林冲,被高太尉要陷害他性命。俺却路见不平,直送他到沧州,救了他一命。不想那两个防送公人回来,对高俅那厮说道:“正要在野猪林里结果林冲,却被大相国寺鲁智深救了,那和尚直送到沧州,因此害他不得。”这直娘贼恨杀洒家,吩咐寺里长老不许俺挂搭,又差人来捉洒家。却得一伙泼皮通报,不是著了那厮的手。吃俺一把火烧了那菜园里廨宇,逃走在江湖上,东又不着,西又不着。来到孟州十字坡过,险些儿被个酒店妇人害了性命,把洒家著蒙汗药麻翻了。得他的丈夫归来得早,见了洒家这般模样,又看了俺的禅杖、戒刀吃惊,连忙把解药救俺醒来。因问起洒家名字,留住俺过了几日,结义洒家做了弟兄。那人夫妻两个,亦是江湖上好汉有名的,都叫他做‘菜园子’张青,其妻‘母夜叉’孙二娘,甚是好义气。住了四五日,打听的这里二龙山宝珠寺可以安身,洒家特地来奔那邓龙入伙,叵耐那厮不肯安著洒家在这山上。和俺厮并,又敌洒家不过,只把这山下三座关,牢牢地拴住。又没别路上去,那撮鸟由你叫骂,只是不下来厮杀,气得洒家正苦在这里没个委结,不想却是大哥来。’杨志大喜。两个就林子里剪拂了,就地坐了一夜。
  杨志诉说了卖刀杀死牛二的事,并解‘生辰纲’失陷一节,都备细说了。又说曹正指点来此一事,便道:‘既是闭了关隘,俺们休在这里,如何得他下来?不若且去曹正家商议。’
  两个厮赶着行离了那林子,来到曹正酒店里。杨志引鲁智深与他相见了。曹正慌忙置酒相待,商量要打二龙山一事。曹正道:‘若是端的闭了关时,休说道你二位,便有一万军马,也上去不得。似此只可智取,不可力求。’鲁智深道:‘叵耐那撮鸟,初投他时,只在关外相见。因不留俺,厮并起来,那厮小肚上,被俺一脚点翻了。却待要结果了他性命,被他那里人多,救了上山去,闭了这鸟关。由你自在下面骂,只是不肯下来厮杀。’杨志道:‘既然好去处,俺和你如何不用心去打!’鲁智深道:‘便是没做个道理上去,奈何不得他!’
  曹正道:‘小人有条计策,不知中二位意也不中?’杨志道:‘愿闻良策则个。’曹正道:‘制使也休这般打扮,只照依小人这里近村庄家穿着。小人把这位师父禅杖、戒刀,都拿了,却叫小人的妻弟,带六个火家,直送到那山下,把一条索子绑了师父,小人自会做活结头。却去山下叫道:“我们近村开酒店庄家,这和尚来我店中吃酒,吃得大醉了,不肯还钱,口里说道,去报人来打你山寨。因此我们听的,乘他醉了,把他绑缚在这里,献与大王。”那厮必然放我们上山去。到得他山寨里面,见邓龙时,把索子拽脱了活结头,小人便递过禅杖与师父。你两个好汉一发上,那厮走往那里去!若结果了他时,以下的人,不敢不伏。此计若何?’鲁智深、杨志齐道:‘妙哉!妙哉!’有诗为证:乳虎称龙亦枉然,二龙山许二龙蟠。人逢忠义情偏洽,事到颠危策愈全。
  当晚众人吃了酒食,又安排了些路上干粮。次日五更起来,众人都吃得饱了。鲁智深的行李包裹都寄放在曹正家。当日杨志、鲁智深、曹正带了小舅并五七个庄家,取路投二龙山来。晌午后,直到林子里,脱了衣裳,把鲁智深用活结头使索子绑了,教两个庄家牢牢地牵着索头。杨志戴了遮日头凉笠儿,身穿破布衫,手里倒提着朴刀。曹正拿着他的禅杖。众人都提着棍棒,在前后簇拥著。到得山下,看那关时,都摆着强弩硬弓,灰瓶炮石。
  小喽啰在关上,看见绑得这个和尚来,飞也似报上山去。多样时,只见两个小头目上关来问道:‘你等何处人?来我这里做什么?那里捉得这个和尚来?’曹正答道:‘小人等是这山下近村庄家,开着一个小酒店。这个胖和尚不时来我店中吃酒。吃得大醉,不肯还钱,口里说道:“要去梁山泊叫千百个人来打此二龙山,和你这近村坊都洗荡了!”因此小人只得又将好酒请他,灌得醉了,一条索子绑缚这厮,来献与大王,表我等村邻孝顺之心,免的村中后患。’
  两个小头目听了这话,欢天喜地,说道:‘好了!众人在此少待一时。’两个小头目就上山来报知邓龙,说拿得那胖和尚来。邓龙听了大喜,叫:‘解上山来,且取这厮的心肝来做下酒,消我这点冤仇之恨!’小喽啰得令,来把关隘门开了,便叫送上来。
  杨志、曹正紧押鲁智深解上山来。看那三座关时,端的险峻:两下里山环绕将来,包住这座寺。山峰生得雄壮,中间只一条路上关来。三重关上,摆着擂木炮石,硬弩强弓,苦竹枪密密地攒著。过得三处关闸,来到宝珠寺前看时,三座殿门,一段镜面也似平地,周遭都是木栅为城。寺前山门下立着七八个小喽啰,看见缚的鲁智深来,都指手骂道:‘你这秃驴,伤了大王,今日也吃拿了!慢慢的碎割了这厮!’鲁智深只不做声。押到佛殿看时,殿上都把佛来抬去了,中间放着一把虎皮交椅﹔众多小喽啰拿着枪棒,立在两边。
  少刻,只见两个小喽啰扶出邓龙来,坐在交椅上。曹正、杨志紧紧地帮着鲁智深到阶下。邓龙道:‘你那厮秃驴,前日点翻了我,伤了小腹,至今青肿未消。今日也有见我的时节。’鲁智深睁圆怪眼,大喝一声:‘撮鸟休走!’两个庄家把索头只一拽,拽脱了活结头,散开索子。鲁智深就曹正手里接过禅杖,云飞抡动。杨志撇了凉笠儿,提起手中朴刀。曹正又抡起杆棒。众庄家一齐发作,并力向前。邓龙急待挣扎时,早被鲁智深一禅杖,当头打着,把脑盖劈作两半个,和交椅都打碎了。手下的小喽啰,早被杨志搠翻了四五个。曹正叫道:‘都来投降!若不从者,便行扫除处死!’寺前寺后,五六百小喽啰并几个小头目,惊吓的呆了,只得都来归降投伏。随即叫把邓龙等尸首扛抬去后山烧化了。一面去点仓廒,整顿房舍,再去看那寺后有多少物件。且把酒肉安排些来吃。鲁智深并杨志做了山寨之主,置酒设宴庆贺。小喽啰们尽皆投伏了,仍设小头目管领。
  曹正别了二位好汉,领了庄家,自回家去了,不在话下。正是:
  古刹雄奇隐翠微,翻为贼寨假慈悲。
  天生神力‘花和尚’,弄棒磨刀作住持。
  又有诗一首并及杨志:有智能深助智深,绿林豪客主丛林。降龙伏虎真同志,兽面谁知有佛心。
  不说鲁智深、杨志自在二龙山落草,却说那押‘生辰纲’老都管并这几个厢禁军,晓行夜住,赶回北京,到的梁中书府,直至厅前,齐齐都拜翻在地下告罪。梁中书道:‘你们路上辛苦,多亏了你众人。’又问:‘杨提辖何在?’众人告道:‘不可说!这人是个大胆忘恩的贼!自离了此间五七日后,行到黄泥冈时,天气大热,都在林子里歇凉。不想杨志和七个贼人通同,假装做贩枣子客商。杨志约会与他做一路,先推七辆江州车儿,在这黄泥冈上松林里等候。却叫一个汉子,挑一担酒来冈子上歇下。小的众人不合买他酒吃,被那厮把蒙汗药都麻翻了,又将索子捆缚众人。杨志和那七个贼人却把‘生辰纲’财宝并行李,尽装载车上将了去。现今去本管济州府呈告了,留两个虞候在那里随衙听候,捉拿贼人。小人等众人星夜赶回来告知恩相。’
  梁中书听了大惊,骂道:‘这贼配军!你是犯罪的囚徒,我一力抬举你成人,怎敢做这等不仁忘恩的事!我若拿住他时,碎尸万段!’随即便唤书吏,写了文书,当时差人星夜来济州投下﹔又写一封家书,着人也连夜上东京,报与太师知道。
  且不说差人去济州下公文,只说着人上东京来到太师府报知,见了太师,呈上书札。蔡太师看了,大惊道:‘这班贼人,甚是胆大!去年将我女婿送来的礼物打劫了去,至今未获﹔今年又来无礼,如何干罢!’随即押了一纸公文,著一个府干,亲自赍了,星夜望济州来,着落府尹,立等捉拿这伙贼人,便要回报。
  且说济州府尹自从受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梁中书札付,每日理论不下。正忧闷间,只见门吏报道:‘东京太师府里差府干现到厅前,有紧急公文,要见相公。’府尹听得,大惊道:‘多管是“生辰纲”的事!’慌忙陞厅,来与府干相见了,说道:‘这件事、下官已受了梁府虞候的状子,已经差缉捕的人,跟捉贼人,未见踪迹。前日留守司又差人行札付到来,又经著仰尉司并缉捕观察,杖限跟捉,未曾得获。若有些动静消息,下官亲到相府回话。’府干道:‘小人是太师府里心腹人。今奉太师钧旨,特差来这里要这一干人。临行时,太师亲自吩咐,教小人到本府,只就州衙里宿歇,立等相公要拿这七个贩枣子的并卖酒一人,在逃军官杨志,各贼正身。限在十日捉拿完备,差人解赴东京。若十日不获得这件公事时,怕不先来请相公去沙门岛走一遭。小人也难回太师府里去,性命亦不知如何。相公不信,请看太师府里行来的钧帖。’
  府尹看罢大惊,随即便唤缉捕人等。只见阶下一人声喏,立在帘前,太守道:‘你是甚人?’那人禀道:‘小人是三都缉捕使臣何涛。’太守道:‘前日黄泥冈上打劫了去的“生辰纲”,是你该管么?’何涛答道:‘禀覆相公:何涛自从领了这件公事,昼夜无眠,差下本管眼明手快的公人去黄泥冈上往来缉捕﹔虽是累经杖责,到今未见踪迹。非是何涛怠慢官府,实出于无奈。’府尹喝道:‘胡说!“上不紧则下慢”。我自进士出身,历任到这一郡诸侯,非同容易!今日东京太师府差一干办来到这里,领太师台旨:限十日内,须要捕获各贼正身,完备解京。若还违了限次,我非止罢官,必陷我投沙门岛走一遭。你是个缉捕使臣,倒不用心,以致祸及于我。先把你这厮迭配远恶军州,雁飞不到去处!’便唤过文笔匠来,去何涛脸上刺下‘迭配……州’字样,空着甚处州名,发落道:‘何涛,你若获不得贼人,重罪决不饶恕!’正是:
  脸皮打稿太乖张,自要平安人受殃。
  贱面可无烦作计,本心也合细商量。
  却说何涛领了台旨,下厅前来到使臣房里,会集许多做公的,都到机密房中,商议公事。众做公的都面面相觑,如箭穿雁嘴,钩搭鱼腮,尽无言语。何涛道:‘你们闲常时都在这房里赚钱使用,如今有此一事难促,都不做声。你众人也可怜我脸上刺的字样。’众人道:‘上复观察,小人们人非草木,岂不省的?只是这一伙做客商的,必是他州外府深山旷野强人,遇着,一时劫了他的财宝,自去山寨里快活,如何拿的著?便是知道,也只看得他一看。’何涛听了,当初只有五分烦恼,见说了这话,又添了五分烦恼,自离了使臣房里,上马回到家中,把马牵去后槽上拴了。独自一个,闷闷不已。正是:
  双眉重上三锽锁,满腹填平万斛愁。
  网里漏鱼何处觅?瓮中捉鳖向谁求?
  只见老婆问道:‘丈夫,你如何今日这般嘴脸?’何涛道:‘你不知,前日太守委我一纸批文,为因黄泥冈上一伙贼人,打劫了梁中书与丈人蔡太师庆生辰的金珠宝贝计十一担,正不知是什么样人打劫了去。我自从领了这道钧批,到今未曾得获。今日正去转限,不想太师府又差干办来,立等要拿这一伙贼人解京。太守问我贼人消息,我回复道:“未见次第,不曾获得。”府尹将我脸上刺下“迭配……州”字样,只不曾填甚去处,在后知我性命如何!’老婆道:‘似此怎地好?却是如何得了!’
  正说之间,只见兄弟何清来望哥哥。何涛道:‘你来做什么?不去赌钱,却来怎地?’何涛的妻子乖觉,连忙招手说道:‘阿叔,你且来厨下,和你说话。’何清当时跟了嫂嫂进到厨下坐了。嫂嫂安排些酒肉菜蔬,烫几杯酒,请何清吃。何清问嫂嫂道:‘哥哥忒杀欺负人!我不中,也是你一个亲兄弟!你便奢遮杀,只做得个缉捕观察,便叫我一处吃盏酒,有什么辱没了你!’阿嫂道:‘阿叔,你不知道,你哥哥心里自过活不得哩!’何清道:‘他每日起了大钱大物,那里去了?有的是钱和米,有什么过活不得处?’阿嫂道:‘你不知,为这黄泥冈上,前日一伙贩枣子的客人打劫了北京梁中书庆贺蔡太师的‘生辰纲’去。如今济州府尹奉著太师钧旨:限十日内,定要捉拿各贼解京。若还捉不着正身时,便要刺配远恶军州去。你不见你哥哥先吃府尹刺了脸上“迭配……州”字样,只不曾填什么去处,早晚捉不着时,实是受苦!他如何有心和你吃酒?我却才安排些酒食与你吃。他闷了几时了,你却怪他不得。’
  何清道:‘我也诽诽地听得人说道:“有贼打劫了“生辰纲”去。”正在那里地面上?’阿嫂道:‘只听的说道黄泥冈上。’何清道:‘却是什么样人劫了?’阿嫂道:‘叔叔,你又不醉,我方才说了,是七个贩枣子的客人打劫了去。’何清呵呵的大笑道:‘原来恁地。知道是贩枣子的客人了,却闷怎地?何不差精细的人去捉。’阿嫂道:‘你倒说得好,便是没捉处。’何清笑道:‘嫂嫂,倒要你忧。哥哥放着常来的一班儿好酒肉弟兄,闲常不睬的是亲兄弟,今日才有事,便叫没捉处。若是教兄弟得知,赚得几贯钱使,量这伙小贼,有甚难处!’阿嫂道:‘阿叔,你倒敢知得些风路?’何清笑道:‘直等哥哥临危之际,兄弟却来有个道理救他。’说了,便起身要去。阿嫂留住再吃两杯。
  那妇人听了这话说得跷蹊,慌忙来对丈夫备细说了。何涛连忙叫请兄弟到面前。何涛陪着笑脸说道:‘兄弟,你既知此贼去向,如何不救我?’何清道:‘我不知什么来历,我自和嫂子说耍。兄弟如何救的哥哥?’何涛道:‘好兄弟,休得要看冷煖。只想我日常的好处,休记我闲时的歹处,救我这条性命!’何清道:‘哥哥,你管下许多眼明手快的公人,也有三二百个,何不与哥哥出些大气?量兄弟一个,怎救的哥哥!’何涛道:‘兄弟休说他们,你的话眼里有些门路,休要把与别人做好汉。你且说与我些去向,我自有补报你处。正教我怎地心宽!’何清道:‘有什么去向,兄弟不省的!’何涛道:‘你不要怄我,只看同胞共母之面。’何清道:‘不要慌。且待到至急处,兄弟自来出些气力,拿这伙小贼。’阿嫂便道:‘阿叔,胡乱救你哥哥,也是弟兄情分。如今被太师府钧帖,立等要这一干人,天来大事,你却说小贼!’何清道:‘嫂嫂,你须知我只为赌钱上,吃哥哥多少言语。但是打骂,不曾和他争涉。闲常有酒有食,只和别人快活,今日兄弟也有用处。’
  何涛见他话眼有些来历,慌忙取一个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兄弟,权将这锭银收了。日后捕得贼人时,金银缎匹赏赐,我一力包办。’何清笑道:‘哥哥正是“急来抱佛脚,闲时不烧香”。我若要你银子时,便是兄弟勒掯你。你且把去收了,不要将来赚我。你若如此,我便不说。既是你两口儿我行陪话,我说与你。不要把银子出来惊我。’何涛道:‘银两都是官司信赏出的,如何没三五百贯钱?兄弟,你休推却。我且问你:这伙贼却在那里有些来历?’何清拍著大腿道:‘这伙贼,我都捉在便袋里了。’何涛大惊道:‘兄弟,你如何说这伙贼在你便袋里?’何清道:‘哥哥,你莫管我,自都有在这里便了。你只把银子收了去,不要将来赚我,只要常情便了。我却说与你知道。’
  何清不慌不忙,叠著两个指头说出来。有分教,郓城县里,引出个仗义英雄﹔梁山泊中,聚一伙擎天好汉。毕竟何清对何涛说出甚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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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7 12: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回美髯公智稳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当时何观察与兄弟何清道:‘这锭银子,是官司信赏的,非是我把来赚你,后头再有重赏。兄弟,你且说这伙人如何在你便袋里?’只见何清去身边招文袋内摸出一个经折儿来,指道:‘这伙贼人都在上面。’何涛道:‘你且说怎地写在上面?’何清道:‘不瞒哥哥说:兄弟前日为赌博输了,没一文盘缠,有个一般赌博的,引兄弟去北门外十五里,地名安乐村,有个王家客店内,凑些碎赌。为是官司行下文书来,着落本村,但凡开客店的,须要置立文簿,一面上用勘合印信。每夜有客商来歇宿,须要问他:“那里来?何处去?姓甚名谁?做甚买卖?”都要抄写在簿子上。官司查照时,每月一次,去里正处报名。为是小二哥不识字,央我替他抄了半个月。当日是六月初三日,有七个贩枣子的客人,推著七辆江州车儿来歇。我却认得一个为头的客人,是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因何认得他?我此先曾跟一个赌汉去投奔他,因此我认得。我写着文簿,问他道:“客人高姓?”只见一个三髭须白净面皮的抢将过来,答应道:“我等姓李,从濠州来贩枣子,去东京卖。”我虽写了,有些疑心。第二日,他自去了,店主带我去村里相赌,来到一处三叉路口,只见一个汉子挑两个桶来。我不认得他。店主人自与他厮叫道:“白大郎,那里去?”那人应道:“有担醋,将去村里财主家卖。”店主人和我说道:“这人叫做“白日鼠”白胜,他是个赌客。”我也只安在心里。后来听得沸沸扬扬地说道:“黄泥冈上一伙贩枣子的客人,把蒙汗药麻翻了人,劫了“生辰纲”去。”我猜不是晁保正,却是兀谁!如今只捕了白胜,一问便知端的。这个经折儿,是我抄的副本。’
  何涛听了大喜,随即引了兄弟何清,径到州衙里见了太守。府尹问道:‘那公事有些下落么?’何涛禀道:‘略有些消息了。’府尹叫进后堂来说,仔细问了来历。何清一一禀说了。
  当下便差八个做公的,一同何涛、何清,连夜来到安乐村,叫了店主人做眼,迳奔到白胜家里,却是三更时分。叫店主人赚开门来打火,只听得白胜在床上做声。问他老婆时,却说道害热病,不曾得汗。从床上拖将起来,见白胜面色红白,就把索子绑了,喝道:‘黄泥冈上做得好事!’白胜那里肯认。把那妇人捆了,也不肯招。众做公的绕屋寻赃,寻到床底下,见地面不平﹔众人掘开,不到三尺深。众多公人发声喊,白胜面如土色,就地下取出一包金银,随即把白胜头脸包了,带他老婆,扛抬赃物,都连夜赶回济州城里来。却好五更天明时分,把白胜押到厅前,便将索子捆了。问他主情造意,白胜抵赖,死不肯招晁保正等七人。连打三四顿,打的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府尹喝道:‘告的正主招了赃物,捕人已知是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了,你这厮如何赖得过!你快说那六人是谁,便不打你了。’白胜又捱了一歇,打熬不过,只得招道:‘为首的是晁保正。他自同六人来纠合白胜与他挑酒,其实不认得那六人。’知府道:‘这个不难。只拿住晁保正,那六人便有下落。’先取一面二十斤死枷枷了白胜,他的老婆也锁了,押去女牢里监收。
  随即押一纸公文,就差何涛亲自带领二十个眼明手快的公人,迳去郓城县投下,着落本县,立等要捉晁保正并不知姓名六个正贼。就带原解‘生辰纲’的两个虞候,作眼拿人。一同何观察领了一行人,去时不要大惊小怪,只恐怕走透了消息。星夜来到郓城县,先把一行公人并两个虞候,都藏在客店里,只带一两个跟着,来下公文,迳奔郓城县衙门前来。当下巳牌时分,却值知县退了早衙,县前静悄悄地。何涛走去县对门一个茶坊里坐下,吃茶相等。吃了一个泡茶,问茶博士道:‘今日如何县前恁地静?’茶博士说道:‘知县相公早衙方散,一应公人和告状的,都去吃饭了未来。’何涛又问道:‘今日县里不知是那个押司直日?’茶博士指著道:‘今日直日的押司来也。’何涛看时,只见县里走出一个吏员来。看那人时,怎生模样?但见:
  眼如丹凤,眉似卧蚕。滴溜溜两耳悬珠,明皎皎双睛点漆。唇方口正,髭须地阁轻盈﹔额阔顶平,皮肉天仓饱满。坐定时浑如虎相,走动时有若狼形。年及三旬,有养济万人之度量,身躯六尺,怀扫除四海之心机。志气轩昂,胸襟秀丽。刀笔敢欺萧相国,声名不让孟尝君。
  那押司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排行第三,祖居郓城县宋家村人氏。为他面黑身矮,人都唤他做‘黑宋江’﹔又且于家大孝,为人仗义疏财,人皆称他做‘孝义黑三郎’。上有父亲在堂,母亲早丧。下有一个兄弟,唤做‘铁扇子’宋清,自和他父亲宋太公在村中务农,守些田园过活。这宋江自在郓城县做押司。他刀笔精通,吏道纯熟﹔更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上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金似土。人问他求钱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周全人性命。时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苦,赒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却把他比做天上下的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曾有一首临江仙赞宋江好处:
  起自花村刀笔吏,英灵上应天星,疏财仗义更多能。事亲行孝敬,待士有声名。济弱扶倾心慷慨,高名水月双清。及时甘雨四方称,山东呼保义,豪杰宋公明。
  当时宋江带着一个伴当,走将出县前来。只见这何观察当街迎住,叫道:‘押司,此间请坐拜茶。’宋江见他似个公人打扮,慌忙答礼道:‘尊兄何处?’何涛道:‘且请押司到茶坊里面吃茶说话。’宋公明道:‘谨领。’两个人到茶坊里坐定,伴当都叫去门前等候。宋江道:‘不敢拜问尊兄高姓?’何涛答道:‘小人是济州府缉捕使臣何观察的便是。不敢动问押司高姓大名?’宋江道:‘贱眼不识观察,少罪。小吏姓宋名江的便是。’何涛倒地便拜,说道:‘久闻大名,无缘不曾拜识。’宋江道:‘惶恐。观察请上坐。’何涛道:‘小人安敢占上?’宋江道:‘观察是上司衙门的人,又是远来之客。’两个谦让了一回,宋江坐了主位,何涛坐了客席。宋江便叫茶博士将两杯茶来。没多时,茶到。两个吃了茶。
  宋江道:‘观察到敝县,不知上司有何公务?’何涛道:‘实不相瞒,来贵县有几个要紧的人。’宋江道:‘莫非贼情公事否?’何涛道:‘有实封公文在此,敢烦押司作成。’宋江道:‘观察是上司差来捕盗的人,小吏怎敢怠慢?不知为什么贼情紧事?’何涛道:‘押司是当案的人,便说也不妨。敝府管下黄泥冈上一伙贼人,共是八个,把蒙汗药麻翻了北京大名府梁中书差遣送蔡太师的‘生辰纲’军健一十五人,劫去了十一担珍珠宝贝,计该十万贯正赃。今捕得从贼一名白胜,指说七个正贼,都在贵县。这是太师府特差一个干办,在本府立等要这件公事,望押司早早维持。’宋江道:‘休说太师处着落,便是观察自赍公文来要,敢不捕送?只不知道白胜供指那七人名字?’何涛道:‘不瞒押司说:是贵县东溪村晁保正为首。更有六名从贼,不识姓名,烦乞用心。’
  宋江听罢,吃了一惊,肚里寻思道:‘晁盖是我心腹弟兄。他如今犯了迷天大罪,我不救他时,捕获将去,性命便休了!’心内自慌,却答应道:‘晁盖这厮,奸顽役户,本县内上下人,没一个不怪他。今番做出来了,好教他受!’何涛道:‘相烦押司便行此事。’宋江道:‘不妨,这事容易,“瓮中捉鳖,手到拏来。”只是一件,这实封公文,须是观察自己当厅投下,本官看了,便好施行发落,差人去捉,小吏如何敢私下擅开?这件公事,非是小可,不当轻泄于人。’何涛道:‘押司高见极明,相烦引进。’宋江道:‘本官发放一早晨事务,倦怠了少歇。观察略待一时,少刻坐厅时,小吏来请。’何涛道:‘望押司千万作成。’宋江道:‘理之当然,休这等说话。小吏略到寒舍,分拨了些家务便到,观察少坐一坐。’何涛道:‘押司尊便,小弟只在此寻等。’
  宋江起身,出得阁儿,吩咐茶博士道:‘那官人要再用茶,一发我还茶钱。’离了茶坊,飞也似跑到下处。先吩咐伴当去叫直司在茶坊门前伺候:‘若知县坐衙时,便可去茶坊里安抚那公人道:“押司稳便”,叫他略待一待。’却自槽上鞁了马,牵出后门外去﹔拿了鞭子,慌忙的跳上马,慢慢地离了县治。出得东门,打上两鞭,那马拨喇喇的望东溪村撺将去,没半个时辰,早到晁盖庄上。庄客见了,入去庄里报知。正是:
  义重轻他不义财,奉天法网有时开。
  剥民官府过于贼,应为知交放贼来。
  且说晁盖正和吴用、公孙胜、刘唐在后园葡萄树下吃酒。此时三阮已得了钱财,自回石碣村去了。晁盖见庄客报说宋押司在门前。晁盖问道:‘有多少人随从著?’庄客道:‘只独自一个飞马而来,说快要见保正。’晁盖道:‘必然有事。’慌忙出来迎接。宋江道了一个喏,携了晁盖手,便投侧边小房里来。晁盖问道:‘押司如何来的慌速?’宋江道:‘哥哥不知,兄弟是心腹弟兄,我舍著条性命来救你。如今黄泥冈事发了!白胜已自拿在济州大牢里了,供出你等七人。济州府差一个何缉捕,带着若干人,奉著太师府钧帖并本州文书,来捉你等七人,道你为首。天幸撞在我手里,我只推说知县睡着,且教何观察在县对门茶坊里等我。以此飞马而来,报道哥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若不快走时,更待什么?我回去引他当厅下了公文,知县不移时便差人连夜下来。你们不可耽搁。倘有些疏失,如之奈何!休怨小弟不来救你。’
  晁盖听罢,吃了一惊道:‘贤弟大恩难报!’宋江道:‘哥哥,你休要多说,只顾安排走路,不要缠障。我便回去也。’晁盖道:‘七个人:三个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已得了财,自回石碣村去了﹔后面有三个在这里,贤弟且见他一面。’宋江来到后园,晁盖指著道:‘这三位:一个吴学究﹔一个公孙胜,蓟州来的﹔一个刘唐,东潞州人。’宋江略讲一礼,回身便走,嘱咐道:‘哥哥保重,作急快走,兄弟去也。’宋江出到庄前,上了马,打上两鞭,飞也似望县里来了。当时有个学究,为此事作诗一首,也说得是。诗曰:保正缘何养贼曹,押司纵贼罪难逃。须知守法清名重,莫谓通情义气高。爵固畏鹯能害爵,猫如伴鼠岂成猫。空持刀笔称文吏,羞说当年汉相萧。
  且说晁盖与吴用、公孙胜、刘唐三人道:‘你们认得那来相见的这个人么?’吴用道:‘却怎地慌慌忙忙便去了?正是谁人?’晁盖道:‘你三位还不知哩!我们不是他来时,性命只在咫尺休了!’三人大惊道:‘莫不走了消息,这件事发了?’晁盖道:‘亏杀这个兄弟,担着血海也似干系,来报与我们。原来白胜已自捉在济州大牢里了,供出我等七人。本州差个缉捕何观察,将带若干人,奉著太师钧帖来,着落郓城县,立等要拿我们七个。亏了他稳住那公人在茶坊里俟候,他飞马先来报知我们,如今回去下了公文,少刻便差人连夜到来捕获我们,却是怎地好!’吴用道:‘若非此人来报,都打在网里。这大恩人姓甚名谁?’晁盖道:‘他便是本县押司“呼保义”宋江的便是。’吴用道:‘只闻宋押司大名,小生却不曾得会。虽是住居咫尺,无缘难得见面。’公孙胜、刘唐都道:‘莫不是江湖上传说的“及时雨”宋公明?’晁盖点头道:‘正是此人。他和我心腹相交,结义弟兄。吴先生不曾得会。四海之内,名不虚传。结义得这个兄弟,也不枉了。’
  晁盖问吴用道:‘我们事在危急,却是怎地解救?’吴学究道:‘兄长不须商议,“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晁盖道:‘却才宋押司也教我们走为上计,却是走那里去好?’吴用道:‘我已寻思在肚里了。如今我们收拾五七担挑了,一迳都走奔石碣村三阮家里去。今急遣一人,先与他弟兄说知。’晁盖道:‘三阮是个打鱼人家,如何安得我等许多人?’吴用道:‘兄长,你好不精细!石碣村那里一步步近去,便是梁山泊。如今山寨里好生兴旺。官军捕盗,不敢正眼儿看他。若是赶得紧,我们一发入了伙。’晁盖道:‘这一论极是上策,只恐怕他们不肯收留我们。’吴用道:‘我等有的是金银,送献些与他,便入伙了。’正是:
  无道之时多有盗,英雄进退两俱难。
  只因秀士居山寨,买盗犹然似买官。
  当时晁盖道:‘既然恁地商量定了,事不宜迟。吴先生,你便和刘唐带了几个庄客,挑担先去阮家安顿了,却来旱路上接我们。我和公孙先生两个打并了便来。’吴用、刘唐把这‘生辰纲’打劫得金珠宝贝,做五六担装了,叫五六个庄客,一发吃了酒食。吴用袖了铜炼,刘唐提了朴刀,监押著五七担,一行十数人,投石碣村来。晁盖和公孙胜在庄上收拾。有些不肯去的庄客,赍发他些钱物,从他去投别主。有愿去的,都在庄上并叠财物,打拴行李。正是:
  须信钱财是毒蛇,钱财聚处即亡家。
  人称义士犹难保,天鉴贪官漫自夸。
  再说宋江飞马去到下处,连忙到茶坊里来,只见何观察正在门前望。宋江道:‘观察久等。却被村里有个亲戚,在下处说些家务,因此耽搁了些。’何涛道:‘有烦押司引进。’宋江道:‘请观察到县里。’
  两个人得衙门来,正值知县时文彬在厅上发落事务。宋江将着实封公文,引著何观察直至书案边,叫左右挂上回避牌。宋江向前禀道:‘奉济州府公文,为贼情紧急公务,特差缉捕使臣何观察到此下文书。’知县接来拆开,就当厅看了,大惊,对宋江道:‘这是太师府差干办来立等要回话的勾当。这一干贼,便可差人去捉。’宋江道:‘日间去,只怕走了消息,只可差人就夜去捉。拏得晁保正来,那六人便有下落。’时知县道:‘这东溪村晁保正,闻名是个好汉,他如何肯做这等匀当?’随即叫唤尉司并两个都头:一个姓朱,名仝﹔一个姓雷,名横。他两个,非是等闲人也。
  当下朱仝、雷横两个来到后堂,领了知县言语,和县尉上了马,径到尉司,点起马步弓手并土兵一百余人,就同何观察并两个虞候,作眼拿人。当晚都带了绳索军器,县尉骑着马,两个都头亦各乘马,各带了腰刀弓箭,手拏朴刀,前后马步弓手簇拥著,出得东门,飞奔东溪村晁家来。到得东溪村里,已是一更天气,都到一个观音庵取齐。
  朱仝道:‘前面便是晁家庄。晁盖家有前后两条路。若是一齐去打他前门,他望后门走了﹔一齐哄去打他后门,他奔前门走了。我须知晁盖好生了得,又不知那六个是什么人,必须也不是善良君子。那厮们都是死命,倘或一齐杀出来,又有庄客协助,却如何抵敌他?只好声东击西,等那厮们乱撺,便好下手。不若我和雷都头分做两路:我与你分一半人,都是步行去,先望他后门埋伏了。等候唿哨响为号,你等向前门只顾打入来,见一个捉一个,见两个捉一双。’雷横道:‘也说的是。朱都头,你和县尉相公从前门打入来,我去截住后路。’朱仝道:‘贤弟,你不省得。晁盖庄上有三条活路,我闲常时都看在眼里了。我去那里,须认得他的路数,不用火把便见。你还不知他出没的去处,倘若走漏了事情,不是耍处。’县尉道:‘朱都头说得是,你带一半人去。’朱仝道:‘只消得三十来个够了。’朱仝领了十个弓手,二十个土兵,先去了。县尉再上了马,雷横把马步弓手,都摆在前后,帮护着县尉。土兵等都在马前,明晃晃照着三二十个火把,拏著𣗋叉、朴刀、留客住、钩镰刀,一齐都奔晁家庄来。
  到得庄前,兀自有半里多路,只见晁盖庄里一缕火起,从中堂烧将起来,涌得黑烟遍地,红焰飞空。又走不到十数步,只见前后门四面八方,约有三四十把火发,焰腾腾地一齐都著。前面雷横挺著朴刀,背后众土兵发着喊,一齐把庄门打开,都扑入里面看时,火光照得如同白日一般明亮,并不曾见有一个人。只听得后面发着喊,叫将起来,叫前面捉人。原来朱仝有心要放晁盖,故意赚雷横去打前门。这雷横亦有心要救晁盖,以此争先要来打后门﹔却被朱仝说开了,只得去打他前门。故意这等大惊小怪,声东击西,要催逼晁盖走了。
  朱仝那时到庄后时,兀自晁盖收拾未了。庄客看见,来报与晁盖说道:‘官军到了!事不宜迟!’晁盖叫庄客四下里只顾放火,他和公孙胜引了十数个去的庄客,呐著喊,挺起朴刀,从后门杀将出来,大喝道:‘当吾者死!避吾者生!’朱仝在黑影里叫道:‘保正休走!朱仝在这里等你多时。’晁盖那里顾他说,与同公孙胜,舍命只顾杀出来。朱仝虚闪一闪,放开条路,让晁盖走了。晁盖却叫公孙胜引了庄客先走,他独自押著后。朱仝使步弓手从后门扑入去,叫道:‘前面赶捉贼人!’雷横听的,转身便出庄门外,叫马步弓手分头去赶。雷横自在火光之下,东观西望做寻人。朱仝撇了土兵,挺著刀,去赶晁盖。晁盖一面走,口里说道:‘朱都头,你只管追我做什么?我须没歹处!’朱仝见后面没人,方才敢说道:‘保正,你兀自不见我好处:我怕雷横执迷,不会做人情,被我赚他打你前门,我在后面等你出来放你。你见我闪开条路,让你过去。你不可投别处去,只除梁山泊可以安身。’晁盖道:‘深感救命之恩,异日必报!’有诗为证:捕盗如何与盗通,官赃应与盗赃同。莫疑官府能为盗,自有皇天不肯容。
  朱仝正赶间,只听得背后雷横大叫道:‘休教走了人!’朱仝吩咐晁盖道:‘保正,你休慌,只顾一面走,我自使转他去。’朱仝回头叫道:‘有三个贼望东小路去了,雷都头,你可急赶。’雷横领了人,便投东小路上,并土兵众人赶去。朱仝一面和晁盖说着话,一面赶他,却如防送的相似。
  渐渐黑影里不见了晁盖。朱仝只做失脚扑地,倒在地下。众土兵随后赶来,向前扶起,急救得。朱仝答道:‘黑影里不见路径,失脚步下野田里,滑倒了,闪挫了左腿。’县尉道:‘走了正贼,怎生奈何!’朱仝道:‘非是小人不赶,其实月黑了,没做道理处。这些土兵,全无几个有用的人,不敢向前。’县尉再叫土兵去赶,众土兵心里道:‘两个都头尚兀自不济事,近他不得,我们有何用?’都去虚赶了一回,转来道:‘黑地里正不知那条路去了。’雷横也赶了一直回来,心内寻思道:‘朱仝和晁盖最好,多敢是放了他去,我没来由做什么恶人。我也有心亦要放他,今已去了,只是不见了人情。晁盖那人,也不是好惹的。’回来说道:‘那里赶得上?这伙贼端的了得!’县尉和两个都头回到庄前时,已是四更时分。何观察见众人四分五落,赶了一夜,不曾拿得一个贼人,只叫苦道:‘如何回得济州去见府尹!’县尉只得捉了几家邻舍去,解将郓城县里来。
  这时知县一夜不曾得睡,立等回报,听得道:‘贼都走了,只拏得几个邻舍。’知县把一干拏到的邻舍,当厅勘问。众邻舍告道:‘小人等虽在晁保正邻近住居,远者三二里田地,近者也隔着些村坊。他庄上时常有搠枪使棒的人来,如何知他做这般的事?’知县逐一问了时,务要问他们一个下落。数内一个贴邻告道:‘若要知他端的,除非问他庄客。’知县道:‘说他家庄客,也都跟着走了。’邻舍告道:‘也有不愿去的,还在这里。’
  知县听了,火速差人,就带了这个贴邻做眼,来东溪村捉人。无两个时辰,早拿到两个庄客。当厅勘问时,那庄客初时抵赖,吃打不过,只得招道:‘先是六个人商议,小人只认得一个,是本乡中教学的先生,叫做吴学究﹔一个叫做公孙胜,是全真先生﹔又有一个黑大汉,姓刘。更有那三个,小人不认得,却是吴学究合将来的。听的说道:“他姓阮,在石碣村住。他是打鱼的,弟兄三个。”只此是实。’知县取了一纸招状,把两个庄客交割与何观察,回了一道备细公文,申呈本府。宋江自周全那一干邻舍,保放回家听候。
  且说这众人与何涛押解了两个庄客,连夜回到济州,正值府尹陞厅。何涛引了众人到厅前,禀说晁盖烧庄在逃一事,再把庄客口词说一遍。府尹道:‘既是恁地说时,再拿出白胜来!’问道:‘那三个姓阮的,端的住在那里?’白胜抵赖不过,只得供说:‘三个姓阮的:一个叫做“立地太岁”阮小二,一个叫做“短命二郎”阮小五,一个是“活阎罗”阮小七,都在石碣湖村里住。’知府道:‘还有那三个姓什么?’白胜告道:‘一个是“智多星”吴用,一个是“入云龙”公孙胜,一个叫做“赤发鬼”刘唐。’知府听了,便道:‘既有下落,且把白胜依原监了,收在牢里。’随即又唤何观察,差去石碣村,缉捕这几个贼人。
  不是何涛去石碣村去,有分教,‘天罡’‘地煞’,来寻际会风云﹔水浒山城,去聚纵横人马。毕竟何观察怎生差去石碣村缉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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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7 12: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回林冲水寨大并火 晁盖梁山小夺泊

  话说当下何观察领了知府台旨下厅来,随即到机密房里,与众人商议。众多做公的道:‘若说这个石碣村湖荡,紧靠着梁山泊,都是茫茫荡荡,芦苇水港。若不得大队官军,舟船人马,谁敢去那里捕捉贼人?’何涛听罢,说道:‘这一论也是。’再到厅上禀覆府尹道:‘原来这石碣村湖泊,正傍著梁山水泊,周围尽是深港水汊,芦苇草荡。闲常时也兀自劫了人,莫说如今又添了那一伙强人在里面。若不起得大队人马,如何敢去那里捕获得人?’府尹道:‘既是如此说时,再差一员了得事的捕盗巡检,点与五百官兵人马,和你一处去缉捕。’何观察领了台旨,再回机密房来,唤集这众多做公的,整选了五百余人,各各自去准备什物器械。次日,那捕盗巡检领了济州府帖文,与同何观察两个,点起五百军兵同众多做公的,一齐奔石碣村来。
  且说晁盖、公孙胜自从把火烧了庄院,带同十数个庄客,来到石碣村,半路上撞见三阮弟兄,各执器械,却来接应到家。七个人都在阮小五庄上。那时阮小二已把老小搬入湖泊里。七人商议要去投梁山泊一事。吴用道:‘现今李家道口有那“旱地忽律”朱贵在那里开酒店,招接四方好汉。但要入伙的,须是先投奔他。我们如今安排了船只,把一应的物件装在船里,将些人情送与他引进。’
  大家正在那里商议投奔梁山泊,只见几个打鱼的来报道:‘官军人马,飞奔村里来也!’晁盖便起身叫道:‘这厮们赶来,我等休走!’阮小二道:‘不妨!我自对付他。叫那厮大半下水里去死,小半都搠杀他。’公孙胜道:‘休慌!且看贫道的本事!’晁盖道:‘刘唐兄弟,你和学究先生且把财货老小装载船里,迳撑去李家道口左侧相等。我们看些头势,随后便到。’阮小二选两只棹船,把娘和老小,家中财货,都装下船里。吴用、刘唐各押著一只,叫七八个伴当摇了船,先到李家道口去等。又分付阮小五、阮小七撑驾小船,……如此迎敌。两个各棹船去了。
  且说何涛并捕盗巡检带领官兵,渐近石碣村,但见河埠有船,尽数夺了。便使会水的官兵且下船里进发。岸上人马,船骑相迎,水陆并进。到阮小二家,一齐呐喊,人兵并起,扑将入去,早是一所空房,里面只有些粗重家火。何涛道:‘且去拏几家附近渔户。’问时,说道:‘他的两个兄弟──阮小五、阮小七──,都在湖泊里住,非船不能去。’何涛与巡检商议道:‘这湖泊里港汊又多,路径甚杂,抑且水荡坡塘,不知深浅,若是四分五落去捉时,又怕中了这贼人奸计。我们把马匹都教人看守在这村里,一发都下船里去。’当时捕盗巡检并何观察,一同做公的人等都下了船。
  那时捉的船非止百十只,也有撑的,亦有摇的,一齐都望阮小五打鱼庄上来。行不到五六里水面,只听得芦苇中间有人嘲歌。众人且住了船听时,那歌道:打鱼一世蓼儿洼,不种青苗不种麻。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
  何观察并众人听了,尽吃一惊。只见远远地一个人,独棹一只小船儿唱将来。有认得的指道:‘这个便是阮小五。’何涛把手一招,众人并力向前,各执器械挺著迎将去。只见阮小五大笑骂道:‘你这等虐害百姓的贼官,直如此大胆!敢来引老爷做什么!却不是来捋虎须!’何涛背后有会射弓箭的,搭上箭,拽满弓,一齐放箭。阮小五见放箭来,拏著桦楸,翻筋斗钻下水里去。众人赶到跟前,拏个空。
  又行不到两条港汊,只听得芦花荡里打唿哨,众人把船摆开,见前面两个人棹著一只船来。船头上立着一个人,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手里撚著条笔管枪,口里也唱着道:老爷生长石碣村,禀性生来要杀人。先斩何涛巡检首,京师献与赵王君。
  何观察并众人听了,又吃一惊。一齐看时,前面那个人撚著枪,唱着歌,背后这个摇著橹。有认得的说道:‘这个正是阮小七。’何涛喝道:‘众人并力向前,先拿住这个贼!休教走了!’阮小七听得笑道:‘泼贼!’便把枪只一点,那船便使转来,望小港里串著走。众人发着喊,赶将去。这阮小七和那摇船的,飞也似摇著橹,口里打着唿哨,串著小港汊中只顾走。
  众官兵赶来赶去,看见那水港窄狭了,何涛道:‘且住!把船且泊了,都傍岸边。’上岸看时,只见茫茫荡荡,都是芦苇,正不见一些旱路。何涛心内疑惑,却商议不定,便问那当村住的人。说道:‘小人们虽是在此居住,也不知道这里有许多去处。’何涛便教划著两只小船,船上各带三两个做公的,去前面探路。去了两个时辰有余,不见回报。何涛道:‘这厮们好不了事!’再差五个做公的,又划两只船去探路。这几个做公的,划了两只船,又去了一个多时辰,并不见些回报。何涛道:‘这几个都是久惯做公的,四清六活的人,却怎地也不晓事,如何不着一只船转来回报?不想这些带来的官兵,人人亦不知颠倒!’
  天色又看看晚了,何涛思想:‘在此不着边际,怎生奈何!我须用自去走一遭。’拣一只疾快小船,选了几个老郎做公的,各拿了器械,桨起五六把桦楫,何涛坐在船头上,望这个芦苇港里荡将去。
  那时已是日没沉西,划得船开,约行了五六里水面,看见侧边岸上一个人,提着把锄头走将来。何涛问道:‘兀那汉子,你是甚人?这里是什么去处?’那人应道:‘我是这村里庄家。这里唤做“断头沟”,没路了。’何涛道:‘你曾见两只船过来么?’那人道:‘不是来捉阮小五的?’何涛道:‘你怎地知得是来捉阮小五的?’那人道:‘他们只在前面乌林里厮打。’何涛道:‘离这里还有多少路?’那人道:‘只在前面望得见便是。’何涛听得,便叫拢船,前去接应。便差两个做公的,拿了𣗋叉上岸来。只见那汉提起锄头来,手到把这两个做公的一锄头一个,翻筋斗都打下水里去。何涛见了吃一惊,急跳起身来时,却待奔上岸,只见那只船忽地搪将开去,水底下钻起一个人来,把何涛两腿只一扯,扑通地倒撞下水里去。那几个船里的却待要走,被这提锄头的赶将上船来,一锄头一个,排头打下去,脑浆也打出来。这何涛被水底下这人倒拖上岸来,就解下他的搭膊来捆了。看水底下这人,却是阮小七。岸上提锄头的那汉,便是阮小二。
  弟兄两个看着何涛骂道:‘老爷弟兄三个,从来只爱杀人放火。量你这厮,直得什么!你如何大胆,特地引著官兵来捉我们!’何涛道:‘好汉!小人奉上命差遣,盖不由己。小人怎敢大胆,要来捉好汉?望好汉可怜见家中有个八十岁的老娘,无人养赡,望乞饶恕性命则个!’阮家弟兄道:‘且把他来捆做个粽子,撇在船舱里。’把那几个尸首,都撺去水里去了。个个胡哨一声,芦苇丛中钻出四五个打鱼的人来,都上了船。阮小二、阮小七各驾了一只船出来。
  且说这捕盗巡检,领着官兵,都在那船里说道:‘何观察他道做公的不了事,自去探路,也去了许多时,不见回来。’那时正是初更左右,星光满天。众人都在船上歇凉。忽然只见起一阵怪风,但见:
  飞沙走石,卷水摇天。黑漫漫堆起乌云,昏邓邓催来急雨。倾翻荷叶,满波心翠盖交加﹔摆动芦花,绕湖面白旗缭乱。吹折昆仑山顶树,唤醒东海老龙君。
  那一阵怪风从背后吹将来,吹得众人掩面大惊,只叫得苦,把那缆船索都刮断了。正没摆布处,只听得后面胡哨响。迎著风看时,只见芦花侧畔,射出一派火光来。众人道:‘今番却休了!’那大船小船,约有四五十只,正被这大风刮得你撞我磕,捉摸不住,那火光却早来到面前。原来都是一丛小船,两只价帮住,上面满满堆著芦苇柴草,刮刮杂杂烧着,乘着顺风直冲将来。那四五十只官船,屯塞做一块,港汊又狭,又没回避处。那头等大船也有十数只,却被他火船推来,钻在大船队里一烧。水底下原来又有人扶助著船烧将来,烧得大船上官兵都跳上岸来逃命奔走,不想四边尽是芦苇野港,又没旱路。只见岸上芦苇又刮刮杂杂,也烧将起来。那捕盗官兵,两头没处走。风又紧,火又猛,众官兵只得钻去,都奔烂泥里立地。
  火光丛中,只见一只小快船,船尾上一个摇著船,船头上坐着一个先生,手里明晃晃地拿着一口宝剑,口里喝道:‘休教走了一个!’众兵都在烂泥里慌做一堆。说犹未了,只见芦苇东岸,两个人引著四五个打鱼的,都手里明晃晃拿着刀枪走来。这边芦苇西岸,又是两个人,也引著四五个打鱼的,手里也明晃晃拿着飞鱼钩走来。东西两岸,四个好汉并这伙人,一齐动手,排头儿搠将来。无移时,把许多官兵都搠死在烂泥里。
  东岸两个是晁盖、阮小五﹔西岸两个是阮小二、阮小七﹔船上那个先生,便是祭风的公孙胜。五位好汉,引著十数个打鱼的庄家,把这伙官兵都搠死在芦苇荡里。单单只剩得一个何观察,捆做粽子也似丢在船舱里。阮小二提将上岸来,指著骂道:‘你这厮,是济州一个诈害百姓的蠢虫!我本待把你碎尸万段,却要你回去对那济州府管事的贼驴说:俺这石碣村阮氏三雄,东溪村“天王晁盖”,都不是好撩拨的!我也不来你城里借粮,他也休要来我这村中讨死!倘或正眼儿觑著,休道你是一个小小州尹,也莫说蔡太师差干人来要拿我们,便是蔡京亲自来时,我也搠他三二十个透明的窟窿。俺们放你回去,休得再来!传与你的那个鸟官人,教他休要讨死!这里没大路,我著兄弟送你出路口去。’当时阮小七把一只小快船载了何涛,直送他到大路口,喝道:‘这里一直去,便有寻路处。别的众人都杀了,难道只恁地好好放了你去,也吃你那州尹贼驴笑!且请下你两个耳朵来做表证!’阮小七身边拔起尖刀,把何观察两个耳朵割下来,鲜血淋漓。插了刀,解了搭膊,放上岸去。诗曰:官兵尽付断头沟,要放何涛不便休。留着耳朵听说话,旋将驴耳代驴头。
  何涛得了性命,自寻路回济州去了。
  且说晁盖、公孙胜和阮家三弟兄,并十数个打鱼的,一发都驾了五七只小船,离了石碣村湖泊,迳投李家道口来。到得那里,相寻着吴用、刘唐船只,合做一处。吴用问起拒敌官兵一事,晁盖备细说了。吴用众人大喜。整顿船只齐了,一同来到‘旱地忽律’朱贵酒店里来相投。朱贵见了许多人来说投托入伙,慌忙迎接。吴用将来历实说与朱贵听了,大喜。逐一都相见了,请入厅上坐定,忙叫酒保安排分例酒来,管待众人。随即取出一张皮靶弓来,搭上一枝响箭,望着那对港芦苇中射去。响箭到处,早见有小喽啰摇出一只船来。朱贵急写了一封书呈,备细写众豪杰入伙姓名人数,先付与小喽啰赍了,教去寨里报知﹔一面又杀羊管待众好汉。
  过了一夜,次日早起,朱贵唤一只大船,请众多好汉下船,就同带了晁盖等来的船只,一齐望山寨里来。行了多时,早来到一处水口,只听的岸上鼓响锣鸣。晁盖看时,只见七八个小喽啰,划出四只哨船来,见了朱贵,都声了喏,自依旧先去了。
  再说一行人来到金沙滩上岸,便留老小船只并打鱼的人在此等候。又见数十个小喽啰,下山来接引到关上。王伦领着一班头领,出关迎接。晁盖等慌忙施礼。王伦答礼道:‘小可王伦,久闻“晁天王”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且喜光临草寨。’晁盖道:‘晁某是个不读书史的人,甚是粗卤。今日事在藏拙,甘心与头领帐下做一小卒,不弃幸甚。’王伦道:‘休如此说,且请到小寨,再有计议。’一行从人,都跟着两个头领上山来。到得大寨聚义厅上,王伦再三谦让晁盖一行人上阶。晁盖等七人在右边一字儿立下。王伦与众头领在左边一字儿立下。一个个都讲礼罢,分宾主对席坐下。王伦唤阶下众小头目声喏已毕,一壁厢动起山寨中鼓乐。先叫小头目去山下管待来的从人,关下另有客馆安歇。诗曰:人伙分明是一群,相留意气便须亲。如何待彼为宾客,只恐身难作主人。
  且说山寨里宰了两头黄牛、十个羊、五个猪,大吹大擂筵席。众头领饮酒中间,晁盖把胸中之事,从头至尾都告诉王伦等众位。王伦听罢,骇然了半晌,心内踌躇,做声不得,自己沉吟,虚应答筵宴。至晚席散,众头领送晁盖等众人关下客馆内安歇,自有来的人伏侍。
  晁盖心中欢喜,对吴用等六人说道:‘我们造下这等迷天大罪,那里去安身?不是这王头领如此错爱,我等皆已失所,此恩不可忘报!’吴用只是冷笑。晁盖道:‘先生何故只是冷笑?有事可以通知。’吴用道:‘兄长性直,你道王伦肯收留我们?兄长不看他的心,只观他的颜色动静规模。’晁盖道:‘观他颜色怎地?’吴用道:‘兄长不见他早间席上与兄长说话,倒有交情﹔次后因兄长说出杀了许多官兵捕盗巡检,放了何涛,“阮氏三雄”如此豪杰,他便有些颜色变了。虽是口中应答,动静规模,心里好生不然。若是他有心收留我们,只就早上便议定了坐位。杜迁、宋万这两个自是粗卤的人,待客之事,如何省得?只有林冲那人,原是京师禁军教头,大郡的人,诸事晓得﹔今不得已,坐了第四位。早间见林冲看王伦答应兄长模样,他自便有些不平之气,频频把眼瞅这王伦,心内自己踌躇。我看这人,倒有顾盼之心,只是不得已。小生略放片言,教他本寨自相火并。’晁盖道:‘全仗先生妙策良谋,可以容身。’当夜七人安歇了。
  次早天明,只见人报道:‘林教头相访。’吴用便对晁盖道:‘这人来相探,中俺计了。’七个人慌忙起来迎接,邀请林冲入到客馆里面。吴用向前称谢道:‘夜来重蒙恩赐,拜扰不当。’林冲道:‘小可有失恭敬。虽有奉承之心,奈缘不在其位,望乞恕罪。’吴学究道:‘我等虽是不才,非为草木,岂不见头领错爱之心,顾盼之意,感恩不浅。’晁盖再三谦让林冲上坐,林冲那里肯,推晁盖上首坐了,林冲便在下首坐定。吴用等六人一带坐下。晁盖道:‘久闻教头大名,不想今日得会。’林冲道:‘小人旧在东京时,与朋友交有礼节,不曾有误。虽然今日能够得见尊颜,不得遂平生之愿,特地迳来陪话。’晁盖称谢道:‘深感厚意。’
  吴用便动问道:‘小生旧日久闻头领在东京时,十分豪杰,不知缘何与高俅不睦,致被陷害。后闻在沧州,亦被火烧了大军草料场,又是他的计策。向后不知谁荐头领上山?’林冲道:‘若说高俅这贼陷害一节,但提起,毛发直立,又不能报得此仇!来此容身,皆是柴大官人举荐到此。’吴用道:‘柴大官人,莫非是江湖上人称为“小旋风”柴进的么?’林冲道:‘正是此人。’晁盖道:‘小可多闻人说柴大官人仗义疏财,接纳四方豪杰,说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孙,如何能够会他一面也好。’
  吴用又对林冲道:‘据这柴大官人,名闻寰海,声播天下的人,教头若非武艺超群,他如何肯荐上山?非是吴用过称,理合王伦让这第一位头领坐。此天下之公论,也不负了柴大官人之书信。’林冲道:‘承先生高谈,只因小可犯下大罪,投奔柴大官人,非他不留林冲,诚恐负累他不便,自愿上山。不想今日去住无门!非在位次低微,且王伦只心术不定,语言不准,难以相聚。’吴用道:‘王头领待人接物,一团和气,如何心地倒恁窄狭?’林冲道:‘今日山寨,天幸得众多豪杰到此,相扶相助,似锦上添花,如旱苗得雨。此人只怀妒贤嫉能之心,但恐众豪杰势力相压。夜来因见兄长所说众位杀死官兵一节,他便有些不然,就怀不肯相留的模样,以此请众豪杰来关下安歇。’吴用便道:‘既然王头领有这般之心,我等休要待他发付,自投别处去便了。’林冲道:‘众豪杰休生见外之心,林冲自有分晓。小可只恐众豪杰生退去之意,特来早早说知。今日看他如何相待。若这厮语言有理,不似昨日,万事罢论﹔倘若这厮今朝有半句话参差时,尽在林冲身上。’晁盖道:‘头领如此错爱,俺兄弟皆感厚恩。’吴用便道:‘头领为我弟兄面上,倒教头领与旧弟兄分颜。若是可容即容,不可容时,小生等登时告退。’林冲道:‘先生差矣!古人有言:“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量这一个泼男女,腌臜畜生,终作何用!众豪杰且请宽心。’林冲起身别了众人,说道:‘少间相会。’众人相送出来,林冲自上山去了。正是:
  如何此处不留人,休言自有留人处。
  应留人者怕人留,身苦难留留客住。
  当日没多时,只见小喽啰到来相请,说道:‘今日山寨里头领相请众好汉,去山南水寨亭上筵会。’晁盖道:‘上覆头领,少间便到。’小喽啰去了。
  晁盖问吴用道:‘先生,此一会如何?’吴学究笑道:‘兄长放心,此一会倒有分做山寨之主。今日林教头必然有火并王伦之意。他若有些心懒,小生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不由他不火并。兄长身边各藏了暗器,只看小生把手来撚须为号,兄长便可协力。’晁盖等众人暗喜。
  辰牌已后,三四次人来催请。晁盖和众头领身边各各带了器械,暗藏在身上,结束得端正,却来赴席。只见宋万亲自骑马,又来相请,小喽啰抬过七乘山轿,七个人都上轿子,一迳投南山水寨里来。到的山南看时,端的景物非常。直到寨后水亭子前下了轿,王伦、杜迁、林冲、朱贵都出来相接,邀请到那水亭子上,分宾主坐定。看那水亭一遭景致时,但见:
  四面水帘高卷,周回花压朱栏。满目香风,万朵芙蓉铺绿水﹔迎眸翠色,千枝荷叶绕芳塘。华檐外阴阴柳影,锁窗前细细松声。江山秀气满亭台,豪杰一群来聚会。
  当下王伦与四个头领杜迁、宋万、林冲、朱贵坐在左边主位上﹔晁盖与六个好汉吴用、公孙胜、刘唐、三阮坐在右边客席。阶下小喽啰轮番把盏。酒至数巡,食供两次,晁盖和王伦盘话。但提起聚义一事,王伦便把闲话支吾开去。吴用把眼来看林冲时,只见林冲侧坐交椅上,把眼瞅王伦身上。看看饮酒至午后,王伦回头叫小喽啰取来。
  三四个人去不多时,只见一人捧个大盘子,里放着五锭大银。王伦便起身把盏,对晁盖说道:‘感蒙众豪杰到此聚义,只恨敝山小寨,是一洼之水,如何安得许多真龙?聊备些小薄礼,万望笑留,烦投大寨歇马,小可使人亲到麾下纳降。’晁盖道:‘小子久闻大山招贤纳士,一迳地特来投托入伙,若是不能相容,我等众人自行告退。重蒙所赐白金,决不敢领。非敢自夸丰富,小可聊有些盘缠使用。速请纳回厚礼,只此告别。’王伦道:‘何故推却?非是敝山不纳众位豪杰,奈缘只为粮少房稀,恐日后误了足下,众位面皮不好,因此不敢相留。’
  说言未了,只见林冲双眉剔起,两眼圆睁,坐在交椅上大喝道:‘你前番我上山来时,也推道粮少房稀。今日晁兄与众豪杰到此山寨,你又发出这等言语来,是何道理?’吴用便说道:‘头领息怒。自是我等来的不是,倒坏了你山寨情分。今日王头领以礼发付我们下山,送与盘缠,又不曾热赶将去。请头领息怒,我等自去罢休。’林冲道:‘这是笑里藏刀,言清行浊的人!我其实今日放他不过!’王伦喝道:‘你看这畜生!又不醉了,倒把言语来伤触我,却不是反失上下!’林冲大怒道:‘量你是个落第穷儒,胸中又没文学,怎做得山寨之主!’吴用便道:‘晁兄,只因我等上山相投,反坏了头领面皮。只今办了船只,便当告退。’
  晁盖等七人便起身,要下亭子。王伦留道:‘且请席终了去。’林冲把桌子只一脚,踢在一边,抢起身来,衣襟底下掣出一把明晃晃刀来,掿的火杂杂。吴用便把手将髭须一摸,晁盖、刘唐便上亭子来,虚拦住王伦叫道:‘不要火并!’吴用一手扯住林冲,便道:‘头领不可造次!’公孙胜假意劝道:‘休为我等坏了大义。’阮小二便去帮住杜迁,阮小五便帮住宋万,阮小七帮住朱贵,吓得小喽啰们目瞪口呆。
  林冲拿住王伦骂道:‘你是一个村野穷儒,亏了杜迁得到这里。柴大官人这等资助你,赒给盘缠,与你相交﹔举荐我来,尚且许多推却。今日众豪杰特来相聚,又要发付他下山去。这梁山泊便是你的!你这嫉贤妒能的贼,不杀了,要你何用!你也无大量大才,也做不得山寨之主!’杜迁、宋万、朱贵本待要向前来劝,被这几个紧紧帮着,那里敢动?王伦那时也要寻路走,却被晁盖、刘唐两个拦住。王伦见头势不好,口里叫道:‘我的心腹都在那里?’虽有几个身边知心腹的人,本待要来救,见了林冲这般凶猛头势,谁敢向前。林冲即时拿住王伦,又骂了一顿,去心窝里只一刀,胳察地搠倒在亭上。可怜王伦做了多年寨主,今日死在林冲之手,正应古人言:‘量大福也大,机深祸亦深。’有诗为证:独据梁山志可羞,嫉贤傲士少宽柔。只将寨主为身有,却把群英作寇仇。酒席欢时生杀气,杯盘响处落人头。胸怀褊狭真堪恨,不肯留贤命不留。
  晁盖见杀了王伦,各掣刀在手。林冲早把王伦首级割下来,提在手里,吓得那杜迁、宋万、朱贵都跪下说道:‘愿随哥哥执鞭坠镫!’晁盖等慌忙扶起三人来。吴用就血泊里拽过头把交椅来,便纳林冲坐地,叫道:‘如有不伏者,将王伦为例!今日扶林教头为山寨之主。’林冲大叫道:‘先生差矣!我今日只为众豪杰义气为重上头,火并了这不仁之贼,实无心要谋此位。今日吴兄却让此第一位与林冲坐,岂不惹天下英雄耻笑?若欲相逼,宁死而已!弟有片言,不知众位肯依我么?’众人道:‘头领所言,谁敢不依?愿闻其言。’
  林冲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断金亭上,招多少断金之人﹔聚义厅前,开几番聚义之会。正是:
  替天行道人将至,仗义疏财汉便来。
  毕竟林冲对吴用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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