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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氣、太極、道、理
有幽明而有時之三際,時之三際乃幽 明之運作。在船山那裡,幽明進一步落實為氣化。
1、太極生陰陽
氣首先表徵着天道實有。船山說,『不待變 合而固然,氣之誠然者也。』(【讀書說】,6/1056)誠然、固然即是說,實有。此實有即天之實有。船山論天云:『天即以氣言。』(【讀書說】,6/1109)『天者,固積氣者也。』(【讀書說】,6/1110)然以氣所言之天並非某種實體。船山說,『先儒說天如水晶相似,透亮 通明,結一蓋殼子在上。以實思之,良同兒戲語。其或不然,以心德比天之主宰,則亦【老子】「橐籥」之說。蕩蕩兩間,何所置其橐,而又誰為鼓其籥哉?』 (【讀書說】,6/725)天不是在自然過程之外的某種實體,也沒有一個主宰。船山又說, 『先須識取一「天」字。豈敻絕在上,清虛曠杳,去人間遼闊之宇而別有一天哉?且如此以為大,則亦無與於人,而何以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堯之為君,則天之 為天。天之為天,非僅有空曠之體。「萬物資始」, 「雲行雨施,品物流行」,「各正性命,保合太和」,此則天也。』 (【讀書說】,6/724)天就是自然過程本身,『萬物資始』是自然的自發性(spontaneity),『品物流行』、『各正性命』是獨立的個體性及正義,而『保合太 和』則是在實現萬物個體性的同時所達成的和諧。『各正性命』與 『保合太和』 互為條件,同 時並存。
船山以氣說天,復以誠說天:『若夫天,則 【中庸】固曰「誠者,天之道也」。』(【讀書說】,6/1111)因此,在船山那裡,氣與誠、天相貫通而成其天道實有之義。然船山『言幽明而不言有無』,他對實有的理解當非隔絕於人的『自然之論』。幽明之視 域以天人之際為最源始的經驗,然後由之推溯天道實有。氣所表徵的天道實有,當是在這一層意義上說。實際上,在船山那裡,氣總是互不相離的陰陽二氣。『陰陽 二氣絪縕於宇宙,融結於萬匯,不相離,不相勝,無有陽而無陰、有陰而無陽,無有地而無天、有天而無地。故【周易】並建【乾】【坤】為諸卦之統宗,不孤立 也。』(【內傳】,1/74)【乾】【坤】並建,首先意味着幽明的視域。現在,船山指出,它也 意味着陰陽二氣不相離。這兩層意味之間自有內在的關聯。陰,幽也;陽,明也。細究『陰氣』、『陽氣』兩詞,『氣』作為義素強調實有,而『陰』、『陽』作為 的義素卻是強調人的維度。『陰陽』偏重於說狀態,『氣』偏重於說實有。合起來說,陰陽二氣是實有之天道——氣——對人所開顯的兩種不同狀態。
陰陽二氣為天道之實有,所以船山說,『陰 陽者,二物本然之名也。盈兩間皆此二物。』(【內傳發例】,1/659)說『陰』說『陽』,首先明其分際也。『陽有獨運之神,陰有自立之體;天入地中,地函天化,而抑各效其功能。』(【內傳】,1/74)【繫辭】有『【易】有太極,是生兩儀』之說。船山以為,『兩儀』即 陰陽二氣: 『「兩儀」,太極中所具足之陰陽也。「儀」者,自有其恆度,自成其規範,秩然表見之謂。「兩」者,自 各為一物,森然迥別而不紊。為氣為質,為神為精,體異矣。為清為濁,為明為暗,為生為殺,用異矣。為盈為虛,為奇為偶,數異矣。』 (【內傳】,1/561-562)『儀』標識着二氣各有其獨立的自性,『兩』則強調了二氣因各有自性而呈現出來的差異與分際。船山從 體、用、數諸方面做了詳細的論證。
一方面是陽陽之分際,另一方面則是陰陽之 和:『陰陽異撰,而其絪縕於太虛之中,合同而不相悖害,渾淪無間,和之至矣。』(【正蒙注】,12/15)和之至,即張載所說的『太和』。『太和』在【易】即為『太極』。船山釋『【易】有太極』曰:
『太極』之名,始見於此,抑僅見於此,聖 人之所難言也。『太』者極其大而無尚之辭。『極』,至也,語道至此而盡也;其實陰陽之渾合者而已,而不可名之為陰陽,則但贊其極至而無以加,曰太極。…… 陰陽之本體,絪縕相得,合同而化,充塞於兩間,此所謂太極也,張子謂之『太和』。(【內傳】,1/561)
陰陽相際,絪縕相得,此為陰陽之本然狀態 (本體)。太極即是對這一本然狀態——而非某種實體——的命名。因此,船山又說,『太極非孤立於陰陽之上者也。』 (【內傳】,1/562)但另一方面,【繫辭】說『【易】有太極,是生兩儀』,而船山既以 兩儀為陰陽二氣,便自然有『太極生陰陽』的結論。『太極生陰陽』 與『太極非孤立於陰陽之上』之間矛盾嗎?如何理解這裡的『生』?
船山先遮拔一種通常的誤解:太極生兩儀, 或者說太極生陰陽之『生』,『非太極為父、兩儀為子之謂也。陰陽,無始者也,太極非孤立於陰陽之上者也。』(【內傳】,1/562)『「【易】有太極」,固有之也,同有之也。太極生兩儀,……固有之 則生,同有之則俱生矣。故曰「是生」。「是生」者,立於此而生,非待推於彼而生之,則明魄同輪,而源流一本也。』(【外傳】,1/1023-1024)陰陽固有,無生滅,無有無,所以陰陽無始。陰陽無始,則太極生兩 儀之生不可能是父生子一般的創生義。再者,太極按其本義只是意味着陰陽合同的狀態,無陰陽而有太極,是為『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故太極與陰陽『同有』、 『俱生』。如果以父生子的模式理解太極生陰陽,那麼,太極必然會被誤解為一種實體。並且,這一實體在陰陽之先而生成陰陽,是一個絕對實體。
那麼,『生』究竟在何種意義上說?陰陽固 然無無有,但陰陽有隱顯。以卦象說,『陰陽之或見或隱,往來發見乎卦而成乎用。……周子曰:「動而生陽,靜而生陰。」「生」者,其功用發見之謂,動則陽之 化行,靜則陰之體定爾。非初無陰陽,因動靜而始有也。』(【內傳發例】,1/659-660)陰陽之生,乃是本有之陰陽由隱之顯。
2、一陰一陽之謂道
氣總是意味着氣化。『化』原來就是『氣』 的題中應有之義,說『氣化』只是把『氣』原本就內含的『化』攤開來擺到明處而已。船山說,『陰陽之動,生息之吹,其字本作「氣」。』(【說文廣義】,9/235)考諸【說文】,『氣,雲氣也。象形。』[16] 『氣』摹寫雲起的動貌。因此,對運動變化的摹寫便沉澱在『氣』之中。 氣在船山哲學中是一個極抽象的概念,但它仍然棲居在雲氣、生息之運動變化這一源始義之中。後者是前者的隱喻。萊柯夫(George Lakoff)和約翰森(Mark Johnson)認為,『抽象概念在很大程度上是隱喻的。』[17] 換言之,人們按其本性總是傾向於具體地思考抽象之物。因此,『哲學的自我理解離不開概念式的隱喻。』[18] 葛瑞漢(Graham)從隱喻的角度思考了中國哲學中的『氣』:『氣……在中國宇宙論中的位置相當於物質之於我們的宇宙 論。潛存於「物質」一詞下面的基本隱喻,是木材這種物質(即拉丁語materia),它無生氣而被裁割,木匠用來配製成型。但是,氣首先是呼吸,動靜不拘,在空間擴展而又不是實體, 儘管結霜時變得視而可見。……就其最大限度的純潔度而言,我們能夠把它思之為西方的純能(pure energy)。』[19]
近代以降,氣常常被解讀為亞里士多 德的質料因。但至少在船山那裡,這樣的解讀是不充分的。就氣構成萬物而論,氣與質料因有相通之處。但是,由於各自根基於不同的隱喻,質料因無法恰當地傳達 出氣之化。再者,陰陽二氣雖從天道立說,但『陰陽』二字畢竟隱攝人的向度,如果將氣理解為質料因,這一向度便蕩然無存,船山在幽明視域下的論說隨之蛻變為 離人而言天的自然之論。
在船山看來,氣化表現為『一陰一陽 之謂道』的過程。
何謂『一陰一陽之謂道』?首先,『「陰 陽」者,太極所有之實也。』(【內傳】,1/524) 『一陰一陽』的說法既點出了陰陽之別,即彼此之分際,同時也強調陰陽不相離,即彼此之相際。因此,船山說,『「一陰一陽之謂道」,不可雲二也。自其合則 一,自其分則多寡隨乎時位,繁頤細密而不可破,亹亹而不窮,天下之數不足以紀之。參差裒益,莫知其畛,乃見一陰一陽之雲,遂判然分而為二,隨而倍之,瓜分 縷析,謂皆有成數之不易,將無執與!』(【內篇】, 12/427)但陰陽之相際不是靜止地『擺在一起』,而是動態的交際。在此意義上,船山說,陰陽『隨其隱見,一彼一此之互相往來』(【內傳】, 1/525)。陰陽相際、陰陽交際,這兩者都是『一陰一陽』的題中應有之義。於 連(Jullien)已有見於此。他說,『一陰一陽』之『一一』有兩個意思:陰和陽(yin et yang),這意味着陰陽不可分(le yin et le yang sont indissociables);或陰或陽(tant魌 yin tant魌 yang),這意味着實在或動或靜,無有中斷(le réel est porté soit au mouvement, soit au repos et que l」un succède sans cesse à l」autre)。因此,『一一』同時意味着陰陽之間相互依賴(l」interdépendance)及相互交替(l」alternance)的關係。 [20] 陰陽由相際而交際;反過來,陰陽在交際中成其相際。
陰陽之交際意味着陰陽二氣的變化。道正是 對氣化過程的命名。[21] 橫渠說,『由氣化,有道之名。』[22] 船山也說,『道即以天之化言。』(【讀書說】6/1109)
但另一方面,道另有深義。船山說:
『一一』雲者,相合以成,主持而分劑之謂 也。無有陰而無陽,無有陽而無陰,兩相倚而不離也。隨其隱見,一彼一此之互相往來,雖多寡之不齊,必交待以成也。一形之成,必起一事;一精之用,必載一 氣。濁以清而靈,清以濁而定。若經營之,若摶捖之,不見其為,而巧無以逾,此則分劑之之密,主持之之定,合同之之和也。此太極之所以出生萬物,成萬理而起 萬事者也,資始資生之本體也,故謂之『道』。(【內傳】,1/525)
在氣化過程中,陰陽交際,而陰陽在交際中 既相輔相成,又保持分際;既有不測之神妙,同時又不是紊亂無序。因此,氣化過程仿佛一直受着某種神秘力量的分劑調節和主持支配。這一神秘力量無以名之,且 稱之為道。然而,在此意義上的道不是氣化過程之外的人格神之類的東西。於連說,在陰陽思維之下,世界的變化被理解為由陰陽二氣的互相作用(interaction)所產生的內在過程(un process immanent),它無需求助於上帝(Dieu)或第一推動力(premier moteur)。[23]『若經營之,若摶捖之』,兩個『若』字巧妙地傳達了這樣的意思:只能在比喻的意義上把『道』理解為主 宰者——可別當真!船山更以『交與為體』說明道不在陰陽之外:『道以陰陽為體,陰陽以道為體,交與為體,終無有虛懸孤致之道。』(【外傳】,1/903)道不是人格神,道也不是陰陽之外的形上實體,道只是氣化過程中的神 妙之用。換個角度說,道命名氣化過程所呈現的神妙不測的態勢。
3、理
在船山那裡,『道』與『理』有諸多相通相 同之處。船山以氣化之主持分劑說道,同時他也說,『由氣化而後理之實著。』 (【讀書說】,6/1110)理是氣化之理;『理只在氣上見,其一陰一陽、多少分合,主持調劑者 即理也。』(【讀書說】,6/727)理是氣化之主持分劑。道既指天道又指人道,同樣,理也是物理與性 理的統一:『凡言理者有二:一則天地萬物已然之條理,一則健順五常、天以命人而人受為性之至理。』(【讀書說】,6/716)『蓋吾之性,本天之理也,而天下之物理,亦同此理也。』(【讀書 說】,6/1105)性理與物理同源同構,相貫相通。道與氣交與為體,同樣,理氣相即 不相離。一方面,理不離氣:『理即是氣之理,氣當得如此便是理,理不先而氣不後。』(【讀書說】,6/1052)『氣外更虛託孤立之理。』 (【讀書說】,6/1052)另一方面,氣不能無理:『言氣即離理不得。』(【讀書說】,6/1114)合起來說,理氣相即:『理與氣互相為體,而氣外無理,理外亦不能成 其氣,善言理氣者必不判然離析之。』(【讀書說】,6/1115)
但相對說來,『理』之命名更側重於從『條 理』上說。『太極最初一○,渾淪齊一,固不得名之為理。殆其繼之者善,為二儀,為四象,為八卦,同異彰而條理現,而後理之名以起焉。』(【讀書說】,6/1110)這是說,在氣化之中由同異所彰顯的條理即是理。太極不可謂之理,因 為太極之名所提供的向度乃是陰陽二氣合和絪縕的本然狀態。或許可以說,理命名氣化成形過程所呈現的有序態勢。
船山持理不先氣不後之說,自然拒絕把理看 成某種超絕的實體。他說,『理不是一物,與氣為兩。』(【讀書說】,6/726)但從宋明理學史來看,理很容易被實體化。理的實體化,其中一個重要的思維環節是理的絕對性。這實際 上忽略了氣化的另一個側面:無序性。理表徵氣化過程的有序性態勢,但氣化還有其不可測度的向度。船山曾有『氣失其理』的提法。(【讀書說】,6/716)他還說,『天,有可以知者也,而氣數之不齊者,則但能信之以理而不 可必。』(【四書訓義】,7/352)這裡的正面主張乃是說,天固然有不可知之氣數,但仍然信要其理。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船山畢竟區分了理與不齊之氣數,後者正是對氣化無序性的認識。
正如道之為天道與人道的統一體現了 天人之際的視域一樣,理之為物理與性理的統一也是如此。
朱熹【中庸章句】釋『天命之謂性,率性之 謂道』曰:『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為健順五常之德,所謂性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則其日用事物之間,莫不各有當行之路,是則所謂道也。』[24] 這裡涉及到的理、性、道最終都可歸結到理上去,因為率性循理則為道, 而理落實於具體的人、物之上則為人之性及物之性——反過來,落實於人之性的理為性理,落實於物之性的理為物理。船山對朱熹的詮釋復作詮釋,討論人之性與物 之性。對二者的討論,實際上也就是對性理與物理的討論。船山說:
【章句】於性、道,俱兼人物說,【或問】 則具為分疏:於命則兼言『賦與萬物』,於性則曰『吾之得乎是命以生』;於命則曰『庶物萬化由是以出』,於性則曰 『萬物萬事之理』。與事類言而曰理,則固以人所知而所處者言之也。其於道也,則雖旁及鳥獸草木、虎狼蜂蟻之類,而終之曰『可以見天命之本然, 而道亦未嘗不在是』,則顯以類通而證吾所應之事物,是理本一,而非概統人物而一之也。(【讀書說】,6/455)
船山於此引【四書或問】細說朱熹『性、道 兼人物說』。【或問】解釋『天命之謂性』說:『蓋天之所以賦與萬物而不能自已者,命也;吾之得乎是命以生而莫非全體者,性也。故以命言之,則元、亨、利、 貞,而四時五行,庶類萬化,莫不由是而出;以性言之,則曰仁、義、禮、智,而四端五典,萬物萬事之理,無不統於其間。』[25]『吾之得乎是命以生而莫非全體者』,以及仁、義、禮、智之性,這些都 是從人之性上說。『四端五典,萬物萬事之理』說的則是物之性。【或問】又解釋『率性之謂道』說:『蓋所謂性者,無一理之不具,故所謂道者,不待外求則無所 不備。所謂性者,無一物之不得,故所謂道者,不假人為而無所不周。雖鳥獸草木之生,僅得形氣之偏,而不能有以通貫乎全體,然其知覺運動,榮悴開落,亦皆循 其性而各有自然之理焉。至於虎狼之父子,蜂蟻之君臣,豺獺之報本,雎鳩之有別,則其形氣之所偏,又反有以存其義理之所得,尤可以見天命之本然,初無間隔, 而所謂道者,亦未嘗不在是也。』[26] 船山以為,朱熹在這裡 論及鳥獸草木、虎狼蜂蟻之道,雖然在直接的層面上的確只是談論物之道,但究其實卻是觸類旁通,以物之道證人之道罷了。細考朱熹之說,所謂父子、君臣、報 本、有別(愛情之忠貞)俱是從人立言。也就是說,都是從人的視域出發討論物。物之道不離人之道,物之性不離人之性,物理亦不離性理。
物理不離性理原本是說,物理從性理 出發得到認識,這一點突顯了物理、性理之相際。但是,物理不離性理同時也就意味着:只有與性理相關的物理才是可以理解的,與性理無關的物理則是不可理解 的。性理與物理的差異體現為人之天與物之天的區分,這一區分則相應地突顯了性理與物理之分際,而人的有限性意識則意味着對此分際的自覺守護。物有其自理而 人有其限度;誠然有在人之天之內的物,亦有人之天之外的物。萬物天地有切於吾身者,亦有不切乎吾身者;吾身所有之萬物天地,我固可作用於其上而有功,非吾 身所有之萬物天地,非我所能位育之。當然,人的心靈有超越性,於非吾身所有之萬物天地,當然也可以擬想之而有其效。然而,效畢竟不同於功。如果混功與效為 一,則難免有類似於釋家以心法起滅天地的謬誤。
人不得以心法起滅天地。然而,與其並行不 悖的是另一事實:人不得不從人的語言出發、從人的世界出發理解物之性。船山說,『盡物之性者,亦但盡吾性中皆備之物性』。(【讀書說】,6/455-456)但這一點不應從消極意義看待——恰恰相反,它應被視為人之理解所 以可能的基本前提,因為這裡包含了人之性與物之性的源始統一:物之性不是與人相隔絕的外在之物。當船山說人與物『其理本一』之時,實際上已經有見於此。這 里的『一』正是人與物的源始統一,完全不同於 『概統人物而一之也』之『一』。後者的『一』乃是將物之性、人之性當 作對象之物以『觀之』,從而在主客兩分的前提之下從客體中抽取出作為普遍的『共相』 ——這正是西方近代以 降占主流的形上學及程朱理學所熟悉的本質主義的思維方式。船山對此批評說:『如必欲觀物性而以盡之,則功與學為不相准。』(【讀書說】,6/456)
人之性與物之性、性理與物理的源始 統一根基於『人之所知而所處者』及與事物之『所應』。這是說,物理在理物過程中開啟。在此意義上,船山刻意區分了『物之性』與『物之道』,認為『物之道』 不是一個合法的說法
【章句】『人物各有當行之路』,語 自有弊,不如【或問】言『事物』之當。蓋言『事物』,則人所應之事、所接之物也。以物與人並言,則人行人道,而物亦行物道矣。即可雲物有物之性,終不可雲 物有物之道,故經傳無有言物道者。此是不可紊之人紀。
今以一言蔽之曰:物直是無道。……
若牛之耕,馬之乘,乃人所以用物之 道。……則物之有道,固人應事接物之道而已。是故道者,專以人而言也。(【讀書說】,6/460)
【中庸】曰『天命之謂性』,為人言而物在 其中,則謂統人物而言之可也。又曰『率性之謂道』,則專乎人而不兼乎物矣。物不可謂無性,而不可謂有道,道者人物之辨,所謂人之所以異乎禽獸也。(【正蒙 注】,12/112)
人與物的大區別在於,人既有其性又 有其道,因為人有繼天之成能,可以自己敞開人之性。相形之下,物只有其性而無其道,因為物之性,即物理只是通過人之道——人所以用物之道,即理物的過程 ——方得以敞開。
船山訓『理』字曰:『理,本訓治玉 也。……理之則有理矣,故轉為「理義」字,事之當然而行之順也。玉渾然在璞而未有理,治之而文理見。……玉之未治而理隱,已治而理著也。』(【說文廣 義】,9/352)『理』作為名詞,指的是『條理』等;但它又可作為動詞來使用,所 謂『治理』、『調理』是也。古人有『理水』、『理玉』之說。船山曾有『理物』的說法。(【讀書說】,6/449)理在這裡首先是動詞,如理水、理玉之理。因此,理物便是人治理萬物。理物的過程也是化物之天為人之 天的過程。這時,物之天與人之天的分野便體現為另一重意蘊:在人以行動作用於物的過程中,物表現出獨立性和自在性。從詞義上來說,『理物』之『理』作為動 詞,與名詞之『理』不可分,後者是『條理』、『文理』之意。因此,理物便意味着遵循物之條理、文理以開啟物之條理、文理。在此意義,理物與其說是人居高臨 下地治理、統治、駕馭萬物,倒不如說是聽從萬物之理的召喚而歸依於萬物。『理』在這裡是人與物之親和。一方面,理是事物本有之條理;另一方面,理在理物過 程中開顯。合而言之,理是物之文理與人之理物的源始統一。
[1]論文凡引船山原文,均直接在引文後加括號標註書名、【船山全書】(嶽麓書社,1988-1996年)冊數及頁碼。比如,『12/410』指【全書】第十二冊,410頁。
[2]張載:【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8頁。
[3]張載:【張載集】,7頁。
[4]張載:【張載集】,7頁。
[5]『要』,【船山全書】原作『耍』。訛。
[6]張載:【張載集】,8頁。
[7]關於船山『【乾】【坤】並建』之說,可參見朱伯崑:【易學哲學史】,第四冊,華夏出版社,1995年,62-104頁。
[8]這一思想頗近於懷特海。懷特海認為,任何一次經驗在經驗到世界的同時也經驗到世界的隱藏。『經驗之內 的世界和經驗之外的世界是同一個世界。經驗的時機在世界之中,而世界也在(經驗的)時機之中。』(Alfred North Whitehead: Adventures of Ideas, The Free Press,1961, p.228.)
[9]參見楊國榮:【心學之思】,三聯書店,1997年,90-95頁。亦可參見陳贇:【回歸真實的存在——王船山哲學的闡釋】,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一章,尤其是17-24頁。
[10]張載:【張載集】,8頁。
[11]Marcel Granet(葛蘭言): La Pensée Chinoise(【中國思想】), la Renaissance du Livre, 1934,pp.86, 88, 89. 亦可參見Fran鏾is Jullien : Du temps, Bernard Grasset, 2001, p.35。
[12]龍樹【中論\"觀時品第十九】批評了人們對時間的實體化理解。吉藏【中觀論疏】卷十九解釋說:外道有『時論者』以為 『別有時體,是無常法,能為萬有,作生殺因,故偈云:「時來眾生就,時去則摧促。」是故時為因。』時間是獨立於萬物之外且主宰萬物成壞生死的實體。小乘部 派的譬喻部也把時間當作實體:『別有時體,非色非心,體是常,而法是無常;但法於是時中行,如人從房至房,如物從器至器。』(參見吉藏:【中觀論疏\"中論科判】,台北,佛陀教育基金會,1992年,323頁)
[13]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113頁。
[14]楊伯峻:【論語譯註】,第二版,中華書局,1980年,93頁。
[15]葛蘭言指出,中國古代思想對時間的具體化把握,很大程度上歸功於陰陽觀念。(參見Marcel Granet: La Pensée Chinoise,pp.83-84。)但是,葛蘭言對陰陽的理解基本上是形上學的。在他看來,陰陽是建構本然世界的兩種元素。但在船 山那裡,陰陽二氣不離幽明之視域。
[16]許慎著,段玉裁註:【說文解字注】,20頁。
[17]George Lakoff and Mark Johnson: Philosophy in the Flesh, p.3.
[18]George Lakoff and Mark Johnson: Philosophy in the Flesh, p.344.
[19]Graham(trans.): Chuang Tzu: The Inner Chapters, London, George Allen & Unwin, 1981, p. 156. 轉引自艾蘭著,張海晏 譯:【水之道與德之端:中國早期哲學思想的本喻】,95-96頁。
[20]參見Jullien, Figures de l」immanence, p.247。
[21]馮友蘭【新理學】說,『道體之本然,即是大用之流行。』(馮友蘭:【貞元六書】,華東師範大學出版 社,1996年,71頁)
[22]張載:【張載集】,9頁。
[23]參見Jullien, Figures de l」immanence: Pour une lecture philosophique du Yi King, le Classique du changement, (【內生之象:〖易經〗哲學講演錄】)Grasset,1993, p.60。
[24]朱熹:【四書章句集注】,17頁。
[25]朱熹:【四書或問】,,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46頁。
[26]朱熹:【四書或問】,47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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